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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便请托了鲁老汉家隔壁一个老妇做媒,前去提亲。鲁老汉喜出望外,当即答应,并说聘资奁钱两下里任便。于是,到了年底,他将阿荞迎娶了过来。
母亲一改旧态,强要为他操办婚事,亲族里不少人也都受邀而至。那些人似乎忘了当年之事,个个都极和善。阿荞也不愿他孤零在外,嫁过来后,地里新割了菜蔬,头茬总要先送过去孝敬公婆,再送些给合意投缘的亲族。
王盥心里原本还积着恨,但人毕竟离不得家族,再想起二伯当年所言的那句“做人莫要过分”,便渐渐放下了旧怨。亲族对他也不再小视,往来之间,竟比在三槐故宅时亲和了许多。
之后几年,阿荞接连生下三儿一女。那间窄房早已局促,丈人和舅子出力,王盥用积攒的钱围筑了一座小院,起了三间茅屋,这家才终于像了模样。只是,儿女一多,五十亩地便渐渐不够赡给。每年,王盥都尽力省些银钱典买几亩地,三十多年来,扩置了百余亩。虽算不得大富,却也足用。
这些年,一家人和和乐乐。对外头,他又始终尊奉那句“莫要过分”,因而难得有大纷争、大波折,直到王小槐来到他门前。
地头上,王小槐家离王盥家最近,不过中间隔着那座大土丘,而且王盥也从未有过巴附宗子王豪之心,除去祖宗祭祀,常日难得见着王豪父子。那天,王盥正要去田里看视儿子们,王小槐忽然走进院子,手里拿着那只银弹弓,拦住王盥,仰着头说:“王盥,我要呱唧你做我儿子。”王盥一愣,没听明白。
王小槐有些恼:“怎么?你不肯?王盆哭着要当我儿子,我知道那癞狗子的贼心,他是馋我家的田产钱财。王家这些人里,只有你从来不馋。人人都有个儿子,我也得有一个。你就呱唧过来,当我的儿子。等我修成了仙,我家的家业就全都是你的了。”
王盥这才听明白,心里一阵羞愤。从辈分言,王小槐虽是叔父,但毕竟只是个六岁孩童,而他已经有了三个孙儿,早已做了祖父。他素来知道王小槐恶名,不知该如何应对。
“王盆说,呱唧得有中人,还得去县里改鸡。明天我叫几个中人,你到我家来,咱们就呱唧。还有,我这弹弓已经老了,你给我寻个年轻的来,算是你孝敬我的呱唧之礼。你若不肯,我就仍呱唧王盆。”王小槐丢下这段话,转身就跑了。
王盥愣在那里,等惊愕、羞愤散去,心里不由得隐隐动了动。四年前,朝廷推行“括田令”,他家有近二十亩地被核为来由不明,没为了公田。如今家中剩余的田产,合居一处还可支撑,但三个儿子已各有了子嗣,女儿尚待出嫁,往后若分产析居,加上女儿奁田,每人不足五十亩,家计必然窘涩。而且,儿子们全然务农,没有读多少书,他心里还是盼着孙儿们能好生读书,来日谋个仕进,也让亲族们瞧一瞧,偏房也能出良才。
不过,一想自己须眉将白,却去认一个孩童做父亲,必定会遭亲族耻笑,念及此,脸顿时涨红。何况那孩童顽话哪里能当真?心念这一上一下,竟已后背汗湿。他苦笑着长叹一口气,正要将念头丢掉,心底却忽然闪出一个名字:王盆。他心里不由得一紧。
