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浦旧事/颜如莲花开落 作者:郁郁乎文

内容简介:
陈家世代经商,独子祖荫与妻子不和,久无子嗣。在乡间偶遇村女雪樱,两人情意渐生,深心相许。祖荫提亲被拒,几番巧合下雪樱随祖荫私奔,结识了祖荫自海外归来的“洋作派”好友。
随着两人在上海生活日久,单纯的雪樱发现出身清苦的自己,居然和沪上豪门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她的出生,更是牵扯到了十数年前一桩豪门内的悲剧。
身世,名份,局势,祖荫妻子的妒恨,一切的一切都如重重阴影,越逼越近……
乱世,离落,那样的时代,那样如莲花一般的爱情。
那是一场关于毁灭与救赎的爱情。
她的盛放与凋零,短如一季莲花流转,爱情犹如一杯鸩酒,无药可救,她与他,俱含笑饮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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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文

第一章 颜如莲花开落
起章
无非心事到春凉,初著淡红裳。灯影双肩,青丝一臂,水墨 袭时光。 恍然此夜成相忆,檐下雨琳琅。栀子花开,紫藤花谢,人在 水中央。 《少年游》——发初覆眉
引子
民国十二年·上海 灰蒙蒙的雨幕使黄昏更添了一种愁意,电车叮叮地摇着铃铛开过来,街上的行人撑着杏黄色 的雨伞步履匆匆地走着。民国十二年八月初八,今天与最平常的日子本该没什么不同,但对 禾生剧场来讲却非比寻常——京剧名角程老板今晚将在此首演《红拂传》。他在京成名,此次 赴沪的首演,声势排场都十分惊人。现在离开演还有半个时辰,院门口已经排起了长龙队伍 等着入场。 启铭钱庄的少东家齐云昊当然不用排队。小汽车刚在剧院的侧门处稳稳停住,穿着制服的门 童就殷勤跑来将车门拉开,恭恭敬敬请他下车,引着往二楼的包厢去。 齐云昊是上海滩的风云人物,身家自不必提,更兼长相俊美,连女子都要赛过,刚满双十还 未曾婚配,引得一帮影星名媛如浪蝶般,整天无事也往钱庄去几趟。他又生成一种风流态度, 来者不拒,今日和这个上报纸头条,明日又追捧那个明星。这一众女子,人人都离他远不远、 近不近,不甘心又舍不得脱开手,纠缠不清。程老板这场首演,不知道经理替他约了谁,估 计是刚红起来的沪上名媛王遥杳。听说这女子极会用手段,他不觉嘴角上翘,露出一个浅浅 微笑来:若跟他用手段,倒要看看她有几分道行。 上楼梯右转第五间,包厢门帘上贴张黄色纸条,上用楷书工整写着“已定 齐”。那门童将纸 条撕下来,打起帘子请他进去。包厢里静悄悄的空无一人,小圆桌子上仿着西式摆设,铺着 雪白台布,桌上搁着一枝鲜红的玫瑰花和烛台。他在心里冷笑一声:“真是不伦不类。我等着 你,有多少手段尽管使出来。”女伴竟然敢比他晚来,这可十分罕见。虽说女士迟到天经地义,在他这里就要反过来,往往他是迟到那个。今日赶着看程老板的戏,好不容易早来了几分钟, 竟前所未有地被晾了场子,怎能叫他不生气?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剧场里坐满了人,渐渐嘈杂起来。台上的气灯唰唰齐亮,将舞台照得如 同白昼,台下便先喝一声彩。敲过一巡开场锣鼓,这女子仍是不见人影,他冷冷地想:“我倒 看你能忍得几时。”
