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3
桑离在沈捷病房外的走廊上看见了沈悦梅。
她还是那样梳着一丝不乱的发髻,穿一件素净的旗袍,静静坐在休息椅上,凝视着窗外绯色的夕阳,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她没有注意到桑离,然而桑离却发现她本来就染过的头发里又多了些许鲜明的白,蓦地有些心酸。
直到桑离走到沈悦梅身边的时候,沈悦梅才突然感到什么似的回过头,看见是桑离,便笑了。
她的笑容,温婉的、和蔼的,带着些许凄凉,一下子穿透桑离的心。
那瞬间,桑离突然恨不得躺在里面的是自己——假使那样,或许不至于让这么多人如此痛心。
沈悦梅站起身,拉住桑离的手,低垂着头,轻轻说:“我都听田秘书说了,请节哀。”
桑离鼻子酸一下,说:“对不起。”
沈悦梅拍拍她的手背,微微叹口气:“哪有什么可对不起的,本来是我要谢谢你才对。”
桑离看着她的眼睛问:“听说手术成功了?”
沈悦梅点点头,努力笑一笑:“是啊,听说术后五年成活率很高,现在十年和二十年都不少见。”
桑离的心脏却好像突然被重拳捣上,麻木地疼:十年,二十年……沈捷今年才四十岁,就算过二十年,他仍然不算老。
沈悦梅看透了桑离的在想什么,拍拍她的肩,声音里有远超出一个老人承受能力的坚定:“放心,他会健康地活下去,他一向是不服输的人。”
桑离终于忍不住那些泪水,一滴滴滚下来。
沈悦梅伸手抹去她脸上的泪,微笑:“进去看看吧,他等你很久了,刚睡着。”
桑离点头,推门进病房,却在推开门的一刹那犹豫一下,转身看着沈悦梅说:“今晚,就让我守在这里吧。”
沈悦梅抬头看看桑离,少顷,终于点点头。
那晚,桑离始终都陪在沈捷身边,而沈捷一直都没有醒。
消毒水味道浓郁的医院里,桑离怔怔地看着沈捷的睡容,脑袋里天马行空地想着那些旧事,突然觉得,这貌似短暂的三年,这近在咫尺的人,都恍如隔世,也遥不可及。
十点多的时候手机屏幕发出亮光,桑离低头,看见马煜的短信:下楼,我在一楼大厅。
桑离抬头看看沈捷,看他还在睡,便轻手轻脚出了病房,小心地关上门,走向电梯间。等电梯的过程中桑离有些纳闷——马煜来这里干嘛?
电梯到一楼,一开门,桑离就看见马煜手里拎个方便袋,正仰头看墙上贴的宣传画:一楼是妇产科病房,宣传画上画着一个孩子在母亲肚子里成长的全过程,马煜看得专心致志,连桑离走到身边都没有听见。
“看出心得了吗?”桑离从后面拍一下马煜的肩膀,马煜一愣,回头看桑离,笑了。
“我给你带了晚饭,”他笑眯眯地抬抬手,指指方便袋里的餐盒,“你喜欢的点心。”
他拉她坐到一边,一样样往外拿:南瓜布丁、红豆炖奶、蟹黄汤包、水晶虾饺、翡翠烧卖……
桑离瞪大眼:“你疯了,这么多,谁吃得完?”
他递给她一瓶纯净水,道:“谁说都给你吃了?我也没吃晚饭。”
桑离惊讶:“什么展览这么费劲?”
“雕塑展,大家都在忙,我也不好意思走开,”他一边吃烧卖,一边顺手往桑离嘴里塞个虾饺,看桑离两腮鼓鼓的,便笑出来,“像个青蛙。”
桑离冲他翻个白眼,咽下去,喝口水问:“你又把YOYO一个人扔在家里?”
“她睡着了,”马煜三口两口吃完食物,拍拍手站起来,“再说我这不是过会儿就回去了嘛。”
“你来这里,就为给我送点心?”桑离一边吃点心一边问他。
“错,是为了和你一起吃点心,”马煜伸个懒腰,看桑离一眼,“前阵子太忙,没顾得上照顾你。当时就怕你以为我小心眼,结果你心眼还真不大,回家那么大的事都不告诉我。怎么,以后的所有事你都打算自己扛?”
他站在她对面,弯下腰,手撑在膝盖上,用无奈的眼神直视她:“虽然是我情敌住院了,可好歹我也是对你来说很重要的人,你把我当义工行不行?”
