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微微摇晃的车厢里,琉璃听着舅母介绍大慈恩寺的由来,不住点头。安氏一家都笃信佛教,舅母石氏自然对大慈恩寺的来历如数家珍,只是当她说到大慈恩寺如今的主持时,琉璃忍不住还是惊得张开了嘴,“玄奘法师?”
舅母奇怪的看了她一眼,“自然是玄奘法师!你竟不知?法师是圣上五年前特意请到长安的,当年入寺升座之礼轰动长安,竟是旷古少见的。如今法师正在修建佛塔,说是要供奉佛祖舍利呢!”
琉璃满脸囧字,低头不语,心道:我真是疯了,唐僧自然是回了长安译经的,难不成还真的从此和孙悟空、猪八戒一起在西天过着幸福的生活?
舅母笑着拍了拍她的手道,“大娘莫羞,你被关在家中好几年,平日也无人跟你说道这些,哪里能知道这些?今日舅母会带你好生走一遭,这大慈恩寺风景也是极好,有十几处院子,还可以去戏场……”琉璃更是暗自纳闷:她没听错?寺庙里还有唱大戏的?
正说着,车却渐渐停了下来,琉璃倒不觉得什么,石氏康氏几个却诧异起来。她们是常年来上香的,自然知道此处应该离庙门还有些距离,康氏便道,“儿下去看看。”说着挑帘跳下驴车,不多时便回来了,脸色微沉:“好教阿家得知,今日是皇后的母亲柳夫人要上香,不许闲人进寺,外面已经等了许多人了。咱们是等着还是回转?”
舅母眉头紧皱,却还记得四郎吩咐过,今日定要等到午后再回,想了想便道,“我记得附近有家酒肆,雅间收拾得甚是齐整,不如去那里等上一等。”
旁人自无异议,车子略换了个方向,又行了一段路便停了下来。
琉璃跟着舅母下了车,果然看见一家修得极为精致的酒楼,二楼窗外有酒旗招展,那字竟是银光闪闪,也不知是何种涂料所绘。她还看再看几眼,舅母已当先走进门去,一楼竟已坐了五六成满,小二殷勤的迎了过来,“几位娘子,请问……”
舅母道,“要一处最大的雅间。”
长安的小二自然是有眼力的,知道是遇见了豪阔的胡商女眷,忙应声好,便将几个人引到二楼靠窗的一处雅间里。雅间极为宽敞,里面设着青色坐席,又有案几、凭几等物,墙上挂着字画,布置得十分雅致。
舅母歇了口气,转头便问琉璃,“你想喝些什么?”琉璃知道此时的女人在“饮”上都十分讲究,什么春日饮桃,夏日饮酪,可惜对这些纯天然的环保饮料她都无爱,想再喝一杯可乐大概要下辈子了……心里叹气,她笑了笑:“但凭舅母做主。”
七娘却道:“阿娘,既然到了此处,自然是五色饮。”舅母也笑了起来,“七娘说得是。”回头便向伙计要了一套五色饮。
过了片刻,伙计果然端了一盘五盏饮料上来,只见五个忍冬纹银杯里分别装着绿、白、黄、红、黑五种颜色的浆水,十分好看。舅母让琉璃先选,琉璃推脱不得,只得拿了离自己最近的那杯绿色浆水,见她们各自选完,都啜饮起来了,这才尝了一口,依然是一股怪怪的酸甜味,似乎有些微涩,还有一种特殊的香气。
七娘笑道:“阿姊选的这杯是扶桑叶,春天饮下最合适不过。”琉璃忙又细细品了一口,果真是股青涩的树叶子气,只能点头微笑,“果然如此。”
七娘又举起自己的黑色浆水道:“这乌梅饮酸酸甜甜却最是爽口。”
舅母也笑道:“我却不爱这些异香异气的,还是酪浆也罢。”原来这五色饮里的白饮是长安人平日饮得最多的酪浆,味道类似于极稀薄的酸奶,却不大甜。
众人说说笑笑,又过了两刻多钟,只见酒肆之下车马渐多,楼梯上脚步声不绝,想来都是等候上香之人,好在各有雅间隔开,倒也清净。
这五色饮喝完,舅母又点了一套五香饮,据说和五色饮一样,也是前朝的一位高僧所制。大约是客人多了,五香饮迟迟未上。琉璃正等得无聊,就听外面传来伙计的声音,“夫人还是请楼下就坐吧,真真抱歉,这楼上的雅间全满了。”有个清脆的女声立刻道,“我家夫人的身份,岂能和楼下庶民坐在一处?”伙计忙不迭的又是一通解释道歉,只听一个微带沙软的声音道,“阿母,你看怎地才好?”
