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现在如一团烂泥瘫在病床上的周沫,神情平和,即使是按照医生的说法她已经失去知觉,她仍是听见好像有人在身边说“病人的心电图混乱”等等诸如此类的话。

医护人员以为那是她的求生意识,然而周沫却明白,那是心在痛的感觉。

一年前,她也像现在这样痛,心里像是被人硬生生割掉一块儿肉。此后这一年,伤口逐渐愈合,只是空了的地方成了不毛之地。现在,伤口再度破裂,她又尝到了痛的感觉。她似乎能体会到,当她说出“Fareell”时,夏行止的感觉。也似乎愿意承认,在这段关系里,夏行止是做了许多令她难以忍受的事,所以分手的念头才会一再产生,然而她自己,又何尝不是这场分手的幕后推手?

夏行止说:“我从来没正式和你说过‘我爱你’,是因为我以为那只是一种不需要宣之于口的感觉。”

而她却对他说:“Fareell.”

她比很多人都幸运,找到了一个会担心失去自己的人,只是……没有抓住。

几日后,周沫大梦初醒,旧欢如梦。

周沫花了一年的时间复建和调养身体,气色也从最初的苍白逐渐恢复了红润。在这期间,所有朋友都来看她,鼓励她,只有夏行止缺席。

一年后,周沫和商陆到民政局注册登记,婚后生活和谐稳定。商陆的工作室也步上正轨,并且将他生活里的每一件事都与周沫分享。

三年后,周沫生下一个女儿。

又过了三年,周沫生下一个儿子。

一男一女,成就了一个“好”字。

儿子长大后,逐渐接手商陆的事业。

女儿长大后,谈了四次恋爱,最后一次喜结连理。

三十年后,商陆因病去世。

四十年后,周沫的儿子也英年早逝。

孙女时常听周沫讲起她年轻时候的风流韵事,心生向往,便托一些传媒朋友,兜兜转转寻访故人。

周沫那时候正坐在庭院的摇椅上,眯着眼回忆年轻时的点滴。

人真是很奇怪,年轻时候的快乐、痛苦、甜蜜、绝望,老了以后竟然全都化作了微笑。

孙女就在周沫的微笑中,搀扶着一位老人进来。

两位老人相视许久,彼此都难以成言。

她扶着拐杖从摇椅上站起来,他向前走了几步,直到他们之间只有两步的距离时,声音从周沫的喉咙深处发出:“是……你么?”

对方笑了,脸上的皱纹也变得柔和许多。

他说:“几年前,我夫人去世了。听你的孙女说,你的他也走了。”

周沫也笑了:“可是你又回来了。”

一觉醒来,身上已经被汗水湿透,脸上也是湿的。商陆正守在床边,用纸巾擦拭周沫的眼角。
周沫只有睁眼的力气,还说不出话。她侧首看向商陆,发现他依旧年轻英俊,只是眼下有些青黑。

商陆握着她的手,说道:“医生说你最晚今天上午就会醒,我开始还担心,现在好了!”

周沫眨眨眼,扯扯嘴角,听他缓慢的将那天后来的事讲了一遍。那场意外令她的头部受到撞击,但好在颅内没有淤血,只是轻微脑震荡,身上的几处擦伤也并无大碍。原本她应该早点醒来,却一直昏迷,查不出任何原因,所有人都认为,她只是太累了。

周沫不反对这个解释,她确实是太累了,这一觉立时三十四个小时,却耗尽了她所有精力。她从来不知道,原来睡觉也是这样累的一件事,原来睡觉是睡不够的。

周沫出院后,向公司请了假,每天就在家里睡觉。

梅津几次电话来,周沫都在睡梦中,梅津称奇,周沫却说:“睡眠是自我修复的最好方式,这是经过科学论证过的。”

