紫菀又道:“她我是不担心了,我只担心你。这一下到了法国,一眼望去都是红眉毛绿眼睛的洋鬼子,你到哪里去找个可心的人呢?你年纪也不小了,就不想想自己的将来?我看那个阿陈倒不错,你觉得呢?”

唤茶撇撇嘴道:“没觉得,先看着再说吧。”随即和紫菀一阵嬉笑,两个把头发洗了,唤茶用洋手巾替她拧干长发上的水,一下一下地梳着,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长发还没干透,门口就传来吴菊人说话的声音,两人相视一笑,唤茶道:“姑爷真是一时三刻也离不开小姐。”

紫菀啐了一声,上床靠在一大堆枕头上,唤茶替她把半干的长发拢了拢,用块干洋巾子垫着,放在薄被上,那床上立时像铺了一张黑丝网。

吴菊人在门口说话道:“唤茶,有洋人大夫来替夫人诊病,夫人醒着吗?”意思是该盖的盖上,该收的收着,别让洋人看了便宜去。

唤茶一听有外人,哪里用得着他提醒,把洋巾一卷,满把头发都卷在里头,又拿件大衣服罩在胸前,盖住紫菀身上穿的月白色无领睡袄,才道:“知道了,请进来吧。”要依得她,顶好有帐子放下才好。

紫菀暗暗好笑,这外国医生看病,又是听心肺又是看面色,岂是像中国的大夫一样隔着帕子搭搭脉博就可以了的。

吴菊人陪了洋人医生进来,那医生头发胡子雪白,身板倒是笔直,见了紫菀,用生硬的中国话说道:“夫人,你好。”

紫菀笑着点了下头,说:“早上好。”转头对唤茶说:“你去下头看看阿陈,送点吃的给他。”她是有意要支开唤茶,好和医生用英文说话。

有吴菊人在旁边,唤茶不好太过任性,依言去装了一碗粥,放在一只盖盅里,搁进食篮,又拿了一碟子糟青鱼、一碟子萝卜干一同装了,到二层楼下的三等舱去看阿陈。

阿陈住的是一个四人间,和另外三个洋人住在一起。那三个洋人中一个是马赛人,一个是犹太人,还有一个是英国人,加上阿陈这个浙江吴镇乡下人,四个人白日相对,是一句话都没有。马赛人和犹太人在房里只是睡一觉,早上起来就出去,抽烟喝酒打牌消磨时间,英国人和阿陈一样,晕船晕得晨昏不知,一条命去了有一半多。

唤茶拎着食篮小心地躲着甲板上楼梯上随处可见的洋人,心里直犯嘀咕。壮着胆子下了两层楼,找到三等舱,敲敲第五扇门,喊道:“阿陈哥哥,在里面吗?”

阿陈正睡得昏天黑地的,忽听门口有女子声音叫他,知道是自家人,忙应道:“在,是唤茶姐姐吗?请进。”声线细弱,有气无力。

唤茶推门进去,看见两个男人躺在床上,有些不好意思,低着眼睛地道:“阿陈哥,夫人让我给你送点粥来,我放在这里了,你自己起来吃吧。”

阿陈好容易有个可以说话的人来了,哪能轻易便放走了,何况来的人还是这个标致伶俐的俏丫头?道:“唤茶姐姐坐一下,我这就吃,吃好了姐姐一起带去,不是省得走一趟了吗?”忙忙地坐起来,仔细掖好被角,又谢道:“劳烦唤茶姐姐了。”

唤茶听了觉得有理,便弯腰打开篮子盖,先把盅里的粥碗递给他,翻过篮子盖,就是一个现成的食案,把两碟小菜搁在上头,放在床沿上,说道:“我在外头等着。”

阿陈央求道:“唤茶姐姐陪我说会儿话吧,这一屋子都是洋人,我好些时候没说过话了。”

唤茶掩嘴一笑,倚着门,说道:“晕船晕成这样了,还有精神说话?”