这出《红拂传》果然不同凡响,整整一个台子载歌载舞,端的叫人眼花缭乱。程老板扮的红 拂女穿梭在一众舞姬当中,出尘脱俗。此时演她不愿再做歌姬侍宾待客,手持拂尘唱来一段 二黄慢板。二黄板本就苍凉深沉,程老板的唱腔又极是清远雅致,隐约一点哀怨含而不发, 台下如雷般叫起好来。 云昊一心两用,双眼看台上,又分心听楼道的动静,不由焦躁起来。听楼梯恍惚有响动,却 不是高跟鞋咚咚踩过来的声音,门童刻意压着低低的声音:“小姐,齐公子的包厢请这边走。” 他嘴角浮起微笑:她到底来了。能忍到此时,委实不寻常,起初倒将她小看了。 身后的门帘动了一下,他哪里肯转过身去,只装作专心听戏的模样。此时红拂见李靖在座间, 慧眼识英雄,使出浑身解数表演。程老板此段自创一段云帚舞正演到佳处,配以西皮二六唱 腔。西皮板昂扬欢快,他身形纤瘦玲珑,举手投足如仙子般飘逸。台下都凝神盯着台上看, 连好也顾不上叫。 门帘半掀,从门边嗖嗖地刮进风来,这女子竟就此靠门站住,要进来却不进来,仿佛预备着 随时要走。云昊忍了半晌,终于转过头去,恨恨地在心里想:“果然手段高明,今日竟要败在 你手下。” 此时李靖上场,与红拂舞起“马趟子”,两人仿着纵马飞奔间眉目传情,热闹无比,锣鼓点子 敲得一时比一时的急。云昊转头看向门边,笑容立时僵在了脸上,浑身像有冰水浇下来,冷 彻心肺。 满场锣鼓仿佛离他越来越远,竟至杳然不闻,云昊身不由己地慢慢立起身来,朝那女子伸出 手去,欲扶她坐下,臂上却软绵绵的半分力气也无,他跌坐回椅子,心中懵然空白,似喜似 悲,愣了半晌低声问:“你是谁?”第一章 记否相逢深一瞥
一年前·民国十一年 青浦 陈祖荫在当铺料理了一回事情,又将上海带来的本月洋行盈亏账单对了一遍,眼看着到吃午 饭时候,便坐轿回府来,到门口刚下了轿,便见刘家老太太抱着新添的孙子,身边的丫头领 着大孙女鱼贯而来,倒吸了一口冷气,转头低声吩咐贴身伙计进宝:“快去马厩里牵一匹快马, 配好了鞍辔在后门等着。” 自己满脸笑容地迎上去,抱起刘家大孙女晓络亲了亲放下,笑道:“老太太,您今儿倒有空过 来,也不吃了饭再走?晓络可越长越秀气了,这小孙子也雪团般可爱,您可真是享福呐。” 刘老太太却不受他的奉承,绷着脸道:“论起来你跟我家大儿子前后脚成的亲,如今他都儿女 双全了,你怎么连个响动都没有?好歹有个一男半女的,也别让你娘孤零零的难受。”说罢回 头看祖荫母亲一眼,摇头上车去了。 祖荫最怕她提这个,却是怕什么来什么,硬着头皮转脸向母亲笑着道:“娘,外头风大,快回 屋吧。” 陈老太太见刘家的车走远了,脸上那一丝笑容立刻抹去,冷冷哼了一声,转身就走。少奶奶 玉钿赶紧回身跟上,行走间抽出掖在镯子里的手帕,拭了一下眼睛。 祖荫不得已,也只得低头跟在后面,心里十分忧愁。以前每次刘家老太太带着孙女来过,他 就要被母亲狠狠训斥一顿。今儿人家连新添的孙子也一起带来,免不了便是一场雷霆大怒等 着他。 果然他母亲进了正房坐下,面如寒霜,将桌子一拍道:“给我跪下。” 祖荫忙跪下,玉钿也跟着跪下,这一屋子的佣人见他俩跪下,也齐刷刷地里里外外跪了一地, 鸦雀无声。 