听王小槐所言,这过继一事,是王盆的主意。恐怕也只有王盆那禀性,才想得出这等计谋。这些年来,王盥时常会想起当年祖宗牌位被污一事,当时其他堂兄弟都在庭院洒扫,只有他和王盆两人在祠堂里,而王盆的职责是擦拭供桌。唯有王盆才有时机将砚台偷偷搁在供桌上,设法拨落到地上,再用墨染污那牌位。来了这乡里后,两人不时也会碰面,王盥却从不愿睬他,王盆似乎也不敢跟他对视。这时一想到王盆,当年之冤又翻涌心头,不由得生出一阵气恨:即便我不愿,也不能让王盆得计。何况,虽然年纪悬殊,侄儿认叔为父,也并不悖礼。
他不再多虑,揣了些钱,独自徒步走到县里,四处寻了许久,终于寻到一个青玉雕制的弹弓,莹润冰滑,堪赏堪玩。他论了一阵价,用七百文钱买了下来。
这桩事,他既不愿说给妻子听,更不愿让儿孙知晓。辗转了一夜,第二天起来,又踌躇了许久,他才揣着那青玉弹弓,犹犹豫豫穿过大土丘,来到王小槐家。他站在院门一瞧,院里站了许多亲族,前堂里坐着几个人,王小槐坐在上首,下首三人都年近古稀,是如今宗族中三位主掌。
王小槐正在摇头晃脑说着什么,一眼瞅见王盥,立即跳起来,尖声叫:“中人全都到了,赶紧来呱唧!”院中众人齐望向王盥,神色都有些异样,王盥脸顿时又涨红,但形势至此,再难退回,只得低头走了进去。
“我的年轻弹弓你寻到没有?”王小槐重又坐到中央交椅上,摆出老成家长作派。
王盥立在堂中间,垂着头,脸要烧起来一般,只能微点点头,从怀里取出那个青玉弹弓,走上前几步。
“呱唧要跪拜献礼。”王小槐高声说。
王盥犹豫了半晌,只得跪了下来,双手将弹弓递呈过去,手一直隐隐在抖。
“叫父亲。”王小槐命令道。
王盥越发羞愧,强抑了半晌,才低低叫了声:“父亲。”
“大声些,中人们听不见,呱唧了他们也不认。”
王盥牙关颤个不住,又是半晌,才尽力提高声量,唤了声:“父亲。”
“哎!”王小槐高声应着,跳下椅子,从王盥手里抓过青玉弹弓,随即将一页纸递给王铁尺,“你是大中人,这是我亲笔写的呱唧文书,你读给大家听听。”
王铁尺接过那页纸,一瞧,脸上顿时一愕,望望王小槐,又望望众人,最后瞅着王盥,露出一丝古怪神情。
“你不念,我念!”王小槐又一把扯回那纸,高声念起来,“我不呱唧了。若要儿,将来自己生。尔辈皆是癞狗子!呸!”念罢,他将那个青玉弹弓重重甩向王盥,“你这个弹弓比你还老,我不要,还你!”
弹弓砸中王盥胸口,跌落在地,碎作几截。王盥用了大半生才挣回的颜面,也跟着重重摔碎。他跪在那里,浑身剧抖不止,头脑中“铮铮铮”的一阵铜击声,要将脑颅击碎一般。
他不知道那天自己是如何回到家,又是如何躺到了床上。可这一躺,竟躺了半个月多。他原本只想躺到死,直到一个消息传来:王小槐被烧死在虹桥上。
不过,这死讯只稍解了恨意,并烧不去羞辱。几天后,妻子慌慌告诉他:“王小槐昨天半夜还魂了,清早院子里落了许多栗子,这事恐怕是咱们三儿做下的,我问他,他抵死不肯说。”
王盥这才爬了起来,又听妻子详细说了一遍,忙叫过三儿王理问,王理反复说“与我无干”,那神情却并非无干。
三天后,妻子又强拽着他去王小槐家见那个相绝陆青。陆青见了他,眼露怜悯,轻声言道:“观汝之气,卦相属讼。心虽欲宁,事端屡至。无意为争,偏逢狭路。欲挽其正,反陷其偏。中心难解,意常耿耿…”他听了,心里顿时一阵委屈。陆青又教他去对那轿子说一句话,那句话更让他眼睛一热,几乎落泪:
