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人在,她跟谁收钱去啊?」连叫了好几声,没人理,她吃力地提著便当,
往院内绕去。

 「拜托,便当凉了,就不好吃了,谁快出来付钱吧!」

 走了几分钟,忽然听见有人在身後问道:「你是谁?」

 她吓了一跳,连忙转过身,瞧见高大魁梧……有肌肉的男人!眼睛猛眨了眨,
好棒的体格啊,如果在古代一定是属於那种练家子、大侠什麽的!

 「小姐?」

 「啊,我是来送便当的,请查收。十五个便当,附赠红茶。」

 那男人楞了一下,才露出笑容:「我差点忘了。」递给她千元大钞後,又说
:「小姐,麻烦你帮我把便当拿进主屋去,剩下的钱不用找了。」

 他的笑,真好看。一时不察,被他的笑迷得晕头转向,呆呆地提著便当往主
屋走去。

 白马王子哩……原来蓝屋里,真的住了一个有肌肉的白马王子,她的梦想成
真了一半呢。

 一进王屋的大厅,看见行李箱还在,主人应该是这几天才到,还来不及整理
行李吧。

 脑中还充满肌肉王子的笑颜,她傻笑地放下便当,突然看见後门慢吞吞地走
进一个人。

 那人高高瘦瘦的,穿著白色的休闲衫,一头黑发十分整齐,垂著头,看不清
他的长相,她也没有兴趣多看,这种男人一见就是弱鸡,太斯文的她不爱。

 正要离开,忽然见他快撞上便当,她叫道:「小心!」

 那男人惊动了一下,避开便当,赶紧抬起脸来,在看见她时微微楞了下,随
即浅笑道:「谢谢。」

 他的面容漂亮温柔,虽呈一种不健康的苍白,却是十足的美男子,但吸引她
的不是他的貌色,而是他的笑……让她的呼吸停顿了。

 「你的脸……还好吗?」

 他的声音十分温和,她乍听之下,以为自己脸红被他取笑,直到他指指自己
的脸颊,她才恍悟他指的是贴在自己脸上七、八条的OK绷。

 她随意应了一声,脸上愈来愈烫,只好胡乱说道:「我是送便当的,排骨便
当一个六十元、鸡腿便当一个六十五元、猪脚便当一个……」

 天啊!她在说什麽?连她都不好意思起来了,他还能微笑聆听,一点也没有
不耐烦的意思。

 她连忙挥手!叫道:「我走了,再见……不,是谢谢惠顾!」她跳下阶梯,
火速往像大门的地方冲去。

 「不对,是住右手边。」他走到门口,轻喊道。

 不用觉得脸烫,也知道自己一定是满面通红,不敢回头,一路冲向右手边的
大门口。

 一直想要大口大口地呼吸,可是肺像是被塞住了。想要再看一眼,想要再看
一眼就好……心里一直叫著,让她不得不回头再望一眼。

 那男人,还站在门口目送,一见她回头,露出美丽的微笑来。

 她差点失了神,看见肌肉王子突然出现在那男人的身後,一把抓住他纤细的
手臂。肌肉王子是她的最爱啊!为什麽她移不开自己的视线?为什麽?

 「天,就算他长得漂亮,我也不是一个贪色的人啊!」她哀叫,用力拍了一
下额,不敢再回头,冲出大门。

 你说,我们的缘分有多深呢?

 很深很深到底有多深呢?

 盛暑热人,就算是入了夜,浑身仍一股燥热。他天生体凉,熬得住这股来势
汹汹的暑意,但他的小妻子却热得好几夜都难以入眠……明明她热得难受,偏
还要抱著他的身子推说不热,唉,只得诱她说话,转移对热度的注意。

 「多深……我们的缘分很深很深……」她半趴在他身上认真答道。

 「很深吗?」他合目,微微笑道:「深到下一辈子吗?」

 「嗯,到下一辈子。我只要你,不是你,我不要。」

 他心弦一动,知她说的是真心话。未来虚无缥缈,谁能真正预知呢?