陈老太太未开口说话,眼泪先直直地流下来:“祖荫,你是读过圣贤书的,给我好好讲讲不孝 有三是什么意思。” 祖荫料得他娘便要问这个,早就在心里揣摩好了,低声答道:“于礼有不孝者三,事谓阿意曲 从,陷亲不义,一不孝也;家贫亲老,不为禄仕,二不孝也;不娶无子,绝先祖祀,三不孝 也。三者之中,无后为大。” 陈老太太冷笑道:“无后为大?你也知道无后为大,成亲四年,你可给我养个后人出来没有?” 祖荫低着头不敢作声。屋里的西洋自鸣钟恰恰到整点报起时来,音调拖着极长,声音沉闷, 咣——咣——咣。他在心里默默数着,一下、两下、三下……十二下,终于停住,犹有嗡嗡 的回音绵绵不绝。 他娘见他默不作声,更是生气,眼中泪流得更急:“刘家大公子跟你一起娶亲,比你还小两岁, 如今小孩子长得粉雕玉琢。你爹去的时候,为这个牵肠挂肚,眼睛都闭不上。我也这把年纪 了,膝下连个跑跳的都没有,你忍心让我明日死的时候也合不上眼?你不如现在拿刀来杀了我,也省得我这般怄气。”越说越气,顺手竟拿过太师椅边的拐杖,劈头盖脸地朝他打下来。 那拐杖是整根乌檀木削出,十分沉重,陈老太太在气头上,那杖落得又急又稳。祖荫躲闪不 及,肩膀上挨了两下,便火辣辣地疼起来。地下跪的佣人一见这个架势,离老太太近的便往 她杖边凑,抱住拐杖求情不迭。离祖荫近的便偷偷拉起他来,只将他往门外送。 祖荫被连拖带拽地拉出门来,忙忙地便往后门跑去。一路跑到后门,见进宝已经将马备得妥 当,拉着马探头探脑地在后门张望,见他出来,笑着问道:“今儿可挨打了没有?” 祖荫一腔火正没处出,踢了他一脚道:“别问我挨打没,仔细我先打你。”说毕拿手去揉着肩 膀。 进宝深知他脾气,仍是嬉皮笑脸道:“少爷,你若打了我,下次就没人偷偷给你预备马了,看 你还往哪里躲。” 祖荫绷不住也笑了,道:“你这小子真欠揍,偏偏又挑不出来错处。”翻身上马又踌躇道,“这 整个青浦里我能躲的都已经躲遍了,还能往哪里去?” 进宝笑嘻嘻道:“少爷不如还往张先生家去,他画的西洋画儿,女人都光溜溜的不穿衣服,看 着好痛快。” 祖荫掌不住便笑了,在马上狠狠踹了他一脚:“正经事记不住,就把这些记得清清楚楚。上次 躲到他家去,结果害得他家画室都被老太太派人砸得乱七八糟,我还有脸再去?快想个地方 远点的,让我多躲几日再回来。”心念一转,突然有了主意,笑道,“我想到个好地方,也不 用担惊受怕地躲着,又能舒舒服服的。你在家老老实实呆着,要帮着大管家忙忙生意,别光 知道玩。” 进宝大失所望:“少爷这次不带我去?” 祖荫扬鞭笑道:“我想清清静静躲几天,可不能带你这皮猴子去。”一鞭下去,这马撒开蹄子 快跑,竟就此走了。出了城门,视野骤然开阔,二月的原野,好像一幅泛青画儿。一条青泥路夹在原野上,直直 往西去。前两天刚刚下过一场透雨,路上还有些未干的积水,坑坑洼洼。祖荫只带着马往干 的地方去,速度不知不觉就慢了,抬头看前方道路漫长,眉头轻皱,勒住马自言自语地道: “这样走法,何时才能到陈家湾?” 肚里火烧火燎地饿上来,他将马肚子一夹,笑道:“现在肚子饿,也顾不上你了,等到了湾里 再好好给你洗刷吧。”马蹄嗒嗒急响,不再躲避水洼,直踩得一路泥水四溅。
