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她这般穷,陆绎似乎心情也好了许多,调侃道:“你打算拿这几个铜板去雇马车?”
“马车找官驿安排,不用花钱的,”今夏一枚一枚地数铜板,“沈夫人这一路用钱的地方肯定很多,我是想…”
“几个铜板你也拿得出手?”陆绎哼道。
今夏也十分懊恼:“唉,早知道就在身上留点银子了…”
“我这里有。”陆绎示意她去拿自己的外袍,薄责道,“身上就摆几个铜板,若遇到事儿需要应急的时候怎么办?连顿饭钱都不够。”
被训得没法回嘴,今夏讪讪应了,把外袍递给他。
陆绎掏了些碎银两并几张银票出来,思量片刻,挑出一张银票递给今夏:“拿去给沈夫人吧。”
银票上的数额,让今夏啧啧了好一会儿,不忘称赞陆绎:“大人!太仗义了!…真好!有钱…”出去的时候她口中尚咕哝着。
陆绎不知道今夏究竟用了什么法子让沈夫人把银票收下,只看到她笑逐颜开地回来,知道要拒绝她大概是件不太容易的事儿。
眼下他行走无碍,也不要今夏再去雇车,起身穿好外袍,吃过粥后,便辞过沈夫人与丐叔,与今夏一同出了竹林。
此地是城郊,要回城还需走上一段路,若在平日,自然是无妨的,但今夏担忧他毕竟才受过伤,难免体力不支,若是走着走着突然一头栽倒,岂不糟糕。于是她提议了好几次,拦一辆马车将他载到城中,却都被陆绎否决。
他似乎就愿意这样慢慢地走着。
良久之后,已经能看到城门的时候,今夏这才骤然想起一事——翟兰叶已死之事,是否要告诉杨岳?
以杨岳的憨直性格,此事对他而言必定是个极大的打击,今夏自然是不想说;可杨岳以为她在姑苏,肯定会想法设法去瞧她,此事终究是瞒不了多久;更何况上官曦那边…
对了,还有阿锐!
今夏转头望向陆绎,不安道:“大人,阿锐那件事,上官曦她还不知情吧?”
“不急,”陆绎平静道,“上官曦对阿锐甚是信任,她不会相信阿锐有问题,我劝你别引火上身。”
引火上身,今夏很清楚他所指是什么,一旦阿锐发觉自己底细被揭,怕是不会放过她。
“那么此事该怎么办?乌安帮运送官银一事不知是否与他有关?”既然阿锐也卷在其中,今夏觉得押送官银一事不会这么简单。
陆绎淡淡扫了她一眼:“快了。”
今夏没听懂:“什么快了?”
“水落方可石出,那十万两雪花银也快了。”陆绎似不愿过多解释,径直越过她朝城门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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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官驿,才堪堪跨入小院,今夏一眼就看见杨岳正坐在石阶上,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
“大杨?”她忐忑唤道。
听见她的声音,杨岳抬眼,紧接着起身快步上前,口中道:“你去哪里?他们说你昨夜压根没回来。”
“嗯,在城外遇上点事儿,耽搁了。”介于整件事情解释起来着实麻烦,况且其中还有今夏不愿提及的事情,她便含糊带过。
陆绎瞥了她一眼。
杨岳这才看见陆绎,连忙施礼,却难掩面上的紧张神色。
“你怎得了?”今夏奇道。
“哦…我昨夜里遇上件奇怪的事情。”杨岳语气中透着恐惧,“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在做梦,整件事情都太奇怪了。”
“什么事儿?”
于是,杨岳将他昨夜所遇到的事情从头到尾详详细细说了一遍,然后紧张地盯住今夏:“你觉得这事是真的吗?我醒来的时候人在河边,我总觉得是梦。”
今夏直愣愣地看着他,她怎么也没想到阿锐在把翟兰叶抛尸之前居然还来吓唬杨岳,半晌她不自觉地转头又看了陆绎,然后才讪讪地道:“…应该是梦吧,没事,梦都是反的。”
杨岳甚是困惑:“我后来沿着那条小巷去看过,尽头处什么都没有,难道真的是梦?”
