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恶皇后》作者:蓝惜月【完结】


第一节 我的父亲母亲(一)

首先我声明:我很爱很爱我的父亲母亲。

其次,我要对我的父亲母亲进行一番客观、公允、恰如其分的评价。

我对我父亲的总的评价是两个字:无耻。

但我必须承认,我喜欢他的无耻。

因为我们贾家现有的一切,我所有的一切,都来自于他的无耻。没有他的无耻,我们贾家的一切荣华富贵都可能不存在,我也不可能爬到皇太子妃的位置。

如果说当年我爷爷是用他的英勇忠直把贾氏家族由一介平民提升成了贵族,我父亲则用奸狡权变把家族从一般贵族提升成了超级豪门,把爷爷在的时候的六百户食邑变成了八千户。这可是个惊人的数字,因为,连直系亲王的食邑一般也不超过一万户的。

也因此,我这个相貌平平的女人才成了皇太子妃的钦定人选,并在最后二选一的淘汰战中,靠着父亲的手腕,打败了一个据说美貌绝伦的对手——名闻天下的美男子卫玠的小姑姑卫瑾——坐上了皇太子妃的宝座。

如果一个人的一切都得益于其父的无耻,无耻是让这个家族真正显赫的发迹之钥,决定因,第一推动力,请问她有什么立场鄙视这种无耻?

在我看来,鄙视这种无耻,才是真正的无耻。人,不能无耻到这个地步。

我这样说,只能说明我是我父亲的好女儿,却绝不是我爷爷的好孙女。我爷爷如果地下有知的话,只怕会跳起来灭了我们父女俩。当然,他最先灭的会是我父亲,那样恐怕就根本没有我了。

我爷爷是曹魏的忠臣,我父亲却是曹魏的叛徒、大奸臣,因为他是当时曹魏政权的实际掌权者——大将军司马昭的心腹,是司马昭最倚重也最信任的人。据说司马昭的许多坏主意都是他出的,许多见不得人的勾当也都是派他去干的,外界直指我父亲乃是司马昭飬养的最阴险狡诈的“鹰犬”。

司马昭早在继任父亲司马懿的大将军职位之初,就已经有了废掉傀儡皇帝自立的打算。只是不敢贸然行事,而是先派我父亲四处去打探,收集各方消息,看舆论倒向如何。

父亲先把朝廷内的各个大臣调查得差不多了,又向司马昭献计,请他派人去慰劳“四征”.也就是去慰劳魏国在国境四方设置的征东、征西、征南、征北四位将军。

父亲自己去了淮南。在同征南将军诸葛诞谈论时事的时候,故意装做很随意地问:“天下人皆愿禅代,将军以为如何?”

诸葛诞听了这话,当场发火,厉声对我父亲说:“你不是贾逵的儿子吗?你父亲可是个大忠臣!你们父子俩都受了魏君的大恩,你怎么能想到把社稷让给别人呢?老实告诉你,要是谁敢打这个主意,我就跟他拚了这条老命!”

父亲回去后,就向司马昭报告说:“诸葛诞已有了谋反之心,必须赶紧撤了他的军职,把他调回京师。”司马昭倒有些犹豫,怕万一调不动诸葛诞,反逼得他造反。父亲又说:“早反祸小,迟反祸大!”司马昭听了,这才下定了决心,请魏帝曹髦下了一道诏书,拜诸葛诞为司空,叫他速回京师上任,将兵符交给扬州刺史乐林。

诸葛诞接到诏书后,果然兴兵抗拒,并向东吴称臣求救。司马昭亲自督军二十六万南征,父亲也随同前往。

诸葛诞调动了十几万大军固守寿春,东吴也发兵三万助战。双方打了几仗,魏兵都占不了上风。

父亲又向司马昭进计说:“楚兵轻而锐,善于攻而不善于守,如果我们深沟高垒围城,就可以不战而克。”

司马昭采纳了我父亲的的意见,把诸葛诞围困于寿春城。父亲又用计去诸葛诞内部策反,使诸葛诞在困守孤城的同时还要面临激烈的内讧。

围了两个月后,魏兵轻易地攻破了寿春城,杀死了诸葛诞。

由于在这次“平叛”中又立大功,父亲被进爵为宣阳乡侯,增邑千户,官迁廷尉。也就掌管天下刑狱,在朝廷中具有举足轻重的地位。

司马昭虽然公开篡位的计划被迫推迟了,但这时候的曹魏王朝基本上成了空壳子,被司马家彻底架空了。两个家族之间的矛盾不断累积、不断升级,终于在魏帝曹髦的景元元年来了一次总爆发。

这年夏天,曹髦又一次在早朝时跟司马昭争执了起来,并且在满朝文武明显的一面倒中落了下风。

忿忿地退朝后,曹髦越想越生气。因为他一个皇帝,居然被自己的臣子当庭奚落,满朝文武,不是帮着司马昭就是袖手站在一旁装白痴。

而此前的每次争执皆如此,无不是以司马昭的胜利和自己的失败告终的。他成了朝堂上的笑话,地道的傀儡皇帝。年方二十的曹髦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如何受得了这种羞辱?

