着掰扯对与错,只忙着强身健体托关系找由头在朝廷里露脸。

他有这样强烈的行动力,更对所谓的“命运”嗤之以鼻,他更相信自己。柳宗元“肌革瘆懔(shèn lǐn),毛发萧条”,“行则膝颤,坐则髀(bì)痹”,四处求告,别人泛泛

宽慰几句,好些的再送些药石。刘禹锡一头扎进医书药典里,为柳宗元研究起强身健体治病的药方。他小时候背药典,是童子功。此时闲暇,续起来研究,时时寄来自己研习的

药方,治肾虚,治脱发,治脚气(刘禹锡到晚年还手痒,替白居易治眼病)。再有时间,研究佛学与民俗。

刘禹锡的人生从来没有什么平顺的时候,家无高官显宦,只能靠他单枪匹马凭才学在京城闯出一番天地。刘禹锡给皇帝写信,巴结高门大族,考进士,考博学宏词科,考吏部取

士科,终于得官,做了东宫太子校书。没过一年又因为父丧去职。等服丧期满,为了赚点钱,只能到当时的淮南节度使杜佑幕府里做个秘书。什么都要写,年节里朝廷发了面脂

、口脂、春衣,谢表都是他来写。后来他又来到京城,有了正经官职,为了打点人情通关系,也还得兼职替人写文书,文集里好几卷是替武元衡、裴度等人写的公文。但越坎坷

,他就越有无穷的斗志。他对自己有无穷的信心:是与非,不是他自己的错与对,全在时机。他要好好保养,等待时机,健康长寿就总有一天能回到长安去。

元和九年(814年)腊月,刘禹锡与柳宗元在差不多的时间接到诏书:诏回。从南方回到京城有两条路。一条“两都驿道”:出潼关经洛阳经汴河水道南行。第二条“蓝武驿道

”:从蓝田、武关经过商山至邓州南行。两都驿道平坦易行,但很费时日,而蓝武驿道山路崎岖,却能更快到达。

柳宗元和刘禹锡选择了快速却艰难的这条。一路上春气萌动,黄昏时炊烟拂来已有暖意。仿佛都是好兆头。到达蓝桥驿时离长安还有不到百里,他们在驿站的墙上看见了同样被

从贬谪地江陵诏回的元稹留给他们俩的诗:“心知魏阙无多地,十二琼楼百里西。”——京城与朝廷就在百里之外,快马加鞭,他们还能追上这失去的十年。再往前,到达灞上

,元和十年(815年)的春花已开,与十一年前他离开的那个春天,几乎一模一样。柳宗元写下此时激动的心情:

十一年前南渡客,四千里外北归人。

诏书许逐阳和至,驿路开花处处新。

——《诏追赴都二月至灞亭上》

这年他四十二岁,重新开始,也还来得及。

柳宗元回到长安的一个月并没有做什么了不得的大事。桃花落尽槿花开,听说朝廷正商量着让他和刘禹锡还是回尚书省去做员外郎,但一直没有得到正式任命。于是柳宗元清理

祖宅,祭祀父母与亡妻,收拢散落各处的家传典籍,拜访故旧,一个月毫无知觉地溜走。

三月十四日时,朝中的任命毫无征兆地下来:柳宗元做柳州刺史(今广西柳州),刘禹锡做播州刺史(今贵州遵义),其他几个被诏回的“永贞革新”旧人也都通通任命远州刺

史——四千里外北归人如今要向四千里外更远而去。

这样近乎戏耍的任命据说来源于刘禹锡的一首诗。在无所事事的一个月里,刘禹锡忙着与他年轻时在长安交下的故旧宴饮,游乐。他们去了以前曾去过的玄都观,是看花的好时

节,刘禹锡终于没有被十一年的贬谪弄死,反而活蹦乱跳地回来了,得意地写道:“紫陌红尘拂面来,无人不道看花回。玄都观里桃千树,尽是刘郎去后栽。”

