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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实在太不重要了,被关在长安城里居然还能到处走动。十月,宰相房琯带兵与叛军在长安西北的陈陶作战,陷在城里的百姓日夜渴盼迎接官军入城,但结果是“孟冬十郡良家
子,血作陈陶泽中水”。作为对历史最忠实的诗人,他写下被占领的长安城里发生的一切:昨夜东风吹血腥,东来橐(tuó)驼满旧都。(《哀王孙》)群胡归来血洗箭,仍唱
胡歌饮都市。(《悲陈陶》)
这是他曾经亲见“稻米流脂粟米白”,“男耕女桑不相失”的城市。
与被囚禁的许多官员一样,杜甫打算逃出城去寻找肃宗的临时朝廷,他遗失多年的运气在这时忽然降临。杜甫借着葱茏的草木悄悄逃出了长安城,顺利来到凤翔,见到了皇帝。
这本该庄严的场合却被他破烂到露出手肘的衣服和脚上一双沾满泥污的麻鞋弄得令人哭笑不得。不过,皇帝很高兴有从前东宫的属臣追随自己来到凤翔,给他升了一级官,任命
他做左拾遗,从八品上的小官,但是皇帝近臣,负责谏诤。
临时朝廷在凤翔日夜谋划打败安禄山夺回长安,除此之外,被战争打乱的嫉妒、猜忌、利益斗争又与朝廷的重建一起,再次复苏。皇帝已经迫不及待处置了宰相房琯,理由是房
琯的门客收受贿赂。实际上,他早就怀疑这是他父亲玄宗派来监视他的间谍。进谏,是杜甫职责所在。他迫不及待地向皇帝说明房琯的才能学识,德高望重,极力想证明这是皇
帝的误判。挖空心思想要赶走房琯的皇帝恼羞成怒,杜甫很快被逮捕。御史大夫、宪部尚书、大理寺卿三司会审,同问他的罪——在这样紧张的战争中,因为本分直言而得到这
样隆重的审讯,简直滑稽到让人悲愤。多亏宰相张镐为他求情,才免了罪。
杜甫的正直实在刺眼。皇帝看着他心烦,想要把杜甫赶出朝廷去,没有通过正常的制诏程序,没经过门下省审核,亲自下“墨制” 让杜甫回家去探亲。不服气的杜甫写了《北
征》,开头写道,“杜子将北征,苍茫问家室”——他终于可以回家,但举头茫然,不知道家还在不在。一边担忧家小,一边依然放心不下百废待兴的朝廷,临走时在阙下拜别
,絮絮叨叨地自我剖白:“虽乏谏诤姿,恐君有遗失。君诚中兴主,经纬固密勿。东胡反未已,臣甫愤所切。”恍恍惚惚走出好远了,依然忍不住回头遥望皇帝所在的凤翔,看
见旌旗在夕阳里明灭摇动,满心忧虑。
短短几个月前,在妻子生死不知的战乱里,他怀揣为国尽忠的满腔热情穿越叛军,逃向凤翔,写下《述怀》:“麻鞋见天子,衣袖露两肘……涕泪授拾遗,流离主恩厚。”本来
有回家探亲的机会,但为了报答皇帝,也没有开口,只能写一封信,向家里报平安——并不知道家里能否收到。听说羌村也遭了难,连鸡狗都不能幸免,不知道他家那间破茅屋
里,还剩几个人?听说松柏都被连根拔起,但羌村土冷,妻儿的尸骨或许还没有朽烂。回家的路上,一路都是呻吟和血腥味。他没有听见任何家里的消息,甚至拒绝听见任何消
息,不知道,就总有一点儿希望。
他回到羌村的那天,成了村里的大新闻。群鸡乱叫着被村人赶上了树,邻居挤着趴在院墙上,长老携酒而来,一定要他喝,一边还抱歉地解释,酒不好,味薄,地没有人耕种,
没有粮食酿酒。妻子打开门看见是他,且喜且惊:以为他早已死了,没想到却站在自己面前!他的二儿子宗武,原先皮肤最白,是他的“骄儿”,但现在脸上全是泥垢,脚上连
袜子都没有,见到爸爸反而羞愧地掩脸背过身去哭泣。自他到家就人前人后地跟着,绕膝黏着,害怕稍微放手,父亲又不见了。他没忘记给妻子带回两盒胭脂,小女儿见了新奇
,学着母亲的样子梳头,画眉,画成了一张又红又白的花脸。父老请他吃饭,席间谈到局势,人人仰天长叹,老泪纵横。