伍春秋不知道周沫在她们分手当日就出了车祸,后来周沫在电话里提起,将伍春秋吓得不轻,非要来家里看她,被周沫婉拒,两人约定等周沫痊愈后在外面小聚。

周沫也是因为这通电话才突然想起包里还放着三枚戒指,她将其中两枚放进九格盒中,另一枚又放回包里。

这段时间和上次大病一样,商陆不分昼夜的前来照顾,三餐准时送到床边,并且包办了清洗脏衣服以及清扫屋子的工作。

周沫时常能见到围着围裙的商陆在屋里出出入入,一连五天,已经有些习惯。偶尔商陆出门采购,听到关门声,周沫就会立刻醒来,侧耳倾听,试图要在静的出奇的屋里找出一点点声音。直到商陆回来,她才稍稍松口气,再度沉睡。

有那么几分钟,周沫在想,这不就是几年前当自己还是个懵懂无知的女孩时,曾经幻想过的伉俪情深细水长流的夫妻生活么?当时还觉得很遥远,现在却可以唾手可得。甚至,她看着商陆的眼神,便觉得只要她愿意,这种生活就可以一直延续下去,就像那个梦。

五天以后,周沫下了地,打开窗帘头一次放阳光进来,走到客厅,见到瘫软在沙发上的商陆。

商陆紧闭的双眼上,是微微拧起眉毛,鼻下发出均匀的呼吸声,半个身子都要掉出沙发外。

周沫捡起地上薄被盖在商陆身上,接着便轻手轻脚的换上衣服,简单梳洗后,出门去了。

她走在大街上,有些微喘,走走停停大概二十分钟,才来到在短信里和成非约定的书吧里。

成非好像已经坐了一会儿,桌上的咖啡消灭了大半。

周沫走过去刚坐定,服务员就凑上前。周沫随手点了杯果汁,等服务员走开便二话不说从包里拿出那个丝绒盒,推到成非面前。

成非望着那个盒子出了神。

周沫道:“我想你也知道里面是什么。”

成非颔首,却像是没有力气抬手一样,迟迟不肯碰那个盒子。

“你不打开看看?不怕我见财起意掉了包?”

成非抬起头,脸上这才有了表情:“周沫,咱们非得这么说话吗?”

周沫别开脸,硬生生道:“请原谅,我现在还不知道怎么面对你这个人,我做不到保持中立。”
成非叹道:“她说了什么?”

周沫顿了顿,才将脸转了回来,盯着成非期盼的眼神,笑了:“我问她‘就这样了,是么’,她说,‘就这样了,挺好的’。”
成非一阵恍惚。

周沫却并不打算放过他,继续道:“我又问她,‘你就这么简单放过他们么?就算是他们将来结婚了,你也无所谓?’你猜她说什么?”

成非不语,只是静默等待,等待周沫揭晓那个可能会在瞬间让他遍体鳞伤的答案。

“她说,‘他们也不是第一次结婚了,如果他们要结婚,也要先跟我离婚,从这个角度想,我也能及时解脱。’”

成非双手捂脸,周沫只能听到细微的从指缝里流出来的叹气声,以及那句闷闷地过了许久才响起的话:“周沫,你真残忍。”

周沫不语,接过服务员递上的果汁喝了一口,放下走人。

然而走出几步,她又折了回来,见成非还是那个姿势,便拿起那杯果汁走向柜台:“麻烦打包。”

一分钟后,周沫一边咬着吸管一边走在回去的路上,眼睛里有些湿润。

她不知道自己这么做对是不对,或者她该说些动听的话骗骗成非,又或者她该说得更决绝一点。但是不管是哪一种,她自己心里都不会好过。她觉得自己就像是一个侩子手,虽然杀与不杀这个人非她所愿,但是下手的人却是她。

周沫快走了几步,脑子里反复回放着成非双手捂脸的那一幕,好像不管她走得多快,都逃不开那间书吧一样。她害怕听到成非的呜咽声,虽然她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听到了。

那一瞬间,她甚至有返回去安慰成非两句的冲动。

可是最终,周沫只是坐在路边的长椅上,望着一辆辆进站又出站的公共汽车,默默流泪。

旁边等车的路人,对她指指点点,窃窃私语,可能在他们眼里,她是个失恋的女人。

而这个失恋的女人,在完成喝果汁后的第一个动作,只是拿出手机,将电话拨给伍春秋,告诉伍春秋,她刚刚成功扼杀了他们的爱情。

伍春秋那边长久不言,但是周沫知道她在听。

“春秋,对不起。”