 「你要怎麽知道是我呢?」

 「你会笑,对我。」

 他张开眼睛,轻轻一笑,想起他是第一个对她笑的人。即使现在她心中只有
他,她仍爱看旁人的笑,有时他也不得不想到若是对她笑的第一人是别人,自
己只怕与她就没有夫妻的缘分了吧?说到底,还是冥冥中注定。

 「每个人,都会对你笑的,十五。」他柔声说道:「那时,你要怎麽认我呢?」

 她微楞,随即答道:「只有你的笑,会让我意乱情迷。」

 西门恩闻言,眼里闪过讶异、惊喜。从来没有料到会是这个答案,心里满足
自然不在话下,最後他轻轻抬起她布满薄汗的小脸,轻哑问道:「十五,你真
的不热吗?」

 她原要摇头,怕他要赶离她,後见他眼神透著淡淡的情欲,她脸一红,知道
他要做什麽了。

 「不热。」她细声答道:「一点都不热。」

 他微笑,轻轻吻著她的额、她的鼻,她的唇,挑起彼此另一种热度,身子慢
慢覆在她身上,小心不压疼她,附在她耳边低语:「十五,下一辈子,我就靠
你来认了,就靠你来认了……」

 …………

 「咦?又要送便当?」

 又要去见那个白脸书生?心脏猛跳著,支支吾吾说不出理由来,只得再骑著
脚踏车送便当啊。

 「这麽有缘?不不,不是跟他有缘,是跟肌肉王子有缘!」

 一想到肌肉王子健美的身材,立刻打起精神来,让脑中浮现王子的英姿,准
备流口水——不到三秒钟「哇!我怎麽又想起他的笑了?缠了我一整夜还不够
吗?」山坡路上传来大叫「我的目标是肌肉王子!加油啊……啊啊,我的便当
别跑啊——」

 玩心二起——天黑黑的,月亮圆圆的,勉强仰头望著,却没有办法让月光照
在自己的脸上。

 靠著铁栅外的黄土上,有一朵开得很漂亮的花……她知道这叫花,每天每天
有人经过时,她都会看见几人捧著这东西,嘴里喊著「花」。

 有的人,会把花送给另一个人,另一个人总会笑嘻嘻的……如果,她把花送
给人,那会不会有人对她笑?

 瘦瘦的手勉强从铁栅窄小的空间伸出。努力地伸啊伸,却始终碰不到那朵离
她不远的花。

 她心里一急,并了命地踮起脚尖,整张小脸紧紧贴上铁栅。再差一点点……
差一点点就能搞到可以让人对著她笑的小白花了。

 从她有记忆以来,她就一直缩在这间连一个大人都塞不进来的小地牢里,从
她鼻子以下的身子都在黄土之下,只有这两年,她长高了一点点,小眼睛才勉
强能从上方透气的铁栅中窥视出去,她才发现原来她之前在地牢里听见的声音、
看见的微光都是从铁栅外的世界里来的,那……为什麽她不能跟外头的人一样
走来走去呢?

 远方有人走近,她认出那是每天来送饭的人。她立刻缩回手,讨好地对著那
人笑著。

 那人,仿佛没有注意,一脚踩过那朵看起来很漂亮的花,随即一碗饭菜放在
铁栅前的地上。她小心翼翼地陪著笑,看他的脸板得很紧,没有松动的迹象,
她只好伸手抓著饭吃。

 「快点吃,吃完了……就带你去见咱们的巫女。」那人忽然开口。

 她吓了一跳,细细长长的眼睛努力要抬向上看那人。

 那人却退了几步,有些颤声道:「别看我!快点吃!」

 他在对她说话耶!

 她心里高兴,嘴里努力吞下满满的饭菜,瞄到那人招了几个人过来,他们手
持奇怪的东西,围在她头顶的四周,忽地,头上的泥墙响起极大的声音,让她
害怕得缩起身子,看著泥墙一块一块地崩下。

 月光,从正上方一点一滴地泄了进来。她的眼睛张得好大,双手想要掬起亮
亮的月光,可是泥沙一直掉在她的手心上。

 好神奇啊,以前月亮老是照不著她,她只能伸手去碰黄土上的光,现在月亮
把她整个人照得闪闪发亮耶!

 「这样好吗?放出来……我们会有危险吧?」

 「闲话莫说。这是巫女的决定,她说的,没有错。喂,你,爬得出来吗?」

 她意识到那人又在跟她说话,她高兴得快要昏倒了,连忙点点头,用力地钻
出待了不知道多少年的小洞穴。

 「你小心点!千万别让自己流血啊……」一股恶臭从洞里……她身上散发出
来,那人不由得捣住口鼻,瞧著浑身乌漆抹黑的小身子爬出地洞外。

 「这麽臭……怎能去见圣女?可是,若带她去清洗一番,万一不小心弄出了
什麽伤口,我岂不是……」他顾不了这麽多,看著她一双充满好奇的眼睛在东
张西望,他退了好几步远,说道:「你跟著我来,不不,不要太靠近我!离我
十五步远,近一步都不行!知道吗?你走路要小心,若是跌跤了……我……我
就再将你关回去,懂不懂?」

 她用力点点头,见他走得有些快,赶紧学他走路,斜斜摆摆地跟上他。

 她……她在走路耶!