同时他也越想越害怕。因为他的堂兄,也就是在他之前的魏帝曹芳,就是被司马昭的哥哥司马师废黜的,他害怕自己有一天也会遭遇同样的命运。

如果他们曹家兄弟俩依次被司马家兄弟俩废黜了,那不是要“名垂史册”、贻笑天下了?

于是年轻气盛的皇帝召来了一帮他自以为很忠心的大臣,如侍中王沈、尚书王经、散骑常侍王业等人,很愤怒地对他们说:“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朕不能在此坐受羞辱,坐等废黜了。朕决定,今日就与卿等一起去讨伐他!”

王经还算忠厚的,苦苦相劝,要皇上暂时隐忍。王沈、王业只假意附和了几句,就一溜烟地跑到司马昭家里加油添醋地告诉了一番。

司马昭听了只是不屑地一笑,心想我留着你作傀儡已经是格外开恩了,你倒是活得不耐烦了,那我就成全你!当即命令我父亲下去部署,随时准备行动。

几天后,机会来了。我父亲接到线报:曹髦带着宫中宿卫、太监等数百人出宫了。

我父亲立即领着数千名禁军赶了上去,在铜雀大街的街尾拦住了皇帝的銮驾。

曹髦一看銮驾被围,慌得站在座位上挥剑乱砍。禁军见了皇上,还是有些畏缩的,不敢跟皇上对砍,节节后退。

眼看着皇帝的队伍就要杀出一条血路,禁军前锋成济不知所措,回头向我父亲问道:“情况不妙了,怎么办?”我父亲回答说:“司马公恩养你等,正是为了今日。现在该怎么办,你还需要问我吗?”

成济粗人一个,头脑简单、性格冲动,听了这话,当即抽刀猛刺曹髦。

曹髦一向养尊取优,哪里是成济的对手?只一击便栽倒在车下,成济再补上一刀,立即毙命。

曹髦带的人见皇帝死了,一哄而散,连给皇帝合上眼帘的人都没有,任由他倒在铜雀大街上死不瞑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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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节 我的父亲母亲(二)

解决了曹髦后,司马昭和我父亲一合计,觉得暂时还不是公开篡权的时候。朝廷内还有一帮曹家的忠臣,老百姓也还当曹魏是正统。于是司马昭很谨慎地对弑君事件做一番表面文章,首先自然是收敛尸体,自己披麻带孝地前去哭丧。

滴了几滴鳄鱼眼泪后,司马昭问站在一旁的尚书仆射陈泰:“明公认为这次事件该如何处理呢?”

陈泰是个梗直之人,素来与我父亲互相看不顺眼,当即毫不犹豫地说:“弑君之罪,罪恶滔天,当然是杀无赦,并诛其九族。为今之计,只有杀了首犯贾充,才能告慰陛下的在天之灵,也才能平息天下百姓的愤怒。”

司马昭沉吟良久,又问:“可不可以杀个不要紧的人,留下贾充?”。陈泰答道:“弑君这种大事,杀个不要紧的人如何服众?”

司马昭听了,一言不发,撇下陈泰走了。

很快命令下来,将成济判了剐刑,诛灭三族。同时将曹操的另一个孙子,十五岁的曹奂扶上去做了新的傀儡皇帝。

不久,又用太后的名义下诏,以不敬太后、自寻死路的罪名将曹髦的皇帝名位废掉,仅以高贵乡公之礼下葬了。

至于我父亲这个“首犯”,在“弑君案”的整个审讯和宣判的过程中,只是片言只语轻轻带过,没有给予任何惩罚。

陈泰和一帮依然心向曹魏的大臣不服,在朝堂上当面质疑此事。

父亲振振有词地说:“我只是领着禁军前去保护銮驾,我哪知道成济会突然行刺皇上?”

陈泰那边立刻有人指证我父亲当时曾鼓动成济,并把那两句对话一字不漏地复述了出来。我父亲还是面不变色心不跳地说:“我只是让他自己拿主意,不需要问我,我根本什么都没说啊,怎么能诬赖我鼓动他呢?”