周沫很快挂断电话,害怕听见伍春秋的任何回复。

然而手机却又突兀响起,周沫一惊,一看来电显示,却是商陆。

商陆声音急切,周沫站起身,边走边告诉商陆,她已经在回家路上。

周沫在熟悉的粥店里叫了两份粥,几个热菜,正准备结账,却和擦肩而过的一个女人撞到一起。
那女人扫了周沫一眼,顿了几秒钟,才从嘴里吐出一句话:“你撞到我了。”

周沫不想在这个时候和人吵架,只好道:“对不起。”

女人张了张嘴,皱起眉:“如果对不起有用,还要警察干什么?”

周沫一愣:“那您是打算让我当着警察的面再说一次对不起?”

女人抿抿嘴,冷哼一声,走到款台率先结账。

周沫等女人走了以后,才慢吞吞的走过去,拿出一百块钱,等柜台找零以后,也懒得细数那二十几块,便随手揣进兜里,拿起餐盒跨出店门。

门外,艳阳高照,周沫一阵恍惚,依稀记得她进来之前天空还是阴沉不定。

周沫一进门,就见到坐在沙发前发呆的商陆。

商陆一见她回来,立刻站起身:“你去哪儿了?你身体还很虚弱,吹不得风。”

“我已经好了,睡了这么久,什么创伤都愈合了。”周沫放下钥匙,将手上的外卖放在餐桌上。
“今天你不用煮饭了,我买了好吃的。”

商陆凑过去:“哦,粥,炒菜,肉饼,还挺丰富。”

两人大快朵颐,一言不发的共同消灭到所有食物,又颇有默契的一前一后收拾完所有战场。

周沫在厨房里冲了两杯咖啡,一杯端给沙发上的商陆,一杯拿到餐桌边。她在椅子上坐定,不疾不徐的喝了小半杯,才看向沙发上的商陆。

商陆似乎也隐约感觉到什么,抬头回望,挑眉示意。

“商陆,你听说过么,人和人之间有四种‘空间距离’。”

商陆没有料到会是这样的开场白,摇了摇头,静等下文。

周沫闭起眼想了想,说道:“公共距离、礼貌距离、私人距离和亲密距离。公共距离一般出现在陌生人之间,两个人之间相隔三米;礼貌距离用于一般社交场合,大概一米多到三米;私人距离差不多就是半米左右,朋友之间大多如此;而亲密距离就小于半米,只有父母亲人、情侣夫妻之间,才会产生。”

话到此处,商陆已经猜到周沫的下文,脸上的笑容很快消失,眼神里的神采也渐渐淡去。
“像是咱俩现在这样,就是公共距离。”

商陆站起身,向她走了几步:“那现在,咱们就算是礼貌距离了。”

周沫不语,望着商陆的眼神古怪微妙。

商陆又走了几步,来到桌前,双手撑着桌面,俯身看她:“看,到私人距离了。只要有人肯动一动,距离就可以拉近。”

亲密又疏远的吻,轻轻落在周沫的唇上。

周沫半闭着眼接受了,只听商陆的声音响在上方:“亲密距离。”

周沫睁开眼,仰首看他,突然想哭:“商陆,我爱你。”
i>r>商陆的眼里流光溢彩,那是周沫见过的最美的一幕。

“但是,我不能没有夏行止。”

那道光彩,自他眼中缓慢消失,黑暗吞没了一切。

“商陆,也许咱们的开始是rong time,而我是rong prosen。有一段时间,我曾经就想这么跟你定下来,因为我觉得这段感情虽然不是刻骨铭心的,却是我一生都在渴求的东西。失去了你,我会遗憾一辈子,但是人的一生,似乎总会有遗憾,若是没有,那反而是一种不完美。”

周沫有些语无伦次,自己也抓不到自己要说的中心思想,只好在一团麻乱中随便抽出一根,顺藤摸瓜。

而商陆,只是站在离她一臂距离的地方,默默听着。

一臂,又是这一臂。

上一次,是周沫主动走近一步,而这一次,无论他如何努力,也不能再将它拉近。

“原来夏行止总说是我变心,我对他这种控诉一直嗤之以鼻,我觉得男人就只会推卸责任,两个人的感情出现问题,就只会把责任推到女人身上。直到夏行止走了很长一段时间,我都这么坚定地认为。但是后来,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开始习惯有你的存在,也开始害怕正视自己的感觉,也渐渐认同了夏行止的那些话。然后,我不止一次的在深夜惊醒,躺在床上后悔不已。”