桑离突然哽住了喉咙,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马煜直起腰,笑了,伸手拍拍她的肩膀:“有事儿您说话。”
他学小品里的那口伪京片子,桑离“噗嗤”笑出声。
他也笑得很开怀,挥挥手告别:“走了,不用送了,你上楼吧。”
走了几步他回头,看桑离还站在原地,便笑着指指自己的眼睛:“你有黑眼圈了美女,韶华已逝,保重啊!”
然后快步走出病房楼大门,在夜色中消失不见。
桑离顿时哭笑不得。
回身准备上楼,等电梯的时候又听到熟悉的声音:“看来,我果然来得多余。”
桑离回头,赫然看见田淼似笑非笑的脸。
桑离觉得简直是不可思议:这么晚了,大家怎么一个接一个的来医院报到?
田淼撇撇嘴说:“我总是比你晚一步,桑离。”
她扭头看桑离:“怎么打算的?”
“什么打算?”桑离莫名其妙地看着田淼。
“到底打算祸害谁,马煜还是沈捷,”田淼看桑离一眼,“桑离你没怎么变啊,好像一直都有很多选择。”
“是吗?”桑离叹口气,看看田淼,“你好像也没怎么变。”
“看来只有沈总一个人变了,”田淼微微叹口气,看看桑离,脸上是难得的平和,“他打算康复后回上海,以后如果没有公事,恐怕也不会来这里了。”
她有些迟疑,却终究还是开口:“还有就是……在他手术之前,曾经签过一份遗嘱。”
“遗嘱?”桑离心里一紧——沈捷,你真是做了最坏的准备?
田淼语气平静得像是复述一件最不重要的事:“沈总的遗嘱上说,如果他手术失败遭遇不测,所有七间离园的经营权全部转到你名下。不过现在手术成功了,离园他会继续打理下去……不过,在回上海之前他要把以你名义设立的基金还给你,由你支配。”
“基金?”桑离惊讶地看着田淼。
“是的,‘桑离爱乐基金’,本身为不动本基金,每年使用投资收益支付项目支出。基金的年度奖励支出金额是三十万元人民币,用于奖励在声乐方面有突出才华的艺术院校在校生,”她停下来,摇摇头,“桑离,看来你真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了,这个基金应该不止一次奖励过你的师弟师妹们。”
桑离目瞪口呆。
电梯下来了,开了门,阖上,再上去……如此往复,桑离和田淼却仍站在一楼大厅,面对面地沉默。不知道过了多久,田淼终于还是“哼”一声,转身离开。
隐约听见她最后说一句:“苍天有眼,桑离,你自己看着办吧。”
她终究,还是没有把桑离当过好人。
似乎一天都没有。
桑离苦笑着进了电梯,回到病房,推开门,沈捷还在沉睡。
她坐在沈捷床头,看他缓慢而均匀的呼吸,突然有些歉疚。
她说过要陪着他的,可当他从昏迷中醒来的时候,睁开眼看见的第一个人,却不是她。
他那时,会不会因为她的不在而有些许失望?
她忍不住轻轻俯下身,伸出双臂搂住他随呼吸微微起伏的身体,把脸静静地贴在他耳侧。
枕头很软,枕巾很迅速就吸收了不知道从哪里渗出的冰凉液体。
长夜漫漫。
然而你还在,这多么好。
沈捷醒来的时候是凌晨,三四点钟,一睁眼,就看见伏在床边的身影。他忍不住轻轻笑一下,她睡着了,看不到,他便也不敢动,怕吵醒了她。
他只是凝视着桑离的脸,闭着的眼睛,微微颤动的睫毛——他的小姑娘睫毛那么长,加上卷卷的发,这样近距离地看上去,真像个洋娃娃。
其实过了也没多久,桑离醒来的时候很显然是被她自己吓醒的:不知道梦见了什么,全身猛地一哆嗦,像弹簧一样弹一下,惊惶地扭头看沈捷。刚睁开的眼睛里还有鲜明的血丝,沈捷愣一下,才想起来她或许是从家乡回来后就直接来了医院。
或许,从他住院以来,喜欢睡美容觉的她连一晚上的好觉都没睡过。
沈捷觉得自己心里漫出柔软的疼。
桑离看见沈捷大睁的双眼,也愣一下,伸出手在沈捷面前晃一下,像是自言自语:“醒的?”
