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菊人看着枕上的人青丝散发,手帕底下一张樱桃小口微微轻颤,不觉情动,俯下身去轻轻吻住,慢慢加重三分力道,见她没有异意,又把嘴滑到她耳边,轻声道:“跟我回去吧。”

紫菀霎时间觉得天旋地转,神智不清。既提不起劲来把他推开,也不想把他推开,心想就这样也很好,很好…脸上像火一样的烧了起来,红晕直升到耳朵边。
吴菊人觉出异样来,微直上身离她有一臂远,拿掉她脸上的手帕,看她一脸的娇羞难当,不觉沉醉难醒。他此前在心中幻想了好几百遍的温婉少女,骨子里却是个娇憨活泼、敢爱敢恨的率性女子。时日尚短未知他事如何,这闺房之中必定不会寂寞无聊,却是一定的。有心想要缠绵一番,顾忌着这是大白天,又是在岳父家中,将心中那份激情强行按下,过了好一会儿才说:“我今天得了个好东西,回去给你看。”

紫菀巴不得他不提这个,让红晕退去,兀自嘴硬道:“我不要看。”却又撩起他袖子,去看他小臂上的齿印,好在是隔着衣裳咬的,没有出血,只有一圈低陷下去的牙印。心中过意不去,拿起手帕把那个牙印包扎起来,再放下衣袖。眼前这个吴三,要当他是外公,那是万万不可能,一是他年轻爱玩会胡闹,和她很对脾气;二是她本来就不认得外公,因此日夜相对也没什么不自在。但真要拿他当丈夫,却又从心底有所顾忌,到底该怎样才好,真是难煞了她。不知为何,她心里还有一分赌气,爸爸妈妈和夏阳根本没发现他们那么宠爱的小黛西变了个人都不知道吗?可见你们都不在乎我,你们不在乎,有人在乎。这个人又会说,又会笑,又会哄人。心思转到这里,脸上又是一红,别转了脸不敢看他,起身下床找鞋。
吴菊人笑着起来,替她挂起海棠春帐,到门口叫了唤茶,与她打水洗脸拢头发。鹦哥进来道:“老爷说留小姐和姑爷在家里吃了晚饭才走,已经在花园摆下了。还让九娘和冒先生扮上了相,要替小姐祝寿唱戏。”说到冒先生,口气都变软了。
紫菀听了,知道吴菊人和曾外祖父不大合得来,回头问道:“你去吗?”

吴菊人坐在窗下的玫瑰椅上,道:“岳父留饭,当然要去,何况是你的生辰。这两天过得稀里糊涂,我倒忘了这桩事,不然早上就叫厨房准备长寿面了。”
紫菀道:“吃一天面,我可受不了。中午就是吃的面。”两人说起庆寿吃面的,俨然是一对居家过日子的夫妻。
重新匀过了脸,拢好了头发,两人跟着鹦哥到了花园。天近黄昏,时近初夏,花园池塘里荷香微风,甚是宜人。池边摆了一桌酒席,乔伯崦和两位姨娘已经在了,吴菊人忙过去请安行礼,各分主宾坐下。三杯过后,乔伯崦示意开戏,琴十九拉起胡琴,一生一旦上了台,扮的是唐明皇和杨贵妃,唱的是《长生殿.密誓》一折。
乔伯崦点头道:“九娘有心,挑了这一出,我当她会唱庆寿戏呢。”
云姨娘道:“今日虽说是为琬儿庆寿,实则是贺她新婚。还是姑娘家知道姑娘家的心思,那锣鼓锵锵的庆寿,那里比得上这出戏寓意高深。”
吴菊人谢道:“岳父推爱,小婿感恩不尽。还要再谢两位姨娘平日里对宛玉的照拂,小婿敬岳父和两位姨娘一杯。”
四人把酒喝了,乔伯崦道:“你知道我是爱屋及乌就好。听戏。”
紫菀听了一愕,随即发笑。看吴菊人倒是闲闲的满不在乎的样子,而两位姨娘面露不悦,却又不好说。看来乔伯崦不喜欢吴菊人,竟是真的了。
想来也是,吴菊人这样一个泼皮无赖似的人物,为得到人家姑娘,竟然做出翻墙越户这样说不出口的事来,如何入得了乔伯崦这样清心静养的高人逸士之眼。若不是万不得已,他是绝对不肯将女儿下嫁这种人的。话说回来,吴菊人要不是这样棋行险着,拼死一博,要想得到乔小姐为妻,除非下辈子了。他来这一出求亲记,和《西厢记》里的张生跳粉墙有异曲同工之妙。紫菀要见了乔伯崦,才能明白吴菊人的苦衷。她本来就觉得他的行为十分的罗曼蒂克,这会儿竟生出些敬意来了。这样想着,眼光自然从戏台上飘到了身边的吴菊人身上。
吴菊人一心一意都在紫菀身上,察觉到她的注视,偷偷从桌子底下握住了她的手。紫菀怕惊动别人,不敢挣扎,只好任他握着,眼睛重又回到台上。
戏台上那杨玉环唱道:论恩情,若得一个久长时死也应,若得一个到头时死也暝。