陈泰说:“‘司马公恩养你等,正是为了今日’,这个‘正是为了今日’,不就是鼓动成济去刺杀皇上吗?”

我父亲义正辞严地说:“不要以你的小人之心度我的君子之腹!我这句话的意思是:司马公恩养你等,正是为了今日好好保护皇上,为他打退乱臣贼子。如果成济误解了我的话,就像你现在误解我一样,那不是我的错,而是你们的错!你们这样居心叵测,任意曲解,不仅玷污了我的忠诚,更玷污了司马公的一片忠心。”

陈泰气结。我父亲和司马昭相视而笑,就差当场击掌了。

此事之后,父亲以阴险而闻名天下。因为在那种紧张状态下,还能把话说得滴水不漏的人,其城府之深,非常人所及。

就这样,我父亲领兵杀了皇帝,不仅未受到任何惩罚,还被司马昭借新皇登基,普天同庆的名义,再进封为安阳乡侯,增邑一千二百户,统领京城内外诸军,加散骑常侍。

五年后,司马昭去世,他的儿子,也就是我的公公司马炎即位。

司马炎即位后,父亲不仅没有因为换了新主人而受到冷落,反而比以前更受重用了。

这自然也是因为是我父亲最善于钻营,懂得见风使舵,适时找准靠山。他一方面趋奉司马昭,一方面又努力地为下一任主子效力,早早地就为将来铺好了路。可以说,是我父亲一手扶持,鼎立相助,才把司马炎推上了皇帝的宝座。

司马昭儿子众多,嫡出的却只有两个,司马炎和司马攸。司马昭自封晋王后,照常理,王太子的人选就在这两个嫡子之间产生了。

司马炎是嫡长子,又比司马攸大了十二岁,做太子的胜算应该更大一些。

可他的父亲司马昭却并不怎么喜欢他,而是喜欢他的弟弟司马攸。司马攸论人品,论聪明才智都比司马炎更胜一筹,人也长得特别的俊,司马炎跟他站在一起就像山鸡比凤凰。

司马昭对这个又聪明又俊美的小儿子喜欢得不得了,特地在自己的王座旁专门设了一个座位,戏称为“桃符专座”,桃符,就是司马攸的小名。司马昭与臣僚议事的时候经常带着这个心爱的小儿子一起坐在上面,小小年纪就让他与闻朝政,有问题的时候还会征求他的意见,有意磨练他处理政事的能力。

司马昭的这番举动,在臣僚们看来,同样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了。虽然还没有正式册封,大家已经差不多当司马攸是太子了。

司马炎看见这个势头,心里那个急啊。又不敢明里表现出来,只能在背地里使力,拼命笼络司马昭身边的红人。这首当其冲要笼络的,自然就是我父亲了。

司马炎的示好行为可以说正中了我父亲的下怀。

司马炎只比我父亲小十几岁,司马攸却比他小了近三十岁。对他来说,把筹码押在司马炎这边比押在司马攸那边要靠得住得多。毕竟,司马炎已经是个二十几岁的成人了,而司马攸却还只是个十几岁的孩子,根本还没有定性。谁知道他将来会怎么变?他长大后还会不会把我父亲放在眼里?这样没把握的事,我父亲不会做。

于是父亲开始在司马昭面前拼命为司马炎说好话,称赞司马炎“宽仁,有人君之德”,“又居长,宜奉社稷”。司马昭这个时候身体也不行了,渐渐卧病不起,我父亲又趁机进言,“理应早立储君,以安定人心”。司马昭果然立了司马炎为太子。

几个月后,司马昭病逝。逝世之前,他见朝廷之事被儿子打点的好好的,深感安慰,在病榻上对司马炎感叹道:“还是贾公闾最了解你啊。”

公闾是我父亲的字。司马炎听了这句话,焉能不对我父亲感激入骨?

