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良凤爆发出一阵大笑。
笑声刺耳之极,晔云起虽对此事不甚明了,但也已隐隐有些同情丹泽。
“我若没记错的话,丹青守在燕行关近二百年,可连一场胜仗都没打过,张口就要四百万银贝,她倒是真敢朝着你们这对亲哥哥亲嫂嫂开口。”公良凤边笑边摇头。
他所言虽是事实,但在这等场合说出,完全没给丹青留半分面子,丹泽脸色不免有点难看。晔云起在心中暗暗唏嘘,他从前也许曾见过丹青,但也已完全不记得她的样貌,只是想她一个姑娘家,竟能在燕行关那等荒凉之地守了两百余年,着实不易。
公良律此时方道:“丹泽啊,你虽是大司空,但这事我也得说说你。”
丹泽以为公良律也想驳回两百万银两,又不好翻脸,只得敷衍一笑。
“你这当哥哥的都已成婚,怎得就不管管丹青的婚事?”公良律道,“她一个姑娘家,到现下都未成婚,说出去,人家要怪的便是你们这对哥哥嫂嫂。”
丹泽一愣,没想到公良律说得竟是此事:“丹青的性子,您是知晓的,哪里肯听我们的劝。”
“我记得,她以前和墨珑有过婚约。但墨珑做下那等事情,你自然不能将妹子嫁给这等人。”公良律道。
丹泽忙道:“这是自然!”
公良律含笑道:“你心中就没有为她物色过别的人选?”
丹泽语塞片刻:“…丹青眼界高,寻常人等她也瞧不上,所以我想慢慢替她物色着。”
“眼前就有现成的一位,你还须何处找去。”公良律笑道,用手指向晔云起,“你瞧瞧,晔二公子,论家世,论品貌,论才情,哪一样配不上丹青!”
与愣住的丹泽相比,晔云起已经惊呆了!他怎么也想不明白,方才明明是在讨论向燕行关拨款的事情,怎得突然扯到了自己身上,而且还是婚姻大事!
丹泽心中也犯疑,不明白公良律此举用意何在,当下只能打个哈哈,笑道:“晔二公子自然是上上人选,只是不知丹青意思如何,我也不能替她做这个主。再者,丹青性情古怪,我又怕耽误了晔二公子。”
“这话说得不对,长嫂如母,长兄如父,你们俩不能做这个主,那还有谁会替她操心。”公良律又看向晔云起,“晔二公子,你不会看不上丹青吧?”
这话实实在在叫人没法接!晔云起自然不能说看得上,也不能说看不上,只能陪着笑道:“只怕是我配不上丹青姑娘。而且,晚辈的婚姻大事,自己不敢做主,须得爹爹点头才行。”他只能将爹爹拿出来当挡箭牌,反正爹爹不在此处。
“谦逊稳重,很好很好。”公良律朝丹泽道,“你修书一封,送往林泉谷,两家结亲,是青丘的大喜事,想来晔驰必定赞成得很。”
自己若真敢替丹青做这个主,丹泽完全能想到后果,连忙道:“此事自然是极好,只是不急在这一时,毕竟是丹青的大事,我还是问她一声妥当些。”
公良律笑道:“干脆让丹青回来一趟,一则为这桩婚事,二则她想要四百万两银贝,也得回来细细说明白银钱用项,否则这么一大笔银钱拨出去,你就不担心背后有人说你徇私情。”
闻言,丹泽怔了怔,听公良律的话中之意,似乎只要丹青回来应允了这门亲事,他便肯拨这四百万两银贝?