沈捷笑了,声音温和:“活的。”
桑离又愣一下,随后迅速换上凶神恶煞的表情,伸出手捏住沈捷的脸:“胡说八道什么呢?你敢不好好活着,我——”
突然哽住了,瞪大眼看着沈捷,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沈捷笑了,他抬起手,捉住桑离的手,十指交握,他的掌心有浅浅的温暖。
他说:“小姑娘,能再看见你,我觉得已经很好了。”
他微微闭上眼,声音低得像呓语:“以前,我常常梦到你……”
桑离低下头,伏在他胸前,眼里又有液体渗出来,渗到被套上,泛出消毒水的气息。
早餐后,两人一起看电视。
所有频道按一圈,除了电视广告就是韩国偶像剧,沈捷兴致缺缺,桑离也眯着眼有些昏昏然。
突然不知道转到哪个频道,正播出一档不知名的都市言情剧,一个年轻女孩子对另一个女孩子说:“你最喜欢他什么?”
被问话的女孩子仔细想想,答:“气势,我最喜欢他的气势,很强硬,有大将之风。”
……
桑离微微愣一下,回头看沈捷,却发现他也在看她。
对上她的目光后,他笑了,突然问:“桑离,你有没有喜欢过我?”
“有。”她的目光不闪不躲,明净透彻地直视着她。
他心里一暖,情不自禁便伸出手,轻轻抚上她的脸:她真的长大了,她的眉眼,她的神情,她的气韵……原来,沧桑写在脸上时更是一种风情,而不单单是些许皱纹。
他忍不住问她:“那你喜欢我什么呢?”
她略为迟疑一下——是啊,喜欢他什么呢?
大概过了很久,她才答:“我喜欢你偶尔很柔软的目光。”
他愣住了。
桑离却低下头,轻轻靠在他身边,不再解释,只是专心致志看着电视。
似乎很用心。
却只有桑离自己知道,她眼前晃动着的,不是电视屏幕上的影视新秀,而是那年那月那个生气勃勃的沈捷。
那时候,他携她走在盛大的宴会厅里时,不管是微笑还是寒暄,都在彬彬有礼之余透露出一种强硬的气势,让她下意识地总会想起那句词,叫做“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
然而,和她在一起的时候,他又从来都是温和宽容的,商场上的大将之风一律收敛起来,剩下的,便是温文的气度,镇定自若的闲适。
就好像那时候他们偶尔也会拿出一付扑克牌,蹲在家里打“斗地主”。她恨不得能把他炸开花,而他就算手里有再好的牌都不舍得打下去。他陪她玩,顺着她,由着她高兴,哪怕把自己手里的牌拆得七零八落。他看她的眼神更像在看一个孩子,而他纵容她的样子总会让她想起,如果他将来有个女儿,真是不知道会被溺爱成什么样子……
忘记是从什么时候起,他开始称呼她“小姑娘”。
可是,他真的是把她当自己最珍爱的小姑娘,尽管,她那时并没有理解。
或许,一直以来,她真的是太过骄傲,骄傲到只承认那种纯粹的爱情。所以,当她走到他身边时,她已经自觉地把自己定义为一个“情妇”或是“第三者”,她甚至忽略了,他对她的纵容,他对她的好,根本就已经是一种爱。
如果知道,她不会从他身边逃离。
如果知道,她不会让那么多的悲剧,轮番上演。
想到这里,她终于忍不住又想起那本《芬芳岁月》,心底细密的恨再次蜿蜒着爬行,一路爬到心脏,噬咬出尖锐的疼痛来。
梁炜菘、赵倩华……如果不是认识你们,我恐怕还不知道,这世界上真的有那么一种人,至贱无敌!
老人们说:鱼找鱼,虾找虾,王八找了鳖亲家。
原来真是这样——畜牲,只有遇见了另外一只畜牲,才可以情投意合!
B-1
桑离第一眼见赵倩华的时候,并没想到她是梁炜菘的太太。
简单的白色丝质衬衣,搭轻飘飘的红黑灰三色条纹丝巾,深灰西裤,看上去更像是写字楼里的白领。看上去不过三十出头的年纪,举手投足间却充满成熟女人的风致。
是在中悦大堂,桑离陪沈捷往外走,梁炜菘和赵倩华拿到房卡往电梯间走,迎面遇见的瞬间,桑离甚至脱口而出一句:“梁老师好!”