阿陈把萝卜干咬得咯吱咯吱的响,筷子不停地划拉,转眼下去了半碗粥,停一停气说道:“说了话才有精神,不说话就是死人。这粥哪里来的?洋人还会煮粥?我要是早知道这洋人船上有粥,我早起来了。”

唤茶啐道:“美死你了,洋人给你煮粥!这是你家三老爷给我家小姐煮的,我家小姐心善,想你也是没吃没喝,特意留给你的。”

阿陈“啊”了一声,道:“我家老爷还会做这个?”又说:“夫人心善,我们三老爷却心偏,把姐姐留在身边,让我和三个赤佬住一屋,天天出去喝酒,喝醉了回来就躺下扯酒酣,浑身的酒臭气,也不说洗洗再睡,薰也薰死我了。”

唤茶“嗤”地笑一声,看一眼屋里躺着的那个“赤佬”,道:“谁让你是个小子呢?夫人跟前不用你,你只好和赤佬混在一起。听说他们喝酒都是只喝酒,不吃菜的?”自来内宅女眷跟前只用女仆丫头,男仆小子们只在二门外听传,跟老爷出门办差。因此唤茶可以住得头等舱,阿陈虽是吴菊人的心腹亲随,生意买卖上头,还有小笔的银钱过手,他都知道得清清楚楚,但也只能住在三等舱里,和别人挤一挤。

阿陈当然明白,不过是逗她说话,顺着她的话头道:“可不是吗,在外头喝了不够,回来时也拿着酒瓶子,对着瓶子咕嘟咕嘟喝一口,抱着瓶子就睡,睡醒了又喝。喝得个个都有个酒糟鼻子,也不嫌丑。”

唤茶看一眼那个英国人,那个英国人也呆呆地看着她,唤茶看见这洋人脸上虽然没有个红鼻子,但整张脸却是红红白白的。白是白,白里透出些红来,却又不是闺中女儿那种腻白,看着说不出的怪异。扑嗤一笑,说道:“阿陈哥真会说笑话。亏得他们听不懂,不然还不知气成什么样子,你当心挨他们拳头。”

阿陈把粥吃完,意犹未尽,问道:“唤茶姐姐,还有吗?”

唤茶笑道:“没了。一开始不好吃得太多,你要是好些了,就起来散散,回头我就去焖米饭,饭上头再炖了只芙蓉蛋。我们小灶的饭好吃,你要想吃,就自己上来吧。”收了碗筷放在食篮里,道:“我走了,你就慢慢和赤佬们混吧。”

阿陈道:“我宁可睡在三老爷门口,也不要再闻他们的臭气。唤茶姐姐,你煮饭时多焖一碗,我一定上来吃。没有芙蓉蛋也不要紧,有萝卜干下饭就很好了。”

唤茶道:“好的,我给你留一碗。”转身时看见那洋人还在看她,那红白脸上一双眼珠是浅灰色的,跟无瞳一样的甚是呆滞,又是一笑,拎了食篮上楼去了。

回去洋人医生已经走了,吴菊人坐在紫菀的床边,拿了把梳子正替她梳头编辫子,两个人低声说笑,丝毫没注意她已经进来。唤茶吐一下舌头,悄悄退到外间,拿了换下的衣服去洗。

晚上唤茶在米饭上头蒸了一只腊鸡腿和一块咸鲞鱼,把一锅饭蒸得喷香扑鼻,再加一小砂锅的火腿脚爪干菜汤,麻油拌的西瓜皮丝,这一餐饭即使不在船上,也很有样子了。吴萸人太太怕他们吃不惯洋人的饭菜,备下了大量的干菜干笋、腌肉火腿、咸鱼虾米,腐乳酱瓜、甜咸蜜饯等,甚至油盐酱醋,大小砂锅,除了新鲜菜蔬,应有尽有。吴菊人刚上船时对西洋饭菜还觉得新鲜,紫菀是早就习惯了,因此没有早早的拿出来。这一下紫菀犯了胃酸的毛病,吃什么都吐,吴菊人便想起这些救命的东西来了。唤茶也是个有心人,没有菜蔬,就把船上给头等舱客人消暑的西瓜留着瓜皮,片去瓜皮瓜瓤,用盐抓拌去了水,浇点香麻油,便是一道小菜。

