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刑之后 作者:余以键

序幕

早上八点四十五分,殡仪馆里突然异常安静,就连过道上『咕隆咕隆』滚过的运尸车也停了下来。皮贵突然感到异样,便走出遗体整容间四处张望。狭长的过道上空无一人,而过道的尽头却突然出现了站岗的武警。皮贵走了过去,武警看了一眼这个瘦个子、身着白大褂、脖子下吊着口罩的年轻人,却并没有阻拦他的意思。

走出过道便是一大片空地,皮贵看见空地两侧都停有警车,殡仪馆大门处的武警更多。空地中央站着一大群干部模样的人,殡仪馆的办公室主任兼业务主管也在其中。主任姓王,五十多岁便已秃了头,因此皮贵等人私下都叫他秃主任。

秃主任抬头时看见了皮贵,便冲他叫道:『皮贵,回房间里去!』

皮贵没动。秃主任走了过来,压低声音说道:『这里清场了,赶快回去!』

也许是知道皮贵这人对外界的事向来愚钝,且性子又犟,秃主任只得拉着皮贵的胳膊走进了旁边的一间小屋子。关上房门后,秃主任才松了口气说:『一小时之内,我们所有的员工都必须待在自己的工作岗位上,不得随意走动。』

『为什么?』皮贵问道,眼睛却看着停尸台上那具等待整容的尸体,好像他在向死人发问似的。

『邹副市长被枪毙了,马上就要拉过来火化。』秃主任说这话的时候嗓子有点发紧,『唉,真是梦一场呀,自己死了,老婆也进了监狱。』

皮贵『哦』了一声,秃主任趁机教训他道:『我说皮贵呀,你这人不读书不看报,这桩受贿几千万的大案子闹了都两年了,你怎么像不知道似的,以后得加强学习才行。』

秃主任走后,皮贵便戴上透明的薄膜手套开始工作。今天的第一具遗体整容工作很简单,死者只是眼睛没闭上而已,这通过面部按摩很快便可以解决。皮贵得尽快做完这项工作,因为下一具遗体是一个死于凶杀案的男人,面部恢复需要下大功夫才行。不过,皮贵的遗体整容术在这座城市首屈一指,就是颅骨破碎、面部缺损的遗体,在他手下也能神奇地复原。正是因为拥有这一绝活,殡仪馆的领导也才会常常让他三分。

然而,今天的遗体整容台上,那双圆睁着的眼睛却一直未能闭合,因为皮贵的按摩老是不得要领。他干脆停了下来,坐到旁边的木椅上发起呆来。

『邹小雪……』皮贵在发呆中不禁念出了一个女生的名字。小雪生得优雅娴美,又是副市长家的独生女儿,学校里的优秀男生都将她爱在心里,却没人敢越雷池半步。皮贵离『优秀男生』的标准尚差很远,所以对小雪连『爱在心里』的资格也没有。有次上课时,正在走神的他被老师大声喝问:『皮贵,你老往窗外看什么?』他在慌乱中站起来回答老师道:『我在看小雪。』当时窗外确实下着雪,但同学们仍然为他的回答哄堂大笑,坐在前排的小雪也红了脸。下课后,皮贵被几个男生逼到墙角狠揍了一顿,还对他丢下一句话:『看小雪,你也配?』

皮贵确实不配看小雪。他三岁时死了父母,是姑母将他抚养成人。为了让这个孤儿有出息,姑母花尽了一生的积蓄将他送进了这所全市有名的重点中学。这里的学生绝大多数都有着显赫的家庭背景,皮贵进学校后才认识到自己的下等人身份。同学们很快便开始叫他『皮蛋』,甚至是『臭皮蛋』,他也只能点头应允。读到高中一年级时,姑母的痛风老毛病发作,病倒在床。姑父在一家小餐馆当厨师,还要供养正在读大学的女儿,家里一下子穷得连牙膏也买不起了。早上刷牙,用牙刷蘸点盐就凑合了。皮贵不顾姑母的哀求退了学,他要挣钱为姑母治病。他去建筑工地打工,挣钱少不说,包工头还嫌他是小孩子力气小。在工地上听人闲谈,说在殡仪馆火葬场做事挣钱多,他便跑到殡仪馆求职。当时接待他的就是这个秃主任。秃主任看着这个十六岁的瘦弱少年,有些犹豫地说:『你太小了吧,以后会有人说我们雇用童工,我们可担当不起。』皮贵便拍着胸脯说:『没问题,我快满十八岁了。』皮贵就这样在殡仪馆留了下来,开始做搬运尸体的工作,不久后便被这里的一位老入殓师收为徒弟。他在这方面极强的天赋很快显露出来,如今,老入殓师早已去世,而他则成了这里的入殓整容第一人。

