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领:玻璃城/逆旅(出书版)》作者:叶萱
☆、楔子
八月六日,农历七月初七,宜嫁娶。
上午十点,G城中心广场上鼓乐齐鸣,《婚礼进行曲》的调子衬着音乐喷泉起起伏伏,到高亢处,硕大水花喷涌而出,围观的人群发出“哗”的赞叹声。余音未落,红地毯前端款款走过来一对对穿着婚纱、礼服的新人,有活泼的小孩子站在绵延的队伍旁边,大声数:一、二、三、四、五……
最后一对新人亮相的时候,一群小孩子脆生生地齐喊:九十九!
的确是九十九——风和日丽的日子里,从农历来讲是传统“七夕”情人节,从公历来讲是国人喜欢的“双数”日子,九十九对新人在整个城市的见证下结为夫妻,图的便是这长长久久的好彩头。
长长久久,这是所有人在人生最重要的这一天里,单纯的祈愿。
多么美好。
穆忻感慨万千地站在人群外缘,遥遥注视着台上的新人们,看那些雪白的婚纱绵延开去,好像天边大片白色的云彩。偶尔有一两个新娘穿了淡粉色的婚纱,不显突兀,反倒像是云彩中几朵含苞待放的山茶花,娇艳生动。
她看着那一对对新人脸上的喜气洋洋,也觉得有温暖的情绪从自己内心深处洋溢开来。她很努力地在九十九对新人中寻找那两张自己熟悉的脸庞,可是人太多,不太好找。她微微踮起脚,一只手扶住身边的路灯柱子,张望着远处白色云彩铺散开的方向。似乎,很容易就想起几年前,也是在这个地方,欢快的音乐喷泉下,市公安局举办的集体婚礼上,她和杨谦身着警服,一起宣誓的情景。
好像就在昨天……
因为集体婚礼是团市委主办,过程里少不了领导讲话。终于等领导讲完了,新郎新娘代表上台做宣誓发言,穆忻才找到了那两张熟悉的脸孔。
她长长地舒口气,一边听台上新人的发言,一边注视着话筒后面那两张脸上所洋溢出的由衷的幸福感——直到听到他们说“这里不是爱情的终点,而是人生的起点”时,穆忻终于忍不住笑出来,心想等下次见面的时候一定要问问这两口子,到底是谁写的发言稿,不像结婚宣誓,倒像是入团宣誓。
几分钟后,新人代表发言完毕。伴随着那声“我愿意”,广场上顿时腾空而起无数只彩色气球。在围观的小孩子们所发出的兴奋的尖叫声中,九十九个新娘一齐将手中的小绣球抛向人海。观众们顿时沸腾了,纷纷伸直了手臂去抢这隐含着幸福寓意的小玩意儿,顷刻间,偌大广场上的气氛一下子就飙升到了顶点。
穆忻笑着躲闪抢绣球的人们杂乱的脚步,一不留神就踩到了身后的人。她笑眯眯地回头,习惯性地说一句“对不起”,然而在她看清面前人的脸孔时,顷刻愣住。
喧闹的广场上,穆忻只是这么呆呆地看着面前的人,以及他脸上淡淡微笑的表情。她张张嘴,觉得有很多话想说,却不知道该先说哪一句?
隔着夏日明亮的阳光,隔着清晰如斯的过往,有些记忆,扑面而来。
作者有话要说:开新坑啦!敬请姐妹们支持啊~~~
每日上午十点更新!第一次用存稿箱,又近两年没发文,系统都用着手生,若哪天忘记了,大家别抽我啊~
本文预计更新到鄙人再次进产房前一天,也就是元旦附近,年后预计就会出版上架~~一定有结尾,绝对不是万年坑,在这里预先感谢姐妹们的留言评论、意见建议~~请务必不吝赐教,谢谢:)
☆、第一章:遇见(1)
多年后,穆忻曾无数次设想过——如果当初她没有遇见杨谦,或许就不会去当警察,不会遭遇暴雨中担惊受怕的一夜,不会接受凌厉的质询与凄怆的拷问,更不会经历那一场又一场挥之不去的梦魇……她这样平凡的女子,应该像所有日子简单到麻木的人们一样,嫁个寻常男人,过寻常时光。
可是,生命中本就没有那么多的假设。
就像好友郝慧楠所说:敢于“假设”人生这回事的,要么是不靠谱的神棍,要么是没法重来的曾经。
仔细想想,这话没错。
认识杨谦那天,是何其倒霉的一天——上午她和初恋男友分手了,下午落魄地回了学校,走到大门口才想起来因为非典的缘故学校已经封校。她离开学校时是翻了食堂后面不算高的院墙,如今也只能翻回去。
站在两米多高的院墙下面,穆忻脸色苍白的仰头看着早上对她来说还不算高的院墙,再低头看看自己身上的T恤衫、五分裤,苦笑一下,环视四周——这边是条安静的小巷,掩在居民区内,少有人经过,却很干净,干净到还不如墙那边,好歹有几根垫脚的圆木。她掏出手机看一看,距离傍晚开系会的时间越来越近,如果点名时自己不在,老师轻易就能查出她擅自离校的事。非典期间,小事化大,她搞不好就会在毕业前夕先给自己弄份处分……想到这里,穆忻咬咬牙,一使劲,毅然扒住墙上凸起的石缝往上爬!