“…三则嘛,你们兄妹二人也良久未见了,该团聚团聚,省得被人说你当哥哥的不近人情,将妹妹留在边关不理不睬。”公良律看向公良桐,“你时常也劝着他,一家人毕竟是一家人么。”
一家人…叔父似乎话中有话,听得公良桐心中一紧,再看叔父神情,和蔼可亲,并无任何异样,想来是自己多心了。
侍女们捧上用金盘所盛的酥山,放到诸人面前。酥山通体雪白,被雕刻成山峦模样,刚刚浇淋上的新鲜蜂蜜顺着山势往下流淌,用金匙挖一勺混着蜂蜜的酥酪,放入口中,酥酪入口即化,蜂蜜香甜润泽,回味无穷。
只可惜,这样的美味到了晔云起口中,却是食之无味。此刻,他心中正暗暗叫苦不迭:若丹泽当真给爹爹去信提亲,这该如何是好?应该不会吧,方才瞧丹泽言语之间,对这门亲事也不甚热衷…想到此处,他偷眼去看丹泽,后者正凝眉思索,大概也是在考虑此事。
此后,又有歌舞助兴,仙乐飘飘,红袖妙曼,想来是拓城中闻名的舞姬。无奈晔云起已是无心欣赏,倒是公良家父子处之安然,照样欣赏歌舞,闲聊漫谈。乌交鼓眼中似只有酒肉,再无旁物,自始至终低头饮酒吃肉。
一时宴终,已近夜半,丹泽夫妇亲自送众人上马车。
“按青丘的规矩,掌大司徒印,须得在冬至这日举行祭天仪式。眼下距离冬至虽还有些日子,但晔二公子先行就任也无妨,待冬至时再正式举行仪式。明日我吩咐一声,先让司徒座下的两名奉事过来见过公子,他们原跟着你叔父,对于司徒所掌管的事务也比较熟悉。”丹泽朝晔云起道。
“如此甚好,多谢司空想得周到!”晔云起施礼,与众人作别。
叶景将他扶上马车。白察察晚了一步,马凳已经撤掉,只得手脚并用地爬上马车去。叶景瞥了一眼,见他肚子溜圆,也不知都填些什么进去。
公良凤临上马车之时,见丹泽在稍远扶公良律上车,便朝公良桐招招手。公良桐忙快步过来:“哥哥有事?”
公良凤看着她,笑容诡异,低低道:“帮着丹青来向我们要银两,你还真是丹家的好媳妇!”
“我…”
“你做得没错,如今你姓了丹,和他才是一家子。”
公良凤冷笑着,返身上车,甩下车帘,不再理会她。
公良桐楞在当地。
待几辆马车都已离开,丹泽见公良桐犹立在当地不动,上前笑道:“怎得了?舍不得?”话音才落,便看见她双目中似有水光。
见丹泽吃惊的模样,公良桐自知失态,忙遮掩道:“没什么,寻常睡得早,今夜熬到这会儿,着实困了。”
隐约记得方才公良凤把她唤过来,不知说了什么,丹泽又不好问,因为即便问了她也不会说,只得暗叹口气,心疼地搂了搂她:“那就快回去歇着吧!今日辛苦你了,酒菜歌舞都安排得极妥当。”
公良桐轻轻点了点头,返身朝府内行去,两名侍女赶忙上前来扶。
丹泽望着她的背影,暗叹口气,自回到书院之中。


第10章 第十章
回到大司徒府,晔云起下了马车,知晓叶景一晚上什么都没吃,忙吩咐胡文为他准备些吃食。
“下碗面就好。”叶景在吃食上倒不挑剔。
晔云起在司空府中虽坐了一晚,却也是食之无味,当下道:“如此,也给我来碗面汤。察察,你吃不吃?”
白察察从马车上爬下来,没来得及回答就先打了个嗝。
“…罢了,你别再吃了。”晔云起扫了眼白察察圆溜溜的肚子,“贴秋膘也不能这么猛。”
白察察忙凑上前道:“公子,酥山可真好吃,咱们府里头也有吧?”他所坐的那席并未给每人都端上一盘小酥山,而是上了一盘大酥山,放在席中,各人自行取食。白察察毕竟年纪小,喜甜食,小小一人,几乎栽在酥山里头不出来了。
瞧他一脸的馋相,晔云起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家的小书童多半是在人前失仪了。自打晔云起把他捡回来,就未曾像模像样地管束过他。在谷里倒可以不在意,但眼下身处拓城,失仪便是丢了白狐族的面子,实在不能不留神了。
“察察,以后在外头吃东西,只能吃半饱。”晔云起叮嘱他,“再喜欢的东西,最多只能吃三口。”
白察察一脸惊诧和委屈。
晔云起安慰道:“等回了府里,再由着你吃,在外头你且忍忍,争口气啊,别让人家说咱们的闲话,万一传到我爹爹耳中,可不是件好事。”
碍于族长的威严,白察察只得深明大义地点了点头:“那…我也想再吃碗面。”
“行,吃!”
一盏茶功夫后,内堂飘出面汤的清香。叶景与白察察各自盛了碗面,独晔云起只要了一碗面汤,热乎乎地捧在手中取暖,间或着喝两口,怔怔出神…
“公子,你们那席上肯定有许多好吃的吧?”白察察把一根面条吸溜进肚子,忍不住问晔云起。这两日他已发觉拓城喜肉食,正是极对他的口味,不似谷中吃得清淡。
晔云起自在席上喝了曲醹之后,即便后来吐了出来,始终还是觉得腥气未消,后面的菜肴食不知味,只觉得一晚上的佳肴都抵不过手中这碗面汤。
“他们喝的酒,掺了狼血。”他看向白察察,“你觉得算好吃的么?”