琉璃听得这声音,心里一动,只觉得似乎十分耳熟,不由留神细听起来,却听一个有些苍老的声音道,“外面如此拥挤,此刻便是想回家也是难能的,二郎和六娘都这般年幼,在车里等岂不气闷?”那个沙软的声音叹了口气道,“这可如何是好?”
琉璃脑中突然闪过一张长眉细目的娇媚面孔——不正是那日定了牡丹夹缬的贵妇么?好像是什么贺兰府上的五夫人,她是带了小孩子和老人家来上香?
她想了一想,还是转身对舅母笑道,“正是巧了,外面那位娘子,似乎是昨日琉璃在如意夹缬见过的一位老主顾,大约今日是带了母亲和儿女一道来上香的,却没有地方落脚了。”舅母石氏听了忙道,“若是这样,咱们这里倒还有地方,她们若不嫌弃,便请进来又何妨?”
琉璃笑着推门出去,果然看见昨日遇见的那贵妇正站在楼梯口,身边是一位甚是富态的老妇人,还跟着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一个十来岁的男孩。琉璃走过去笑着行了一礼,“见过夫人。”
那位贵妇人一惊,仔细看了眼琉璃,恍然道,“你是昨日画牡丹的小娘子?”
琉璃笑着点头,“今日奴与舅母、嫂嫂们一道上香,夫人若不嫌弃,我们的雅间却还宽敞。”
贵妇人忙看向那老妇人,那老妇人头发已是雪白,腰背挺直,五官威严,目光也异常锐利,上下看了琉璃一眼,琉璃心里顿时微凛。那老妇人却笑了起来,笑容和蔼,和刚才的精明威严判若两人,“小娘子一番好意,老身就厚颜打扰一回了。”
琉璃松了口气,笑着将她们引进雅间,石氏等人少不得站起来互相见礼一回,原来这老妇人姓杨,贵妇则姓武,琉璃心里暗自失笑,原来是贺兰府上的武夫人,却并不是什么贺兰家第五房姨娘。她略一留意,便注意到这两位夫人言谈举止都甚有贵气,两个小小的孩子也进退有度,那小姑娘就如粉雕玉琢一般,小男孩也生得出奇的俊秀,心里不由暗暗称奇。
舅母石氏等人见多识广,自然也看出他们不是寻常人家,言谈不由有些拘谨起来。好在那杨老夫人竟是十分善谈,没几句便扯到如今流行的布料花样、首饰款式。这些话石氏几个最是在行,你一言我一语的渐渐说得热闹起来。
不一会儿,伙计将五香饮也送了上来,石氏自然是请客人先饮,武夫人便向自己儿子笑道,“敏之,还不谢谢诸位娘子。”
敏之?琉璃心头猛的一震,贺兰……敏之?这位贵妇人姓武,老夫人又恰好姓杨,难道说,眼前这个小男孩就是大名鼎鼎的贺兰敏之?而杨夫人和武夫人则是武则天的母亲和姐姐?
琉璃只觉得一颗心砰砰乱跳,心头满是一种眼见着历史扑面砸了过来的恐慌,低头深深的吸了口气才稳住情绪,忍不住看了贺兰敏之一眼,只觉得无论如何也无法相信,这位眉目秀美、举止沉静的小小少年,日后竟会变成一个臭名昭著的狂徒,要说他跟杨老夫人有染,那就更离谱了……
她正念头百转,一阵喧哗之声突然从外面传来,从窗口看去,只见大道上从坊外方向来了一长列人马,浩浩荡荡向大慈恩寺方向而去,前面先是两架马车,随后是三队骑士,接着又是四组六人的仪仗队,然后才是一架极其华丽的大车,看样子应是柳夫人的卤薄,端的是好足的架势。而路上原有的行人车马都已被赶到一边,略有人退得慢上一步便是一顿呵斥驱赶。
这等阵仗落在大家眼里,石氏康氏自然啧啧称叹,七娘满脸都是好奇,武夫人眼里露出几丝愤然不平,琉璃心里却是一声长叹:这位柳氏出身名门,嫁的更是超级豪门太原王氏,女儿如今又母仪天下,养在她名下的大皇子还刚刚被立为太子,正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一般的富贵,但谁又能想到,不过两年,这位夫人和她的皇后女儿就会落到那样悲惨的下场?
她默然出神,突然觉得有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抬头正对上杨老夫人明亮的双眼,笑容里也满是深意:“此等无边威仪,众人看去叹也罢,羡也罢,妒也罢,为何小娘子眼中却有怜意?”