现在,躺在停尸台上的遗体是一位老妇人,据说她死时,在国外的儿子没能赶回来,所以死不瞑目。皮贵坐在旁边的椅子上发呆,身体像被冻住了似的,只有脑子在飞速转动,小雪的身影像电影画面一样在他眼前不断闪现。也不知过了多久,他艰难地站了起来,打开房门,看见外面的警戒不知何时已经解除了。他沿着过道来到了秃主任的办公室,秃主任正拿着一个面包,显然今天早上的事来得太急,他直到此时才能悠闲地松一口气。

『已经烧了吗?』皮贵问道,显然是指那位有名的副市长。

秃主任吞下一口面包后说:『烧了烧了,连骨灰都出来了。』

『家属来领骨灰了吗?』

『还没呢。』秃主任说,『他在国外留学的女儿已回来几天了,可能下午会来领骨灰吧。』

『我下午要请半天假。』皮贵的话不像是申请,倒像是不容置疑。

『那怎么行?』秃主任叫道,『你今天要给四个人整容,都是明天要开悼念会的。』

皮贵强硬地说:『我不管,总之今天下午要休息。』

秃主任感到有些莫名其妙:『休息,做什么去?』

『我要去给今早那个死刑犯的女儿送束花。』

秃主任几乎是跳起来吼道:『你疯了!给死刑犯的女儿送花,这可是政治问题呀!还有,你和他女儿是什么关系?』

『我们是中学同学。』皮贵平静地说,『去给她送一束花,让她节哀,这不犯法吧?』

『哦,』秃主任脸上吃惊的表情仍未散去,『这……这事我得向上级领导汇报后再定。』

『那你汇报去吧,总之我请假了。』皮贵丢下这句话后便出门而去。殡仪馆里就设有购花处,皮贵去那里买了一大束黄色的小菊花,又让人在黄色的缎带上用毛笔写下了『小雪节哀』四个字,然后便去骨灰领取处坐了下来。虽然才时近中午,但小雪什么时候来也说不准,他决定就在这里一直等。

皮贵捧着花坐在那里,心里念道:小雪呀,我们现在平等了吧。我是一个孤儿,你也算半个孤儿了,这距离已很小了啊。我要直接地、正面地看着你,和你说话,还要把花送到你的手上……

想到这些,皮贵激动得身体微微发颤。这是他一生之中最幸福、最眩晕的时刻,他望着骨灰领取处进进出出的人影,幸福得眼泪都快流出来了。

第一章 诀别后的阴影

可是,几天后,还来得及吗?小雪在这几天会出什么事呢?皮贵急得一拳砸在停尸台上,震得那具尸体动了动,仿佛要张口说出什么秘密来。

林荫街9号是市委市政府的宿舍区,人们俗称这里为市委大院。一周前,小雪拖着行李,戴着墨镜低头回到这离别了三年的家时,陪同她的法院人员让她待在家里别动,因为可能会随时通知她去与父亲见面。第二天早上六点,家里的电话响了。半小时后,法院的车接她去了监狱。七点十五分,她隔着钢化玻璃与爸爸见面。从那开始小雪就坠入了一场梦魇。这梦魇足足缠绕了她五天五夜,在家里的床上清醒过来时,竟恍然不知身在何处。

家里的保姆魏阿姨告诉她说:『你这几天像是丢了魂似的。醒着时像木头人,喝粥喝奶都要我喂你,而睡着后就不停地喘粗气,还一阵阵地惊叫……』

小雪说:『真的吗?我不知道,什么也不知道。』

小雪能记起的情景云遮雾罩。穿着囚衣的爸爸站在玻璃那边,脸上的胡须都被刮得很干净了。她叫了一声『爸爸』,如果不是两个女法警扶着她,她一定已经跌倒在地了。她说:『爸爸,我给你带西服来了,还有一双皮鞋……』

爸爸在玻璃那边早已是泪如雨下。五分钟的生离死别转眼就到,最后响在她耳边的声音是:『小雪,爸爸对不起你。你要好好生活,做个对社会有用的人。以后,你要常去看望你妈妈,她出狱后你要为她养老……』