白察察露出惊骇之色,看向面色沉郁的叶景,奇道:“故意要和叶大哥过不去?”山海大陆上约定俗成的礼仪,宴席上不得出现与宾客同族的食物或者其他用品,例如邀请了狼族,就决不能端上用狼肉烹制的菜肴,席上陈设也不能有狼皮褥子等物。若是邀请狐族,主人家若是穿了件狐皮披风,或者围着一条狐尾围脖,也是极为失礼。若是所请是草木之人,便连家具等物都须得留意,例如请了松树精怪或是杨树精怪,那么就连松木家具和杨木家具,一并连同所用的杨木杯,杨木箸都须得换掉。
“那倒不是,正宗的曲醹应该掺猩猩血,丹泽买了两坛子假酒。”晔云起也不知是在同情丹泽,还是同情自己,“不过公良律的话也不能尽信,说不定他就因为叶景也在,才故意说掺了狼血,反正旁人也尝不出来。”
叶景冷哼了一声,埋头接着吃面。
白察察不解:“公良律为何要和叶大哥过不去?”
“不是,他是想…”晔云起觉得解释起来太麻烦,“算了,你要这么想也行,反正他们没一个是省油的灯!”
“公子,我隐约好像还听见他们提到你的婚事?”白察察记得当时自己正啃烤羊腿,关节处的蹄筋特别香,耳边忽飘来一句“晔二公子,论家世,论品貌,论才情,哪一样配不上丹青!”,他虽不知晓丹青是何人,但对自家公子的品貌才情信心满满,当下边啃着羊腿边连连点头。
想起这事,晔云起连面汤都喝不下去了,担忧地看向叶景:“他们…应该只是顺口那么一说吧?”
叶景沉思片刻,如实道:“看样子不像是顺口一说,至少公良律认真得很,至于丹泽…他倒好像一直在设法推脱。”
不明状况的白察察鼓着腮帮子,恼怒道:“咱家公子这么好的人,他还推脱?真是不识抬举!”
话刚说完,他头上就吃了一记晔云起的爆栗子。“小孩子家不许乱说话!”教训完他,晔云起松了口气,“…那就好,只要丹泽不松口,他们就不会来逼我。”
叶景思量道:“我觉得公子不必太过忧心,公子的婚事须得族长点头才行。丹青毕竟曾经与墨珑有过婚约,即便丹泽有意将她许配给公子,族长也断然不会同意。”
晔云起想了想,叹息道:“也是,我爹都已经把我坑到拓城来了,应该不忍心再坑我一次。”
叶景摇头一笑,佯作没听见。远在林泉谷的晔驰还在灯下看账册,冷不丁打了个喷嚏。
此时的丹泽也回到书院之中,躺在榻上,仍是了无睡意——公良律撮合丹青和晔云起,究竟是何用意?直听外间梆子敲过四声,他索性披衣起床,复燃起烛火,行到东面窗前,轻叩了几下窗棂。
窗外高高的梧桐树上,一只眯眼养神的海东青听见屋里动静,立时睁开眼睛,抖擞羽毛,振翅飞到窗边。丹泽打开窗子,让它进来,海东青落地,化为朱殊北。
“你啊,见一回公良律就得失眠一回。”朱殊北笑道。
丹泽以手扶额,皱眉道:“你帮我想想,公良家这老家伙为何突然想要撮合丹青和晔云起?”
朱殊北想了想,就道:“为了挑拨墨珑来对付丹家吧。丹青从前毕竟曾与他有过婚约,如今把她许给晔家,无非就是在墨家脸上再踩两脚。墨家原本就和晔家有夙仇,如此一来,连咱们丹家也一并卷进去。”
丹泽看着他,半晌才道:“你都能想明白,那么事情肯定没这么简单。”
朱殊北伤自尊了,手一抖,化出翅膀来,就预备振翅飞走:“那你还唤我作甚,我回去睡觉!”
“哥哥、哥哥…”丹泽忙拦住他,“我想得和你是一样的,可总觉得那老家伙没这么简单,你再帮着我分析分析!”