“也许是你太担心她,所以,那什么,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今夏安慰他。
陆绎旁观片刻,摇了摇头,径直走了。
杨岳立在原地出神,今夏也不敢惊扰他,就陪着他站。良久之后,杨岳又望向她,探询问道:“你也觉得是梦。”
纵然心虚,今夏还是重重地点了点头。
“我觉得也是!”杨岳深吸口气,转身走了。
身后,今夏暗松口气,却是愈发担心起来——如此这般大费周章地将尸首安放到“爱别离”上,只是为了吓唬杨岳,这显然是一个警告!警告杨岳不该对翟兰叶动心。可翟兰叶明明说他不愿带她走…
自己虽然不要,可也不许别人染指。
今夏皱紧眉头,思量着:这一切的幕后操作者,应是个性情乖张之人。用“爱别离”这样极致的刑具,再三让自己看见,他究竟想说什么?仅仅是为了逗自己玩吗?
这晚,今夏没忘记将沈夫人所借的衣裙脱下来洗净,待次日晾干,她仔细叠好包好,快马加鞭一直到沈夫人处,却发现已是人去屋空。
她站在空空的屋子里,虽然才在此间待了短短一夜,却不知怎得,心中生出些许怅然来。昨日还在此间与丐叔、沈夫人说说笑笑,现下却已是不知何时才能相见。沈夫人这般不世出的高人,想来已是再见无日。
缓步踱到陆绎疗伤的那间屋子,看见他躺过的床榻,今夏不由自主红了红脸,再转头看见竹榻旁的小几上摆了个白瓷小罐。
整个屋子空无一物,白瓷小罐分外扎眼,显然是被故意留下来的。
今夏打开来看,内中是一颗颗药丸,还有一个小纸卷,展开来看“一分为二,外敷内服,可解东洋奇毒”。
沈夫人竟猜到了她会回来,特地把解药留给她。今夏心中暖流涌动,只觉得双目潮乎乎的,使劲吸了几口气才让自己恢复平静。
作者有话要说:预告下,下章严世蕃终于要正面出场了~~~
作为配角第一号,居然七十章之后才出场,严公子对此表示强烈谴责!

第七十一章
她收好白瓷小罐,里里外外她复查看了一遍,再无其他发现。沈夫人甚是爱洁,便是人走了,屋中亦是干干净净,连一些犄角旮旯也都纤尘不染。
却不知这样的她,是怎生认得丐叔,又是怎生结为挚友?着实让人百思不解。
今夏策马回城,刚到城门,便被两名锦衣卫拦住马匹。她认出此二人正是高庆的手下,论起品阶,比她这小小捕快要高,遂翻身下马施礼。
“袁捕快,请随我们走一趟,去见一位大人。”他二人语气间倒是颇客气,并不在她面前摆架子。
今夏怔了怔:“见谁?”
“不必多问,去了便知。”
他二人翻身上马,领着她一路到了城外渡口,当下寄了马匹,上了一艘小船。船夫一言不发,只管划船,自然也是他们的人。
今夏又问了几句,这二人口风甚紧,只字不曾吐露那位大人的身份。不多时,那晚陆绎曾经指给她看的那艘楼船出现在眼界之内,静静泊在湖心,小船破开波浪,正是朝着楼船而去。
是他!京城来的大人物?
想把陆绎踩在脚底下的人,究竟是谁,今夏也十分好奇。
小船一直行到楼船之下,两名锦衣卫却不上船,待今夏登上缆梯,小船便复划开去,竟是将她一人留在此地。
“你们…”
今夏手抓着缆梯,喊也喊不回来,转念一想,若有意外,大不了跃入水中。凭着她的水性,自湖心到岸边,并不在话下。
这般想来,她心中无惧,顺着缆梯往上爬去。说来也怪,这缆梯并非从甲板上垂下,而是从楼船的三楼处垂下来。她一路爬上去,直至越过扶栏,翻身落在三楼船板上。
落足之时,脚底软绵绵,她低头望去,地上铺着毛茸茸的灰鼠皮,一片紧挨着一片,密密匝匝,将她看得见的船板都铺满了。虽说皮货只在关外时兴,但在关内的价钱依旧不便宜,如今踩在她脚底下的一方灰鼠皮,弄不好就顶得上家中一年的花销。
“真是个败家玩意…”今夏在心中直摇头。
踩着灰鼠皮,她踏入舱房,里面静悄悄地,事实上整条船看上去都很安静,听不到任何脚步声,也许就是因为地上铺着皮货的关系。
她谨慎地往前走,在层层帷幔之中,原本采光就不甚好的舱房显得愈发暗沉。
“有人么?”今夏试探着开口。
无人回应,一阵短暂的静默之后,她听见“嚓嚓嚓”打火石的声音,很快帷幔深处燃起光亮…
亮光中,一个人影映在帷幔上。
今夏能够清晰的看见人影的动作,他从头上取下一支簪子,挑了挑灯芯,火光更亮了几分。
“卑职参见大人。”她朗声道。
仍是无人应答,那人影将簪子插回头上,又从身前案上取过茶壶,开始倒茶,随着茶水入杯,淡淡的茶香在室内弥漫开来。
今夏复朗声道:“卑职参见大人。”
他仍旧对她不理不睬,只管徐徐倒茶。
今夏心中起疑,隔着帷幕端详片刻,总觉得此人有种说不出的古怪,正待撩开帷幔,上前看个究竟,却见他站了起来。
不仅站起来,手中还端着那杯茶水,随着咔咔咔的声响,他绕过案几,朝她径直行来,所行之处,帷幔一分为二,往两旁分开。他不走过来还好,一走将今夏骇了一跳,那姿势,不像是在走,倒像是飘过来,鬼魅般怵人。
她往后瞥一眼,确定下退路还在。
隔在她面前的最后一道帷幔分开,那人滑到她面前,手中所端茶水正好递到今夏面前——端茶的手是铜铁所制而成,骨节精巧,宛若真人手骨般灵活,茶杯被牢牢地钳住,纹丝不动。
他竟然是个假人!