这以后的事,小雪就没有记忆了。她在无底的深渊中坠落、坠落,深渊的一面是玻璃,她说:『爸爸,我摸摸你的脸好吗?就像小时候那样。』爸爸将脸靠近了玻璃,她用手在玻璃上摸着。她感到手心先是冰凉,接着发热发痛,她看见鲜血从手心里流了出来。爸爸的声音说:『这孩子,三岁了在家里还摔跤,要是个小子的话,早已满院子飞跑了。』妈妈的声音说:『你就知道小子,雪儿的手都碰破了,你怎么不心痛?』

接下来,她继续在深渊中坠落,后来被一些云雾托住,软软地,托着她飘。时间和空间都模糊不清,突然,一个身着白大褂、戴着大口罩的医生出现在她的床边。那医生用手摸她的额头,又让她张开嘴,用压舌板压住她的舌头说:『啊,啊。』她便跟着叫『啊』,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已气息奄奄。

这个医生面目不清,但长得人高马大,声音浑厚。他说:『你跟着我说说话,我看看你的意识还清不清醒。』他轻声说,骏马扬蹄。她说,骏马扬蹄。他说,马到成功。她说,马到成功。他说,万马奔腾。她说,万马奔腾。突然,医生提高声音问道:『马、马在哪里?』她用细若游丝的声音重复道:『马、马在哪里?』医生着急地说:『这句话我不要你重复了,你回答我,马在哪里?』双眼微闭的她对医生的意思没有什么反应,仍然喃喃地重复道:『这句话我不要你重复了……』她似乎看见那医生垂头丧气的样子。很快,那医生便像水蒸气一样消失了。

小雪完全清醒过来的时候,看见保姆已坐在她床前,便问:『魏阿姨,我迷糊多久了?』魏阿姨说:『五天了。真是吓人,又是昏睡又是说胡话。扶你坐起来,你也是两眼发呆。把牛奶吸管放进你嘴里你也不动,要不停地对你说吸、吸,你才会慢慢把它吸完。』

小雪起了床,慢慢地走到客厅里。五斗柜上放着个巴掌大的小相框,里面是爸爸生前的照片,照片前放着一盘水果。

『爸爸……』小雪一下子哭了起来,身子一歪,跌坐在沙发上。

魏阿姨红着眼圈说:『你放心,你爸爸已经入土了。你舅舅在你爸爸死后第二天才赶到,去殡仪馆领了骨灰,已带回老家安葬去了。舅舅说家里最好不要设灵堂,我去买了点水果,放在他以前的照片前,这不算灵堂吧?』

『魏阿姨……』小雪叫了一声,哭得肩膀也抽搐起来。

魏阿姨说:『别哭了,我给你炖了鸡汤,待会儿喝一点补补身体。』

小雪泪汪汪地说:『谢谢你一直照顾我,还请了医生来看我。』

『医生?』魏阿姨吃惊地说,『这几天我没请医生来过家里呀。我知道你睡几天就会好的。如果请医生的话,惊动了这大院里的人总是有些不妥的。』

家里没来过医生?小雪犯迷糊了,那医生和我说话的场景是我的幻觉吗?她回到卧室,看着自己的床和床前的椅子。突然,她在床头柜上拿起了一个小东西,这是医生给病人用的压舌板。魏阿姨跟了进来,看着这个压舌板说:『家里从来没有过这种东西呀,哪儿来的呢?』

小雪的喉咙里『啊』了一声,仿佛那医生正用压舌板压住她的舌头。还有那一连串关于马的说法,『马在哪里?我不要你重复我的话……』这是一个可怕的梦魇,那压舌板从梦魇中跑到了她的床头柜上。

魏阿姨说:『管它呢,别站在这儿发愣了,去后园里透透气,精神会好一些。』

客厅的后面是一个小花园。自从两年前父母先后被抓,魏阿姨也无心在这里种花草了。她之所以还留在这里没回她的老家,是因为小雪她妈从家里被带走时对她说过:『你要留在这里,这个家总还得有人照看。』魏阿姨点头答应。她留了下来,等待着这个家庭无法预知的最终结局。

小雪来到后园,看着杂草丛生的破败景象,鼻子禁不住又有些发酸。突然,她看见栅栏边斜放着一大丛黄菊花,便问魏阿姨道:『哪儿来的菊花?』魏阿姨说是她舅舅去领骨灰时带回来的。魏阿姨认为殡仪馆里的祭品不应该往家里带,便把它放在后园里了。