祖荫将马骑得很快,眼看前面就是陈家湾了。一湾春水色如碧玉,清亮亮地一分为二,一股 继续往东流去,另一股与村里的水渠相汇。他久未来过,立在岔路口踌躇,见湾边有个浅红 衫的女子正在浣衣,便将缰绳一带,放缓速度朝她走去。 她正抬手擦拭汗水,指尖水滴泠泠落下,激起圈圈涟漪,一湾嫩绿春水在她身前纷然碎裂,
整个人亦似落在天光水影里,盈盈欲流。许是听到身侧马蹄嗒嗒,她缓缓侧脸朝他看来,一 双凤目如山间清泉般明亮。 他只觉心里一动,含笑道:“姑娘,请问……去陈诚家的路怎么走?” 她啊了一声,微笑道:“你要找陈管家吗?”指指渠边的道路道,“他家就在水渠边上,你沿 着这条小路一直往前,见到门口有小石桥的就是了。”说完脸微微一红,继续俯身洗衣。 他连声道谢,便将马带到她指的小路上,走了大约二里远,远远看见一个小孩坐在渠边号啕 大哭。那孩子小小身躯蜷成一团,哭得声音都哑了,着实伤心万分。 他心下怜惜,忙将缰绳一勒,到了近前下马,走到那孩子身边蹲下,温言问道:“小弟弟,你 在这里哭什么?谁欺负你了?” 那小孩抬起头来,两只眼珠子黑亮黑亮,眨一眨眼睫毛便似蝴蝶翅膀般扑闪,十分可怜,抽 抽噎噎地说:“我的斗笠掉到渠边,我不敢下去拿。回家我娘见我丢了斗笠,一定会打我的。” 说完又大哭起来。 祖荫低头一看,果然斗笠落在渠边的斜坡上,小半个都没在水里了,随着水波轻轻摇动。他 不知怎的,心下只觉得义不容辞,笑着道:“你替我牵着马,我下去帮你拿回来。” 这水渠斜坡的坡度虽缓,到下面却滑溜溜地很不好走,他小心翼翼撑着斜坡,半蹲着慢慢往 下,好容易够着那斗笠,便将身稳住,一手将斗笠掀起,笑着扭头道:“你看,这不就拿到了?” 谁知岸上竟连半个人影也没有,只有一匹马孤零零地站着,低头去啃路边的小草。他立起身 来一看,见那小孩顺着渠一道烟似地跑远了,正拧眉诧异,却听耳边嗡嗡直响,竟是一群马 蜂铺天盖地飞了过来! 他心下知道不好,丢下斗笠转身便往岸上爬,可哪里能快得过有翅膀的东西?脸上、耳边火 辣辣地已经着了十几下,有两下正巧刺在眼睛周围,立时痛得连眼睛都睁不开了。岸上的马 亦长嘶一声,嗒嗒地跑远。雪樱在湾边洗了半晌衣裳,觉得脖子酸痛,抬头看天上太阳,已经快移到西边山头,便捶捶 肩膀站起身,却见一个斗笠浮在水面上,慢慢从渠里漂来。乡下人家,一针一线都是珍惜的, 丢了斗笠还不知道要怎样心疼呢。她伸手够着那斗笠,湿淋淋地提起来。 斗笠沿上歪歪扭扭地画着一间房子一个小人,十分眼熟,竟像是自家的东西。正惊疑间,岸 上却有马蹄急响,只见一匹棕红色的马沿着渠边小路跑来,马后有一只蜂子穷追不舍。那马 见到人,放慢速度直直跑来,似在求救一般。 她忙放下手中衣服,绕到马后挥起手中的斗笠,几下子便将蜂子赶走了。这匹马浑身上下一 根杂色毛也没有,她心下喜欢,抚摸着马鬃微笑道:“好端端地怎么去招惹蜂子?那可是最厉 害的葫芦蜂,尾巴有毒,要被蜇上可就惨了。” 那马似有灵性,吁吁作声,将嘴来叼着她的袖子,摆头往回路上看,眼中依稀有乞求之意。 她猛然醒悟,皱眉道:“刚才那人……被蜂子蜇了?你快带我过去。”陈家湾里第一个燃起晚炊烟的人往往是陈诚婶,也怨不得她,一家子上下连带长工十几口人, 都指着她做饭。这日她在绣房督着柳柳做了会儿活计,估摸着时辰差不多了,走到院里,见 那日头果然已经走完大半个中天,便转身进厨房抱出一捆青菜,蹲着摘菜。 院门吱呀一声响,徐徐开了,却又没人进来。陈诚婶以为是村里顽童在闹着玩,站起来笑道: “又是那个猴崽子把门推开了?