周沫低下头,听到商陆急促的呼吸,她继续道:“原来人的愧疚感这么可怕,可怕到也许我这一辈子都会沉浸其中难以自拔,我想要是咱们将来结婚了,我也会这样一直愧疚下去,心里有你,也有他,心被分裂成两半,直到最后崩溃。”

“看着你这几天为我忙碌三餐起居,想起在车祸前咱们的那次争吵,还有手牵手走在路边你一句我一句的斗嘴,这些画面都会令我一再想起和夏行止在一起的日子。我原以为那些早已成为过去,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它们最近变得很清晰,令我总有种画面重叠的错觉,令我不得不选在这个时候,和你说清楚。”

商陆矮□子,蹲在周沫跟前,握住她放在双膝上的手。

眼泪滴落在商陆的手背上,瞬间散开。

商陆道:“会过去的,只要咱们努力。”

周沫摇头:“不会的,过不去了。”

“你是不是……怪我那天……”商陆沉吟半响,才道:“那天我,只是条件反射,身体的自然反应,才会将方向盘转向……”

“我知道,换作是我,我也会先选择自保。”周沫微微抬头,笑了:“我和你是同一种人,咱们太相似了。在认识你以后,我时常有一种错觉,好似找到了自己,又好似找到了一个懂我的人。这些,都是他身上没有的,所以我才总是不知足,觉得他不懂我,我也不懂他。我和他在一起时,总是吃力的,疲惫的,甚至力不从心的觉得,要是一辈子都这样过下去,是对双方最大的惩罚。”

“可是商陆……如果两个人太相近了,也是很难在一起的。”周沫抬头看看天花板,道:“在你将方向盘转向左边的那一刻,我甚至已经有了预感你会那么做,所以我一点也不意外。我不怪你,只是突然发现原来我和你同样的自私。因为换做是我,我也会选择自保。如果咱们的将来可以相安无事,不再发生类似这样的选择题,或许会幸福一辈子……可是,这一次请原谅我再次自私,我不想一辈子承担这样的风险。”

“对不起。”商陆艰难地吐出这三个字。

又是“对不起”,又是这三个字,这是周沫今天第二次听到。

“你没有对不起我。”周沫撤回了手:“是我对不起你,对不起夏行止。”

商陆痛苦的闭上眼,只感觉嘴唇上烙下一抹温暖。他尝到了苦涩,也不知是她的,还是自己的,只是任由这个让他恋恋不舍的味道缓缓流进心里,沉入深底。

有些东西一旦拥有过,便再也不能根除。


网络版结局
周沫搬出商陆好心租借的房子,已经是一星期后的事了。在此期间商陆没有露面,龚经理也没有再次充当说客,分手仿佛尘埃落定一样,又仿佛他们从未在一起过。

周沫的心情额外平静,她不再为了当初和夏行止的事而不安,也不再为成非的优柔寡断而气恼,甚至在想起商陆时也不会感到半丝愧疚,若非要揪出一点蛛丝马迹,那大抵就是不舍吧。

是的,不舍,她发现自己竟然是不舍这个男人的。毕竟人这一生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比不过悠悠天地,比不过海枯石烂,却总是那么许多匆匆过客,没有人可以陪你一起来,也没有人可以陪你一起走。

在这样长远来看其实是孤单一人的生命中,周沫难得能找到一个不需要花很多时间磨合便能理解自己的男人,同时要理解他也不像面对夏行止那般难以捉摸。可惜,就是这样一个人,在错误的时间出现,在错误的时间开始,便注定了在错误的时间结束。

而她,也只能这样不舍的回味。好在他们之间的故事并不太长,无需占用太多时间,也许要不了多久,不舍也会淡去。

周沫决定留在公司的新老板于本生身边,她的头一份新任务竟是人事面试。周沫没有当面试官的经验,但是她对公司的运作比任何一个现职员工都清楚,就算不会看人,也能提出一二个专业问题。