小雪心里一阵发热,便问:『谁送的菊花?』

魏阿姨说:『不知道,这花是和骨灰放在一起的,你舅舅就一起带回来了。哦,那缎带上还有字,你去看看写的什么吧。』

小雪走过去捧起那束菊花,将弯曲的缎带展开来看,『小雪节哀』四个大字让她的眼泪一下子掉了下来。

不识字的魏阿姨在一旁问道:『那上面写的什么呀?』

小雪没有回答。魏阿姨看见她湿漉漉的脸上又有了些许笑意,莫名其妙地摇了摇头,说了声『这孩子』,便转身进屋去了。

傍晚,小雪喝了点鸡汤玉米粥,精神好多了。魏阿姨从厨房出来,看了一眼插在花瓶里的菊花便说:『小雪,你怎么把那东西放进客厅来了?从殡仪馆拿回来的东西不能随便拿进屋的。就是放在后园里,我晚上出去丢垃圾也还觉得冷飕飕的。』

小雪说:『怕什么,你这是迷信。如果你实在害怕,我就把那花放到我卧室去好了。』

魏阿姨大惊失色,连声说要不得、要不得。可小雪并不理会,起身把那个大花瓶搬走了。听见小雪关上卧室房门的声音,魏阿姨倒抽了一口凉气。

夜里,魏阿姨没睡着,一直强迫性地听着小雪那边的动静。开始很安静,后来有一阵低低的哭声,再后来就什么声音也没有了。魏阿姨正要睡觉,突然听见从小雪的卧室方向传来『砰』的一声,仿佛是什么东西掉在地板上了。魏阿姨赶紧起身,轻手轻脚地来到小雪的卧室门外,里面又一点声音也没有了。她正犹豫着要不要敲门问问,屋里突然传来『啊——啊——』的声音,是医生用压舌板压住病人舌头发出的那种声音。看来,小雪又做噩梦了。

魏阿姨侧脸望了望客厅里的挂钟,正是凌晨两点十五分。

就在小雪梦见被医生检查的这天夜里,皮贵正在殡仪馆的整容间里工作。皮贵是个老实人,他已决定明天去市委大院门口等小雪,可工作又不能落下,于是在夜里加班。这样,秃主任那边也没话说。

皮贵这几天总是梦见小雪。尽管是梦,但醒来后仍很兴奋。他看见小雪上中学时的样子,上身穿白色短袖T恤,下面是碎花长裙。他在梦中和她说话了,甚至还闻到了她身上和长发上散发出来的幽香。可惜的是,那束花没能当面送给小雪。不过,他一定要见到她,看看她,和她说说话,这样,他这辈子也值了。

第二天早上八点,皮贵已站在林荫街9号的大门外。他没敢太靠近大门,因为那样的话,负责守门的保安会来询问他。他站在街对面的树下,双眼直直地望着从那扇大门进进出出的人们。正是上班的时间,从院里只出来了几辆小车,之后就再也没有车出来了,好像里面并没有住着很多人。接着,从里面出来的都是上学的孩子,还有拎着菜篮子的保姆。皮贵觉得这市委大院也并不神秘,除了房子和绿化好一些外,和其他单位的宿舍区并无两样。当然,也有不同的地方,那就是这里的保安多一些,足足有一个班的样子。

大门右侧的台阶边有一个卖雪糕的小伙子,他守着雪糕箱,眼巴巴地盯着从大院出来的人,希望有人能来买他的雪糕。皮贵觉得这个卖雪糕的人脑筋一点儿也不开窍,首先,虽说是夏天,但一大早的,有谁会想吃雪糕呢?另外,这里是条僻静的小街,在上班时间从市委大院里还会走出些人来,可这时间一过,整条街上就行人稀少了,要卖雪糕的话,往东两百米就是条繁华的大街,那里的路口才是卖雪糕的好地方呢。

皮贵一边在心里嘀咕着对面那人的愚笨,一边并没放松对大门口的关注。进出的人已经很少了,不过这样也好,要是小雪这时候出来的话,皮贵一眼就能分辨出来。上午十点,一辆邮车停在了大院门口,一个保安从车上接下了一大包邮件,然后邮车驶远,大院门口显得更加空荡。

皮贵已站得双腿发僵了,便跨过街去,和卖雪糕的小伙子闲聊。

皮贵问:『你怎么在这里卖雪糕?』

小伙子抬头盯了他一眼:『你管得着吗?』

皮贵连忙说:『我没有干涉你的意思,我只是觉得这里人少不好卖东西。』

小伙子说:『大街上人是多,可去那里会被城管赶的。』

这话实在。皮贵叹了口气又问:『你多大了?看样子该是中学生吧。』

小伙子说:『十七岁了,家里穷,没法读书了,出来给家里挣点钱。』

皮贵心里一动,想起了自己当初的经历,便掏出钱来,买了一个雪糕。刚转身要走,小伙子说:『你在对面站一上午了,是在等人吧?』皮贵心里一慌,喉咙里『嗯嗯』应付了两声,也没多作解释,便拿着雪糕跨过街去了。