传说正当政的武元衡听说这首诗,想到自己曾经在朝廷议论是否诏回“八司马”时授意下属反对。他认为刘禹锡是在嘲讽他们:武元衡就是“刘郎去后”当政的“新贵”。本来

朝中对于诏回“八司马”就议论纷纷,宪宗皇帝对于刘禹锡和柳宗元远没有后来的史书中记载的“爱才”:那就继续贬出去,柳州与播州,远远待着,别回来了。

刘禹锡的母亲八十多岁了,刘禹锡带着她去播州,山长路远;刘禹锡不带着母亲赴任,千里相隔。无论如何,这一去,都是生死两别。在永州失去了母亲的柳宗元听到这个消息

,立刻上表朝廷,请求让自己去播州,让刘禹锡去做柳州刺史。朝中可怜柳宗元和刘禹锡的御史中丞裴度也帮着劝皇帝:这是逼迫刘禹锡与母亲生离死别,您推崇孝道,这会损

伤您的名声。皇帝愤愤说,刘禹锡知道自己母亲年纪大了,就更该谨言慎行,不要给亲人惹祸。他现在明知故犯,不重罚已经是对他好。

皇帝终究爱惜自己的名声,刘禹锡改任连州刺史。柳州刺史柳宗元与连州刺史刘禹锡,这对难兄难弟,再次一道被踢出朝廷,一个去广西柳州,一个去广东连县,在被贬谪的路

上甚至还能再结伴走一段。

十一

柳宗元到柳州时是元和十一年(816年)夏天。四十三岁,须发皆白。在永州时落下的膝颤、腿疼、脚气病还没好,又得毒疮再患伤寒。

在柳州的柳宗元没有在永州时那样绝望。他相信天道无法决定人事,但时间已经逼迫他看清自己的命运。二十岁时他是年轻的进士,三十二岁时,他已经做到了父亲一辈子才达

到的六品官,没想到,他领先于同龄人的官禄荣耀从此停止。逝者如斯,增长的只有年岁、白发、疾病和不断压着他的复兴家族而无望的愧疚。他不再恐惧将要到来的厄运——

厄运已经到来。他这一生将要以这样的方式浪费,已成定局。家族与父母的期望他都辜负,反而有一种破罐子破摔的豁达。

他没能为父母尽孝,便力所能及地让他管理的地方父子骨肉能够团聚。柳州人口买卖猖獗,卖儿抵债成风,还不起钱,孩子就成为债主的奴隶。柳宗元到任之后,禁绝人口买卖

,以工钱还债。修孔庙、兴教化,渐渐地,一向被视为化外之地的柳州,变得父慈子孝,兄友弟恭。

他忽然爱上了种树,戏称自己是“柳州柳刺史,种柳柳江边”。种完柳树,又在柳州城西北种下两百株柑橘树。春来新叶婆娑,想起伴随他一路贬谪,他时时向其诉说却从没得

到回应的屈原。他仰头看挺拔向上的树干,想起屈原的《橘颂》,想他写下“苏世独立,横而不流兮”“秉德无私,参天地兮”的神态。在柳宗元熟悉的文学传统里,有树的地

方,就有人对于时光与命运的伤悼。他在心里预演了自己成为过去的那天,后人会怎样记得他。他希望后人看见他种下的树,会想起种树的人。

他从箱箧里翻出草稿与书信,开始编订自己的文集。柳宗元是个早慧的诗人,惠政当世、复兴家族,是他作为河东柳氏后代必须承担的责任。都做不到的时候,他也还是个诗人

。现在,他能够寄望的也只有当他、他的朋友、他的敌人,还有那个不喜欢他的皇帝一起被时间碾成齑粉,当后世忘记踩在他身上的脚都属于谁时,他们还能够记得诗人柳宗元

十二

长庆二年(822年),柳宗元和刘禹锡共同的僧人朋友去连州找刘禹锡。他向刘禹锡细细讲起他这一路上经过永州零陵时对柳宗元愚溪故地的探访。当年柳宗元结茅树蔬,建在

愚溪上的房屋院落,已经找不到了。愚溪仿佛从来没有人居住,依然是蒹葭茅草、凫(fú)鹳遨游的荒野。这是柳宗元离开永州的第七年,也是他去世后的第三年。

刘禹锡最后一次见到柳宗元,是元和十年(815年)诏回之后,从京城再次贬谪的路上,他们在衡阳分手,一个去往广西柳州,一个去广东连州。不知道这一次贬谪又是多久,

再有一个十年,他们都会是五十多的老头儿。分手时,柳宗元写诗说“皇恩若许归田去,晚岁当为邻舍翁”。他想着,到了退休的年龄,皇帝大概也不会在意这两个废人,也许

可以和刘禹锡一起归隐田园,比邻而居,做两个诗酒唱和的老翁。

四年以后,元和十四年(819年),刘禹锡的母亲病故。比柳宗元幸运,刘禹锡现在是刺史了,可以从连州扶柩北返。路上经过柳州治所衡阳,刘禹锡的队伍停了一停。母亲病

重时,柳宗元三次派人去问候,疲惫悲伤的刘禹锡决定在柳宗元这里歇歇脚。等待他的,不是柳宗元的盛情接待与安慰,只有素服悲戚的柳家人,还有一封信。信里说:我病重