阿陈也起了床,换了干净衣服,收拾得体体面面的,脚下虚浮地爬了上来扣头等舱的门,见了唤茶一口一个姐姐地叫,嘴甜得抹了蜜。吃了两碗米饭,精神也有了,脑子也活泛了,两天后和底下厨房里一个宁波人熟得像兄弟,用一个韭菜边的金戒指换来了在厨房来去的方便。这样一来唤茶的小炉子上花样就多了不少,这天更是端了一碟金针木耳炒面筋上来,吴菊人吃得高兴,唤茶看着他也笑眯眯的,语气热络地说:“阿陈哥好本事,这下我们有好日子过了。”

阿陈眉开眼看地道:“唤茶姐姐想要什么,只要这船上有,我一定给你弄来。”

唤茶却道:“我也没什么想要的。”又道:“你仔细些,别太招摇,洋人可凶,你在他们那里装神弄鬼的,把他们惹毛了,不是玩的。”

阿陈喜得抓耳挠腮,道:“我才不怕他们。他们有事求着我呢,不会来找我麻烦。”

唤茶好奇,问:“他们求你什么?”

阿陈道:“他们想要上头的好酒,我许给他们一人一瓶。”

唤茶奇道:“你从哪里去弄那些好酒?买?你进得去吗?还是让三老爷去买?”

阿陈得意地一笑,说道:“让三老爷花钱去买算什么本事?我对酒吧里的两个人说,给他们一人一套画片,他们恨不能白送给我。”

唤茶追问道:“什么画片这么灵,观音菩萨?”

阿陈嘿嘿一笑,说道:“这个就不告诉你了。”

唤茶看他一脸贼忒兮兮的笑容,便知道不是什么好东西,起身逐他道:“去去,下去睡觉去,你要真有本事,你明天给我弄条活鱼来。这整天整月的在海上飘着,连条鲜鱼也吃不着。整天都是咸鲞鱼糟青鱼,吃得来腥气煞了。明天我要鲜鱼氽鱼丸子,肉不细洁的,鱼腥刺多的都不要。”

阿陈笑嘻嘻地道:“唤茶姐姐,你也太小瞧人了。这么大个海,要活鱼不是最简单的了?你放心,明天我一定给你弄条鱼来。”

到了明天早上快中午时,阿陈真的捧了一条海鲈鱼来,装在一只浅木盆里,放了两指深的水,引得那条鱼在浅水里跳泼不止,越发的显得鲜活。

唤茶接过鱼,回头一笑,问:“怎么来的?”

阿陈老老实实地道:“钓的。我原以为在海上钓鱼便当得很,没想到这船开得快,机器桨打的水花高,鱼不上钩。我一早上就钓了这一条鱼。”

阿陈道:“一早都没吃东西,真饿了。唤茶姐姐给盛一碗。”