人事主管很满意周沫的帮忙,频频在于本生面前夸奖她。周沫对此倒是很谦虚,她知道公司里已经衍生出新版本的流言,不少人都看得出于本生对她的看重,也有不少人不是从何处打听到秦如是对她颇有好感。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就像周沫永远摆脱不了流言的环绕一样,她走到哪里都不免成为风口浪尖上的人物,以前在商陆和龚经理跟前是,如今在于本生和秦如是身边也是。

周沫搬家的新房子,是秦如是托关系帮忙找的,足见效率。有秦如是作担保,一切入住合约都不忙签。房主人在外国,早几年就想将房子出手,正巧赶上房价急速上升,便暂缓了决定。如今房价已经趋于稳定,房主又兴起了将房子转让的念头。秦如是在这方面人脉极广,身边尤其不缺有能力买房的人物,但是也不知为什么,秦如是对周沫一见如故,就趁此机会说服了房主先将房子租给周沫一段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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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沫感激秦如是的细心安排,能有一个人为自己周道至此在现在的社会里实属不易,更何况她们只有一面之缘,更加难能可贵。

两人在秦如是常去的私人会所消磨了一下午,周沫粗略的算了一下存款,有意将这套房子买下。秦如是当场便打了越洋电话过去,没几句话就令房主答应周沫以分期的方式付款。

房子不大,一室一厅总共也就四十平米的住宅面积,但这对于北漂些年的周沫来说,好歹也是个安乐窝。她想,就算身边没有半个男人,有个房子也好。正如秦如是说:“男人再靠得住,也不如有一间户名署名自己的房子。”

周沫将所有存款都拿了出来,又向老家的父母借了二十万,最后又找伍春秋凑了一笔,林林总总加起来总共有五十几万。从此以后她便要搓衣节食,将每个月生活费以外的钱全部贡献给分期房款。但是尽管这样人财两空,周沫心里也是前所未有的踏实。能在这个城市扎根落地,是她做梦都想不到的事,现在突然成真了,就连好几天都兴奋地睡不着。

半个多月后,周沫在一个放纽扣的盒子里发现了上一套房子的备用钥匙,便将它寄给了龚经理。

龚经理收到邮件后来了电话,语气无奈:“哎周沫啊,你可真是太傻了。”

周沫明白他是指在商陆这件事上她的决定,说道:“我知道我很傻,有时候回想起自己以前做的事都忍不住讨厌自己。也许将来我也会后悔现在的决定,但是现在我实在做不到不傻。龚经理,我很感谢您的悉心栽培,也麻烦您帮我跟他说一声‘谢谢’,还有‘对不起’。”

龚经理辗转透露商陆在外出差,短期内不会回京,还说他看得出来商陆这次出差的目的是为了躲开一些人。周沫接不上话,只能默默听着,脑中不仅闪现出商陆在外奔波的模样。她攥紧了手机,害怕自己一个忍不住就追问商陆的下落,幸好这时来了电话插播,令她有借口切断了谈话。

电话插播来自伍春秋,她是来向周沫辞行的。

周沫不觉得意外,只要这个城市里有成非,他们就早晚有见面的一天,有时候相见不如怀念,哪怕那个怀念是痛苦的。

伍春秋暂时还未定下落脚的城市,只是说要去一些落后偏远的国家做一些有意义的事,省的将时间蹉跎在计较和缅怀过去上头。

周沫很佩服伍春秋的决定,同时也感到心疼。第二天,当她将这个消息故意漏给成非时,从成非痛苦的声音中找到了些许快感。

成非问:“是不是连你也觉得,我应该放手?”

周沫道:“成非,你听过这样一种说法么?有时候选择和一个人保持距离,不是因为不再在乎,而是清楚的知道因为那个人不属于自己。春秋已经明白了,为什么你不呢?”