了,留下遗稿,累你替我编集。柳宗元的书案散乱,有些文稿已经编秩整齐,还有些书信写了一半还没有发出去。好像柳宗元与刘禹锡半生的友情,甚至没有一个慎重的句号。

刘禹锡带走了柳宗元的遗稿,也带走他的一个儿子(柳宗元没有娶到合适的妻子,但终于生了两个儿子,其中一个还是遗腹子)。他知道,这是柳宗元最担心的两件事。

后来,元和十年(815年)分手时柳宗元的愿望刘禹锡都替他实现了一半:二十多年之后,刘禹锡早从贬谪之地归来,一路从夔州刺史、和州刺史升官到太子宾客。他不仅熬死

了宪宗,还熬死了穆宗、文宗。他从来知道自己必定是这场本质上看谁活得长的竞争的胜利者。从和州北归,在扬州碰见老友白居易,请他吃饭,席间刘禹锡得意地写“沉舟侧

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回到长安,刘禹锡一定又要去玄都观看花,再次写了诗:“百亩庭中半是苔,桃花净尽菜花开。种桃道士归何处,前度刘郎今又来。”。他后来

住在东都洛阳,也有钱,真就买了田,盖了大园子,在最繁华的都市里享受起田园生活。他本就朋友多,此时老朋友白居易、令狐楚都在洛阳。结伴赏花,结伴出游,三人唱和

来往,甚至攒出《刘白唱和集》《彭阳唱和集》两本诗集。

唯有柳宗元的故事停留在元和十四年(819年)。死亡消磨所有深刻的痕迹,如同水滴石穿。刘禹锡对于人的意志在时间里一点点被自然抹去从来有清楚的洞见。他写过“山围

故国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也写过“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他们年轻时都相信自己会与从前的所有人不同,甚至超越历史,超越时间,成为伟人。

事实上并不。一年年草长莺飞终究会掩盖一围不再有人活动的房屋院落存在的痕迹,溪水悠悠,春草空绿。刘禹锡的朋友柳宗元也在他的目送下一点点淡去。但作为诗人,刘禹

锡还有在无情流过的时间里留住柳宗元的一项权利:他终于为柳宗元编纂完成《唐故柳州刺史柳君集》。后人不能知道柳宗元一生里任何的丰功伟业,正如后世已经忘记他的敌

人,忘记提携过他憎恨过他的那些皇帝,甚至不再关心踩在他身上的脚都属于谁。

他们只记得诗人柳宗元。

 

 

 


白居易和元稹:去他的《长恨歌》

 

白居易的母亲是个疯子。时人说是“心疾”,大约是现在说的“精神分裂”。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有人说是因为“悍妒”。后来人提到白居易,多少要说一句,他母亲是个疯子

,还要补一句,白居易的父亲是他母亲的亲舅舅。这是门近亲乱伦的婚姻,好像要为她的疾病在不合礼法的婚姻里找到根源。但白居易自己是不提的。相反,他牢牢记得、反复

回忆母亲多多少少曾经展现过的慈爱,其他的那些,就不说了。

贫穷和疾病是世上最掩藏不住的两样东西。白居易二十二岁的时候,父亲在襄州别驾任上去世,跟着父亲留在襄阳的一家人立刻失去了经济来源。白居易带着一家老小又搬回渭

南下邽依靠太祖父的族人,寄人篱下。母亲有病,但也有清醒的时候,清醒过来便担忧几个孩子的衣食,病却更重了。白居易只好专门去浮梁,向已经做了浮梁主簿的长兄要钱

,跑了两千五百里,讨到的钱却不多,很快,长兄就打发他带着匀来的一点儿米回家。从浮梁到洛阳走水路,换船补给的时候,借住在江边山下的小旅店。山里长夜绵绵,熄了

灯,雷霆风雨就格外清晰。白居易一个人坐在黑暗里,担心母亲,担心弟弟,担心一家人的生计。他写了一篇《伤远行赋》,讲到贫病交加的家里,斟酌反复,只说:我出门这

么久了,母亲一定日夜担心我吧。

在白居易以后的人生里,“贫穷感”一直如影随形。他是十五岁就写出“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天才少年,自然要尽力营造一个文人萧散自在、淡泊名利的自我形象,但