“儿时一段冤,白发仍梦寒。”
第五章 师
圣人之师,其始不求苟胜,故其终可以正功。
——苏轼《东坡易传》
眼瞅着王家兄弟一个个凑近那轿子,刘呵呵今天却笑不出来。
他一直躲在孙羊正店欢门边,那侧廊下有三个看守酒桶的年轻汉子,在扯弓练臂力,他装作赏看,眼睛却一直留意着街头。一眼瞅见那顶轿子过来,他忙侧身躲在几头驴子后面睃看,见王盥离开了那轿子,忙从驴子中间挤出去。其中一头受了惊,抬起后蹄,重重踢到他小腿。他一个趔趄,几乎摔倒,这时却顾不得疼,瘸着腿,几步走近那轿子,朝着轿窗低声说出了那句话——
刘呵呵今年五十出头,原名刘和合,众人见他常爱呵呵呵地笑,便索性唤他刘呵呵。刘呵呵早先其实并不爱笑,他生在皇阁村,六岁没了娘,八岁没了爹,只留给他二十来亩薄田。他年纪小,耕种不来,在乡邻劝说下,连田带人投托给了邻村一位堂叔。这位叔叔倒还好,婶婶却心里、眼里、嘴里都是刀,每天不割砍他几刀,饭都咽不下。刘呵呵新丧了爹娘,时常忍不住哭。婶婶就骂他整日号丧:“号能号来一根韭菜,还是一把麦?把我家号成你家,你才欢喜?”有回婶婶受了叔叔气,见他又哭,将两根拇指塞进他嘴里,把嘴角用力往上扯:“你不把老娘号死不罢休啊?你倒是给我笑啊,笑啊!”
他的嘴角被扯裂,几天都不敢大张嘴。从那以后,他再不敢哭,尤其见了婶婶,便尽力笑。婶婶见他笑,越发恼恨,抓起一根扫帚就打。这扫帚比板凳、火钩子、铁铲、铁勺都柔软,打在身上并不多疼。他一边躲一边想,哭也打,笑也打,总得选一样,不若选笑,于是他继续笑着。婶婶见他这样,恨得眼睛要爆,头发都竖了起来,越发加力打他。他瞧着那模样极好笑,便笑得越凶了。婶婶打骂了一阵,终于手酸臂软,弯着腰、喘着气、瞪着眼、嘶着声,仍在骂,却听不出在骂什么。这之后,婶婶打骂得竟少了许多。
他这才知道笑的好处,便时时尽力笑,饱也笑,饥也笑,伤心也笑,欢喜也笑。笑得久了,人再也瞧不出他的心思,有时,他自己也辨不清。
到十五岁时,叔叔说他成年了,该出去自家过活了,头一次让他同坐在那张旧方桌边,跟他细细算了一笔账。那账积年累月、百头千绪,他越听越听不懂。不过最后一句很明白:“从你爹娘到你,两代欠的,总算起来,再减去零头,总共有一百七十贯。你爹留的那二十亩地又是下等劣田,一亩收不到一石麦,五贯钱都难典卖出去。你毕竟是我刘家亲骨血,我也不跟你多纠扯了,就拿这二十亩地将旧债抵了…”他知道其中不对,却说不上来,只能呵呵笑。叔叔便作了准,拉着他去县里交割了田契,而后给他装了一袋麦子,让他背着回自己家去了。
他爹留的房宅还在,但空了这七八年,三间茅屋塌了两间,剩余一间房顶也漏了一半天光。他便在另一半底下安了家,夜晚躺在干土炕上,望着星星月亮,原本觉着自己一无所有,这时却似乎整个天地都归他,不由得又呵呵笑起来。
在叔叔家这几年,农活儿他几乎做遍。乡里农忙时节,时常有人家缺人手,他便去给人佣工。他只求吃饱,又总是乐呵呵的,人都爱雇他。他便过东家,走西家,乐呵呵地度日,不知不觉便长到三十多岁。他脸上笑出来的深纹像是刻的一般,即便不笑,笑容也时刻挂在那里。