 她一直抬头看著月亮,不管走到哪里,月亮一直照著她呢!有好多好多的木
屋在四周,以前她只能在小洞洞里看著这些小木屋,看著每个人一到晚上就走
进小木屋里。不知道里头有什麽?也是黑黑的一片吗?

 「到了,到了,快进去!」男人忽然停在一楝木屋前。

 咦?她可以进去吗?可以吗?细长的眼睛闪闪发光,露出白白的牙齿,他见
状,不由自然地退了一步。

 「快进去!巫女在等著你呢!」

 「哦……我进去。」嘻,第一次有人跟她说话。而她答话呢。很想问她答得
好不好,但见那人转身就走,她只好乖乖地、好心地走进小木屋里,走进改变
她一生的路。

 「姊姊说,一直走一直走,就会遇见一个一直咳一直咳的人,在哪里呢?」
小小的身体小心翼翼地走在庭院间,她走了好久好累,为什麽还找不到咳咳的
人呢?

 一个月前,她走进小木屋後,天地之间再也不是黑色的了,姊姊说她再也不
用回到黑黑的小地洞里生活……好好喔,原来她有姊姊,好多好多个姊姊!姊
姊说,所有的姊姊都是她世上最亲最亲的人,所以她要听最亲最亲人的话,她
乖,她当然听!每天每天的生活都跟以前不一样,可以看见光、可以摸到光「
只是……为什麽没有人对我笑呢?」她低声喃道,忽地被树枝打到,她痛叫一
声,赶紧扶好脸上的鬼面具:「不能流血,姊姊说,她没说,就不能流。」

 还好还好,有面具挡著,吓她一大跳呢。

 「咦,有花!」她高兴地叫道,见到枝上开满小白花。她摘下一朵,小心地
藏在怀里。「有花,就可以笑笑。」又走了几步,忽然听见咳声,她双目一亮
:「找到咳咳的人了!」

 她赶紧循著声音跑,跑到一间屋子前。

 房屋门是关的,她心里有些胆怯:「先偷偷看一下。」

 走回窗前,悄悄地推开窗子,瞧见房内有一个少年坐在床上在咳咳。

 「啊,好高兴!好高兴!终於找到了!」她脱口叫道。

 屋内的少年听见有童音在叫,直觉抬起脸,赫然瞧见窗前有个……小鬼?

 一个小鬼在看著他!

 他的黑眼几乎暴凸出来,呼吸梗在胸口,差点死於非命!

 那小鬼青面獠牙,其丑无比,是来索命吗?终於,他的命也要到尽头了……

 「咳咳。」小鬼用力咳两声,像在学人。

 是人不是鬼?微楞一下,定睛一看,是个鬼面具。是哪儿来的小孩?在西门
府里,就连同龄的同伴都没有,会是哪儿来的小孩戴著鬼面具吓人?

 忽地想起笑大哥前两天提起,有巫女上门祈福,所以这两天他身子较好。啊,
笑大哥还说同行之人里有个孩童,难道是这孩子?

 思及此,清俊瘦削的脸庞浮起浅浅的笑意,向孩子招手,柔声道:「你进来
陪大哥哥聊聊,好不好?」

 他在笑耶!在对她笑吗?她抓抓乱翘的头发,很害躁地推开门走进去。

 一进去!西门恩一见这孩子穿著女孩家的衣服,心里惊讶却已是不及阻止,
只好露出笑容,道:「小妹妹,你叫什麽名字……」

 见她走到他面前,小心地从衣里拿出一朵扁扁的小白花,递给他。

 「送给我吗?还没有人送过我花呢。」他轻笑,接过手。

 「送花,笑笑!」

 连躲开的机会都没有,她突然扑上来,让他整个身子倒在床上。

 他吓了一跳,连忙道:「你有没有事……怎麽突然跳上来?」

 「你对我笑笑!送花就笑笑,好高兴!好高兴!第一个人对我笑!」心里说
不出来的高兴,把小脸埋进他的胸前直磨蹭著,真希望能揉进他的身体里。好
好,这人对她笑!不是大家都不喜欢她,至少,他肯笑!