可是,爬起来真的很难——因为没有落脚的地方,穆忻爬得很费力,手心还有冷汗源源不断的冒出来,不管抓哪儿都打滑。小腿有些软,一个劲儿地打哆嗦,似乎很难支撑如此高难度与高强度的体力活动。穆忻全神贯注地寻找能用脚踩住的石缝边缘,一边感觉手臂在发抖,一边心里委屈得想哭:爱情没了,身体不适,再背个处分,全世界都与自己为敌。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身后突然多了一股力量使劲撑住她的腰,努力把她往上顶。穆忻一愣,睫毛湿湿地回头看,只见一个男生略有点不好意思的脸。他一边使劲托住她一边问:“你要爬进去?你是艺术学院的?”
穆忻点点头,吸吸鼻子,眼前的水雾似乎散去一些,男生的面孔渐渐变得清晰——真是个好看的男生,高个子,干干净净的,说话的样子很真挚。穆忻心里苦笑着想,老天爷到底是不怎么善待她的,居然可以让她怀揣着满腔期待翻墙出来约会,却弄到一拍两散;然后灰头土脸翻墙回学校,却在翻得最没有形象的时候遇见一个帅哥。她似乎都能想到,如果被同寝室的女孩子们知道自己的这番经历,该是多么痛不欲生、扼腕叹息、恨铁不成钢。
男生显然也看出了穆忻的沮丧,只是略一思忖,马上果断地说一句:“不好意思,要想上去只能这样了,我没恶意,你别见怪。”
说话间,他的手猛地托住穆忻的臀部,使劲一顶,穆忻倏的一下子就发现自己居然比墙头还要高了!
还没等她反应过来,男生再一使劲,穆忻居然就借势踩上了墙头边缘的一排石缝。只需要再加把劲,就可以完全翻到墙那边去!
喘口气,穆忻抱住墙头,有点半趴在上面,待形势稳住后,她下意识回头,想对墙下的男生说声“谢谢”,然而就是回头的一瞬间,让她觉得从没有像现在这样,尴尬到生不如死!
因为她看见那男生正愣愣的瞅着他自己的手掌发呆——在他的手掌上,赫然是一片殷红的血迹!
到这时穆忻才记起自己为什么会手心出汗、腿脚酸软、体力不支,黑色五分裤掩盖住的一切都□裸暴露在这个陌生男生的面前。穆忻再也没脸看下去,甚至连声“谢谢”都没有勇气说出来,只是凭借一种本能的逃遁心理,迅速翻过院墙,逃向学校深处。
也是那晚,穆忻失眠了。她怎么都睡不着,脑海中全都是那个陌生男生愣愣的表情和他殷红的掌心……这个突发的尴尬事件居然神奇般地让她忘记了失恋的痛苦,只觉得下午那一幕如此深刻地印入她的脑海,变成一种奇耻大辱。
她希望,永远、永远,不要再见到这个男生!
可是,就是那么巧——几个月后,收到研究生录取通知书后,穆忻去导师家报到,居然就在那里看见了那个曾代表着她全部尴尬的男生!居然,他的导师,和她的导师,是夫妻!
穆忻终于恍然大悟:怪不得他那天会出现在那条僻静的小巷里,那不就是艺术学院教师宿舍区的后门吗?
所以,很好,很顺利。
省大法学院刑法方向二年级硕士研究生、校长奖学金获得者、院学生会副主席,杨谦。
省艺术学院设计系一年级硕士研究生、国家奖学金获得者、校学生会宣传部长,穆忻。
狭路相逢。
然而更有缘分的在后面。
几个月后,穆忻在中国美术馆再次遇见了杨谦。这次,他身边跟着一个漂亮高挑、扎马尾辫的女孩子,她脸上有明媚的笑容,正像导游一样给杨谦介绍:“他是印象派代表人物和创始人之一,有白内障,但对色彩有天然敏感的捕捉。他喜欢坐在室外观察不同时间、不同天气、不同光线下景物四周色彩的变化,呶,就像那边,桥、河流、草垛、睡莲……是不是很有生趣?”