另一方面,每一天他都在焦虑“养家糊口”。

人生有累,哪怕吃着肉,也常常觉得饥饿。他后来做官,第一份工是校书郎。刚上班,他就夜里失眠——“薄俸未及亲,别家已经时”,忧虑自己在京城瞎忙,既赚不到多少钱

,也不能在母亲身边晨昏供奉,工资涨幅跟不上母亲的衰老。他写信给弟弟,担忧两个未嫁的妹妹没有嫁妆怎么办。

他后来做天子近官“拾遗”的时候,唐宪宗问他接下来想做什么官—— 一个要什么有什么的机会。但是他眼盯着那点工资,老实浪费掉了。他说:我家里穷,工资少,还有老

母亲要奉养。我看“京兆府判司” 很好,钱多离家近。皇帝于是给他做了户曹掾。他激动地专门写了一首诗,说新工作一年工资四五万,又可以早晚照顾母亲,人生啊,除了

衣食无忧,不饥不寒,还有什么好奢求的?

他自己辛苦计较量入为出,但别人家“行马护朱栏”“筠粉扑琅玕”的高门大户,就坐在城里最显赫的地段,每天嘲笑着他的疲于奔命。他忍不住眼热,吞着口水酸溜溜地写:

这大多是将相高官的别院,这些人豪宅太多,房子建起来,恐怕只看过图纸,来也没来过。

但贞元十五年(799年),客居洛阳的二十七岁“大龄无业青年”白居易甚至还没资格担心他的工资和房子。他需要先考上一个官,到长安去。但做官,是一条千军万马争过而

常有伟大诗人掉下去的独木桥。

传说里白居易第一次来长安,向著作郎顾况投稿。顾况听说面前的少年叫“居易”,笑了笑说道:居易呀,长安米贵,长安居,大不易呢!

白居易决定去考最难的那科——进士。长安城里最多这样穿着白麻衣的考生,他们走在一起就像一片一片的云,熙熙攘攘来了,没多久就分散寥落没有踪迹。

唐代考试分为“常科”与“制科”。常科年年有,考的人最多,其中又分为“进士”与“明经”两科。明经只考经典背诵记忆,但当时人说“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这一

科的考生常作为“庸碌无能之人”,被人鄙视。进士科常常两三千人应考只取二十人左右。进士科考卷不糊名,考试前考生还可以带着自己的诗卷去考官和考官的朋友们家里自

我推销。在这二十人里还得去掉这些“声名显赫”的“红人”,更不剩几个名额。

白居易的家世背景不能为他铺路,又没有飞黄腾达的朋友,为了考中,只能拼命。他白天研读赋,晚上研读儒家经书,以研读诗歌作为休息,连睡觉的时间都没有。以至于口舌

成疮,手肘成胝(zhī),看东西眼睛里点点都是飞蝇。二十七岁的白居易无意间照镜子,看见的是满头白发和脸上的皱纹。

仅仅进士及第,并不能得到一份工作。还需要守选三年,才有资格参加吏部的常调铨选,有做官的可能。哪怕运气好,被吏部选上了,也都是州府参军或偏远州县的县尉。家里

兄弟四人,长兄远在浮梁,生病的母亲,一个快要应考的弟弟,另有两个待嫁的妹妹都要靠他来抚养。为了靠近长安,替母亲治病,给弟弟铺路,他需要一个留在京城的位置。

只能去参加更多的考试。作为已经考上,还在守选期间的“前进士”白居易,得到一个参加吏部主持的“科目选”——“书判拔萃” 的机会。书判拔萃与博学宏词一样,是当

时最受欢迎的两项得官捷径:先中了进士,再去参加书判拔萃考试,考上就会被授予校书郎、正字,或者是邻近首都的县尉。都是在名声好、前景佳的清要官位,又能留下一个

博学有才能的名声,将来要升官的时候便有大概率被举荐为拾遗、监察御史等与皇帝亲近的位置。

比起操心家计,白居易大概更喜欢考试。书判拔萃考解决纠纷的判词。白居易为自己准备了百来道模拟题,比如说:

乙女许配给了丁男,彩礼已经接了,但是乙后悔,丁愤而告官,乙辩称:可是都没有立婚书呢!