唐明皇唱道:休心虑,免泪零,怕移时,有变更。做酥儿拌蜜胶粘定,总不离须臾顷。

两人合道:话绵藤,花迷月暗,分不得形和影。香肩斜靠,携手下阶行。一片明河当殿横,罗衣徒觉夜凉生。惟应,和你悄语低言,海誓山盟。
唐明皇下揖,杨贵妃回拜,念白道: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众人听罢道好。吴菊人放下紫菀的手过去敬酒,谢过诸人高谊,为他新婚贺喜,特地唱这出情意绵绵的戏。冒聘芳和沈九娘谦逊几句,下去换衣下妆。琴十九和他是旧识,不免多聊两句。吴菊人悄声问道:“十九兄,此地尚可否?”
琴十九微笑道:“很好。我已年过四十,难道要在戏班操琴至死?其中凄凉滋味,不是我辈中人,不得知也。此间东翁情意高古,礼贤下士,以家人待我。何况…”看着换了家常衣服的沈九娘出来,低语道:“此间乐,不思蜀。”
吴菊人随他目光看去,落在了在向紫菀道喜的沈九娘身上,心下了然,笑道:“如此,恭喜十九兄了。”
琴十九摇头道:“此言尚早,还不知佳人作何想。”
吴菊人深知两情相悦方是好的道理,也不多说,道:“少时还请十九兄为我助琴。”

琴十九道:“当然。”
吴菊人道:“可有竹笛?”
琴十九将琴盒内一支笛子送上,吴菊人袖了回席。
紫菀虽然没听过这出戏,却知道这个故事。李杨二人七夕盟誓,是两人吵架之后,杨玉环回家,李隆基去接,两人在长生殿发下誓言,愿生生世世永为夫妇,却被白乐天写进诗里,传之后世。想起今日之事和戏里像到七八分,心里有些不自在起来。
吴菊人敬酒回来,看她神情扭捏,想到自己又是挨耳光又是被刀吓又是遭牙咬,新婚两天诸般滋味尝尽,谁会想到这样一个娇怯怯的女子会有这样的举动?忍不住暗自好笑。说道:“难得岳父高兴,小婿斗胆献丑,愿以清笛一曲,以酬盛情。”
乔伯崦双眉一挑,道:“哦?你会吹笛?倒要领教一番。”
吴菊人从袖中抽出笛子,说句“献丑了”,举笛就口吹了起来。只听得笛声清亮,高入云霄,曲调轻快活泼,就像漫步山林田野,一边是采茶调起,一边是渔歌相答,听得人心情欢愉。一曲终了,笛音飞入林篁。吴菊人抱笛一揖入座。
乔伯崦大喜,道:“没想到你吹得一手好笛呀,跟谁学的?”
吴菊人道:“没跟谁学,小时候顽皮,常在乡间游玩,和村中牧童学得一二,野调村歌,有污清听。”
乔伯崦道:“不然。音律一道,发乎内心。高洁者自高洁,低俗者自低俗。强求不来,掩饰不去。不然高山流水,樵夫何以成知音?子期死,伯牙何以摔琴?你有如此笛音,可见心中霁月风光,不是寻常俗物,正是我辈性情中人。以前是我错看于你,今日陪罪。来,去把那坛真正二十年的女儿红拿来,我要与贤婿欢会痛饮。”
云姨娘忙命人取了酒来,勘满杯子。那酒色如蜂蜜,香气扑鼻。乔伯崦道:“这酒是琬儿出生那年酿的,‘女儿红’嘛,就该在女儿出嫁的时候喝。我以前不喜欢你,就没舍得拿出来。来来来,咱们翁婿两个饮了这杯,尽释前嫌。”哈哈一笑,举起酒杯,朝吴菊人一饮而尽。