第8章 人生莫测 谁窥天机
琉璃不由暗惊,心思转了好几转,含笑欠了欠身:“琉璃哪有此意,只是先母常说人世无常,佛语有云红粉骷髅,又说富贵不过是镜花水月,因此在佛门前看见这般无边威仪,不免有些感触而已。”在这个时代,她固然也想过找棵大树乘凉,但更怕就此卷进无边风雨,自古富贵都要险中求,以她的个性,神棍是当不来的,还是当个观众比较把稳。
杨老夫人脸上顿时满是诧异,“小娘子年纪轻轻,怎会有如此心思?”
琉璃不由苦笑,她年轻么,她怎么经常觉得自己已经有一千多岁,老得不能再老了?嘴上顺口答道,“琉璃十二岁丧母,世事无常人情冷暖,却也尝到了几分。”
杨老夫人点头叹道,“人生祸福相倚,却也难说得紧。小娘子青春年少,也莫太过灰心才是。”
琉璃微笑点头,“琉璃受教了。”
杨老夫人忍不住又看了琉璃两眼,只觉得眼前的女子容色清丽,神态沉静,更有一种说不出的淡远之意,实在不像商贾之女,不由越发诧异。此时柳氏的仪仗车马已经过去,石氏等人也收回了目光,重新说笑起来。杨老夫人不动声色的转了话题,有意无意的开始打听安家与琉璃的出身来历,听得安四郎的伯父便是高祖当年亲口封为五品散骑侍郎的安叱奴时,点了点头,“安侍郎的名头老身倒也听过。”又听得琉璃姓库狄,思量半日才道,“前齐有几位王侯都是此姓,不知……”
事涉先祖,琉璃只能按礼长跪而起,恭谨的答道,“华阳县公是小女先祖。”
杨氏微微点头,这才将话题转回了三月初五大慈恩寺的牡丹盛会,语气却比刚才亲热了几分:她是自重身份之人,原想着与这些胡商女眷共处一室总比到楼下与庶民杂坐要好,却没想到这几位胡人竟都是有几分来历的,安叱奴也就罢了,不过是以乐舞受宠的弄臣,库狄家门庭却并不算太低,前有齐朝出了三位王侯,后有库狄士文以家风严谨著称。
武夫人笑道,“若说牡丹,我还真未见过有人画得比大娘更好。”她与母亲性子不同,心思简单,反而觉得石氏等人比那些动不动攀比门庭的贵妇顺眼。
杨老夫人转头看向琉璃,眼神更是深了几分,“大娘莫非也挚爱牡丹?”
琉璃不敢怠慢,想了一想才答道,“牡丹之生也艰难,开也缓慢,然一旦盛开,便笑傲群芳,艳绝人间。所谓大器晚成,大约说的就是牡丹吧。”
她若记得不错,这位杨老夫人似乎是出身隋朝皇室,因赶上改朝换代,四十岁才嫁进武家,连生了三个女儿,母女却一直都被丈夫前妻留下的几个儿子慢待,武则天固然是历尽磨难才登上人间最高处,这杨老夫人何尝不是性格坚毅,得享后福?果然,她话一说完,只见这位老妇人先是默然不语,若有所思,随后脸上便露出了笑容,“果然说得不错!”
因柳氏此时才入寺,不知何时才能出来,有些人等不下去,说话间酒肆雅间的客人一半多已结账离去,杨氏和武氏商量了几句也决心改去灵感寺上香,向石氏再三道谢而去,武夫人更对琉璃低声笑道,“阿母的牡丹夹缬就拜托大娘了。”琉璃笑着点头:“夫人太过客气,琉璃一定尽心竭力。”
横竖要消磨上半日,石氏倒并不着急,索性让店家上了素汤饼和几样点心,几人都吃了个半饱。直到将近午初,柳氏的仪仗终于再次出现,石氏这才结账离开,坐车到了大慈恩寺门口,一路从山门走到主殿。
琉璃忍不住四下打量,只见这寺里青石铺地,苍松夹道,建筑多为重楼复殿,风格庄严殊丽,忍不住点头赞叹。石氏却道,这些楼台也就罢了,南院的杏林风光倒是极佳,再过一个月,上千株杏花盛开,从曲江远远望去,就如云蒸霞蔚一般。
这般一路走,一路说,先是舅母石氏因身形丰硕,脚步有些缓慢,走到后面,却是琉璃挪不动步了——进了第二道山门后,一路的殿廊院壁上,都画满了壁画,所画多是各种菩萨像和经变图,构图精严,线条苍劲,有几幅格外精彩的多半是出自阎立本、尉迟乙僧等名家之手。石氏康氏等人虽然也知道她能画花样,可见到她对着墙壁竟是眼冒绿光、如痴如醉的模样,无不哑然失笑,好容易才把她拽到了大佛殿前。琉璃手里捧着香火,心里却依然有些恍惚:这些传说中的名家真迹就这样一墙一墙的出现她眼前了?