唤茶先是有些不喜他的太活泛太滑头,这时倒被他的实在引得眼睛一亮,说道:“饿了没有?我早上蒸了阴米,浇点桂花糖吃,可香。”那阴米是把蒸熟的糯米饭晒干,收在瓮里,几年都不霉不坏。吃的时候只要略微加热一下就可以了,正是路上吃的东西。唤茶给了盛了一碗,浇上多多的桂花糖,阿陈吃着,看唤茶杀鱼取肉做丸子,吃完了又替她扇火,看看煤不多,又说去弄一箱煤来。唤茶身边多了这么个得力的人,又有人陪着说说笑笑,本来觉得无聊的船上漫漫旅途也变得有趣了。
第三十九章 结发 法国人对埃及情深似海,隔山隔水也要亲吻一下艳后的脚趾。“法老”投桃报李,一路追风逐浪,望马赛而去。过了南中国海,印度洋,阿拉伯海,穿过狭窄的红海,经过苏伊士运河,进入了地中海。海水蓝了又绿,绿了又蓝。此时苏伊士运河开通还不到三十年,整个西方都为这个盛举而疯狂,英国和欧洲各国为了苏伊士运河大动阵仗,英国驻军十万,意图控制运河。
英国有日不落的强势,“法老”有法国作后盾。近乡情炽,阿陈房里的英国人和那个马赛人彼此看对方都生厌,一日因小事发生了口角,大打出手,阿陈躲在一边惨遭池鱼之殃,被飞过来的酒瓶子划破了头,削去一点耳垂,登时鲜血披面。

吴菊人听说后,命唤茶去照顾一下。唤茶只好再次下到三等舱,替阿陈清洗伤口,敷药包扎。房间里马赛人已经被犹太人哄出去喝酒去了,剩下那个英国人靠在床上,咧着嘴忍着痛用湿布擦血咯巴。

唤茶看阿陈的伤也没什么要紧的,仍然说道:“小心些,别沾上生水,别吃发物,海鱼海虾别碰,管着点嘴。这两天也别四处钻,厨房少去,酒吧少泡,老老实实呆着吧。听人说就快到了,别山高水长都走过了,倒为了这点小毛小病弄得倒下。”

阿陈听她一句一句虽是数落,却是句句透着关心,心中得意,便有些不知轻重,嘻皮笑脸地说道:“唤茶姐姐,你就是我的亲姐姐,比我亲妈还亲的姐姐。你能来看我,我定是上辈子修了大德,不,是修了三辈子的德,才能有你这么个姐姐疼我。”

唤茶听着不像话,竖是眼睛骂道:“你满口里胡说什么呢?什么亲爹亲娘亲姐姐的?我是听你家三老爷吩咐才来的,你当谁愿意来你这个酒窖子?这眼珠子也没有的洋人怎么就只打破了你的头割了你的耳朵,没有把你的舌头割了?我是伺候我家小姐的,你是什么东西,也配我来伏侍你?”

阿陈被她一顿痛骂,愁眉苦脸地道:“唤茶姐姐,我浑身的血只有七缸半,这一下去了有三缸,你怎么还骂我呢?又不是我惹的事,要骂,你去骂那没眼珠子的赤佬去呀?”

唤茶被他的无赖腔调气得不轻,果然冲那灰眼睛的英国人说道:“嗨你,又没喝多了酒发酒疯,打的什么架?要打也到宽一点的地方去,在屋子里头抡的什么拳头?他惹着你了,你要见他的血?一缸子臭血,腥也腥气煞了。马上就到家了,就不知道消停些?”

她一头骂,阿陈一头随声附和,“对”,“就是”,待听到她说“一缸子臭血腥气”,忙辩道:“唤茶姐姐,怎么又说到我了?我的血就算腥气,也不是故意要放出来臭姐姐的。”

唤茶被他说得忍不住倒笑了。她这一笑,没想到引得那个英国人开口了,说道:“姑娘,你说得太快,我听不懂。”语调虽然不准,却实实的是一句中国话。这一下把唤茶惊得哑口无言,指着他半天才道:“你…你…你会说中国话?”

英国人用蹩脚的中国话说道:“会一点。姑娘,你好,我姓怀特。请问姑娘芳名?”一字一顿,说得极慢,却甚是清晰。

唤茶头一次听洋人说中国话,且说的她全都懂,还会说“芳名”这么文绉绉的词,又惊又奇,把生气的早忘了,说道:“你既然会说中国话,难道不知道姑娘家的名字不能随便问的?”

那英国人怀特道:“我听他叫你‘茶’,”指一下阿陈,“那我可以叫你Tea吗?”