双翅环拢,仿佛抱臂而立,朱殊北往墙上一靠,颇犯难道:“猜他的心思,反正我不成…不过我觉得和晔家结亲,对咱们来说,是件好事。”
“我也觉得不是件坏事!”丹泽亦点头道,“晔家虽说在青丘不得势,但药材生意这些年却是做得风生水起,银钱不缺。咱们与晔家结了这门亲,也能名正言顺地插手这门生意。对于晔家来说,借着咱们的势,生意也能做得更大,论起来是件两全其美的好事!”
朱殊北也道:“还有一桩好事,丹青姑娘嫁了他,以后再伸手要银两,也不会只朝公子你要,晔家肯定不能袖手旁观。”
“对对对!”
一想到这层,丹泽立时眼睛发亮,这些年来,年年都需得为丹青筹措十几万或是几十万银贝作为军饷粮饷,今年更甚,为了修缮城墙,需要四百万两银贝。若丹青嫁给了晔云起,晔家好歹得承担一半吧?而且,以晔家的财力,这笔银贝完全拿得出来!
“你说的对!”丹泽按耐不住兴奋,站起身来,“这门亲事一定得结!只要咱们和晔家关系好,等于是找到一处小金库。”
“可墨珑呢?”
“有这些好处,即便与墨珑杠上,也是值得的。再者,墨珑在外头漂泊多年,青丘已无根基,孤家寡人一个,不足为惧。”口中虽如此说,丹泽心里其实还是惴惴不安,只是眼前为了筹措银两,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朱殊北不放心道:“公良律会不会还存着别的心思?”
丹泽凝眉思量,道:“燕行关内丹青所率兵马十万,若得晔家支持,还可再招兵买马,足以与公良长所率的长风军势均力敌,到了那时节,我就不信公良律还敢如此嚣张…”
“公子说的是。”
朱殊北不禁想起往事——当年率领长风军的本是丹川浒,丹泽之兄,不料在一次追击中,丹川浒误中敌军圈套,所带百人小队尽数殒命。若是丹川浒还在世,也不至于兵权旁落到公良长身上。
想到这桩亲事的前景着实光明无限,丹泽立时就起身铺纸研墨,预备给丹青写信。
“我趁夜就把信送去!”朱殊北在旁道。
才写下“吾妹青儿,见字如面”八字,丹泽似想到什么,笔锋一顿:“不行,以丹青的性子,肯定不会同意,说不出还会闹出什么事来。信里头暂且不能提,只说让她回拓城团聚,待她回来之后,我再慢慢向她说明此事。”
“寻个什么借口让她回来?”丹青的性情,若以家人团聚为借口,只怕她不会理会。
丹泽一笑,胸有成竹道:“为了四百万两银贝,她肯定会回来。”
狼毫笔饱蘸墨汁,行云流水,片刻功夫丹泽便将家书写成,待墨迹一干,折入信封,滴蜡封口,盖上私章,然后把信交给朱殊北,吩咐道:“明日一早,叫人快马送去。”
朱殊北道:“我走一遭便是。”
丹泽摇头:“这只是普通家书,若你亲自去送,丹青定会生疑。万一你禁不住她的鬼把戏,叫她把话给套出来,怎么办?”
丹青小时候便聪明得很,如今经过世事历练,论起心眼子,三个朱殊北绑在一块儿也敌不过她。朱殊北想想觉得有理:“那还是算了,这姑奶奶我可惹不起。”
次日,天色尚早,晔云起便已起身,吃过早食,又喝了汤药,还是觉得头昏脑重,便仍回床上躺着去。躺了不到半个时辰,忽想起昨日答应了了丹泽,要把绘一副风雨神的画像,他连忙披衣起身,连声唤白察察来研墨。
在谷中,白察察向来是要睡到日上三竿,然后起来吃顿饭,晒着正午的日头接着睡,直睡到日头西沉,再起来吃顿饭。晔云起自己也是个闲散之人,对他无甚要求,只由着他睡去。
如今来到拓城,样样事情都与谷中不同,白察察昨夜里吃多了,了无睡意,瞪着琥珀色的眼睛,看了一晚上壁虎在墙头爬上爬下,天亮后刚想好好睡一觉,不想又被晔云起叫起来。
他边打着哈欠边研墨,看晔云起提笔挥毫——
一位清新秀雅,容色极美的少女很快出现在笔端,美目流盼,手中的牧云鞭金光璀璨,愈发衬得她仙气卓然。
那日马车遇险,白察察惊得东躲西藏,压根没看清灵犀的样貌,如今一看晔云起所绘之人,不由得张口结舌:“这、这就是那日救下马车的风雨神?她长得可真俊啊!”