那时,村子里出了桩大事,三槐王家要搬迁来此。王家在这皇阁村一带原先就置买过许多田地,这回又四处添置了许多,几乎将这一乡的地占了大半,又新添盖了许多房舍,自然需要许多人力。刘呵呵从没摊到过这么多活儿,工价也高,半年下来,竟得了五十多贯。他一直将就着住那破房,这时才有了余力,将三间茅草房修葺一番,还典了五六亩薄田,总算活得有了些模样儿。他又去乡里草市上买了一身半新的衣裳鞋帽儿,就地换了,摇摇摆摆回到村里。村里人都有些认不得他,他乐得脚底踏云一般笑起来,呵呵声都变作了嘎嘎声。
到了冬天,三槐王家整族人都搬了来。这村庄原先只有五六十户人家,陡然间多出百来户,顿时喧闹得佛会一般。刘呵呵四处笑呵呵地乱瞅,那些人哭哭啼啼、哀哀凄凄的样儿极好笑,如同一群寻不见母鸭的小鸭。
天眼看要黑时,那些人才止住哭闹,将车子拉到各自门前,拖拖扯扯地往里搬箱柜物事,一个个笨鸭叼死龟一般,刘呵呵越发乐得没个够。他正边走边瞧边乐,一眼瞅见最小那院房舍前,一个妇人独自在搬驴车上一张圆桌。那房舍是刘呵呵跟着几个匠人修造的,只有小小一间堂屋套了个小卧房,外带半间厨房,院子也只有十来步宽。刘呵呵当时心里还暗暗念叹,这院小房舍若是我的便好了。
这时,他瞅着那妇人搬桌子。那妇人年纪三十岁上下,面容素洁,穿了一件半旧的浅青素锦长袄,浑身透出一股幽幽静静的雅气。刘呵呵从没见过这等贵家妇人,像是有回在乡里大户家做活儿,看到中堂墙上挂的仙姑画儿一般,立时觉着自己穷烂不堪,便是通身洗三道也还嫌脏。而那张桌,漆了枣红漆,边沿密密雕着花枝,亮滑滑、重沉沉的。刘呵呵虽不懂,却也知道是件极值价的上好木器。那妇人身形纤弱,哪里有多少气力。妇人用那双瘦纤细白的手把着桌腿,左扳右挪,桌子却一动不动。刘呵呵瞧着不忍心,忙几步赶过去,一把抓住桌沿。那妇人吃了一惊,抬头望了刘呵呵一眼,顿时变了色,忙缩手回身,躲到一边,低下眼,又羞又慌,又怯又恼。
刘呵呵也随即想起,曾听人说过,大户人家的妇人有诸般礼数,头一条便是决不见外间男子,一眼都不成。这妇人是京城三槐王家的,礼数自然比乡里大户严得多。刚才她瞅了我一眼,莫要因这一眼惹出祸事来。刘呵呵顿时有些慌,不知该帮还是该走开。他忙向院里望去,里头静悄悄没一丝声息,自然没有旁人。而两边王家的其他人,都各顾各吃力搬抬,并没有人朝这边望一眼。他又偷偷望了一眼那妇人,妇人仍垂着眼,十分羞惧。不过,刘呵呵发觉,那神色间并没有厌恶。
这些年来,刘呵呵从其他妇人眼中见得最多的是厌恶,像是瞧他一眼,便要污了身子一般。刘呵呵心里一阵感激,再瞧那妇人孤弱弱站在寒风里,身子微微有些抖,他胸中一热,不再顾忌,一使力,将那张桌子搬了起来。转过身,又瞧了那妇人一眼,妇人仍旧那般垂着眼,并没有喝止。他便不再多想,搬着桌子大步进院,放到小堂屋中间,而后一趟一趟将驴车上其他器具全都快步搬进房里,大致安放好,这才出来。自始至终,妇人都立在那墙边,眼睛一直垂着,身子一直抖着。刘呵呵不敢多瞧,忙转身走了。
这之后,刘呵呵每天装作无事,总要绕到那条巷子里去瞧一眼,那院门却始终紧闭着,再没见过那妇人。他已年过三十,孤旷已久,但凡想起妇人,心头总是喷火,甚而见到母牛母羊,都难把持。可念及那妇人时,却极不同。那火被浇熄了一般,只剩一个心念,再多瞧她一眼,像是旱灾时,和乡人一起跪在睢水边,渴念睢水娘娘降临一般。