杜甫把这一次回家的旅程写成《羌村三首》。与《述怀》《北征》一起,都是他最好的诗。他从前写诗,一门心思要叫长安城里的亲贵知道他的才华,他懂得一千个典故,还可
以用一万种方式表达。比起他能够熟练操弄的典故,他看见的、他遭遇的,那些旁的诗人不爱写的,如草屑一样的人生,更有穿透人心的力量。现在,上天选择了他,把这支笔
放进他的手里,要他记下安史之乱以来的一点一滴。再没有比他更好的选择——他有足够的笔力,他还有如火的心力,有时如烛,有时如炬,但他总是老实地张着眼睛,老实到
憨。他直勾勾地看着来到面前的一切,他哭,他笑,他受不了了,他也不能转过身去——在他,这都是他应该承担的责任。
所以,至德二载(757年)十一月的时候,当他在羌村听到肃宗昭告天下,长安收复,他没有犹豫地便整理行装,离开妻儿,向长安进发,哪怕皇帝根本不希望看见这个如鲠在
喉的拾遗。
六
百废待兴。杜甫把在天宝年间空置的才智全部投入对工作的热情里。一连写了好几首诗记录他短暂的中枢生活。在《春宿左省》里,他记录一次没有睡好的值夜。他躺在床上,
听见啾啾鸟鸣,看见花隐墙垣,想到同样的星空照耀百废待兴的长安城里一户一户的平民。越想越焦躁,无法入眠,一遍遍在心底盘算明早要向皇帝启奏的话题。他等待着金钥
匙打开日华门,一次又一次地问,几点了?
可惜,他过于看重谏官的职责却忽视了朝堂上肃宗清洗玄宗旧人的主题。肃宗从四川迎回了父亲玄宗,表面上父慈子孝,但肃宗心里一直焦虑自己做皇帝的合法性,总害怕玄宗
再废掉他,于是看玄宗旧臣,便觉得人人图谋不轨。最要紧,就是把房琯支走——房琯曾经劝玄宗分封儿子为各地诸侯,人人带兵勤王,直接促成了永王李璘拥兵自重,与肃宗
争夺王位。而杜甫恰好一而再再而三地替房琯说话,很快,他就被冷落排挤,便又跑去喝酒,还是长安城里他最喜欢的曲江。自言自语写了好几首诗:说别人不喜欢他——“纵
饮久判人共弃,懒朝真与世相违”,也说自己穷——“朝回日日典春衣,每日江头尽醉归”。
长安的物价与战前相比,有天壤之别。玄宗天宝末年,杜甫做从八品下的右卫率府兵曹参军,是扔在高官云集的宣阳坊、平康坊里都没人睬一眼的小官。但按规定,他也有两百
五十亩职田,年收入有一百三十四斛谷物,每个月朝廷还发钱,大约有三万五千六百。甚至,朝廷还配给他两个仆人、几匹马,还能报销一些其他日常开销。甚至在天宝十四载
(755年),为了让在京的低级官员过得舒服一点儿,玄宗还刚给两京九品以上官员加过两成的工资。养活杜甫家十口人不成问题。天宝五载(746年),一斗米十三钱,但乾元
元年(758年),一斗米要七千钱,一斗酒三百钱。物价飞涨,甚至想要一匹马,也难于上青天——战马是军需物资,已经收归国家统一管理。
杜甫现在当官了,过得却比从前最凄惨时还要拮据。天宝十三载(754年),他穷到要靠定额售卖的太仓米为生,但也还能剩下点钱买酒去找郑虔勾兑勾兑痛饮一回。现在八品
朝官左拾遗,买酒的钱,却来自典当春衣。
这个贫穷尴尬说不上话的拾遗也很快没得做了。乾元元年(758年)夏天,杜甫因为房琯的牵连被放逐为华州司功参军。金光门在长安城西,华州(今陕西华县)在南边,出城
的时候,杜甫特地绕道金光门与朋友道别。一年多前,在安禄山叛军占领的长安,他从金光门逃出长安奔向凤翔,满怀报效国家的热情。他一次次抛下家庭,不顾性命,在战乱
里艰难地寻找朝廷和皇帝。现在,作为皇帝忠诚的臣子,他被放逐,领命离开。走出金光门的时候,杜甫驻马,再次回望这座已经被摧毁的破败城市。他花费一生最宝贵的十年
,想要在城里扎下根来,但终于没能成功。
他不知道,这一次离开,就是他与这座城市的永别。
七
杜甫到华州的时候,是一年最热的六月。安史之乱远未结束。朝廷的府库无积蓄,将士的军功无钱赏赐,只能以官爵做赏。将军出征,都配发空名告身 ,便于临时填写。于是