 面具被弄掉了,她眨眨眼,要拾起面具重戴上,西门恩连忙对这趴坐在自己
身上的小孩说道:「不碍事,面具掉了待会再捡就好。你有没有事呢?有没有
哪里疼疼,」

 「不疼!不疼!姊姊说,面具不能掉,不能让别人瞧见脸脸。」

 他失笑:「你不说,我不说,你姊姊不会知道的。戴著面具多不透气,那面
具又大,戴在你脸上,直要掉了,不好说话。」

 她点头,心想也对,随即抬起脸笑道:「姊姊说,看见脸脸的第一个外人,
要变成香公,你不说,我不说,没人会知道的。」

 香公?相公?他一时哑口,瞪著她美丽到透明的小脸,不知该震惊她拿下面
具的意义,还是吃惊她的貌美。然後,他注意到她的小脸上有两道清泪,讶问
:「你怎麽哭了?」

 「哭……」她抹抹眼泪,破涕笑道:「我高兴得掉眼泪,好高兴,好高兴…

 你怎麽又不笑了?我……我去摘花送你,你要笑笑!」

 「别,别去了。」他立刻露出温暖的笑来:「瞧,你的花还在我这里呢,我
怎麽会不笑呢?你看你的头发都乱成这样了,去把梳子拿来,大哥哥替你梳头,
好不好?」

 她用力地点头,又像小狗一样在他怀里磨蹭一会儿,才依依不舍地跳下床去
拿梳子。

 西门恩虽不知这小小的姑娘为何执著在笑不笑上头,心里却对她不由得生出
几分怜爱来。

 她拿来梳子,乖巧地望著他,他露出笑来,她高兴地又要扑上前。

 「别再扑了,我的腰都要被你给扑断了。小妹妹,你转过身,大哥哥一边陪
你聊,一边帮你梳乱乱翘的头发,你要喜欢,随时可以回头,大哥哥会对你笑
的。」

 她闻言,好高兴好高兴,乖乖地坐上床缘,让他慢慢地梳起她的长头发来。

 一个下午的光阴都窝在房间里跟这个会笑的好人在一块。这人真好,一直笑
著,都不会害怕她。如果可以,真希望可以永远看著他的笑,可是姊姊的叮咛,
她不敢忘,匆匆走出房门,瞧见姊姊正好拐进转角,往这里走来。

 「你记住他的脸了吗?」

 「嗯。」他的笑脸永远也不会忘。

 「接下来姊姊要你做什麽,还记得吗?」见她点点头,又遭:「闭上眼睛,
在心里想著他的脸,默念著西门恩,别让姊姊失望喔。」巫女取出一长盒,盒
中有符箓,摆在上方的是咒人,中间的是咒鬼,下方唯一流传下来的一张符等
是封神。

 不会让姊姊失望的。她卷起袖口,闭上眼睛想著他的笑,用力地咬破腕口。
好痛喔……

 血一直滴在地上,要多久才能停止?她不敢张开眼,只听见姊姊念咒的声音。

 念得好长好长,如果中途打断,一定会生气的。

 屋内好像传来猛咳声,她心里有些害怕,他怎麽一直咳,咳不断?

 「好了,乖十五,你可以张开眼睛了。」

 祝十五张开眼,瞧见姊姊细心帮她扎好伤口,她害躁地露齿一笑,想起他说
的话,很讨好地撒娇道:「姊姊,我痛痛。」不知道姊姊会不会像他一样哄她?
她心直跳著。

 那巫女却不理,迳自拿下面具,看著紧闭的门,喃喃自语:「让你求生不能,
求死不得,以为有救了,却更离死不远了。」她牵起祝十五的小手,走出院外。

 「谁?」她突然喊道,瞧见有一名青年迎面而来,避之不及打了个照面。

 那青年呆了一下,迟疑问道:「你是……」

 啊!面具没戴!

 [你是祝氏巫女?你在这里做什麽?方才你不是说要回房休息吗?这里是恩
弟的房间——」见此女脸色有异,必定有事发生,想要快步进院,却瞧见此女
面露凶光。

 巫女微微眯眼,心里迅速有了决定:「见著我的人,没有其它的选择。」

 「什麽?」糟了,祝氏一族好像有不能偷看其貌的规矩。他可不要随便娶个
女人啊!