吴菊人忙起身谢罪,连说不敢,也一口喝下。
吴伯崦叫人为琴十九、沈九娘、冒聘芳等人安了席,也替他们满上这二十年的女儿红,道:“琬儿去敬十九、聘芳一杯,他们为你特地赶排了这出戏。你已是出了嫁的女儿,见见外人不妨的。”

紫菀心道:规矩真大。也不多话,低头与他们敬酒。那两人起身谢过,一口喝了。

乔伯崦又指着吴菊人道:“琬儿,有此佳婿,一生无忧,你也敬他一杯吧。老父无意中为你觅得佳婿,深感满意。”
紫菀本来有些怕这个曾外祖父,听了这番话,倒心生亲近,觉得这个古怪的老头很有意思。依言举起面前酒杯,向吴菊人敬上。
吴菊人心中大喜,没想到小小一支笛曲,替他赢得了岳父的欢心。和紫菀对饮喝了,又替乔伯崦斟上,道:“岳父肯将令嫒下嫁,小婿感激不尽,今日又得岳父青眼,喜出望外,再谢岳父成全。”便要跪下磕头。
乔伯崦摆手道:“不用不用,你要想谢,就再吹一曲吧。来,喝了这杯,琬儿,你也喝。”

紫菀偷笑不已,喝了半杯。吴菊人笑道:“岳父之命,敢不遵从。”把紫菀喝剩的酒喝了,站起身来,边走边吹,琴十九听了一回,操琴相和。刚才的笛子是村郊田野,这一回就是春山林涧,琴似流水,笛拟莺啼,空山人寂,花开自落。
沈九娘听得入迷,离座唱道:“春林花多媚,春鸟意多哀。春风复多情,吹我罗裳开。”唱的是一首南朝乐府的子夜歌,此歌有春夏秋冬四曲,诉尽男女相思相慕之情,极至缱绻。

吴菊人听她唱这首古曲贺他新婚,开心之极,便随着她的歌声再吹两遍。前面是以歌和曲,这下是吹曲伴歌。
“渊冰厚三尺,素雪覆千里。我心如松柏,君情复何似。”沈九娘唱完,有意无意地瞄了一眼琴十九。琴十九回以一笑,两下里就此意转情迷。
乔伯崦以筷击杯,赞道:“好,和得真好。以后你常来,跟他们一块研研曲子,我这个小班当能增色不少。这支笛子是乾隆朝的制笛名家杜细辛用湘中洞庭湖里的君山上的湘妃竹制的,就送给你吧。要早知道你喜欢音律,琬儿的嫁妆里我就加一套丝竹箫笛进去了。呵呵,呵呵。”

吴菊人再谢,对乔伯崦一点点怨气早飞到九霄云外去了。原来合了他的脾气秉性的人,他可以如此至诚相待,真是如他所说,是个性情中人。怪不得琴十九来了两个月就说他好,而沈九娘一住就是三十年。
翁婿两人再喝几杯,眼见暮色四合,人脸模糊,对面难辨,才罢宴告辞。