甲的老婆在婆婆面前骂狗,甲很生气,把老婆休了。老婆也很生气,认为没犯“七出”,怎能单方面离婚?甲辩称:这是不敬!

……

这些后来成了在考生中广泛传播的“百道判”。

在三十一岁这年,白居易终于如愿做了秘书省校书郎。

元和元年(806年),四年校书郎任满,白居易不愿意赋闲等待吏部再次考核,挤进了“才识兼茂,明于体用”考试。考上了,便能立刻授官。

为了省钱,赋闲时的白居易连房租也不想付。他与同样校书郎任满,也要参加制科考试的元稹一拍即合,都搬进了华阳观,结伴温书。这下连笔墨纸砚的文具钱都有人分摊了。

制科考策论,白居易再次展示了他在考试方面的天赋,整理出了一套《策林》,分析策对的每一个部分,还有参考答案,在考生中畅销一时。甚至后来皇帝下制诏,也用了白居

易的参考答案。

如果白居易一辈子只需要考试,他一定过得很开心。但考试只是一道帷幕,他以勤奋和才智用力把大幕拉开,满以为会被鲜花掌声淹没,没想到人生最真实的崎岖黑暗才开始一

点点展现在他眼前。

辉煌的唐代长安城在清晨五点依然保持着她一贯壮丽的面貌。

一条横贯南北的朱雀大街把城市分为东、西两个部分。属于皇族的宫殿与官衙,以及围绕着他们的高官显贵占据着城市的中心与东北部高档社区。

城中心的鼓楼掌握着城市的生息。每到日落鼓响八百声,在鼓声停止前,城里被分割成方块的一百多个居住区关门歇业,行人回家,再不许有人在街上行走。直到第二天五更天

刚破晓的时候,宫内的晓鼓响起,坊门才能开启。

在年轻的下级官员白居易眼里,隐没在暗昧夜色中那些象征帝国气派的宽阔道路,面目并不亲切。白居易总是在整个城市熟睡的黑暗里,穿戴整齐,悄悄打开坊门,骑着马向北

边宫城出发。他要在宫内晓鼓声响前,到达城市北边的宫城,等着黎明时皇宫城门打开,朝拜君主。

长安城北高南低,从白居易家里进宫,十里北行。在冬天,北风呼啸,上坡路滑,照路的蜡烛半路就被狂风吹灭,耳朵被呲出冻疮。哪怕到了宫城门外,宰相们可以去太仆寺车

坊暖和暖和,白居易却还需要在毫无遮挡的风雪中等着开门,一边盘算着向君主贺雪的句子。等到宫门打开时,等着赞美这场雪的白居易却已经是“须鬓冻生冰,衣裳冷如水”

白居易在长安住了十多年,搬了五六次家。从长乐里、宣平里,到昭国里、新昌里,却越搬越往南,做校书郎时租的第一套房在长乐里,反而是他住过离上班最近的一个地方。

但年轻的白居易对未来有一种火热的信心。

白居易考上“才识兼茂,明于体用”的这一年,也是唐宪宗李纯登基的第一年。这一年,王叔文、刘禹锡“永贞革新”失败,朝廷里当权的高官大多在这次与宦官的权力斗争中

失败,被赶了出去。宪宗需要一些年轻新鲜、对他忠诚不贰的面孔。

他看见了白居易的诗。一个光明的未来就这样掉到了白居易头上:他先去做了京畿周至县的县尉,没过几个月就被借调入朝中做了集贤校理。元和二年(807年),白居易以县

尉成为翰林学士,为皇帝起草诏令,做机要秘书。

隔三岔五,皇帝就邀请他参加宴会,他以“内相”的亲密姿态坐在皇帝身边,百官之上。至于宫里送他茶果梨脯、绢帛,甚至家具、御用车马更是平常的事情。白居易在日后为

自己编订《白氏长庆集》时,特别收录了所有他为皇帝写的任命诏书,成《中书制诰》与《翰林制诰》两编,以为无上光荣。

转过年去,白居易被再次提拔,做了左拾遗。虽然官品只有从八品上,却是不经吏部由皇帝亲自考核的近臣。工资自然是涨了不少,他甚至有钱买了两个健壮的婢女照顾母亲,

防止她神志不清时自伤自毁。

家庭的负担一时松动,事业一片光明。在无亲无靠的京城里,忽然靠上了那个最大的靠山,心情激动的白居易给皇帝写了一封信,表达了他受宠若惊,宁愿肝脑涂地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