见不着那妇人,刘呵呵的心像是被根麻绳拽扯在半空里一般。他原本不知道“净”是个什么物事,如今却每日都将自己洗刷穿戴得齐齐整整,无事便往那妇人左右亲族门前转寻,见谁家需要人手,忙上前出力,提水、砍柴、搬重物,乐呵呵帮个不住。那些人于这乡里杂务上百般不通,见他这么用心,都极欢喜。零碎言谈间,他渐渐理清了这上百家亲亲戚戚的脉络,也知道了那妇人是宰相王旦这一支的重孙女,亲族都唤她阿婂。前些年阿婂嫁了个军校,那军校却死在西夏战场上。阿婂立志守节,婆家却容不得,父母又已过世,她只得回来依靠兄弟。好在那时合族共爨,虽家计艰窘,却也不少她一口饭食,便收留了她。搬来这里,也给她独分了那院小房舍和五十亩地,以全其节。
刘呵呵听了,心头不知是何等滋味,既感佩阿婂志气,又疼惜她孤寡,最要紧是,发觉自己那说不得的心念连一道缝都没有。这之前,再伤再痛的事,他都能呵呵笑着对付过去,听说了阿婂守节后,他再笑不出来。一个人闷头回去,不吃不喝,躺了两天,饿得肚皮里咕隆隆响。听到这响声,他不由得又呵呵笑起来:阿婂是仙姑一般的人儿,你莫非还想沾挂沾挂?她便是将那院门大大开着,有你半分站脚的地儿?
想明白后,他不再白烦白忧,仍旧呵呵笑着去帮王家的人,只盼着能多听些阿婂的事,若能偶尔瞧见阿婂一眼,那更是老天大颁赏。只可惜,王家人难得提及阿婂,阿婂的院门也始终紧闭。亲族中的姐妹妯娌去敲门,她才应门,开门也躲在门扇后。两三个月,刘呵呵只斜瞅过那小院一次,里头干干净净,却透出一股空寂寂的寒气。
王家都是贵人,不肯沾农活儿,快开春时,各家的地都开始招佃。刘呵呵那时已和众人熟络,那些人头一个想到他。刘呵呵却存了一个念,有意左推右推,直到阿婂的弟弟寻见他,说他和他姐姐的地都佃给刘呵呵,总共近二百亩。这么多地,刘呵呵一个人哪里应付得了?他却一口答应,忙去寻了几个相识的无地穷汉,将多的地转佃了出去,自己并不多要一毫。
务农这么多年,从来只有苦累,耕种阿婂那些地时,他却觉着异常欢喜轻快,那些地似乎也通了他的心意,长得格外好。到夏秋收成时,原本佃约是五五分成,他却只留了三四成,多的都拿竹筐盛得满满的,挑往阿婂家。来交割的,是阿婂的弟弟,阿婂弟弟其实不懂农事,胡乱跟他算了账,便让他将粮筐搁在那院门前。刘呵呵原本满怀渴盼,被迎头泼了一桶冰水,却不好说什么,也只能呵呵干笑着回去了。
好在来之前,他见田边一丛驴儿草开出黄耀耀的小花,心里一动,便摘了两朵,分别插在粮筐边。那两筐粮食搬进院里,阿婂想必会瞧见那两朵花。
此后,不论送豆送麦、送菜送麻,刘呵呵总要摘朵花插在筐边袋口。怕被阿婂弟弟看破,他特地连枝带叶,倒斜着插,像是无意间钩挂的。
原先他是饱一顿算一顿,那时也开始留意积攒,一年剩余的尽力添置一两亩地。就这般过了几年,他自己也有了近三十亩地,远近村庄零星开始有来说亲的。他旷了许多年,早已受不住,便开始留意。正在几个无地客户家的女儿间犹豫,王盆忽然来寻他。
王盆有个妹妹叫王琪,如今已经年近三十,他家又想选个好门户,又舍不得奁田嫁妆,因此一直将她耽搁到这个年纪,王琪天天在家里哭闹。