官越给越多,越给越大,也越来越不值钱,写着大将军的告身,才能换一壶酒。华州是科考大州,各种各样“走关系”的请托都朝着专管科考的司功参军而来。
没有丝毫休息的时间,杜甫到任之日便开始上班,暑气蒸腾,汗透重衫。案前是堆积如山的公文,饭碗放在面前也来不及吃一口,便宜了嗡嗡乱飞的苍蝇。挠着头发想大喊一声
,但源源不断送来的文书并不体谅这糟老头内心的崩溃。
司功参军、管理学校、庙宇、考试、典礼……一份枯燥繁杂的工作,并不是他想象里为皇帝出谋划策的“做官”,但他依然尽心尽力去做了。他为即将去长安参加吏部考试的学
生们准备了五个策问的问题:怎样在公开市场中买不到马匹时提高驿站系统的效率?有没有办法修订征兵方式,能够保证军队兵源的同时也保证农业生产的劳动力?有没有提高
粮食储备扼制通货膨胀的好办法?……都是他受过的苦。他想着,尽管如此,他还享受着家族“生常免租税,名不隶征伐”的特权,一般的百姓,只能更辛苦。他受过罪了,便
想着要保护比他更弱小的那些不用重蹈覆辙。“老吾老以及人之老”,这是儒家“爱人”最朴素的出发点。
但似乎并不受欢迎。从前考试都是考诗歌文章,凭什么在他手下就要准备经济时务?最没有资格来出考题的,大概就是他这样一个考进士,考制科,投匦献赋,所有的考试都参
加过,却从来没考中的人吧。
夏天在忙乱却没有丝毫成就感的公务中过去,诚然他依旧怀有对朝廷百死不悔的忠诚,但一再被冷落、忽视、排挤,与烦琐却不重要的公务一道,都是一种累增的疲惫。下一年
秋天,关中地区无法从战乱中恢复过来,物价飞涨,粮食歉收。心灰意懒的杜甫再一次陷入饥饿。向来心向朝廷一往无前的杜甫萌生了退意。
正在此时,杜甫收到朋友热情的信邀请他移居秦州(今甘肃天水)。他没有仔细规划,立刻辞了华州司功参军的官,带着一家老小翻过陇山来到秦州。这位朋友却并未能履行诺
言,杜甫一家在秦州陷入了孤立无援进退两难的境地。
满目悲生事,因人作远游。
杜甫还没有来得及享受逃离枯燥公务的闲暇,一下子落入生存的泥潭。他还勉强振奋精神夸奖了秦州的风光:“落日邀双鸟,晴天卷片云。”打肿了脸充胖子一般在诗句里享受
他的世外桃源。气温一天天冷下去,自然能够提供的食物终于不再能支撑他对隐居的浪漫想象。更危险的是,秦州很快就成了战场。秦州与吐蕃相连,安史之乱爆发后,吐蕃趁
机占领了许多边地,入夜之后,常有报警的烽火闪烁在群山之间。
不得已,十月,杜甫再次带着家人远行。这次,是受同谷县宰的邀请辗转迁往同谷(今甘肃成县)。预想中的帮助又一次落了空。他只能重操旧业又做起了山里采药市里换米的
艰苦营生。冬天到了,没有吃的,只能穿着短裤拾橡栗、掘黄独,勉强果腹。儿子与他一道去挖食物却空手而归,空荡荡的家里只听见儿女喊饿的呻吟。
腊月开始的时候,为生计所迫的杜甫再次开始携家带口的迁徙。从甘肃翻山越岭,过龙门阁、剑门、鹿头山,终于在除夕之前到了成都。初来乍到,在一年里最热闹的时候,寄
住在浣花溪边草堂寺的一间废旧空屋子里。
从华州到成都,乾元二年(759年)在四次长途搬迁中度过。过了年他就虚四十九岁了。他的曾祖父杜依艺在他这个年纪已经做了巩县县令,他的祖父杜审言在他的年纪,早已
叫天下人知道了他的清狂才名。杜甫曾经说过,自己家族到近几代衰败,钟鸣鼎食的气象不复从前。但他的父亲杜闲最起码还是五品的紫袍高官,做兖州司马,奉天令,养得起
他衣食优裕、肥马轻裘地游荡于齐、楚、吴、越。而他,身无长物,在一年里最该享受安宁丰裕的时候,带着妻子和年幼的孩子们寄住在一间破庙里。作为臣子,他无法施展抱
负报效国家;作为父亲,他也无法给孩子们好的教育;弟弟们在远方,同样忍饥挨饿,妹妹丧夫带着孩子勉强生活,作为家里的嫡长子,他甚至无力团聚这个支离破碎的家庭。