“没看出来,”杨谦老老实实回答,“不过倒是挺像白内障病人画的,因为看着都朦朦胧胧的不太清楚……”
“噗!”穆忻在他身后一个没忍住,笑出声。
前面的两个人回头,杨谦看见穆忻的时候惊讶得不得了:“你也来看画展?”
“我是他的粉丝,”穆忻指指墙上的画作笑着答,然后看一眼面前的女孩子,只见对方也在好奇地看着她,便打招呼,“你好。”
“你好,你们认识?”女孩子开朗活泼,表情有点小兴奋,“刚才就注意到你了,见你在那边看一幅画看了很久,压根不像这里这么多挤来挤去的人,明显是来附庸风雅……你在看什么?”
“河水、云彩,”穆忻也是个直率的人,不喜欢耍花枪似的寒暄,“和画册上看到的完全不一样,比如那边那副,画里没有太阳,但云彩下面加了一小笔很浅淡的粉红色油彩,所以天空整个就亮起来。这些细节在画册、幻灯片里都完全看不到。”
“没错!”女孩子兴奋起来,“还有桥上的砖,你注意到没有,叠加的油彩很随意但是很有色彩的秩序感。我刚才还在想,‘印象’到底应该是眼睛一瞬间的视觉捕捉,还是大脑有意识的色彩分析……当然,画家本人可能也无法分得太清楚。”
“我是不是还没给你们作介绍?”煞风景的人总是在最煞风景的时候说煞风景的话,杨谦打断身边女孩子的兴奋,依次指指她俩,补充介绍,“穆忻,艺术学院设计系研究生,研一;钟筱雪,学美术史的,现在在青海工作。”
“你好。”两个女孩子笑一笑握手,但不同的是,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生活环境不同的缘故,穆忻能感觉到自己的笑容带着城市里的礼貌与端庄,但对方的笑容却带着高原明亮的暖意,好像一尘不染的阳光,或是清澈莹润的湖泊。
“你怎么跑到北京来了,没课吗?”杨谦好奇地问穆忻。
“这也是课程之一,”穆忻指一指四周的画作,“千载难逢的印象派真品,还是值得坐三个半小时的火车来一趟的。”
“一起吃饭吧!”钟筱雪热情相邀,全无芥蒂。
“还要和同学一起,”穆忻张望一下四周,“暂时走散了,说好晚一点大门口集合。”
“那就一起转转?”钟筱雪难得遇见有共同语言的人,开心地拉住穆忻的手,轻轻晃一晃,“一起吧,好不好?杨谦这人太没趣了,什么都不懂,跟他讨论真是侮辱我的智商。”
“说什么呢?”杨谦抗议,不过倒也乐得清闲,顺水推舟,“一起吧,反正你也是一个人。有我在,还能保护你们的财物不被小偷觊觎。”
他扬一扬手里的女式布包,穆忻一看就知道是钟筱雪的风格,随意的、简单的、朴实却生动的。她只好点点头,却没等开口就被高兴的钟筱雪拖到前面,瞬间甩下杨谦两步远。杨谦无奈地叹口气跟上来,从穆忻手里把她拎着的纸袋子也接过去,开始了他的跟班生涯。
那无疑是一次愉快的观赏过程——钟筱雪显然是个至情至性的人,一路低声与穆忻交流感想,顺便也扯了不少八卦。所以没用多久穆忻就知道她父亲与杨谦的父亲曾是战友,后来分头转业,钟筱雪的父亲留在省城,杨谦的父亲则回了家乡。隔着五百多公里,两家见面次数虽然不多,但每年至少也要聚一次,及至杨谦到省城求学后更是每周末都去钟筱雪家吃饭。而钟筱雪与穆忻同龄,省大毕业后没有考研,反倒去了西部支教。在那里,她见过高远的天空、巍峨的雪山、简单的人心之后,哪怕面对着简陋、拮据的生活,却仍然渐生了不想回G城的念头。对此她的父母亲自然是不愿意的,便趁这次她到北京参加活动并顺便看画展的机会,把杨谦也派了来,充当说客。
“你去过高原吗?”站在休息处选纪念品的时候,钟筱雪问穆忻。
“没有,但很向往,”穆忻老实地答,“喜欢画画或是摄影的人大概都很喜欢那里吧,没有浮躁,只有最本真的感受。”
“我也这么想,”钟筱雪的眼睛里浮动着愉快的光芒,“如果你有机会来,跟我联系,我带你四处转转。你会看见和城市里完全不同的一切——风景是简单的,人也是简单的。有时候我会偷偷躺在没有车辆经过的公路边,看远方道路的尽头掩藏在若有若无的雾气里。还有动物慢悠悠地穿过公路,路过我身边的时候会不在意地看我一眼,再四平八稳地离开。你会第一次发现,你的生命本身就是一副画。”
穆忻微微惊讶——她倒是第一次听人这样形容高原人迹罕至的美景,不是绚烂色彩,也不是壮阔巍峨,而是真正置身其中时的道路与动物,是观赏者彻底平行的视角,放弃人的所谓尊贵,只匍匐在大地上,与动物们一起感受这世界的安宁与广袤。
这要怎样豁达的心才能做到?这又怎么可能是如此年轻的女孩子便体悟得到的周遭?