大院门口进出的人几乎已经绝迹,可皮贵仍继续等待,他有的是信心。卖雪糕的小伙子和他一样有耐心,还时不时地掏出手机来,贴在耳边说话,显得很忙碌似的。

还未到中午,皮贵已饿得发慌。从殡仪馆到这里得转两次公交车,皮贵一大早出发,连早饭也没顾上吃,加上昨夜加班做事,到这时顿感体力不支。幸好这街边就有一家小面馆,皮贵走了进去,在靠窗的桌边坐下,从这里仍可以看见斜对面的大院大门。

还没到午餐时间,皮贵是店里唯一的食客。老板娘说:『吃面条,你得等一等,水还没烧开呢。』皮贵说:『没关系,我不急。』

老板娘提着壶过来给他倒了杯茶,然后说:『嗯,这里有股什么味儿呢,你是卖鱼的吧?』皮贵心里『咯噔』一声,然后没好气地说:『什么卖鱼的!有气味是你这里卫生不好。』

老板娘『哦哦』两声后进厨房去了。皮贵心里犯疑,我身上有气味吗?不太可能。今天是来见小雪,他早晨五点钟从遗体整容室出来后,便去淋浴房冲了澡,还换了干净的衬衣、长裤,只差没给身上喷香水了。可是男人用那个东西,不是太女气了吗。无论如何,他身上不会有气味,只会是厨房的垃圾让老板娘的嗅觉产生了误会。

皮贵心里安定下来,转头看店里的电视。电视画面上,《城市报道》的女主持人正在播报新闻。这主持人叫燕娜,皮贵在中学时就喜欢看她的节目。那时,她还是一个二十出头的漂亮女孩儿,现在已是丰腴盈盈的女人了。此刻,她正在播一条新闻,还穿插有现场画面,说是昨天发生了一起车祸,在出城不远的高速公路上,两车追尾,三人重伤,一人当场死亡。

皮贵叹了口气,知道那血肉模糊的死者又要躺到他的整容间来了。为这,他并不心烦,谁叫他选了份永远干不完的工作呢。

这时,他要的面条已经端上来了,他拿起筷子大口地吃起来。旁边桌上来了两个女孩,一边等着就餐一边窃窃私语。一个女孩说:『听说小雪病了,真是可怜。』另一个说:『还好,她家保姆没走,还有人照顾她。』

皮贵心里一惊,转头问道:『你们认识邹小雪啊?』

一个女孩说:『我们是邻居。』

皮贵问:『她病得重吗?』

女孩说:『可能两三天起不了床吧。你是谁?怎么也知道小雪?』

皮贵支吾了两声,看见两个女孩都直视着他,只得说:『我和她是中学同学。』

女孩问:『你来这里等着见她吗?』

皮贵慌了神,连声说:『没……没,我只是路过这里。』

吃完面条,皮贵走出店后没在街边停留。既然小雪出不了门,他也不用再等了。况且,那两个女孩看他的眼光有些异样,像是在审视他似的,这让他浑身不自在。

回到殡仪馆,他正准备在宿舍里睡上一觉,秃主任推门进来说道:『皮蛋,你这几天像掉了魂似的,又到哪儿去了?』

皮贵说:『进城买点东西,不行吗?』

秃主任并不和他争辩,只是说:『这几天你的工作重啊,有一个车祸死者,撞得很惨,家属等着看遗容,你得赶快给他做做。』

皮贵『嗯』了一声后说:『我困了,睡上一觉后再做吧。』

秃主任退了出去。在这里,凡是难度较大的整容,还非得皮贵不可,他要睡一会儿,也只得由着他了。

下午四点,皮贵在整容间的停尸台上看到了这个死者,是个三十来岁的男人,一条腿断了,面部尤惨,一只耳朵快要掉下来了,这需要很长时间的缝合。

家属已送了一套丧衣来,整整齐齐地叠放在椅子上。皮贵拿起剪刀,先剪除死者身上的衣物。死者下身着一条牛仔裤,腿部上下有好几个装有拉链的裤兜,让人还能感觉到其生前的彪悍。皮贵在剪除这条牛仔裤时,从一个裤兜里突然掉出一张纸条,展开来看,上面写着『速与市精神病院的小胖娃联系,拿出让邹小雪入院的方案』。

皮贵大惊,这是什么意思?小雪疯了吗?就算真是这样,入院治疗就是了,为什么还要『拿出方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