 「祝氏规矩不可废,所以——」她举起左手划了一个咒,指著那青年沉声说
道:「从现在开始,你的眼里只有你最尊敬的那个人,不会再娶其他人了。」

 那青年呆了下,她牵著祝十五从他身後离去。

 「十五,你一直回头做什麽?」

 「姊姊,那人对我好好,我可不可以再回去看他?」

 「哦?当然可以——只要你有机会的话。」

 祝十五高兴地直点头,连手上的痛都可以忍受了。她不知回了祝氏一族後,
祝氏巫女用咒让她忘了在南京城的一切,也忘了那个待她很好很好会笑的少年,
更在未来的几年里让她遗忘了那种好高兴、好高兴的心情。

 玩心三起——「又在偷看了耶……」

 「好毒的眼光啊……」

 「如果有一天聂家老四被害死,我敢笃定杀人凶手一定是他……」

 远远地,巷道角落里,有一个阴沉的男人注视著书肆前的聂老四。

 曾经体弱多病的聂家老四凭什么可以早一步先恩弟生龙活虎的?西门义眯起
更露阴森的目光,让旁人偷偷倒抽口气。

 「哼,人人都说南京城里西门家与聂府是对影——」瞧见书肆前聂老四用扇
柄轻敲了一下身边的聂十二,仿佛兄弟多情深,呸!「根本是狗屁话,哪儿像
了!」

 众人岂能了解他的心情?

 「义少爷……是不是要回府了?」身边的仆佣嗫嚅道。真的很怕自己的主子
干下滔天血案。

 西门义哼了一声,收回阴毒的目光,拂袖走回府里。

 「义弟!」一回府中,就听见西门笑叫他。他心一动,不甘情愿地回过身。

 「义弟,你在忙吗?」

 「我忙,当然忙,很忙很忙。」

 没料到他会这样回答,西门笑微怔,随即道:「就算再忙也要休息,万一累
出病来了,怎麽得了?」

 你听不懂我是在拒绝你吗?西门义心里虽恼怒,却知恼怒的对象不是西门笑,
而是他自己。随口含糊应了声,不顾西门笑的叫唤,掉头就走。

 他不能停步,一停了,只怕真会干出众人难以接受的事情!

 外头都在谣传,他长年不回西门府是为了谋夺家产,哈,只有他自己心里明
白,长年不回府到底是为了什麽啊!

 「万能的天神!请赐於我神奇的力量!给我解咒的能力!」

 天未打,雨未下,连一点点的闪光都没有,分明不给他面子!

 「有什麽差别?那个祝十五一句‘解咒’,都可以解恩弟身上的咒语了,为
什麽我不能?她都说西门家的咒全解了,尢什麽我还被恶咒缠身?」西门义对
著天空大喊,心中愤愤不平。

 一到夜晚,他都来学祝十五喊解咒,已经一连好几十夜了,什麽方法都用尽,
连不会跳舞的他都学著乱跳;拿著偷偷买来的桃木剑乱挥,差点砍中自己,但
没有用啊!

 「难道我一辈子就受咒语所困?」可恶!再来一次!「万能的天神,请赐与
我解咒的能力悬……是神的就给我解!要不然我天天反咒你!」

 他喘息,闭上眼,脑中一浮现那人的身影,就不由自主地浑身燥热。

 分明没有解啊!他懊恼地低叫一声,愤愤丢下剑,走出院外。

 「谁是你最尊敬的人?」

 「那当然是大哥啊!」十二岁的他,眼里只有西门笑,虽然知道自己被收养
的原因是为了照顾西门恩,心里也著实疼惜他,但若要论最尊敬的人,必是西
门笑无疑。

 他从被收养开始,就是西门笑教他养他疼他,明明没大自己几岁,却一手包
办了教养一个孩子的过程。西门笑到底是怎麽想的,他不清楚,他只知道每个
孤儿并不是极其幸运都有机会得到一盏灯的。

 而他的灯,就是西门笑。

 过去的生活不再回忆,他的记忆是从入西门府开始,是从西门笑对他伸出手,
叫他一声「义弟」开始,只是……又是从什麽时候开始,这份感情变了质呢?

 为了西门家、为了帮大哥忙,热情天真的个性不适在商场上,所以他努力地
改了,改得阴沉让人猜不透。一久了,连自己都模不透自己那颗阴沉的心,还
会有谁能了解他?

 可恶的巫女!以为他真会受她的咒语所困吗?

 他西门义不信这种方术!

 心里这样想著,但双脚不由得移向守福院。就算不信吧,求个心安也好,祝
十五既然是祝氏一族的人,叫她再解一次应不是难事吧?