穆忻有点羡慕杨谦了——有这样的女孩子做女朋友,他的生活一定可以多姿多彩。可是她也不免想到——钟筱雪一心想要留在青海,那么杨谦怎么办?
但好在这些问题到底是与她无关的,她不需要深究,只要专心欣赏眼前的画作——转到楼上,刚好可以看见馆藏作品展,罗中立的《父亲》,高2米16、宽1米52的巨幅画作,静默着伫立在展厅里。那也是穆忻第一次看见这副享誉已久的画作在图册之外的样子,原来远比印刷品要震撼人心得多。
“这就是我们的人民,”钟筱雪怔怔地看着画作感叹,“你看,这就是我们的父亲。”
“艺术应该是直指灵魂的,”穆忻也感慨,“当我们把视线紧紧盯在价格标签上的时候,我们能看到的世界早就变了样子。连自己都无法打动的作品只能是影像的简单复制,而不再是一种凝练的萃取。”
“你真说到我心里了!”钟筱雪赞叹地看一眼穆忻。
却没想到穆忻笑一笑,说了另外一句话:“可是,对真正饿过的人来说,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摆脱不了饥饿的梦魇。在这种情况下,为价格而复制也是不得已。”
钟筱雪仔细想一想,点点头:“这样说也对。”
两个女孩子就这样一边低声讨论一边往前走。然而她们都没注意到,在她们身后,杨谦那道若有所思的目光,一直胶着在穆忻背后。
☆、第一章:遇见(2)
从北京回G城后,穆忻又开始她日复一日“为价格而复制”的生活。
这才是生活的无奈——在很多人眼里,艺术学院里没穷人,因为与其说艺术是源自内心的追求,倒不如说艺术是用钱砸出来的素养。这里的学费几乎是普通高校的两倍,这里的漂亮姑娘是普通高校的N倍,且,这里能见到的名牌服装、手袋、日用品是普通高校的N+1倍。
然而,这些,统统和穆忻没有什么关系。
她十几岁时没了父亲,再过几年母亲下岗,她本来不该选择这条昂贵的路走,但没办法,因为偏科偏得厉害,好大学她考不上。文理分科那年她选了文科,成绩在那所重点高中的文科班里很是尴尬——不算数学成绩能进前十名,算上数学成绩就只能排在四十名以后。但好在她小时候曾经学过画画,素描底子不错,所以班主任找她谈了几次心之后,她就又被编入了艺术班。毕竟,那年月,学费并不是大家考虑的主要因素,因为在老师和考生甚至学生家长的心里,能考上大学才是最重要的。
更何况她这样拿着只够三类本科分数线的成绩,却有机会去二类高校读书的呢。
于是,高考过后,她便来到了艺术学院。
只没想到误打误撞而入的世界却豁然开朗——那些展演、讲座,那些课业、写生,迅速把一个对外界一无所知的傻姑娘打造成为气质姣好、秀外慧中的漂亮女孩。她喜欢这样的改变,也喜欢综合艺术院校里门类芜杂、各有千秋的艺术氛围。在认真学习专业课之余,她还选修了一门表演基础和一门艺术心理学课程,孜孜不倦地探求另外的那些陌生领域。也加入了学生社团,是辩论协会里“金牌女子四人组”的一员。辩论场上,她口齿伶俐、思维敏捷,难得还立场坚定、理论扎实,是天然用来稳定军心的最佳一辩……顺理成章,她的周围开始出现追求者,且无一例外都喜欢她虽然衣着简单,但大方端庄、爽快不矫情的性格。
可是,这些都无法改变她家庭困窘的现状。