下次被我抓到,仔细你们的皮。” 门外却传来马打响鼻的声音,她心下诧异,走到门边一看,大吃一惊。只见雪樱满脸焦虑, 牵着一匹马站在门外,见她出来,松口气道:“婶子,这人在水渠边被葫芦蜂蜇得厉害,瞧着 情形真是不好。刚才他还能说话的时候,叫我送到湾里管家这儿来。我已经将他脸上显眼处 的蜂刺拔下来,也拿蒲公英汁子抹了,只是看着不怎么管用。” 陈诚婶见那马极是神骏,不是寻常人家的东西,不敢怠慢:“既是来找你陈叔的,先将他扶下 马来再说。” 两人合力,将人从马上扶下来,祖荫已浑身软绵绵地站不住了,脚一落地便往地上倒去。雪 樱见状,只得一把扶住他。他比她高出一头,将整个身子都靠过来,十分沉重。她还是未出 嫁的姑娘,此刻与一个大男人贴身站着,脸羞得通红,却不敢撒手,额上汗水密密浸出。 陈诚婶忽然惊叫一声:“好少爷,你怎么突然到湾里来了?”当下急得声音都嘶哑了,朝屋里 大喊,柳柳,快去田里叫你爹并所有长工回来,再差一个人去请大夫,少爷被蜂蜇昏了。”雪樱同着她将人扶到房里躺下,便默默转身出来。回家的路原是走惯的,却不知怎的脚下发 飘。原来刚刚那人竟是陈家少爷……以前跟柳柳一起绣花时,柳柳言语间把他家少爷夸得那 样好:邻村给二郎神起神身时,泥匠塑了半月,庙祝总不满意,结果十六岁的祖荫跟着父亲 到陈家湾来,被泥匠看到,大喜之下就照着他的大模样起了神身,这差事才成了。后来此事 被陈家知道,将工匠叫来一顿好骂,若不是神像已经开过光,庙里香火又盛,灵验得远近闻 名,定要将神像拆了不可。 想着柳柳说起少爷时眉飞色舞的表情,再想到刚才渠边那人被蜇得满头包的模样,雪樱忍不 住便扑哧笑出声。走到自家院外,隔着柴扉便瞧见青牛小小的身影坐在院中,手里不知道拿 着什么东西玩呢。她故意将脚步放重,上前一看大惊失色,绷着脸问:“青牛,柴刀也是你该 玩的东西吗?还不快放下,小心一会儿把手削了。” 青牛抬起头来,喜笑颜开:“姐姐,我当官兵啦!爹爹答应给我做刀,都快一个月了也不动手, 我自己做好刀,就能上阵杀土匪了。” 雪樱知道他这几个月心心念念就牵挂着当官兵,却因为年龄小,只有在旁边看的份儿,一听 也十分高兴,笑道:“咱家青牛可真了不起!今天怎么当上的啊?” 青牛嘘了一声,招手让她蹲下,趴在她耳边笑眯眯地说:“我就告诉你一个人,你可别告诉娘 去。”雪樱微笑着点点头:“你说给我听,让我也替你高兴高兴。” 青牛蹦起身来,拿着杨木叉子在院子里呼呼舞动,大笑道:“铁蛋要我去抓个土匪,就收我入 伙。我去找了个蜂巢,放到水渠边上,再用斗笠扣上,坐在渠边哭起来,一会儿就哄了个骑 马的过来。他下马帮我拿斗笠,一掀起就是马蜂窝。他被蜂子一蜇,一定会跳到水里去,我 就算抓到人了。” 雪樱越听越觉得心惊,问道:“他若没跳到水里去,被马蜂蜇了怎么办?” 青牛摇头道:“谁会那么傻,见到马蜂还跑?我还特地把斗笠放在渠边,只要他跳到水里去, 蜂子怕水,又蜇不到他,一会儿就飞走了。他再傻些,手里还有斗笠呢,挥一挥就能把蜂赶 走。除非是傻瓜,怎么可能真被蜇了?” 他见雪樱眼睛发直,奇道:“姐姐,你脸色好奇怪。对了,我放在渠边的斗笠怎么在你手里呢?” 雪樱只觉得脑子里嗡嗡直响,半天才艰难地说出话来:“青牛,你闯大祸了。你在家好好待着, 我先去跟陈诚婶子说一句……若他醒来了,先赶紧替你道个歉吧。”