所有人都有些许的诧异。
还是梁炜菘最先反应过来,微笑着看桑离:“小桑啊,你怎么在这里?”
桑离看看沈捷,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沈捷微微一笑,伸出手:“梁先生您好,久仰了。我是桑离的男朋友,我叫沈捷,也是这里的总经理。”
梁炜菘有些来不及掩饰的错愕,只是下意识地与沈捷握手,身边同时响起温柔的问话声:“炜菘,你也不介绍一下?”
梁炜菘回过神来,便笑着介绍:“我太太,赵倩华女士。”
又指指桑离:“陆子彬系里的学生,今年全国歌唱比赛的一等奖,自古英雄出少年啊!”
陆子彬是桑离所在音乐系的系主任,也是梁炜菘的大学同学,他这样介绍,桑离听得敬畏,赵倩华听得放心。
果然,赵倩华就笑得更加亲近一些,也伸手给桑离道:“很高兴认识你。”
桑离却是在受宠若惊之余有些艳羡地看着赵倩华,与她握手的瞬间又发现她腕上的那块手表赫然就是浪琴的新款。
心里的那种感觉很复杂:一点点羡慕、一点点好奇、一点点惊讶……
直到互相告别,随沈捷上车,桑离还是下意识地回了一下头,看了看赵倩华消失的方向。沈捷看到了,一边发动车子一边笑着问桑离:“不至于吧,她有那么漂亮吗,让你两眼放光?”
桑离情不自禁地感叹:“好有味道的女人哦,风情万种,可是又不妖冶,气质那么好,简直就是高贵……”
“打住,”沈捷觉得好笑,“你难道不知道有味道的女人一定都已经不年轻了,最好看的女人就是还没有味道的女人吗?”
桑离已经被他绕晕了,茫然地看着他。
沈捷一边开车,一边空出一只手敲敲桑离的头顶,看桑离一脸怨怼地闪到一边去,才无奈地笑:“味道这东西可以后天培养,清纯的气质倒是一去不回。可是女人真是奇怪的动物,二十岁的时候想拿清纯换韵味,三十岁的时候再哀叹自己老得快……”
桑离体会不到他说的这种情感,不理他,只是在想梁炜菘怎么会和妻子一起来G市?
后来才知道,梁炜菘的妻子赵倩华是著名的服装设计师,也是大公司的总裁。这次来G市是为了参加旗下某品牌服装专卖店的开幕式——在这个城市最繁华的步行街上,寸土寸金的位置,临街的三层店面,透过和墙面同样宽度的落地窗能清楚看到内里的布局:一层女装,二层男装,三层晚礼服及婚纱……美轮美奂,富丽堂皇。
桑离也曾多次从那家店门口经过,抬头看一看橱窗里的衣裳,总是忍不住感叹“层次”的重要性——你是什么层次的人,自然就有机会认识什么层次的人,甚至,就可以从怎样的层次里挑选配偶。
彼时,桑离眼里的梁炜菘和赵倩华,都是人上人。
只是,每想到他们的时候,她总是不可避免地想起带自己走上音乐道路的恩师郭蕴华。
总是情不自禁地想:天冷了,在那个临海的城市,郭老师你生活得习惯吗?
这样想的时候,心里的内疚好像变成一个个小水泡,汩汩冒出来。
和向宁分手后,桑离遇见过郭蕴华一次。
那是在一次大型演出上,排在桑离后面唱独唱的女孩恰巧就是郭蕴华现在所带的学生,她比桑离大一岁,已经读研一。彩排的时候桑离总觉得这女孩子有些面熟,却想不起来曾经在哪里见过。
不过那女孩子也是很开朗的性格,在后台等待上场的时候就滔滔不绝地给桑离讲:我导师人特别好,她今天也会来,他们一家都是特别好的人,我现在的男朋友就是我导师介绍的……逢年过节总是去她家吃饭啊,郭老师的烹饪手艺很高的,唉,女人啊,为什么可以如此完美……
桑离微笑着听她讲,眼里渐渐就有了湿意。
正聊天的时候有人进来,两人一起转身,就迎面撞上郭蕴华微笑的脸,她看着自己的学生开口招呼:“晓竹……”
突然顿住。
她有些惊愕地看着桑离,脸上的笑容顷刻间凝固,桑离的笑容也有些发涩,只是惴惴地站起身,低低唤一声:“郭老师……”
旁边的女孩子愣住了。
过会儿,还是郭蕴华先微笑着问:“桑离,你现在还好吗?”