周沫赶在几乎要听到成非的呜咽声前挂上了电话,她衷心的希望在异国他乡,伍春秋可以找到一个真正属于她的人,一个无需她费尽苦心委曲求全就会担心失去她的人。

周沫再次听到商陆的消息,是从秦如是的口中。秦如是并不避讳周沫和商陆分手的事,只是在一个过来人的角度上侃侃而谈,竟然令周沫心中好受不少。

周沫问秦如是,在感情上,她是否愧对商陆太多,毕竟他曾经对自己非常用心。

秦如是道:“如果他喜欢你,就不会在意对你付出的是不是回报多,如果他在意,那就不是喜欢。不管是哪一种可能,你都不用往心里去,那是商陆的选择,与你无关。”

周沫喜欢秦如是这样豁达的态度,也不知道自己十几年以后能否做到像她这样。

周沫又问秦如是,在感情上什么最重要。

秦如是想也不想道,是“信任”。

那之后的半个小时,秦如是不紧不慢的讲了一个故事,她语气平缓,声音微低,却有一种魅力,令周沫着迷的想听下去。

故事里的女主人公小莲在姐姐大兰结婚前夕,硬要拉着大兰到海边散步,却不料姿色出众的大兰当场被三个男人围住。小莲无助的四处找人求救,不知如何是好,等她奔回海边时,一切都晚了。大兰的未婚夫是当地有名的富商,因为家计困难全家人都盼望着大兰尽早过门,然而这一晚的遭遇改变了一切,大兰自杀了,母亲中风瘫了,而小莲则不得不到城里一个大户人家做佣人。

大户人家的少爷看上了小莲,多番追求,不仅令土里土气的小莲摇身一变变成时尚美女,还带她四处见识,结识很多朋友。少爷的朋友A和女友经常和他们一起行动,相处融洽,直到少爷的朋友B从国外回来。朋友B的头发和皮肤都比一般人要白,眼睛是红色,据说是从小得了一种病。他的性格十分要强,一眼就看中了清纯可人的小莲,不顾和少爷之间的友谊,想将小莲追到手。

小莲一面和少爷维系着爱情,一面故意试探和挑逗朋友B,因为打从第一眼见到他开始,她就知道她已经找到了害死姐姐大兰的三个凶手之一。一次摩托车比赛前,小莲故意在朋友B的车上动了手脚,希望借此惩戒凶手。只是当事故发生时,遭遇不幸的竟是朋友A。两人在途中换了车,这令小莲始料未及。小莲很愧疚,然而却在此时让小莲望见了朋友A身上的胎记,那正是当初残害姐姐大兰其中一人身上的印记,小莲到死都不会忘。

之后没多久,小莲发现朋友B有心脏病,便故意带他去爬山,趁他病发时将药拿走,更在他临咽气前追问最后一个凶手是不是少爷,只是朋友B没有来得及说出答案便咽气了。

接连两个人死在小莲手里,并没有令她丝毫退缩,她终于将少爷推到了建在悬崖边上老宅的阳台里……

故事讲到这里,秦如是问周沫:“如果你是小莲,你会选择将少爷推下去么,还是义无返顾的为姐姐报仇?”

周沫摇摇头:“我不知道。”

秦如是笑道:“友情提示,少爷当晚并没有碰大兰,他逃了。”

周沫忙追问:“那他最后告诉小莲了么?”

“告诉了。”

“那小莲呢?她信他么?”

秦如是缓缓摇头,敛去笑容:“不信。”

只听周沫吸了一口气,接着秦如是道:“所以,她将他推了下去。最后,小莲去找疗养院的母亲道出事实,失语许久的母亲突然站了起来,还告诉小莲,其实少爷很早以前就来忏悔过这件事,忏悔自己当时没有阻止自己的两个朋友犯下恶行。小莲不能接受这个事实,也选择在同一个地方跳了下去。”

这个故事令周沫唏嘘许久,直到几天后她的心情都不能完全平复。

有些事有些人就是这样奇妙,也许你只是听过一次,或者见过一面,他们却会给你留下深刻印象,令你十年二十年,甚至是一辈子都不能忘记。周沫想,也许这些人和事只是触动了她的记忆点,就像身上的经络和穴位,只要按下去便会受到相应的刺激。

只是周沫没想到,她会在这样一个时间段,这样一个心境下,毫无准备的撞见另一个“记忆点”,令她站在这间颇有归属感的小屋里足足有十分钟。

那是一张再普通不过的二十元纸币,磨损不多,只有一道折痕,仿佛是上次她路过一家粥店买外卖时的找零。

纸币上写这两句再简单不过的两句话——

“周沫爱夏行止么?”