只是面前那庄严肃穆的佛像,身边那些虔诚祈祝的男女,还是渐渐把琉璃从痴迷中拉了回来,她不由也默默祈祷,“我佛慈悲,您能网开一面让我回去么……”三年来她早已渐渐的学会了不去回忆,但此刻想到那些千年之后的亲朋好友,那些日益模糊的生活点滴,终于忍不住又一次泪流满面。
然而佛像无言,只是用细长的眼睛默默注视着眼前的众生。
待上完香,已是时近正午,舅母见到琉璃脸上的泪痕,怕她悼念亡母过于伤怀,忙带着她转了转寺中南池、西园等名胜之处。一路上处处云阁华宇不说,几乎每处大门、两廊都有绝妙的壁画。看到后来,连琉璃都有些麻木了,倒是注意到著名的大雁塔眼下还未修好,那才是供奉上千颗舍利、拥有无数唐代最高水平壁画绣像的宝库……
到了午后,寺院里的人更是有增无减,琉璃一问才不无惊骇的知道:许多人是奔看戏来的!此时的戏场居然都集中在各大寺院,其中又以大慈恩寺的最为有名,每日下午开演,引来无数信徒和闲人。
琉璃倒是很想体验一把在寺庙里看大戏的滋味,舅母却突然想起,今日是初一,有俗讲可听。她这一说,康氏几个也兴奋起来,一行人兴致勃勃的到了一处院子。院里早已站满了人,男女老少都有,不住的交头接耳。
过了片刻,在十余位僧人的拥簇下,一个身披袈裟的中年法师神色庄严的登上了正前方的讲坛,底下顿时鸦雀无声。
僧人们先是一起长声吟咏,调门颇有几分后世教堂合唱的神韵,待得吟唱声袅袅消散,法师这才开口念了几句佛经,又说了一通文言,琉璃正琢磨他在说什么,却听他声音清朗的道,“若说到佛法宽宏,正是强人屠夫亦能立地成佛……”竟然是直接开讲故事了!先是五百强盗成佛的典故,接下来一转又说到洛阳一户人家如何因信佛而逃过了一场劫难,语言之通俗,细节之生动,故事之狗血,简直让琉璃听得目瞪口呆,且动辄吟唱几句,随声成调,极有喜感。
眼见高台之上身披袈裟的僧人讲得舌灿莲花,庭院之中男女信徒们听得如痴如醉,时哭时笑,琉璃不由佩服得五体投地:这才是真正的寓教于乐啊!
只是她对听故事到底兴趣不大,没过多久心里就开始惦记刚才在不远处回廊上瞥到一眼的菩萨像,听得法师已讲到那个倒霉的家主出了大牢,便对舅母悄声道了句要去更衣。舅母正听得入神,只是点了点头。
琉璃悄然离开,快步走到了那处回廊之上,开始仔细端详着壁上的那幅菩萨像,只觉得图上菩萨微微回望的动作与后世那幅藏于大英博物馆的莫高窟《引路菩萨图》颇有类似之处,神态也画得极为生动。她越看越是入神,不由自主伸出手指凌空描摹着图中的衣纹笔路,背后却突然一声嗤笑,“奇哉!如今的胡姬不去西市延客,却来寺院摹像,难道这世道真是要变了么?”
响亮的声音就来自她的背后,言辞又如此刻薄,琉璃一怔之下不由怒火上冲,回头一看,只见回廊上不知何时来了六七个年轻男子,站在自己身后这个身穿绯色色小团花绫袍,腰佩金钩,看上去只有二十来岁,白净面皮,满脸不屑,看见琉璃回头,便挑起眉头,轻佻的盯着她的脸看。
琉璃心里如吃了个苍蝇般的腻味,忍不住冷冷道,“怪也!如今的士子不去议论苍生福祉,却来议论妇人细务,这世道当真是变了!”
此言一出,这个白面男子不由一怔,他几个同伴中有人便笑了出来,“如琢啊如琢,你也有今日!”
琉璃不欲多事,转身要走,那个叫如琢的男子却一步跨上,挡在了她的面前。


第9章 人非木石 偶露锋芒
琉璃退后一步,冷冷的看着他。那男子脸上顿时露出一丝讪然之色,随即扬起头来傲然道,“好个牙尖嘴利的胡姬,冒犯了本公子,想走就走么?”