唤茶不悦道:“胡说八道,你才该被‘踢’一脚。”

怀特摇头道:“Tea,就是‘茶’,不是踢人的踢。”

唤茶奇道:“咦,真是有意思,这洋人倒教起我来了。我管你踢不踢的,没工夫跟你废话。”转头对阿陈道:“我上去了,你没好之前不许上来,仔细惊着了夫人,三老爷也不会饶过你。”

阿陈捂着耳朵道:“唤茶姐姐,你好狠的心。这船上我又没个伴,你不叫我上去,我一个人要厌气煞了。”

唤茶道:“你狐朋狗友多得很,不会厌气的。”忽又一笑,指一下怀特,道:“你没事可以跟他学洋文。马上就要到了,会两句洋文不吃亏。”拿了药瓶布巾便走。

怀特高声道:“茶姑娘,再见。”

唤茶回头一笑,道:“这下叫对了。”

回去见了紫菀,把楼下的事说给她听,一边说一边笑个不停。紫菀靠在枕上正看法文小说,扔下书也笑,道:“这位怀特先生很有礼貌啊,你下次不要再这样凶人家了。他叫你Tea也没叫错,Tea就是英文里的茶的意思,当然他叫你茶姑娘就更对了。看来这位怀特先生不是个粗鲁的人,看样子是念过书的,还肯学,中国话学得不错,不知为什么会打架呢?”

唤茶道:“男人打架,又有什么道理可讲?小姐,你怎么连洋文都懂啊?”

紫菀笑道:“我看书啊,书上都有。”把身边一本英文字典翻开来,翻到“T”字条,再找到“Tea”,道:“这就是你的英文名字,简单吧。你去把桌上那只Pelikan笔拿来,我教你写。”唤茶真的去拿了一张纸一只墨水笔来,紫菀把这个单词慢慢写给她看,道:“你照着描几遍就会了,下次人家叫你,你就别再踢人家了。”这只Pelikan笔还是紫菀在上海洋人书店里和字典小说什么的一起买的。

唤茶抬头笑道:“小姐取笑我,难道我没事老踢人?”写了几遍,拿给紫菀看。

紫菀点点头,道:“第一次能写成这样,很好了。吴三少爷头一次握笔还不如你呢。”紫菀对吴菊人说既然要在法国经商,就应该会说法文,免得要用翻译,易受人骗。英文也很是要紧,谁让英国占的地方大呢。在船上左右无事,便教他学上了。吴菊人拿惯了毛笔,第一次拿这样的笔,很是不惯,倒不如唤茶,从没握过笔,反倒容易上手。

唤茶道:“姑爷去哪里了?怎么没见?”吴菊人不守在紫菀身边的时候,屈指可数,是以唤茶有此一问。

紫菀嗔怪地看她一眼,道:“就不兴人家自己玩去?船上有张先生孙先生陈大人,还有好些别的中国人,可做可说的事多了。”

唤茶眨眨眼睛看她一眼,也不说话。紫菀自己不好意思地笑了,道:“你做你的去吧,我要看书。”拿起先头一本《巴黎圣母院》,看了两页,丢了,又拿《基督山伯爵》来看。

看得入迷,吴菊人回来了,站在她面前把头左转转,右转转,手负在身后,不知藏着什么东西。紫菀抬起头来笑问:“怎么了?有什么好东西要给我?”

吴菊人还是把头左右转了转,不说话,只看着她笑。

紫菀看他戴着硬边草帽,也没觉出什么不同来,又问:“手里藏的是什么?”

吴菊人把右手伸出来给她看,什么也没有,接着把帽子一摘,扔在床上,往床边一坐,凑过去让她看个仔细。

紫菀大叫,“天啦,你把辫子剪了?”用手捧着他的头转来转去地看,道:“怎么想起来剪辫子的?剪得不错,不像那些新剪辫子的人那样只是齐根剪短,像个生毛贼。你这是在楼下理发店里让那个里昂人剪的?”