紫菀坐在轿子里,摩挲着玉璧,脸上热热的,知道是喝多了二十年的女儿红。这酒入口香甜,尝上去似平时吃的甜酒酿,后劲却足。她本不善饮,年节时最多喝过一两口洋葡萄酒,今日连尽几杯陈年老酒,便觉头重脚轻,身软无力。
轿旁吴菊人拿着竹笛也走得踉踉跄跄,脸上意兴飞扬,嘴上哼着刚才的调子:“朝登凉台上,夕宿兰池里。乘月采芙蓉,夜夜得莲子。”抬头看月,此夜为五月十八,月尚圆明,清辉洒地。走在悄无人声的青石板路上,真如身在莲塘一般。
回到家里,吴菊人喝了两杯热茶醒醒酒,拉了紫菀絮絮叨叨地说话,说小时候漫游山野,折竹制笛,如何快乐,今天又是如何志得意满,取下手臂上的手帕,把牙印递给她看,说道:“宛玉,啮臂之盟已经订下,尚有何虑?今日你我洞房花烛,分杯帐里,却扇床前,以完誓约,可好?”

紫菀羞可不抑,撒手便走。吴菊人趁着酒兴,拦住拜道:“仰头看桐树,桐花特可怜。愿天无霜雪,梧子解千年。宛玉小姐,可解吴三之请?”就势把紫菀挽在臂弯里,将她头上的一枚枚发簪钗笄拔下,挑开青缎般的长发,握在掌中,滑不溜手。满满抓了一把,紫菀待要挣开,长发被他缠在指间,又哪里脱得了身?一时两个身体之间,是丝丝缕缕牵扯不清的乌发青丝,缠在衣服上,绕在钮头上,沾在面颊上。
吴菊人笑着拔开她脸上的发丝,低语道:“走到哪里去?”双臂紧紧箍在她腰间,让她避无可避、躲无可躲,一张樱桃小口被吻个严严实实。
紫菀被他纠缠得浑身无力,兼之醉意朦胧,举步维艰,哪里还有余念去想别的,一颗心被男欢女爱的歌谣诱得情思昏昏,意态倦倦,媚眼如丝,弱不胜情。绣帷深处,罗带轻分。耳边若有若无的,响起沈九娘的歌声:春风复多情,吹我罗裳开。

 


第三十二章 梅雨


入夏之后,江南的梅雨季节来临,雨点一时大一时小,大则如撒豆屋顶,小则如织纱窗前,总没个晴的时候。老屋的青砖粉墙上霉斑点点,人也被这雨下得意气消沉。
紫菀长日无事,不是拿着玉璧发呆,就是在窗下临贴。她虽然上的是西式学堂,但受夏阳的影响,从小习字,已经很有些功底了。在这个时代,这个小镇,女人们除了安排日常生活,就是做一家人的针线,既不能上街看戏看电影,又不能逛商店坐咖啡厅,活活要闷死紫菀了。

一日闲极无聊,想起箱子里有文房用具,紫菀便命人在外间的起坐间里放了一张大书案,笔墨纸砚都摆出来,书案上铺了羊毛毡子,取了一叠皮宣,随手捡了一本明拓原本的唐钟可大的《灵飞经》来写。乔伯崦陪嫁的东西都是上好的,细管的鼠须湖笔写小楷再好不过,紫菀写着经文,把思绪从自己身上抽离出来,细细揣摩点画勾捺,以消白昼。只有沉浸专注在一件事中,才不会胡思乱想。