他开始努力经营日常生活。为了一个容身之处,他不得不觍着脸向朋友乞讨。天宝年间,当他依然固执地在长安蹉跎时,跑去给当时的河西节度使哥舒翰做幕僚的那个朋友——
高适,在安史之乱里飞黄腾达了!哥舒翰败于潼关,高适奔向玄宗,又在肃宗与玄宗争夺政权时奔向肃宗,帮着肃宗讨伐玄宗派去江南的永王李璘,先做蜀州刺史又做彭州刺史
,刚好在四川。杜甫常给他写信,多半是求他救急。靠着高适送的一点儿米与邻居的菜蔬过日子。
下一年,杜甫发奋向朋友们求告,终于用朋友们资助的茅草,在浣花溪西头建起一座白茅草堂。村里只有八九户人家,水流在此变缓,圆菏浮小叶,细麦落轻花。他开辟了一块
菜园、一块药栏,还沿着屋外小径种了花。他仔细地规划了花园的样子:买了翠竹,还向朋友们写信寻觅松树、桃树与绵竹。在五十岁这年,老杜甫终于有了一处容身之所。“
老妻画纸为棋局,稚子敲针作钓钩”,贤惠的妻子,懂事的儿女能在简陋的环境里自得其乐,对于杜甫,是一种欣慰,也是一种心酸。
他不能停止对时事的关心。别人受的苦,都像加在他身上,他自己受了苦,总要想到比他更惨的人。夏天大风卷起屋檐上的白茅,“床头屋漏无干处,雨脚如麻未断绝”,但是
他想到的是“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
不能总受朋友接济,杜甫终于还是去找了一份工作,不情不愿地在异乡安顿下来,做从前不爱做的幕府。当年在长安有些交情的严武因为军功,做剑南节度使,请杜甫做他的幕
僚,甚至在广德二年(764年)为他向朝廷要了一个“检校工部员外郎”的名头。这个从六品上的官阶是杜甫这生荣耀的顶点,但它到来在战乱频繁的时候,作为一个虚衔,表
彰他做幕僚的成就,简直让人哭笑不得。
幕府的规矩并不比在华州做司功参军轻松:晨入夜归,不是生病事故,不许迟到早退。与刚入仕途的年轻人一起工作,他们并不知道这个头发花白、脾气倔强的糟老头过去的故
事,只觉得他格格不入。杜甫忍受漫长的工时,忍受年轻人的排挤,失望气愤,也只能在诗句里默默排遣:白头趋幕府,深觉负平生。
他五十好几了,原先被掩藏在家国责任感与自我成就的强烈愿望之下,那些只习惯故乡故土的根须,被蹉跎的年岁滋养,正与杜甫的白发皱纹一道疯长。他依然有“致君尧舜上
”的决心,但他也是个老头了。他不能抹去人人都有的那点庸俗的对落叶归根的渴望。他越来越频繁地想起儿时的往事。
杜甫出生在河南巩县。儿时的院子里有一棵高大的枣树。八月枣子熟了,弟弟妹妹嘴馋,他这个哥哥便猴儿一样,一天上树千回,丢枣子给树下笑着叫着张着手的弟妹。他有四
个弟弟,除去跟着他一起到了四川的杜丰,其余三人,在战乱里不通音信。后来杜甫终于在成都与弟弟杜颖重聚,他们谈论起散落各地的兄弟姐妹和姑姑,团聚的愿望无比强烈
,也无比困难。
他不止一次制定过回到长安的路线。战乱仍在继续,要想回到长安、洛阳一带,关山阻绝。宝应元年(762年)四月,杜甫听说官军和回纥军队终于收复了河南河北的大部分地
区——安史之乱似乎就算是结束了。老诗人“漫卷诗书喜欲狂”。在这首《闻官军收河南河北》里,杜甫喜滋滋地写下规划了无数遍的旅途:
“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他将顺涪水、嘉陵江到达重庆,而后沿着长江放舟东下到达江陵。由江陵登陆,北行至襄阳,再往北,是南阳,而后就是洛阳。从洛
阳他可以去老家偃师,也可以回到长安。
每每有了一些希望,总换来更大的失望。这年七月,剑南兵马使徐知道叛乱。转过年去的广德元年(763年),吐蕃举全国之兵二十万入侵,唐朝负责带兵勤王的关内副元帅郭
子仪手里只有二十人。在安史之乱里带兵收复洛阳、长安的唐代宗再次仓皇逃出长安奔向陕州。吐蕃军队一路向东,甚至占领了四川的一部分地区。杜甫不得不离开成都去梓州