吴菊人点头笑道:“猜得不错。我看孙先生剪了辫子很是精神,又快到法国了,人家都是短发,独我留根辫子,不是惹人笑话吗?孙先生说‘驱除鞑虏,还我中华’,这辫子原是满人硬逼着我们汉人留的,如今汉人要把满人赶下龙庭,辫子第一个就要剪掉。他又说洋人管这个叫‘猪尾巴’,是耻辱。咱们要自尊自强,不能让人家小看了。猪尾巴还留着它做什么?”

紫菀摸摸他短短的头发,像刷子一样硬硬的扎手,再摸摸他光光的脑门,笑道:“孙先生的话就是有道理。过得两个月,等前面的头发长出来了就好了,眼下是一半有一半没有,看着还真奇怪。不过现下你戴着这帽子也不要紧。辫子呢?扔了?”

吴菊人把藏在身后的左手拿出来,掌心握着的正是一条黑亮油光的长辫子。

紫菀看着这乌黑的青丝发辫,想起自己初到这个古老年代,在吴菊人的新房里一睁开眼,看到的就是一个辫子青年,温文有礼的说话行事,管自己叫小姐,又是打躬又是作揖,惹得自己一阵好笑,骗自己喝那碗百合莲子桂圆核桃橄榄茶,逼得自己又是动刀又是动手,随后就是牵扯不清的情愫。

慢慢伸手接过来,见发辫的一头还是散着的,便把自己辫子梢上系着的丝绦解下来,分出一股来,把那头系了,又用枕边的一块帕子把辫子包了,道:“这可得留着,将来再也没有了。”过得十三年,辛亥革命暴发,人人剪辫子,可不是就再也没有了。而辛亥革命那一年,吴三少爷已经不在了,陪在她身边的,也许只有这从他血肉之躯上剪下的一束黑发。

吴菊人看着她这一连串的举动,笑问:“这是又一次结发呢?”

紫菀低头把头发包塞进枕头底下,借此平息一下心里的伤感,含笑问道:“什么叫又一次?上一次是什么时候,我怎么不知道?”

吴菊人想一下,道:“是,你过门那日正病着,我们没有坐床,没有揭盖头,也没有喝交杯酒,更没有结发。”拿起剩下的那半股丝绦替她系在发上,道:“那从今以后,我天天为你结发吧。”

紫菀双手扣在他颈后,跪坐在脚后跟上,额头抵着他的额头,低笑道:“吴三少爷,生受你了。”

吴菊人侧一下脸,亲亲她的额角道:“宛玉小姐,此乃吴三之荣幸。”

紫菀心中又是甜蜜又是酸苦,强笑道:“讲个笑话给你听啊。”把唤茶和英国人怀特的事讲了一篇,吴菊人也笑,说道:“唤茶伶牙俐齿的,谁说得过她,何况对方又是这么个舌头不利落的洋人。”

三人都把这舌头不利落的洋人当笑话讲,没想到第二天这洋人刮净了脸,穿整洁了衣服,来到头等舱敲吴菊人的房门。

吴菊人正在屋内吹笛子,为紫菀拍着曲牌子,陪她学唱《牡丹亭》。却是早上紫菀梳洗过后,慵慵懒懒地随口唱了半句“原来——姹紫嫣红开遍…”吴菊人听了喜道:“你会唱啊,怎么不早说。”取了笛子来细细吹一遍。紫菀听唱片原是听得极熟,偶尔也哼那么两句,却不曾认真学过。既然吴菊人有兴致,两人就一个吹笛一个习唱,唱到“锦屏人忒看这韶光贱”,唤茶接口念白道:“小姐,这是青山。”

紫菀和吴菊人展颜一笑,紫菀接下去又唱“遍青山——”唤茶又接道:“啊这是杜鹃花。”紫菀唱“——啼红了杜鹃…”一曲《皂罗袍》唱完,三人相视而笑,唤茶道:“小姐,原来你会呀,连我都没听你唱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