 行到守福院附近,又听见西门笑的声音,让他一时以为自己走火入魔,连白
天也开始思念起他来。

 「说起义弟啊」

 在提他?西门义立刻像壁虎贴在墙上。

 「本来……他也是人见人爱的……」

 他知道现在的自己不讨喜,但有必要说得那麽无奈吗?听自己最看重的人说
出这种话来,说不伤心是骗人的。

 有仆走过,讶异地看著他贴墙偷听,他立刻狠狠地用那一双练出来的阴毒目
光瞪著那仆人。那仆人吓得拔腿就跑,一路跑到厨房去昭告大家,西门义鬼鬼
崇崇地瞧著西门笑,肯定是计画著如何干掉他才能神鬼不知。

 「当年,就因为我赞美他一句是个商场人才,他二话不说,改变自己的个性,
投身商场之中……我一直很内疚,我若是再险诈点,也不需要靠义弟帮忙了。」

 西门笑的声音断断续续从院内传出。

 西门义问言,神情不由得柔和下来。谁要他内疚呢?每个人有每个人该做的
事情,就算不为他,迟早也会为恩弟撑起西门家的,他内疚什麽?要玩阴的,
又有谁比得过他这个高手中的高高手呢?这是遗传啊,笨大哥。

 何况……他要的,不是他的内疚啊!

 「笑大哥,你一定很喜欢义三哥!」祝十五的声音响起,让西门义心里一颤。

 像是停了一生一世的时间,才听见西门笑答道:「这是当然的,我很喜欢他。」

 喜欢、喜欢、喜欢!

 从西门笑嘴里说出来的「喜欢」,不停地回响在他脑子里,明明知道这两个
字对西门笑而言,纯是兄长对弟弟的喜爱,但是心里就是大受震撼到他想要跳
起来欢呼啊!都已是二十多岁的人了,竟然还会因为一句话而感动到想要昭告
天下他对西门笑的感情。

 壁虎般的身子颓然滑地。

 「真的是她对我下了咒吗?真的是吗?」他喃喃自语:「她下了咒,所以我
才被限制住吗?」所以才无法挣脱这种见不得人的感情吗?所以自己才会患得
患失,一看西门笑就止不住涌进心中的感情吗?

 「义弟?」西门笑听见声响走出院外,惊讶道:「你怎麽在这儿?」

 西门义见他伸出手要拉自己起来,後天练成的阴沉脸不由自主红了起来。

 「义弟?」

 西门义挥开他的手,狼狈地逃离这里。

 一醒来,发现自己身子沉重,西门笑担忧的脸就在眼前。

 「义弟,你醒来就好。」见他似乎一脸迷惑,西门笑好心地说道:「这几日
我见你脸色不对,想要叫你好好休息,偏你老躲著我,现在可好,受了风寒倒
下了,大夫说你要好好休息几日。」

 西门义望著他的笑脸,皱眉:「我倒下,你这麽高兴?」太伤他的心了吧?
好歹也要装装样子哭一下才好啊。

 「我当然高兴,你每天奔波以为自己是铁打的身子,不知要休息,现在正好,
让你好好地睡个几天,你要敢起来,就不要怪我一拳打昏你。」

 啊啊,好感动啊。原来笑大哥对他这麽注意……如果这种注意能转为另一种
感情,多好啊……咦咦——「你……你做什麽?」

 正要掀被上床的西门笑道:「我陪你睡啊。」

 「陪……陪我睡?」声音又粗又哑,连自已听来都陌生。

 「是啊,你半夜老喊冷,我想我的体温应该可以暖你的被子。」

 等等!等等!不要进来啊!「大哥,大哥,我受风寒,会传染的!你走开,
走开!」

 「会传染那正好,我是练家子,不怕这点小风寒,可以替你挨著。」

 啊啊啊,来不及了!天啊—。天啊!同睡一床、同盖一被,天老爷到底是在
折磨他,还是可怜他啊?

 是咒!对!他是被下咒的,所以不是出於真心的!不是真心爱著自己从小最
尊敬的人,所以不用怕!不是真心的,都是假的!有朝一日咒解了,什麽事都
没有!

 他闭上眼,但愿老天爷能一拳打昏他,让他昏迷了就一了百了。

 长茧的掌心轻轻抚上他的额头。「还有点热,你要自己好好保重自己,年纪
都这麽大了,偏偏还是让我操心。」

 暖流滑过心扉,不是……咒啊!挣扎了这麽多年,心里明明知道却死不肯承
认,全怪罪在祝氏巫女的诅咒上。其实……其实,早在那之前,自己的心中已
经有了模糊的感情。

 何况,一份咒术如何能左右一个人的感情?就算左右了,又能影响这麽巨大
吗?

 他西门义的感情是真的,这些年来的相处也是真的,绝对不是一句咒文就可
以取代的,他甚至敢大声地说,就算当年那巫女下的咒是让他忘记自己所有的
感情,他也绝对不会忘。

 那,现在该怎麽办?