(今四川三台)、阆州(今四川阆中)躲避。
回家的计划从此耽搁下来。
八
从乾元二年(759年)到永泰元年(765年),杜甫一家断断续续地在成都住了五年。除去长安,成都是他成年之后居住最久的城市。更重要的是,他在成都有草堂、花园与药圃
,有一份工作,日子过得远比在长安舒适。可是,他从没有把成都当成家,他在成都闹市的每一次游荡,都是为了收集一点儿与他一样流落在外的属于长安的灵魂。
有一位混迹人群的白发老人,因为穷,被嘲讽驱赶,是长安城里久有盛名的画家曹霸。川人并不知道这就是当年在长安为皇帝画过坐骑“照夜白”与“玉花骢”的名画家曹霸。
现在,人人都为吃饱肚子四散奔忙,不再有人有兴趣花费时间来赞美技艺与想象。长安城里,曹霸恐怕也不怎么认识杜甫,但此时,这个热情的节度参谋,却硬拉着他的袖子,
为他写了一首好诗《丹青引赠曹将军霸》:
将军魏武之子孙,于今为庶为清门。
英雄割据虽已矣,文彩风流今尚存。
……
即今漂泊干戈际,屡貌寻常行路人。
途穷反遭俗眼白,世上未有如公贫。
但看古来盛名下,终日坎壈缠其身。
曹霸有一个少年成名的弟子韩干,青出于蓝,比曹霸出名很多。杜甫安慰他说,“干惟画肉不画骨,忍使骅骝(huá liú)气凋丧”——韩干画马太肥了,没能画出昂扬骨气。
但是他也给韩干写过文,赞美他说:“韩干画马,毫端有神。骅骝老大,騕褭(yǎo niǎo)清新。”比杜甫更晚些的美术史家张彦远批评他不懂画,见谁说谁好。
张彦远不懂杜甫的善良。
人的交往最坚固的方式总是以利益维系,或是有求于彼此,或是结成荣辱与共的同盟。除此之外,欣赏仰慕,都不能避免地随着时间的流逝、距离的增长而淡漠。但是杜甫,他
记性过于好了。哪怕仅仅是听说,他也永远记得他们最光华璀璨的一面。哪怕天南海北,杳无音信,哪怕别人根本不认识他,他也一定以最热情的笔触赞美他们。
他们都是盛唐繁华的证明。洛阳宫殿烧焚尽,宗庙新除狐兔穴。务实的后人还没有时间来凭吊这些细枝末节。只有杜甫——对于杜甫,构成曾经长安城辉煌的每一个名字都是他
赖以生存的回忆。
玄宗时代,奖掖民牧,引进西域种马,到开元十三年(725年),唐王朝拥有四十三万匹骏马。少年时的杜甫,在父亲的资助下,也爱骑着骏马游历山川;也爱在名人家里观赏
好马,赞美它们“骁腾有如此,万里可横行”,“此皆骑战一敌万,缟素漠漠开风沙”——开边拓土,为唐王朝战无不胜。
现在,国家崩溃,象征着她的骄傲的“马”也不再是最受欢迎的绘画对象。名画家韦偃也曾是长安城里画马的高手,但在成都,主顾更喜欢他画松树。杜甫听说韦偃在成都,赶
紧不知道哪里摸出来一匹上好的东绢,扛去韦偃家,请他为自己画一壁古松。但杜甫的草堂建成,将要离开成都的韦偃还是决定为他在璧上留下两匹骏马。
艺术的纤细敏感,需要受过训练的眼睛才能够赞许,依赖时代以优裕宽容照亮。现在,精心钻研的声调、笔触与韵律都无可避免地与曾经强盛的时代一道沉入历史的长夜。广德
二年(764年),杜甫一连写了两首诗,纪念他死去与艰难活着的画家朋友们。焰火燃尽,艺术家们并不能在生死与战祸里摘别出自己的命运:
郑公粉绘随长夜,曹霸丹青已白头。
天下何曾有山水,人间不解重骅骝。
——《存殁口号二首·其二》
杜甫仔细地记录他们过去的辉煌,哪怕在他们辉煌的长安城里,他也不过是一个在筵席上敬陪末座的小角色。但通过复述他们的辉煌,杜甫一次次闻到昌乐坊一带浓郁的梨花蜜
甜香,他再次看见飞阁相连的大明宫。慈恩寺高塔下年轻的郑虔、王维分据白壁两端,挤挤攘攘等着听故事看画画的人群压低声音兴奋地谈论着他们的衣着、神貌,他们执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