她的笑容一如往常般和煦,桑离快速眨眨眼,告诉自己——不能哭,一定不能哭,妆会花掉的,千万不能哭……
她只是微微低下头,不敢看郭蕴华的眼睛:“我很好,老师,您还好吗,还有向叔叔……”
郭蕴华终于叹口气:“我们都很好,可是桑离,你就不问问……向宁好不好吗?”
那个名字横空出世的瞬间,好像一道霹雳,一下子就戳穿了桑离的心脏。
桑离的脸瞬间变得苍白。
郭蕴华走近一步,拉住桑离的手,她脸上的笑容似乎含了太多身为一个母亲的苦楚,她轻轻叹口气说:“向宁一直没有回来过,他说忙,可是我们想,他是害怕回来吧……”
她的手,还是那样温暖的、干燥的,好像妈妈的手。
桑离低头,压抑不住心底的那些酸楚——在桑离人生中至关重要的十六岁,曾经是这双手带她走近音乐,走上这条路的啊!
桑离声音有些哽咽:“对不起,老师,我对不起你们,我让你们失望了。”
“失望是不假,”郭蕴华叹息,伸手抚上桑离盘起的发髻,“我和浩然最怕的就是你的今天,而你还真的就走到了今天。”
她的声音透出无奈与哀凉,甚至还有浓重的缅怀与作别意味,她说:“桑离,我们曾经真的是把你当女儿的。”
“砰”地一声,心底似乎有什么东西倒塌了。烟尘弥漫间,桑离感觉到自己被飞扬起的时光碎片呛得窒息。她泪眼朦胧抬起头,却看见郭蕴华松开手转身往外走。
她背对桑离,声音涩然:“可是,向家也真的不能容你了,桑离。我知道向宁忘不了你,如果可以的话,即便他回国,也请你不要再见他了。”
苦涩又带着拒斥的语气,冰冷的逐客令……在那一刻桑离似乎看见漫天黑色的绝望,如一张网,缓缓拉开。
可是,这是她自己选的路,她除了一口口把眼泪往心里咽,再也做不了其他。
也是这时,她才想起眼前的女生就是多年前在少年宫时与她一起唱合唱的女孩子何晓竹。
只可惜,当她抬头看见何晓竹眼底了然的轻蔑时,她便知道,所谓的“他乡遇故知”,只能化作一场冰冷的漠然。
B-2
不过,作为一名优秀的歌唱演员,桑离不会把任何情绪带入演出中。
她近乎完美地诠释了唱段,她的笑容灿烂,不仅契合了演出的主题,更征服了台下贵宾席的一干人影。演出结束后,领导与嘉宾上台逐一与演员握手,那些鼓励的话语、那些热情的赞扬,都似乎在告诉桑离——你看,这就是你要的,而今,你也确实得到了。
她很努力,压下心底的不快乐,换一张笑脸给所有人看。
嘉宾队伍中,也有梁炜菘。
他走在最后一位,途经桑离身边时还用和蔼的语调说了句:“小桑不要走,晚上一起坐坐。”
桑离笑着点点头,答应了。
不过令桑离惊讶的是,那晚梁炜菘没有选幽静的茶室,反倒选了一处嘈杂的酒吧。
桑离在酒吧门口等他,看见他便纳闷地问:“梁老师,咱们不能喝酒吧?”
梁炜菘显然心情很好,爽朗地笑,边往里走边答:“突然想找个热闹地方感受一下,想了想,这个时间大概也只有这里最热闹了。”
说话间两人进了酒吧,晚上十一点,的确正是热闹的时候。服务生迎上来,把两人带到靠近角落里的座位上。那里虽昏暗,却能把整个小演出台看得一览无余。
桑离好奇地坐下,看梁炜菘抬手召唤侍应生,她自己则兴高采烈地研究一个装色子的小罐。梁炜菘点完饮料,回头看见桑离在玩色子,左手握住桑离的手,右手掰开她的手指,取出色子来,自己攥在手里把玩。梁炜菘的手碰触到桑离时还微微滞一下,桑离有些起疑,却不动声色。
她只是很灿烂地笑一下,迅速倾身过去,学梁炜菘的样子再把色子抢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