 「好好睡吧。天大的事都由我担著。」

 「大哥,真由你担著?就算……就算有一天,我去追求我的幸福,你也会笑
著祝福我吗?」他轻声问道。

 西门笑楞了一下,笑道:「这是当然。」

 「真的会祝福我吗?不管我追求的幸福是什麽?」心里模糊的意念逐渐形成。

 如果……如果他能让西门笑慢慢地爱上自己,是不是就不用那麽苦了?

 「只要你快乐,那我绝不多说话。」

 「真的只要我快乐?」

 「嗯。」

 西门义闻言,唇畔抹起笑来,让西门笑一时看呆了。

 「大哥,谢谢你。」他喃喃道。虽是闭目,眼前却一片清明了。终於接受事
实,反而让他的心平静下来。

 身为一个老奸巨猾的商人,绝不会放过能让自己得益的事情。啊,大哥,原
谅我把你当商场上的物品来争夺计画,我只有这项长才了,没了它,我要如何
才能得到你的心?

 是啊,他决定硬著头皮上阵了。既然爱情的方式有百百种,与其原地懊恼,
不如一步一步蚕食……想到这里就後悔,若是早几年就这样想透了,如今早就
蚕食光他了。

 「脸这麽红,该不会是又热了起来吧?」西门笑担心地又抚上他的额面。

 万能的天神啊,他不要解咒的能力了,请赐给他神奇的力量,能让他心中最
尊敬的那个人正眼看他,付出相对……不不,一半的感情就好了。

 未来还很长,就让他好好地想几招阴险……不,只有一点点小人行径而已的
招数来赢得大哥的身心。

 「大哥,我好冷!」

 「啊……那你要……我抱吗?」

 「好啊!」就从这一步开始吧。

 「啊……」开玩笑的也当真?

 玩心四起我的家真甜蜜……我的家有儿有女……幸福又美满……从无到有,
此生无憾了。

 西门恩慢步往书房走去,面带满足的笑意。

 「娘!这面具明明是要给我的,为什麽要给哥哥?」

 「我是长子,自然是我的!你别抢!」

 「都别抢!都不准拿!我是娘,说什麽算什麽!」

 书房内传来阵阵对骂,西门恩微微皱眉,随即自言自语地笑道:「这正是我
该出面的时候了。」

 哪个家会没有争执呢?何况是小孩之间的争吵而已,当父亲的,也趁机拿出
点威严来,让孩子们知道一家之主是必须被尊重的。

 他轻轻推开书房门,笑道:「好了,孩子们——」

 「滚开!」原本争执的一大二小同时转向他吼道。

 三张鬼脸狰狞得让他想起当年那一夜解咒时,十五发狂化为鬼脸时,他不得
不硬著头皮去亲吻,後来害他连作月馀的恶梦。天知道这些年来他多小心翼翼
伺候十五,就怕她一不快乐就变脸,那可会害得他吓破胆。

 他努力维持表情不变,慢慢退出房门。

 「阿碧……去拿油彩来……」呜,好歹也是个爹啊,没有必要这样排挤他吧?

 就因为他的长相在他们来说是与众不同的?那他配合一下好了,呜呜。

 阿碧拿著铜镜对著他,他一笔一笔把俊美的脸庞画成鬼面,东看西看,还算
满意。至少比十五那张鬼面具还要像鬼吧?

 他打起精神,重拾亲爹的尊严推开房门,大声喊道:「好了,孩子们,别再
吵了——」

 「哇,有鬼啊,娘——」

 「哇好丑的鬼啊,救命啊」

 「……# ¥%*# ¥……」

 尾声忙碌的妇女穿梭在回廊间。

 「少爷,你怎能进去?在外等著吧。」

 「已经一天了……」西门恩蹙眉,听见屋内传来叫痛的声音,脸色不由得微
白。

 「刘产婆,真的没事吗?我妻子她已经痛了一整天了……」

 「恩弟,女人家生孩子都是这样的——」西门笑搭住他的肩,正要安慰几句,
却见他投以「你是男人家,真懂女人生小孩吗」的眼神,只好尴尬地笑两声:
「我自然不懂……」

 没成过亲,府中也没有兄弟的媳妇生孩子,当然没有什麽经验啊,能怪他吗?