她仍然只能吃学校食堂里最便宜的那种一元一份的菜,配两角钱的米饭;仍然只能用最简单的护肤品,穿小店里三五十元一件的衣服,买超市大减价时的实惠装生活用品;她每周末都要穿着银色超短裙去做啤酒促销,还曾在家电展销那段时间里对海尔洗衣机各品牌的性能倒背如流;她给画廊画画,仿梵高的《向日葵》、莫奈的《睡莲》,然后看它们成为标榜品位的人们家中的装饰品……她是穷人,也是凡人,所以她知道,真正优秀的艺术品的确来源于全心全意的创造,但那得让她这凡俗的穷人吃饱了才能做到。
她是个现实的人,虽然也有理想,但她从来都是把理想排在现实以后。
她并没有想到,杨谦喜欢的,恰恰就是她这种有理想但又够现实的调调儿。
杨谦第一次赞扬她的这种人生境界是在受邀来看了戏剧表演专业这年的毕业大戏之后——之前因为穆忻在导师建议下用杨谦的借书证去省大图书馆借了一堆资料,算是欠他一个莫大的人情,索性用请他看戏的方式表示回报。杨谦欣然应邀,耐着性子看完了两小时的《贵妇还乡》,难得还没用他法学硕士的一贯思维讨论剧目当中的逻辑规则,只是十分真诚地谈了谈他理解中的“人性”。
当时杨谦是坐在艺术学院后门口的冰点屋里,这样感慨:“咱就不说什么量刑之类的法律逻辑了,就说这故事本身吧,这女主人公不就是被男人背叛了吗,她倒是能用几十年的时间酝酿复仇,多执着!你说她当初得多么爱这个男人,老了老了才能恨成这样?”
穆忻无语。
“哎你说这女的是天蝎座的吧?有仇必报,锱铢必较。还有那一城的人,是得多么卑微、贪婪,才能答应用一条人命来换取财富?”杨谦皱着眉认真思考,过了会儿才恍然大悟地一拍巴掌,“我明白了,你们学校之所以要排这出戏,就是因为要弘扬先进文化!你看这活生生就是一部元配复仇录啊!这剧作者分明是在告诉人们,做小三是没有好下场的!就算你把人家的男人抢到手了,把元配逼得不得不背井离乡当□了,可指不准哪一天那元配就能回来要了你男人的命,叫你当寡妇!”
“噗——”穆忻一口刚喝进去的木瓜奶茶差点全喷到杨谦脸上。
“对了,那作者叫什么来着?”杨谦无视穆忻的悲催表情,只顾继续思考这个深刻的命题,还不忘与穆忻互动一下。
“咳咳,迪伦马特。”穆忻咳嗽着答。
“对,迪伦马特,真是个人才!”杨谦继续感慨,“提前五十年就能有这样的眼光、能找准这样的切入点,可见在任何年代小三都是一个社会问题!”
“我真是太佩服你了,杨谦,”穆忻终于止住咳嗽,喝口奶茶,由衷地说,“难为钟筱雪将来得和你这种人一起生活……那姑娘一看就是个真正热爱艺术的有心人,干净得好像一滴纯净水,你这种极其不着调儿的风格,怎么配得上人家?”
“谁说我要和她一起生活的?”杨谦纳闷地看穆忻,终于暂时性放下了他对“小三”问题的深入思考。
“你说这话有没有良心?”穆忻惊讶,“那不是你女朋友吗?”
“谁说她是我女朋友了?”杨谦更纳闷了,“我怎么可能找这种女孩子做女朋友?”
“虽然我这句话说出来真是失礼,毕竟咱俩也不是太熟,可是杨谦,我真是觉得你挺身在福中不知福的。”穆忻特别鄙视地看着杨谦。
“她真不是我女朋友!”杨谦的表情越发纠结,“她是挺漂亮、挺纯净,可是她太理想化了,和我这种俗人完全不搭。我们学法律的,琢磨的都是再现实不过的事,小到邻里纠纷,大到国家立法,都恨不得琐碎到咬文嚼字,有时候还得钻点法律的空子才有饭吃。她跟我不一样,她天生就该生活在那种简单、干净的地方,只穿纯棉的衣服只喝白开水,平时做义工啊支教啊这种高尚的事,闲了画点画……我们根本就不是一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