平心而论,我父亲推举新君是出于私心,但司马炎也的确没有辜负他的溢美之词,所以司马昭死的时候对这个继承人还是很满意的。

司马炎即位不久就仿效魏武帝曹丕的做法,强迫魏帝曹奂禅位于己,改元泰始,国号为晋。魏国从此正式宣告灭亡。

魏国自曹丕逼汉献帝禅位正式称帝,到曹奂被逼禅位于晋,总共才四十五年。

短短的四十五间,历史就完成了一次轮回。曹魏怎样从别人那里抢来的江山,也怎样被别人抢去。历史轮回的迅疾与残酷,叫人触目惊心。

而我们贾家,却在这短短的几十年间由寒门一跃成了最显赫的家族。我父亲也成了新朝廷最显赫的特权人物。

司马炎称帝后,进封我父亲为鲁郡公,我祖母柳氏为鲁国太夫人,我母亲郭氏为广城君,食邑加到了八千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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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节 我的父亲母亲(三)

我父亲的特权甚至表现在家庭体制上:他有两个正妻。

这本来是不合礼仪的,混乱了嫡庶之分。可是由于有我英明的公公司马炎的御旨特批,这不合礼仪的事儿就变得不仅很合礼仪,而且简直成了光荣的象征:除了我父亲,谁还有那个本事能让皇上在日理万机中亲自过问他的家事?

这两个正妻并不是同时娶的。第一个原配李夫人是魏中书令李丰之女,嫁给我父亲后,据说感情十分和洽,还生了两个美丽的女儿。

可惜好景不长,几年之后,李丰与当时的皇后之父张缉、夏候玄等人合谋,想要除去司马师,还政于魏帝曹芳。只是那帮蠢才谋事又不秘,八字还没一撇就先被司马师知道了。司马师怒不可遏,当即派人把李丰叫去问话。

李丰如果贼一点,知道大事不妙,赶紧找个借口溜掉,再带上一家老小从后门逃命去,兴许还有一线生机。偏偏他又是个不知死活的家伙,这个时候了还乖乖地跟着司马师的人走。好嘛,到了司马师那儿,立刻就成了阶下囚。司马师问他话,他还不识时务赶紧招,愣着装傻。

司马师也是悍到极点了,一个朝廷重臣,他当场就拔出刀来把他像劈柴那样劈成了两半,根本审都懒得再审了。同时发出指令,搜捕所有的同党,诛灭他们的宗族。

我父亲那时正跟朋友下棋玩呢,一听说岳父出了事,立刻散了棋局,跑进书房忙活了一阵,穿上朝服就往宫里跑。家人在后面追着,到了宫里,才知道并不是为岳家求情,而是向皇帝上表请求离婚。

皇帝当时自身都难保了,哪管他这些烂事。最后还是司马家兄弟接了表,准予我父亲离婚。同时格外开恩,赦免了李夫人的死罪,只将她发配到边疆充军。

李夫人哭哭啼啼地收拾了一些衣物去戍所等待徙边。可笑的是,在李夫人滞留戍所的那一晚,我父亲还曾经深情款款地去探望她,在她被关押的小屋里留宿。晚上还和她诗词相答,留下了一首著名的联句,现在坊间刊印的诗集中还很容易找到这首:

与妻李夫人联句

室中是阿谁?叹息声正悲。(贾)

叹息亦何为?但恐大义亏。(李)

大义同胶漆,匪石心不移。(贾)

人谁不虑终,日月有合离。(李)

我心子所达,子心我所知。(贾)

若能不食言,与君同所宜。(李)

多么夫妻情深啊,面对李夫人的悲叹,父亲用《诗经》中的“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来表明自己的心迹。李夫人大概心里也明白自己的丈夫是个什么样的人,到底还是不放心。于是父亲又重申立场,信誓旦旦地表白说:“我心子所达,子心我所知”。李夫人这才含着热泪告别了亲爱的夫君。

如果李夫人死在了那苦寒之地,或许她还能一直抱着父亲对她的爱,体谅父亲跟她离婚确实是出于万不得已。可是事实总是那么悲凉残酷。很快,我公公司马炎即位,大赦天下,李夫人被放还了。

她回到京城的时候应该是喜极而泣的,可是当她想走入那曾经万分熟悉的家时就傻眼了:那里只有紧闭的大门和粗暴的恶奴。她走的时候明明还是这个家的女主人,她跟丈夫离别的时候明明还是恩恩爱爱,泪眼相看的,可是她好容易拣了一条命回来了,丈夫却不见踪影了。

她问了旁人才明白,这个家早就没有了她的位置了,她亲爱的夫君已经另娶新妻。

这个新妻,就是我的母亲,晋朝名闻遐迩的悍妇郭氏讳槐是也。

李夫人也不是无用的小软儿,她辗转托人给我父亲传话,告知她回来的消息,并要求父亲实践“匪石心不移”的诺言。

父亲不知所措,在回答皇上问话时答非所问,牛头不对马嘴。司马炎也真是个体贴臣下的好主子,问明了情况后,不仅不怪罪,还为此事特地颁下了御笔亲诏。准许我父亲“置左右夫人”,不分嫡庶,两头大。