 「反正啊,不就是那麽回事吗?蹦地一下,就跳出来了。」西门义轻松自若
地饮茶摇扇兼赏花。「恩弟,你先坐下,哈哈哈,我想到就开心啊!几年前,
恩弟还奄奄一息时,聂老四竟能活蹦乱跳地出来为他兄长主持书肆,当时把我
气得牙痒痒的!他了不起啊,哈哈,了不起到咱们恩弟成亲生子了,他还孤家
寡人一个!」

 啊!他的心情真好,果然凡事不能看开头,恩弟跟十五成亲时匆匆忙忙的,
连点喜气都没有,等孩子满月了,一定要请聂家老四过府喝一杯满月酒好炫耀。

 屋内尖叫断断续续,屋外西门恩心里著急,来回在院里走动;尖叫愈密集,
他走得愈快,额面汗珠不停滑落。

 「要当爹的人,都是如此吧?」西门笑叹道,走到亭内喝了一口茶。

 「大哥,你想要自己的孩子吗?」西门义轻声问道。

 西门笑微地一楞,见他目不转睛地望著自己,笑答道:「恩弟的孩子就是我
的孩子,也是你的啊!」

 不及再深谈,屋内忽地传出婴儿哭啼的叫声,屋外众人一呆。

 「十五!」才走两步,忽地胸口气闷,难以呼吸。

 糟!

 「恩弟!」西门笑眼明手快地扑上前,及时扶住他直挺挺倒下的身躯。不会
吧?

 难道西门家历代的惨事又要发生?

 「我……没事……」西门恩大口喘气:「我只是又忘了……」

 「忘了?」

 他苦笑,紧握住西门笑的手,道:「我忘了让十五吃苦,我自然也是要受点
罪才公平的……」

 「啊……」突然想起西门恩曾说过若是让十五流了血,亲人会受难。女人生
子当然会流血……

 「我没事,大哥……拜托你……别让十五担心,就说我高兴得昏倒乐……」
终於用完最後一分神智,颓然倒在西门笑的怀里。

 西门笑闭了闭眼,轻声叫道:「义弟,去找大夫来。」

 「好好,我立刻去!立刻去!」

 「你叫别人去,你留下照顾恩弟。」

 「啊?那大哥你——」突然瞧见抱著西门恩的兄长满头大汗。

 「你的茶……有问题……」

 茶有问题?不会啊!他喝了好几杯,怎麽就不见出事?

 「等等,等等大哥,你跟恩弟太重了,我抱不动啊快来人啊——」

 数年後——一回生、二回熟,凭他西门义在商场上横扫千军的名声,怎麽会
斗不过祝十五那麽一点小小小小的血呢?

 京城有名的大夫已在偏厅等著了,饮食也经过特别的注意,他就不信还会闹
出什麽场子来!

 「爹,娘在叫疼呢。」小小的男孩抓紧亲爹的手。

 「是啊,娘再疼一下下就不疼了……」心神分了一半给儿子,西门恩叮咛他
道:「你千万不要随便乱跑,要不舒服一定要说,懂吗?」

 「好。」小男孩用力点了个头。

 西门恩露出淡笑来。这孩子外貌极酷似他,性子却像十五,让人十足的心怜。

 「你娘很辛苦,所以我们要分担她的辛苦才公平。」

 「好。」

 「这一次我倒要看看怎麽分担法?」西门义喃喃说道。

 上回的满月酒席,请得有点小窝囊,来送礼的宾客嘴里是说夫妻情深,西门
恩才会紧张得昏迷过去,背後却道他们西门家的男人好没用,连女人生孩子都
会昏倒。

 啐!幸亏送礼来的聂老四没跟著那群媲美三姑六婆的老头们碎嘴,不然新仇
加上旧恨,说不得会控制不住自已饱以老拳。

 他的眼角瞄了下院中的祝六、阿碧,西门笑跟恩弟父子,还有几个备著的家
丁,其他的丫鬟忙著烧热水穿梭在回廊间。

 除了恩弟父子之外,其他人严阵以待……他瞧见西门笑双臂环胸,目露警觉,
显然十分小心这一次的「灾难」。也对,上一回这兄长也是三姑六婆的闲话重
心,一个练武人竟然当著大家的面倒下,虽未明说,但心里羞惭万分,这一次
自然是格外小心了。

 「奇怪……第二胎需要这麽久吗?」屋内呻吟不断,西门恩紧张兮兮,牵著
儿子的手想要进去看个清楚。

 「等等,恩弟……」

 「我亲爱的妹婿,我送五笼包子来祝贺啦!」

 「祝八?」

 「恩哥啊——」

 「哇——」婴儿的哭声响彻院内。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脸上薄汗不断……

 会是谁?

 「咦咦?怎麽可能会是我啊——」

 「还……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