吴菊人曾问过她要不要开始管家,把钥匙都放在她面前。紫菀一言不发看着他,吓得他忙收了,随她自寻解闷的法子。
“赤帝玉真,厥讳丹容,丹锦绯罗,法服洋洋,出清入玄,晏景常阳,回降我卢,授我丹章,通灵致真,变化万方,玉女翼真,五帝齐双,驾乘朱凤,游戏太空,永保五灵,日月齐光。”
后世人评《灵飞经》,说它“如新莺歌白啭之声”,又说“最为精劲,为世所重”,向被视作小楷第一范本。紫菀习贴《灵飞经》已有多年,最喜写这一段,边写边诵。这一段四字一句,又合辄押韵,有汉赋之华彩,却无其堆砌,读来喜气洋洋,心境平和。
吴菊人这个时候正忙,这是收春茧的时节,要备下大笔资金付给茧农,还要把收上来的茧子分出等级,送进烘房烘干,否则蛹出茧破,血本无归。烘干后马上要运到缫丝房缫丝,又是梅雨季节,更要小心。虽然用的伙计都是跟随多年的熟手,但他做事仔细,事必躬亲,不容出一点差错。每天在昌吉行的帐房堆栈烘房缫房里忙完了生意,回到家里,看到在窗下临贴的紫菀抬起头来微笑相迎的那一刻,是他一天中最快乐的时光。
换衣服洗脸,坐下喝口茶,有时接过紫菀手中的笔来写两个字,两人说笑几句,吃了晚饭,寻些事来消磨一回,吹灯熄蜡安歇。吴菊人固然觉得心意畅满,却发现紫菀越来越沉默,越来越哀伤,刚过门时还鲜灵活泼的一个人,不到半个月就郁郁寡欢了。有时中午回来,便见她手抚一枚玉璧,沉思不语,默然静坐。问她,先是不答,再问,则拂袖而走。
吴菊人劝道:“这玄璧虽是难得,但不吉利。汉时人以此覆棺,愿灵魂早日飞升。你日夜把玩这样的冥器,精血都要被它吸去,于你无益。”
紫菀要听他这么一说,才知道这玉壁大有来历,果然玄机重重,不是她所能想得到的。

吴菊人拿出一方寿山石芙蓉冻给她,道:“这个是我前日刚得的,送你刻枚闲章可好?”

紫菀拿着那方芙蓉石,笑一笑,笑容里却殊无暖意,说道:“三哥,随你刻吧,我要它有什么用呢?”
吴菊人在纸上用小篆写了“宛玉”二字,再把两个墨迹未干的字拓印到石章上,说:“就刻你的名字吧,就算被别人看见,也只当是夸这块石头像玉一样的温润细洁,再猜不到是闺阁之物。”

紫菀点头叹道:“好,果然只是‘宛玉’,不是真的玉。我要不是‘宛’玉,又哪来这么多烦恼?我原只是朵小雏菊花儿,就跟野地里的马兰头一样,哪能和牡丹绣球相比。”

吴菊人听着不对,问道:“宛玉,怎么不高兴了?”
紫菀凄然一笑,摇头道:“没有,和你没关系。”随手一指窗户外头道:“是这个雨下得人心情不好。”
窗外的雨下得紧一阵密一阵,把满庭的绣球花打得东倒西歪,花残叶败,香消色退。紫菀跑到回廊下,道:“花都打坏了,”望着天道:“别下了,求你别下雨了,你把花都打坏了。到时宛玉回来没有花看,怎么办呢?”回屋拿了把油纸伞,撑开来罩在一丛花上,道:“我给你们打伞,我给你们遮雨,我给你留着花。”又到唤茶屋里拿了伞来,撑开搁上花盆上。
唤茶和鹦哥看着她居然给花打伞,都惊住了。
紫菀碎碎叨叨地说:“去多拿几把伞来,把家里的伞都拿来,要是不够,去三老爷行里去拿,他开着洋货行,什么伞没有?要多少伞都有。”
吴菊人跟着她出来,看着她说些奇怪的话,做些奇怪的举动,拉住她问道:“宛玉?”