他微垂着头,今夏勾头去看他的面容,光滑亮洁,是用瓷土烧制而成,倒是颇为精致。
头一遭见到这么精致逼真的人偶,她细究地入神,压根就没有接过茶杯,骤然间,铜铁手松开茶杯,热滚滚的茶水溅了一地,他猛然抬起头来,黑洞洞的双目正对上今夏,将她骇得踉跄退开一步。
身后,有人扶住了她。
她一惊,猛地回头,正对上陆绎微皱的眉目。
“大人?!”
“你怎么在这里?”对于在楼船看见她,陆绎似心存忧虑。
今夏如实道:“我回城时,在城门口遇见高庆的两名手下,他们说有位大人要见我,就把我送到这里,他们自己却不上船。”
尚好,不是她自己莽撞闯来,陆绎暗松口气,但转念想到不知此间主人要她来究竟有何用意,不由又颦起双眉。
“大人,你看这个人偶,是不是很像那个…就是那个。”今夏拽拽他衣袖。
陆绎自然知道她想说的是什么,这人偶论做工与机括,都比“爱别离”要精细得多,但却有着异曲同工之处。他暗叹口气,将衣袖从今夏手中拉出来,用手取而代之。
她的手,凉凉的,微有点汗。
是惊吓到了?
他低头不着痕迹地望了她一眼:她正紧盯着人偶,使劲咬着嘴唇。
正在此时,原本静静站立的人偶骤然动了起来,往前一冲,然后咔咔咔地沿着来路倒退回去。同时,屋内的帷幔叙叙升起,今夏抬头望屋子顶部,一根根圆管不知由什么机括控制,正慢慢转动着,卷起帷幔。
数人从屋子那头涌进来,皆是赤足的少女。
盈盈一握的脚踝,纤细,白皙,如一朵朵娇嫩的小花绽开。
最后,才有一人,缓步朝他们走来。
“卑职参见左侍郎严大人。”陆绎朝那人躬身施礼。
左侍郎严大人?严世蕃!
今夏楞了楞,才回过神,连忙躬身施礼:“…卑职参见严大人。”
严世蕃语气温和道:“不必多礼。言渊,你遣人送来的秋鹰图,我验过了,确是真品。想不到被仇鸾那厮私藏起来,怪道我寻了好些年也寻不到…还不看座!”后一句是对着侍女所说。
侍女搬过两张红木圈椅,请陆绎与今夏落座。严世蕃则靠坐在铺了软垫的太师椅上,旁边原本空无一物,侍女们转过一圈之后,茶几上摆上了温热的茶,各色茶果等等。这一连串事情做下来,连一丁点杂音都未发出。
今夏借着饮茶,偷眼细察严世蕃,说来也奇,严世蕃作为京城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人物,她久居京城,却是到了扬州才头一遭见着他。
按京城里的传言,严世蕃长得短颈肥白,是个大胖子。但此时今夏看来,皮肤白皙倒是真的,比他身旁所立侍女的肤色还要白上几分,却身量匀称,应该比陆绎略矮些,但怎么也不能算是个矮胖子,至于肥头大耳等等传闻,更是挨不上边。
他单目有疾,虽然双眼都睁着,但看得出右眼比左眼要浑浊些,且眼珠死死的,固定不定,倒有几分诡异。
“小姑娘,想看我的眼睛,可以近些来看。”严世蕃慢条斯理地抿了口茶,用左眼瞥了眼今夏。
今夏急忙收回目光,垂目低首道:“卑职不敢。”
陆绎没看她,朝严世蕃道:“她只是个六扇门的小捕快,举止粗鲁,又没见过什么世面,在这里多有碍眼,不如还是遣她下船吧。”
闻言,严世蕃笑道:“不急不急,这小姑娘虽是粗鲁了些,不过倒还有几分意思。我听说她查案颇有些能耐…小姑娘,你过来。”
今夏起身,谨慎地往前只行了两步,距离严世蕃四、五步处便停住不动。
“大人有何吩咐?”