这下我奶奶高兴了,因为她特别喜欢那个知书达理的前儿媳,对新娶的泼妇,也就是俺娘,怎么看怎么不顺眼。

要说起来,奶奶与李夫人还真是一路人,都是崇尚节义,把《节妇传》、《烈女传》背得滚瓜烂熟的女人。我奶奶当初听闻了成济弑君之事,每每在家里大骂成济死有余辜,家人总是躲到一边窃笑。我父亲也对此讳莫如深,根本不敢让奶奶知道成济只是刽子手,她的儿子才是主谋。

奶奶对我母亲再不满意,可是我母亲也是出身名门,又是明媒正娶的,前儿媳却是公开离婚了的,不好怎么表态。现在既然有了皇帝的恩诏,那还怕什么?当即催我父亲去接李夫人回家。

父亲估计也心动了,夫人嘛,总是不嫌多的。可是且慢,家里那河东狮吼怎么办?

没错,我母亲就是那河东狮,当时正在家里吼着呢:“那李氏乃一罪奴,有什么资格跟我平起平坐?皇上也是巧得很,那么多国家大事不管,管起我家里的事来了。我告诉你贾充,你要是敢拿着鸡毛当令箭,借着有什么诏书就把那女人接回来,看我怎么收拾你!”

一面吼,一面砰砰砰砰给了我父亲几巴掌,再揣上两脚,临了,还觉得不解气,又抓了我父亲一脸狮爪印。

父亲一声都不敢吭,躲在家里养了好几日伤。也终于想明白了一个道理,认清了眼前的现实:悍妻猛于虎!宁得罪皇帝,不得罪悍妻。于是上表婉转辞谢了恩诏,声称“臣无大功,不敢当两夫人盛礼”。也就吃准了司马炎宽宏大量,不会怪罪他。

果然,司马炎还直夸他“谦卑自牧,实乃人臣之表率”呢。

皇帝的诏书都不起作用了,我母亲还顾忌什么?对我父亲在家里耳提面命,出门就派心腹步步紧跟。总之就是严防死守,决不允许有一丁点残炙余沥流到李夫人那里去。

我父亲也是怪,明明李夫人颀长秀美,又是有名的才女——著名的淑女养成教科书《女训》的作者——他抛弃起来毫不手软。我母亲又矮又胖,毫无姿色,文采也去李夫人甚远,却偏偏对我母亲畏惧如虎,言听计从。

终我母亲一世,他不曾碰过别的女人。只要我母亲肯开恩不打骂他,给他两天安生日子过,他就眼睛都笑眯了,乐颠颠地给我母亲捶背洗脚兼剪脚指甲。

我有时候忍不住会想,什么马就配什么鞍,我父母也算是天作之合了,一个虐待狂一个受虐狂,正好一对儿。李夫人成了多余的了。

在我母亲的严密监控下,父亲从此没再见过李夫人,只是为她在别处另置了房舍安顿了事。虽然她仍然算我父亲的夫人,却是彻底地有名无实。

所以我对我母亲的总的评价也是两个字:凶悍!

但我也不得不承认,我喜欢她的凶悍。

同理如上。如果没有她的凶悍,也就很可能没有我的一切。她用她的凶悍捍卫了自己的爱情,捍卫了自己家庭的完整,捍卫了两个女儿的利益——虽然是以牺牲别人的爱情、别人家庭的完整和别人女儿的利益为代价的。

但没办法,死贫道不如死道友。当两虎相争,必有一伤的时候,只有选择做更强悍的母老虎,才能赢得生存的空间。

这个时代的规矩是,女人不能到外面去跟男人争天下,这是禁忌,是硬性规定。女人最好也不要在家里跟女人争天下,这叫贤良淑德,是教养,是软性限制。

我母亲挑战了这个时代关于贤良淑德的种种限制,以“妒妇”、“悍妇”闻名海内外。其结果是,把她的对手赶到了永年里的狭窄深巷,自己则居于铜雀大街巍峨的宰相府,每一出行,华盖锦车,仆从如云。街道两旁的住家妇女纷纷跑到窗前门后观看,一面骂着“悍妇”,替那个被抛弃的原配打抱不平;一面又偷偷艳羡,暗暗模仿。

我母亲是这个国家被骂得最狠的女人,也是最被钦羡的女人。因为她以平庸之姿,却得到了我父亲的专宠,甚至干预朝政,人称“郭尚书”,意即,她是我父亲——宰相大人的幕后智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