紫菀用热切的眼神看着他,道:“三哥,你喜不喜欢?你不是喜欢这些花儿吗?我帮你照顾它们可好?等雨停了,太阳出来了,把伞一收,又是一院子的好花好朵。三哥,你对宛玉的心思不会白费的,我都替你收着呢,我会还给她的。”
转身冲着黑沉沉的雨雾喊道:“宛玉回来!我把花儿还给你,我把身子还给你,我把三哥还给你…你把妈妈还给我…妈妈,妈妈…”不知不觉间,已是清泪两行。
吴菊人挥手让两个丫头走开,抱着她摇着,急得脸都白了,问道:“宛玉,怎么了?说什么胡话呢?”
紫菀躲避着不敢和他对视,道:“三哥,我做错了一件事,害了你也害了我。我一开始就不该隐瞒,我只是好玩,没想到会变成这样的。我以为拿到了玉璧就能回去,我天天看,天天看,白天黑夜看,睡里梦里看,等你睡着了我偷偷的看…我就是这么来的,怎么就回不去呢?”

吴菊人替她擦干泪,道:“在这里住着不惯,想回家?那就回去看看吧,什么时候去都行,家离得这么近,随时都可以去的。我不会拦着不让你去,那是你住了二十年的家,当然会舍不得了。不用等到天晴,这时要去也可以啊,我陪你去好不好?”
紫菀摇头道:“不是的,你不明白。”
吴菊人吻着她的脸道:“宛玉,我们夫妇至亲至爱,有什么事对我说不妨事的,我虽然愚钝,只要你告诉我,我会去弄明白的。”
紫菀直勾勾地看着他,道:“老天爷放我一个人抛在这个世界,是想要做什么?难道就是为了让我成为你的‘宛玉’?但我怎么能是呢?这不对的…这是个天大的错误,它可害死我了。”

吴菊人听得害怕,小心问道:“你做错了什么?告诉我,我会帮你判断是做对了还是做错了,也许你认为是错了的事,别人未必认为是错呢?”
紫菀凝视他半晌,煞白了脸道:“我不说,即使要我死,我也不会说。我一个人活受罪就可以了,我怎么舍得让你也受这样的罪呢?”摸着他的脸道:“三哥,对不起。”
挣开吴菊人的双臂,仰面朝天,握拳捂胸,大声喊道:“妈妈对不起,爸爸对不起,表哥对不起,宛玉对不起…”一步一步走进雨里,转身面对吴菊人道:“三哥对不起。我虽然很喜欢你,但这是不对的。可是我真的,真的很喜欢你呀…”蹲下身子,用双臂环抱着自己的肩膀哭道:“我那么喜欢你,可叫我怎么好?叫我怎么好?让我回去吧,让我回去…妈妈,妈妈,你理我一理啊…”眼泪混着雨水,把她淋得湿透。
吴菊人冲进雨里,将她一把揽在胸前,连搂带抱地拖回廊下,连声呼道:“宛玉!宛玉!你是不是病了?”把自己的脸去贴在她的脸上,试试有没有寒热。
紫菀伸臂把他抱紧,号淘大哭道:“三哥,我不是病了,我只是害怕。我要回去,却舍不得你。”
吴菊人看她这么伤心,却不明白是为什么,心痛道:“你回哪里去?这里就是你的家呀,既然你舍不得我,为什么又要回去呢?”
紫菀摇头,摇得眼泪飞溅,抓住他衣服道:“你不明白的。”
吴菊人大声道:“那你告诉我!”
紫菀怒道:“宁可我死了,也不会告诉你。”掉转头不再看他,咬着牙,身子抖得像风中的树叶。
吴菊人不知把她该怎么办才好,看她浑身被雨打得冰冷,只得抱回屋去,脱去湿衣,盖上薄被,然后连人带被一起抱在怀里,用自己的身体为她暖身。
紫菀惨笑道:“三哥,你这样对我,让我走了怎么忍心。”从被中伸出手臂,摸出枕头下的玉璧,看了又看,翻来翻去地看,那玉璧再无异状,紫菀把玉璧贴在脸上,哭喊道:“带我走啊,带我走,你可真是害死我了。”说着把玉璧扔在床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