王盆最嫌贫爱富,常日间常拿刘呵呵逗耍寻趣,见刘呵呵渐渐小有了些田产,便跟父母商议,将妹妹净身许配给刘呵呵。刘呵呵先不敢信,见王盆说得认真,再加他满口劝诱,便昏昏晕晕应承下来,成了堂堂三槐王家的女婿。
谁知迎娶那天,刘呵呵用借的一头驴子驮着王琪到了自己家,王琪下了驴,却死活不肯进门,号哭个不停,被几个送亲的妯娌强推了进去。送亲的人走后,刘呵呵略一靠近,王琪便尖叫哭骂起来,唬得刘呵呵赶忙躲到旁边那间堆粮的空房里,趴在麦袋上歇了一宿。
之后一个多月,王琪始终不肯让刘呵呵靠近,刘呵呵也只能避让。王琪诸事不做,只在炕上哭哭骂骂。刘呵呵每天清早去田里之前,都先把饭煮好,端到炕边。傍晚回来后,又生火煮饭,先端给王琪,自己则蹲在灶前吃。如此过了三个多月,王琪才渐渐不哭不骂了,不过依然诸事不做,只等刘呵呵伺候。刘呵呵倒也甘愿,始终赔着笑,不敢多话。将近半年,王琪才肯让刘呵呵近身。至此,刘呵呵才算尝到了男女滋味。
可是,有天刘呵呵从田里回来,一进门就见王琪身子悬吊在半空里,早已断气。她自嫁过来后,始终郁郁不乐,从没见她笑过。死后,嘴角却似乎凝着一丝笑,似恨又似嘲。
成亲不到一年,刘呵呵成了鳏夫。王琪死后那笑,吓得他一连几个月都不敢再笑。别人都以为他是为丧妻而痛,他却在自问:这么些年,你究竟在笑个啥?三十多年,你摊到过几桩好事?过过几天真该笑的日子?
不想这些时,每天都好过,混一混便天黑睡觉了。一旦想起来,顿时觉得一刻都挨不下去。他恨不得也像亡妻那般,一根绳吊到梁上,再不必整日凑笑、强笑、假笑。刘呵呵越想越灰心,细想这些年的不如意、不痛快,多得荒田杂草一般,哪里数得过来?倒是称心快意的事,数不出几件来。活了一场,只如最烂贱的蒺藜草,连猪羊都不肯嗅一下。
想到伤心处,他再没心做农活儿,丢掉长耰,一屁股坐在田埂上。可刚坐下去,立即痛叫着跳起来,回头一瞧,是一丛蒺藜,结了几颗尖刺硬壳果。看着那尖刺,摸着屁股,他忽然忍不住笑起来:世上百谷,但凡能结籽的,不是被人种来做粮食,便是被猪羊嚼吃掉。唯独蒺藜,结这么大果子,谁敢去吃它?它不笑,谁笑?
想通后,刘呵呵心头大畅,乐了一阵,抓起地上的长耰,继续捶砸田里的土块。自那以后,他重又整日呵呵呵笑起来,只是从此断了再娶的念头。
娶妻丧妻这一年,他几乎忘了阿婂,甚而想退佃,心头平复后,才暗自庆幸没说出口。他照旧卖力替阿婂种地收割,送粮食时,也从不忘摘朵花插在粮筐边上。有时,他甚而想,自己恐怕是为阿婂而生,若不然,好不容易娶了个妻,竟上吊自尽。阿婂这么自苦守节,恐怕能修成个菩萨。到那时,她神通灵觉,自然能知晓我这般至诚,或许会封我做个蒺藜神将,替她看守仙山灵府。
有了这个心念,他似乎什么都不愁不惧不慌了。妻子虽死,他毕竟仍是王家的女婿,王家人也喜他性格,常日时时走动说笑,年节更是热络,一个人便也不十分孤落。
草木易秋人易老,转眼之间,便是二十多年。这些年来,阿婂竟真的一步都没迈出过那院门。刘呵呵替她种的粮,积到一处,恐怕能堆成一座小山。他却连一眼都没瞧见过阿婂。他只知道,阿婂始终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