-.

“不爱!”

眼泪滴滴答答的掉了下来,周沫蹲坐在地上抱头痛哭,脑海里幡然回放着当时的情景。当时的他们正在一家连名字都不记得的小饭馆里,夏行止在纸币上写下这句话推到她面前,她脸红着不愿承认。没想到夏行止却将它收进钱夹,还说这件宝贝要收藏一辈子。

周沫搞不懂夏行止收藏它的用意,夏行止笑的不正经道:“现在你说不‘不爱’没关系,等咱们一起变老了,你走不动了,我推着轮椅带你带公园散步的时候,你就会承认了。”

花甲之年,三个字,“我爱你”,多么简单,多么难。

周沫哭的泣不成声,连鞋子也忘了换,随手抓起抽屉里的一把零钱就跑出了门。

傻站在路边二十几分钟,周沫才打到车,脸上的泪水已经风干,两颊微微刺痛,眼睛也肿的看不太清东西。

她让司机将车开向那个她住了两年的小区,抵达目的地后忙不迭的跑下车,还不甚在路边绊了一跤,磨破了手掌。

然而站在熟悉又陌生的小区外,周沫又踯躅不前了。她不敢确定夏行止是否回来了,是否就在这里,是否愿意见她。

也许,现在这二十元纸币对夏行止来说,就只是二十元,否则也不会将它花出去,还流回到自己手里。那么既然如此,她又为什么要跑回来?也许这只是老天在用另一种方式告诉她,一切都已经结束了呢?

-.

周沫不知不觉地走上楼,站在楼道的彼端,不敢再踏前一步。

她想回头,攥了攥拳头却没有下楼。

她想要不走过去看看,敲几下门就躲起来,如果没有人开门就彻底死心,如果有就……

就怎么样呢?

周沫这才发现,人的想象力太过丰富是一件很虐的事,虽然她有自主能力中断后续,却不能控制自己不再第二次幻想和假设。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就在周沫即将要站成化石的时候,楼道的尽头传来了那首《好心分手》。

“回头望伴你走从来未曾幸福过,恨太多没结果往事重提是折磨,下半生陪住你怀疑快乐也不多,被我伤让你痛。好心一早放开我,重头努力也坎坷统统不要好过,为何唱着这首歌,为怨恨而分手问你是否原谅我。若注定有一点苦楚,不如自己亲手割破。”

周沫的每一步都很沉重,又很轻飘,好像踩在了音乐的点子上,又好像凌乱成一团。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那扇门前的,双腿早已失去了知觉,全身的感官都集中在心脏上,每一下跳动都很疼,也很重。

门虚掩着,音乐声也变得清晰,伴随着门缝里隐约传出的摇椅的“吱呀”声。

周沫清楚地记得,她好几次都想将那个喜欢发出噪音和摔人的摇椅扔掉,然而几次都被夏行止制止。

他的理由是:“在这个破摇椅上,你第一次亲过我。”

当时的周沫感到羞赧,如今的她却仿佛千帆过尽,同样是被它的“吱呀”折磨着,这一次她的耳膜竟然不再排斥,甚至希望它继续摇晃下去。

摇椅声停了。

她的呼吸也被吊在半空中,指尖被灌满了勇气轻轻碰向门板,那扇看似很重却被她轻易推开的门,缓缓揭开了面纱。

摇椅依然放在阳台上,阳台门开着,露出躺椅的一半。椅子上男人的腿随意平放,上半身隐在被风吹的时起时落的窗帘后面,只能偶尔看清男人正以手支颐侧首望着窗外,以及挂在他小拇指上的将光线折射的有些晃眼的戒指。

她走过去,迎着透进屋里的日光,嘴角不禁弯起。

*

春秋,也许你是对的,这世界上没有人有能力回到过去,但是每一天都是新的开始,都是书写不同结局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