“我今日这幅模样,这身打扮…你能看出什么来?”他笑眯眯地,显得兴趣盎然,甚至还特地将自己的袍子往上撩,“鞋子你也可以看。”
“…”她楞住,怎么也没想到严世蕃竟然要她分析他自己。
以严世蕃的身份、性情,究竟什么话能在他面前讲,什么话不能讲,这个尺寸的拿捏,今夏着实心里没底,又怎么敢贸然开口。
陆绎在旁笑道:“大人,你看她站在这里,腿都发抖了,指不定心里怕成什么样,哪里还说出子丑寅卯来。”
今夏正好顺着他的话,做讪讪状道:“卑职、卑职岂能将大人等同于案犯,万万做不到呀。”
严世蕃思量片刻,指向他身侧的侍女:“她!你来说,不许再推辞。”
今夏望向那名侍女,看她年纪不过二八,明眸皓齿,生得甚是秀美。
“你过去,让她细看。”严世蕃推了一下侍女。
他的手触及侍女身上时,今夏没有漏过侍女面上一闪而过的紧张和陡然僵直的背脊,显然她很怕严世蕃,他的每一下碰触对她而言都十分痛苦。
作者有话要说:今晚八点,锦衣之下读者群里搞活动哦,大家有空一定来,有惊喜等待着你们!
(关于人偶,如果有机会的话,大家可以去上海八音盒馆参观一下,里面有一个小丑人偶给我印象特别深:一个小丑点亮油灯在桌前写信,写一半时发困,油灯随着他的困意而发暗,当小丑复提起神来时,油灯也随之发亮,实在很有意思。)

第七十二章
她已经行到今夏的面前,背对着严世蕃,小鹿般大大的眼睛透着无阻和惊慌。今夏望着这个侍女,意识到自己在她身上看穿的任何一个秘密,也许都会成为她被重重惩罚的理由。
在衣袖半遮半挡之下,今夏看见她皓白手腕上的几道浅浅的痕迹,包括手腕内侧,她的双手曾被人分别捆住。若她能脱下衣裳,今夏相信她的身上还有更多痕迹可寻,可看出她究竟受过什么折磨。
可眼下,光是看着她的眼睛,今夏连话都不忍心问她,更不用说提出任何要求,只持起她的手,在掌心和手指处都细细地摸了一遍,又捧起来嗅了嗅。
“如何?你看出什么了?”严世蕃问道。
今夏暗吸口气,心中已经打定主意,说:“这位姑娘擅长茶道,刺绣裁衣等事做得略少些。近来她恐怕还做错过事情,也许是翻了火炉、也许是砸了珍贵的茶碗,受到过责罚。还有,她所住舱房的窗子大概是在梳妆台的右边…”又或者是她的右手受了伤,这句话今夏没有说出口,包括受责罚的事情她也是故意说错。
严世蕃听罢,让侍女退了回来,才饶有兴趣地问道:“说说,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做事不同,手形也会不同,特别是掌心上茧的位置,和手指上的茧都会有所区别。”今夏如实道,“绣娘经常用针,她们拇指和食指的指腹上就会有一层硬茧,这和习武之人手上的老茧是一个道理。这位姑娘拇指与食指上并无硬茧,所以我可以判断出她并不长用针线。”
“擅长茶道?”