才一会儿功夫,陈家方才还空落落的屋子便多出十几个人来,交头接耳,乱成一团。雪樱站 在门口,从人缝里看进去,祖荫静悄悄地躺在床上,毫无生气。陈诚婶坐在床沿,声音透着 十分焦急:“我的好少爷,你别将脸侧开。若不把刺先拔干净,没法抹药。”过了半晌,摇着 头站起道:“柳柳,还是你来吧。” 柳柳转头东盼西顾,吐吐舌头笑道:“方才都试过好几次了,怎么还指望我?” 陈诚婶额上的汗滚滚而下,叹口气道:“少爷怎么谁也不让碰?若医治不及留下疤痕,这可就 是天大的祸事……”转目突然看到雪樱站在门外,忙招手叫她,“樱儿,你来试试。” 所有人的目光都嗖嗖地看向门边,此刻什么道歉的话都不必再说了,更不能转身离去,她只 得走进来轻轻道:“少爷,刺里有余毒,若不赶紧拔出来,日后会留疤痕的……您别再躲开了。” 她将手抖抖缩缩地伸到他脸边,自己先把脸羞红了。 这声音似乎蕴含奇效,祖荫竟不再扭头侧脸,静静地一动不动,由着她拔完蜂刺,又拿白棉 布往伤口抹药。 陈诚婶在旁看得目瞪口呆,低声笑道:“好姑娘,你可帮大忙了。”扭头便对柳柳说,“快去, 跟她娘说一声,今晚要留下雪樱照顾少爷。等忙过了,我亲自上门道谢。”想一想又对陈管家 道,“恐怕柳柳说不管用,你也跟着一起去,一定要把人留下。” 管家忙带着柳柳去了,满屋子的人顷刻间撤得干干净净。陈诚婶心神初定,笑向她道:“亏你 亏你,不然少爷此次有个三长两短,只怕陈家湾上下好几百号人都不够赔的。好雪樱,婶子 知道你素来妥当,就暂时在这里陪着少爷吧。我先做晚饭去,他若醒来,你赶紧叫我。” 房间还没点上灯,渐渐地暗下来,他仍是昏沉沉皱眉睡着,只怕是疼得厉害,眉头深深蹙成 了一个“川”字,双手紧紧握成拳。 她静静看着他,想了又想,慢慢伸出手去,正欲替他把眉头抚平,门却咣当一声被推开了。她忙将手缩回,端端正正放在膝上。却是柳柳连蹦带跳地进来,笑眯眯地说:“雪樱姐,你娘 答应让你留一晚。今晚咱们两个人一起看着祖荫哥哥。” 她心里不知为了什么,蓦然一松,点头微笑道:“青牛在做什么呢?他可说什么没有?” 柳柳想了想道:“青牛……好像在削木头刀呢。你问他做什么?”俯身到床边看看,扑哧笑道, “祖荫哥哥被蜂子蜇得真惨……哎,这下可要在咱们湾里多耽误几天了。”
第二章 一捻醉红倚纱窗
窗户纸渐渐暗淡,四下里一丝一丝地冷上来,两人抱来被褥在地上铺好,又在被窝里说了半 天闲话。柳柳漫无心事,说着话渐渐便睡着了。 雪樱只将外袄脱了,和衣卧着不敢睡沉,梦里也凝神听着床上的动静。半夜恍惚醒来,窗棂 外似乎有风沉沉刮过,树叶微响,明明隔着窗户,那风却像是刮在身上,浑身都不自禁地抖。 她撑起身一看,只见推窗半掀半开,一点雪青的月光透在窗户纸上,阴影落在地上如蝴蝶的 翼。 虽已春末,夜风犹凉,往里丝丝缕缕渗着寒气。柳柳裹着被子睡得正香,也不知道梦见什么, 唇边犹带笑意。她叹了口气,起身披上外袄,蹑手蹑脚走到窗边,将推窗关紧,又把小销插 上,正要回地上再睡去,却听床上有动静。 她一动也不敢动,就在原地静静站住。过了许久猛然醒过神,悄悄地走到床边,颤抖着手划 了一根火柴,借着一点荧荧的光,只见他额上密密地都是汗水,正烦躁不安地翻身。 她心里一惊,被蜂蜇重了容易体热——恐怕他也是发起热了,不及多想,伸手一摸他的额头, 果然滚烫如火。忙去将豆油灯点燃,又倒了一杯茶端过来,斜着身子在床边坐下,轻声道: “少爷,喝口水吧。” 