晔云起提笔,偏过头咳了几声,然后仔细端详画纸,皱眉摇了摇头:“还是没画好,画不出灵犀姑娘的□□来。”说着便欲伸手去扯下纸来,想重新再画。
正巧胡文立在外头叩门,禀道:“公子,司药台来了两名奉事,我让他们在外堂候着。”
晔云起应了一声,只得搁笔更衣,让叶景把这幅风雨神像送去给丹泽,自己匆匆前往外堂见这两名奉事。

 

第11章 第十一章
司药台的这两名奉事,是两头狸猫,一高一矮,高者面白长须,矮者三牙掩口髭须。两人见着晔云起,满面堆笑地迎上前,赞道:“早就听说晔二公子品貌非凡,真是闻名不如见面,见面胜似闻名!”
晔云起不敢怠慢,忙上前施礼:“云起初来,诸事不曾理会,未请教两位贵姓?”
高者道:“在下李补中。”
矮者道:“在下高益气。”
补中益气,晔云起不由心中暗笑,这两位姓名倒是与司药台相得益彰。
看白察察困得很,恐怕路上打起呼噜来惹人笑话,晔云起便干脆让他在家接着睡觉,自己另带了两名侍从出门。
两位奉事领着晔云起一路往司药台来,在拓城里,大司徒所管的也只有一个司药台而已。晔云起少年时曾在拓城住过,而后便一直随娘亲住林泉谷,五百多年间都未再来过拓城。此时马车徐徐而行,看着街道两旁,甚是陌生。阴沉沉的天,当远远的祭天台上摆放的那尊巨鼎映入眼帘时,他才感觉到几分熟悉。
青丘曾经大旱十九年,赤地千里,民不聊生,他、墨珑和丹泽皆是在大旱期间出生。还是幼童时,他还常常与他们一块儿玩,在校场追逐嬉戏。比他们大些的晔直和丹川浒在旁比划着新得的兵器。最小的丹青哄着朱殊北蹲下来,趴在他背上,努力想让朱殊北背着自己到天上飞一圈。那时节,三狐族还不曾有那么多罅隙,不曾勾心斗角、尔虞我诈到生死相见的地步…
马车拐过街角,隔开晔云起的视线,司药台已在不远处。曾经,大司徒并不仅仅只掌管司药台,还有司农台,太医丞等等,仅仅司农台便囊括了青丘各地的赋税、盐铁专卖、货币管理等等繁杂事务。如今白狐族落魄,大权旁落,仅仅剩下一个小小的司药台。
“司徒,请!”
下了马车,两位奉事引着他进入司药台,侍从跟随在后,先带他去看了存储药材的库房,然后再回到大堂,将近几年来的出入账册捧出来给他看。
晔云起在林泉谷是个不管事的,账册虽然看得懂,但不耐烦看,最多偶尔帮着娘亲算算开销账目,也是极难得。眼下见了这几沓子账册,便倒吸了一口气,顺手拿一本翻看,上头密密麻麻的药材名称、斤两、数额扑面而来,他只翻了几页就觉得眼睛直发涨。
“这些…我一时也看不完,拿回去慢慢看吧。”他合上账册,复放了回去。
李补中陪笑道:“司徒拿回去慢慢看自然是不要紧的,只是眼下司药台有几件要紧的事情,须得等司徒的指示。”
“何事?”
李补中朝高益气使了个眼色,高益气忙上前道:“去年在渝山郡订了一千斤麻黄,可今年夏天那边发了水,全淹了,银两是去年早就付过的,眼下却收不到药材,渝山郡那边也不肯退银两,说是让咱们等明年。”
晔云起皱眉思量。
李补中接着道:“这还是头一则,第二则是燕行关的丹将军两月前就定了一批药材,其中祛风丸要四百丸,可制作祛风丸需要的麻黄和独活,咱们这里都不够数。这可是军需药品,按期交不上,耽误了军机大事,卑职们可担待不起这个罪名。”
晔云起扶额,也觉得头疼。
“还有第三则,”高益气道,“黑齿国今年遭了蝗灾,要求岁贡上增加可灭蝗的一通散三百担,一通散的主料是白矾,咱们青丘没有白矾矿,须得从外头买。三百担的一通散,须得白矾三千斤,按如今白矾的市价,估摸着需要三万两银贝。”
“岁贡?!”未料到黑齿国何时已变得这般无耻,晔云起皱眉道,“此事,丹…大司空怎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