“她的衣袖上沾染到一点点水,从颜色可以判断出是茶水;她的手背上有被烫伤,微微泛红,当然这也可能是她在灶间帮忙时被烫的,所以我仔细闻了下她的手,手上有淡淡的茶香,而非灶间的油腥葱蒜等杂味。”
严世蕃的表情似乎颇为满意,点了点头道:“受责罚一事不用问,肯定是因为她手腕上的伤痕。”
那侍女在严世蕃说到“手腕上的伤痕”时,喉间紧张地吞咽了一下,今夏敢肯定,在她薄薄的春衫之下,每一根汗毛都惊慌失措地直立着。
“大人英明。”今夏恭敬道。
“最后说说,你是怎么知道窗子在梳妆台的右边。”严世蕃将茶碗往旁边一递,那侍女连忙躬身接过。
“这位姑娘右边的发鬓抿得一丝不乱,比左边发鬓更加整齐,这个季节,借着窗外日光梳妆时,常常会发生这种事。”
严世蕃看着她,那目光几乎算得上是赞许:“因为她们借日光梳妆打扮,这点我倒是疏忽了。”
陆绎在旁一直静静听着,目光只是偶尔落到今夏身上,似乎不甚感兴趣的模样。
“言渊,此番协同六扇门办案,有这小姑娘在旁,想必有趣得很。”严世蕃转向陆绎,笑道。
陆绎微微一笑:“尚好,只是有时也麻烦得很。”
“女人嘛,就该麻烦,不麻烦就不叫女人了。”严世蕃呵呵呵地笑起来,摆手示意今夏可以回去坐下。他笑的时候,笑声带动着胸腔的震动,声音闷闷的,使人会觉得笑声之外他心中似乎还隐藏着什么。
“扬州的雪酒我喝不惯,从京城带了好几坛子,言渊,你平素喝得是…”不等陆绎回答,严世蕃手指在扶手上轻敲几下,随即便道,“秋露白,对吧?”
“大人好记性。”
陆绎语气间虽带着笑意,今夏却听出与他平日说笑甚是不同,不由得转头望了他一眼。
“小姑娘呢?”严世蕃目光又落到今夏身上,“杨程万为人刻板,大概是不允许你们在外饮酒吧?”
他连头儿都认得,今夏心下微凛,口中道:“卑职不善饮酒,还请大人见谅。”
严世蕃再次呵呵呵地笑起来:“不久前,在七分阁临水的二楼,小姑娘你和乌安帮的少帮主两人喝了快两坛子雪酒。”
七分阁,临水…今夏想起那夜看见的“爱别离”,脸色变了变,不知该怎么接他的话。
严世蕃却已经转向陆绎,笑道:“你得习惯她们这种小把戏,初时总是说自己不善饮酒,然后,你得用整整两坛子才能把她灌醉。”
陆绎笑了笑,道:“还是大人明察。”
随着严世蕃随口一声吩咐,更多的物件儿被侍女们搬上来,不过片刻功夫,原本空荡荡只有帷幔的屋子,变得满满当当。烛台、屏帷一盖都是上品,自不必说,今夏与陆绎面前的小几竟是象牙所制,上头摆放着玉制酒器,晶莹剔透,光泽温润…
美则美矣,只是实在太过奢靡了。今夏暗叹口气,转头看见侧旁的铜制汉壶,内插大枝桃花,花瓣娇艳,显是新鲜采折而来。
片片桃瓣粉红可人,她望着眼里,心中想得却是被弃尸桃花林的那几名女子。
侍女先端上来的是果品,宣德窑青瓷里盛放着灵谷寺所产的樱桃,个个饱满殷红。
严世蕃拈着樱桃柄,将樱桃送入口中,樱桃尚未咀嚼咽下,紧接着端杯饮下一口酒,樱桃的甜酸混杂在酒的辛辣之中,不急咽下,让它们慢慢在舌尖徘徊,细品,半晌之后才缓缓咽下。
“江南修河款一案,可有眉目了?”他丢下樱桃核,似随口一问。
不知他问得是自己还是陆绎,今夏并未贸然开口。
“大人可是要出手相助?”陆绎并不直接回答,而是含笑问道。
严世蕃怎么可能出手相助?!今夏诧异地望了陆绎一眼,见他手中亦端着酒杯,略略斜了身子歪靠着,神态间颇有慵懒之意,却是陌生之极。
严世蕃笑道:“说起来,周显已在京城当户部给事中时,可没少上折子骂我。我不理他吧,他还接着骂;我还是不理他,他还骂;后来我没忍住,干脆就举荐他当了工部都水清吏司郎中。”
闻言,今夏简直疑心自己是不是听错了,严世蕃居然会举荐一个孜孜不倦骂他的言官,而且还是工部都水清吏司这种油水颇肥的差事。
陆绎却不以为奇,淡淡笑道:“若卑职没有猜错的话,让他负责修河一事也是大人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