许是灯光刺眼,他翻了个身向里而卧。她咬着唇想了半天,慢慢伸出手去,将他身子一寸一 寸地扳过来,将茶送到他唇边。 他也似有知觉,张口将水慢慢喝完了。她心下大喜,忙又去倒了一杯,小心翼翼地端到床边, 微笑道:“这水是温的,多喝几杯就不难受了。”正要伸手去揽他肩膀,却呆在当地,双颊飞 红。 他许是略有了些力气,虽然眼睛肿得睁不开,却已欠起半身,正伸手解衣服的第一个扣子, 左撕右拽,盘扣却纹丝不动。 她又羞又窘,端着茶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垂下眼睛不敢看,半晌叹了口气,扭身坐在床边, 替他将扣子解开。云白色的衣领一敞开,他神情蓦然轻松,嘴角动了动,含笑道:“柳柳,你 怎么突然转了性子,变得这般体贴人了?” 她无声地一笑,站起身低头道:“少爷渴了吗?我拿水给你喝。”豆油灯莹黄的光圈在暗夜里极刺眼,虽然知道他此时看不见,她也把头发拢了拢,才将茶盏 端过来,半欠着身子送到他唇边。他微一迟疑,抬头将一盅水就着她的手喝下去,默了一晌, 突然摇头皱眉道:“你不是柳柳。你到底是谁?” 她垂眼掠过他半开的衣领,不自觉略略注目,只觉脸颊烫得如开水浇过一般,扭头咬唇微笑 道:“我是宅里的丫头。” 他只觉头疼欲裂,闭目摇头道:“陈家历来有规矩,不许乡下宅子请丫头。你不肯说就罢了, 明日我再问别人。”含笑复翻身倒下,哼了一声道,“顺便让陈管家查一查,谁家的小孩那么 胆大,居然敢捉弄我。” 她心里一紧,忙轻声道:“少爷……下午水渠边的小孩是我弟弟。他人还小,一时贪玩,请您 别跟他计较。” 也不知道他听到没有,只静静地不再出声。她俯身将被角掖好,默默叹口气,吹灭油灯回被 窝睡下,心里仍然不踏实,却到底劳累一天,不知不觉便睡着了。 雄鸡远远地叫了,一声既起,只消一会儿工夫,村落四下里的公鸡便此起彼伏地打鸣。陈诚 婶照例是鸡一叫就醒的,忙到祖荫这儿察看,见他脸上余毒已褪,睡得很沉,略放下心。转 身走到地铺边,轻轻把雪樱推醒,见她睁开眼睛,轻声笑道:“好樱儿,村里的有福家今天娶 媳妇,婶子和柳柳她爹都要过去照应。家里实在是没人了,我也指望不上柳柳,就把少爷托 付给你,你多费心看着点。等过了今日,你就好好歇几天,也不用来替柳柳绣嫁衣了。” 雪樱听到她说“也指望不上柳柳”时,微笑不语,坐起身来将大袄披上,才慢慢地说:“婶子 放心去吧,这里万事有我。” 她起身收拾好被褥,转目看向床帏间,只觉心跳如鼓。他正翻身向里睡着,大半个后背都露 在被子外面。那衣裳原来是雪地白的,不似昨晚灯下的云白色。怔了半晌,雪樱悄悄走到床 边,替他将被角扯好,这才返身推柳柳道:“我去绣房做嫁衣裳了,你醒了就过来吧。”叹了 口气,微笑着转身出去。 外头檐下有几只鸟儿扇着翅膀,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柳柳坐在绣房里只是心神不定,听远 远有唢呐声吹打而来,定是迎亲的花轿进了村子,跑到窗前凝神细听,扭头对雪樱道:“好姐 姐,我去瞧瞧少爷醒了没有。” 雪樱头也不抬地笑道:“我刚去看过了,还没醒呢。你想干什么就去吧,不用跟我遮遮掩掩的。” 柳柳听那唢呐昂扬欢快,心里痒痒的按捺不下,跑到院门口张看,送亲的队伍正沿着公用的 大道走来。