琉璃刚才的话本是气头上脱口而出,此时不想再惹是非,刚想随便道个歉,有人已沉声道,“如琢,何必与胡姬纠缠?”说话之人也是二十出头的年纪,身着深青色袍子,鬓发如裁,眉目端秀,神情十分冷肃。
如琢转头冷笑道,“子隆是正人君子,自然不肯如此,裴某今日却偏要这胡姬分说个明白。”又对琉璃道,“你刚才说什么,可敢再说一遍?”
琉璃不愿跟他多说,退后一步,转身往后走,一名男子却有意无意的往里一站,恰恰挡住了她的去路。琉璃只得停下脚步,却见那名男子旁边一人退开两步,让出了一条道来。
琉璃心里一喜,刚想过去,开始挡路之人却又一步跨到了她面前,一面侧头笑道,“守约,你莫不是怜香惜玉了?当心如琢晚上又灌你!”那名男子却淡淡的笑道,“正想多喝两杯,难不成你怕了?”
琉璃眼光一扫,只见这个叫守约的身量比常人略高,看去也比另外几个略长几岁,一身淡青色袍子洗得有些发白,眉目疏朗,神色从容,却有一股说不出的距离感。琉璃不由微微一怔,只觉得这面孔似有几分眼熟。他却并没有看琉璃一眼,只是对如琢微笑道,“大好春日,何必计较此等琐事?我们还是去寻窥基饮茶要紧。”
这一耽误,如琢已走了过来,先是对这位男子一摆手,“饮茶不急!”又对琉璃冷笑了一声,“这位胡姬适才不是伶俐得紧么?怎么如今一言不发了?”
琉璃压下心头的怒气,神色平静的转身看着他:“不知足下有何指教?”
如琢不由愣在那里,他出生极为显贵,平日最爱挖苦取消别人,却不曾被人如此顶撞回来过,而对方不过是一个平民打扮的胡女,这口气如何忍得?他自然要留下对方,找回场子。但现在要他指出这胡女有什么不对,好像也说不出来,一急之下脱口道,“你这胡女,适才乘着无人在此比比画画,莫不是想偷师名家画作?”
琉璃简直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不会傻得如此离谱吧?想了想只能叹了口气:“是。”
如琢心中顿时大喜,不加思索道,“既然如此,窃者当罪,你还有何话说?”
琉璃怜悯的摇了摇头:“原来足下并不识字,也不曾临过帖?不然当足下临帖摹碑之时,岂不是也做了贼?”
如琢一张白净的面皮顿时涨得发红,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身边一人忙指着琉璃喝道:“大胆,一个胡人贱户,也敢如此对河东公世子说话!”
这个轻浮的家伙竟是什么河东公世子?琉璃瞟了一眼他身上的朱衣金带,心知多半是真的,她知道唐人有严格的衣冠制度,却没刻意记过,看来是失策了!但此时她要退步已晚,只能淡然道,“我虽是胡人,却非贱户,足下一口一个胡人贱户,却不知这大慈恩寺所奉何人?又是为何人所建?”
那人顿时张口结舌,佛祖释迦牟尼自然是如假包换的胡人,而此寺所追念的长孙皇后也不算正宗的汉人,如此说来自己岂不是大不敬?
琉璃乘机不卑不亢的行了一礼,“请恕小女子先行告退。”说完转身便走。几个男子相视一眼,脸上都有惊异之色,连平日最端严少语的子隆也不例外,倒是那个叫守约的男子回头看了琉璃的背影一眼,脸上露出了一丝微笑。
琉璃压着步子,尽量镇定的走了出去,从回廊到正在俗讲的院子不过一百多步的路程,在她的感觉里竟是无比漫长:自从来到这个时代,她不敢多说一句话,多走一步路,唯恐惹祸上身,刚才一怒之下却依然露了锋芒,幸亏没有遇到真正的恶少,幸亏没有熟人看见……她慢慢走到舅母几个身边,几个人正听得入神,并没多看她一眼。看了看台上那位正眉飞色舞的僧人,琉璃简直有些感激涕零。
又过了近一刻钟,俗讲才算完毕,僧人又宣讲了一番佛理才离开讲坛,众人也渐渐散去。琉璃跟着舅母几个往外走,不时做贼心虚的四下打量,好在她的霉运似乎已经过去,一路平平安安到了寺外,又稳稳当当的坐车回了安家。
安二舅就在上房,满脸都是笑容,一见琉璃便挥手道,“你且放心,你家阿爷已应了舅父,日后你便住在这里,婚事也须得舅父同意才能作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