那帮吹鼓手眼见着到了村里,越发卖力,将一首《迎花轿》吹得千回百转。她不 知不觉地便撵着轿子去了,直到花轿抬到陈有福家门口,眼看着新娘子下了轿门,才依依不 舍地回来。 雪樱仍然端端正正地坐在窗前绣嫁衣,见她兴高采烈地进了门,回头笑道:“你这丫头真是心 急,过几个月自己就做新娘子了,还怕没得看?”一边笑,一边指着嫁衣道,“肩上的小团凤 如意云纹都已经绣完了,你来试试吧。”衣服一展开,绣花果然已经完成大半,下襟用盘金牡丹大镶滚装饰,与胭红缎面上的百蝶牡 丹暗花遥相呼应,心思十分精巧。柳柳又惊又喜,点头笑道:“雪樱姐姐真是仙女下凡。”拿 着衣服左看右看,越看越爱,欣喜道,“雪樱姐姐,不如你穿给我看看好不好?” 雪樱慌得将手乱摇,笑道:“嫁衣服怎么能乱穿?你还是自己试罢。” 柳柳眼睛一转,立刻双手齐上,将她的发簪拔下,藏在自己怀里,笑道:“你不答应,我就不 给你簪子,让你披散着头发没法见人。”一步跳到门边,大笑道,“我去将我娘的珠花拿来, 好好把你打扮起来。好姐姐,你想想看,衣服穿起来是给别人看的。我若自己穿,哪能瞧得 见?” 簪子被抽走,雪樱满头青丝乱纷纷地落了一肩,委实无法见人。况且这衣服其实是她一针一 线做成的,绣工十分精细,像把千回百转的女儿家心思也缝进去了一般。她低低叹了一口气, 伸手拿起衣服轻轻抚摸,摇头笑道:“罢了,那你快去快回。”柳柳脚步敏捷,稍转即回,不但拿了珠钗,还将胭脂水粉统统搬来。忙了半天,把她的头发 挽成琵琶髻,将镂空穿枝菊花钗斜斜插上,又往她脸上拍了一点胭脂,诸事妥当,退一步偏 头看着,十分得意。将菱花镜往她面前一推,嘿嘿笑道:“雪樱姐姐,将来你嫁人的时候,新 郎倌一掀起盖头来,当下还不魂飞魄散?今天婚礼上的新娘子跟你比起来,可要差得远了。” 婚礼许是到了拜堂的时候,远远地便听见唢呐和着锣钹齐鸣。那锣一长三短,停一时再敲一 次,唢呐在锣声停下的时候补入,喜庆里透着十分庄重。鼓乐一毕,噼里啪啦燃起百子炮仗, 热闹到了极点。 她将脸都飞红了,微笑道:“玩够了没有?我可要将衣服脱下来了。” 柳柳笑着摇头,指着耳朵道:“你说什么?我听不见!你快站起来让我好好看看。” 她脸上佯怒,却对柳柳无可奈何,站起身笑道:“你挽的髻不牢,头发丝窝在脖子里痒死了。” 俩人正在调笑,却听门外似有窸窸窣窣的声音,略过了一刻,竟有人掀帘进来。 她第一个反应便是手忙脚乱去解身上的衣服,偏偏这盘扣做得极复杂,一急之下丝毫也动不 得,又忽地想到这个动作大大不妥,当下窘得手足无措。祖荫扶着墙也呆在了当地,失魂落魄。她微施粉泽,唇上沾了一点猩红,双颊嫣红如醉,低 眉浅笑,略带窘意。背后便是窗户,窗外一树桃花云雾漫漫地开着,她的衣服云肩、下襟上 绣着无数玲珑花纹,胭脂样的大红色衬着屋外的春暖日妍,仿佛在空气里毕毕剥剥地燃烧, 一瞥之下眼睛都已烧毁。 屋里蓦地静到连彼此的鼻息都能听见,她却伸手去解扣子,鬓边菊花钗上垂下来的穗子簌簌 轻响。他喉头一紧,强迫自己将目光一寸一寸地移开,转到她衣角细碎的折枝牡丹上,低声 道:“方才渴得厉害,叫了半天也没人答应……我当只有柳柳一人在屋里,真是对不住。”他 的声音在微微打颤,但要很仔细才能听出这丝颤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