轿子经过孙羊正店,店前有许多人,轿窗外一个中年男子喃喃说了句:“读罢圣贤书,来做欺心事。”

不知是哪个读书人得罪了他。杨戬也素来最厌那些士人,有几人真信自己所读之书?不过是舞文弄舌,拿来谋官谋利。倒不如那些无知无识之人,话粗行直,易使易用。不过,他旋即想到自己读《孝经》。

十二岁那年,正是因读那《孝经》,让他得入迩英阁。那两年,那个叫朱瓒的同班,伙同几个恶伴日日欺凌他。他实在受不得,却又斗不过、逃不开。同班另一个小黄门因能读书识字,被选入迩英阁。朱瓒强迫姚辛第二天给那小黄门饭里下巴豆,姚辛偷偷告诉了他。姚辛跟他一样瘦弱,是他在宫里最亲近之人。他听了,顿时想到自救之计,忙劝姚辛莫要违抗朱瓒。夜里,他趁姚辛睡熟,偷偷走到宿院角上那丛花草边,挖出一瓶毒药。那是他从御药院偷来,埋了几瓶,以做防备。他用半夏粉调换了姚辛袋里的巴豆粉。第二天到了饭时,他早早赶到厨院,见姚辛正在剁肉,他怕那半夏未必周全,便要过刀,替姚辛剁肉,剁过之后,肉端了进去,却把刀留在案上。

如他所愿,姚辛在饭里下了药,那小黄门中毒发作,果然抓起旁边那把刀去砍人。杨戬原想姚辛会紧忙说出朱瓒主使,谁知姚辛说得迟了,竟被砍死。好在朱瓒也被砍成重伤。杨戬一直在旁边瞧着,惊怕得指甲几乎将手心掐破。见到迩英阁墨监进来,他才醒转,忙走出院子,躲到墙角树后。听到墨监脚步声后,他大声诵读起《孝经》,这是他唯一会读之书。入宫头几年,他时时思念父母,读《孝经》是盼着母亲亡灵和几百里之外的父亲能听到。他不知道父母是否听到,至少那墨监听到了,并选他做了小墨侍。

唯一之憾,他没有料到姚辛会死。但他想,姚辛不但瘦弱,又无机变,即便那天不死,恐怕也活不得多久。这便是一人一命,弱者命短,强者寿长。

这时轿窗外又传来一个中年男子声音:“对面暖如春,背后毒似针。”

杨戬听到,顿时有些不快,心里道:不怪自家愚蠢不当心,遭人暗算,吃了苦头,又做这无益之怨。若想公道,只能自家拼力去争,怨骂哪里怨骂得来?

轿子经过东水门税铺时,路边一个中年男子牵着个孩童,那孩童嫩声念了句:“任尔顽石重似天,弱草随春不随命。”

这句好!杨戬望向那孩童,却看不清面容,只隐约见到一个瘦小身形,和自己初入宫时年纪差不多。杨戬不由得赞道:这孩儿有志气,能成大器。

轿子穿进城门洞前,门墙边一个男子忽然叹了句:“纵有万般理,问君可忍心?”

轿子里接着便暗下来,杨戬胸口一闷,心里不由得答道:有何忍不忍?该行必得行。我若不忍心,便被人忍心!

片刻后,眼前一亮,轿子出了东水门。左边又传来一个男子话语:“恶意火中烬,私心血写成。”

杨戬舒了口气,心想:“人出生时便在血泊中,一生性命也得血来供济,没了血,便没了命。不用血写,难道用墨写?那墨写成的文字,不过是粉饰自家、欺瞒后世,哪里有几句真实?便是孔子做圣贤,不也出自私心?若没有私心,圣贤或盗贼,何须分别? 这世间,私心皆同,不同处只在私心所向。有人好这个,有人爱那个,如此而已。至于善恶,也不过是私心判断。合于己心便是善,不合己心便是恶。哪里有通共之善、齐一之恶?”

杨戬心潮有些翻涌,却又听见护龙桥栏边传来一句:“只身世间过,为君一留情。”

他听了,心中一动,不由得想起当年那墨监。那墨监选了他去迩英阁,却对他极严苛,无论日常言行,还是洗砚磨墨,一丝一毫都不许差错。他睡在墨监宿房外头的小过间里,连他的睡姿,墨监都得严教。偶尔哮症发作,夜里鼻息重了,那墨监都会下床出来,抓起鞋子将他打醒。而他向来行动比旁人迟慢,因而时时都挨责骂,让他觉着这墨监像是自己父亲一般。他从来不敢稍有违抗,只一心尽力做好。勤苦三年,才学会全套侍墨礼仪规矩,渐渐合了那墨监的意。那墨监却仍不肯点一回头,更未赞过一个字,只让他在后头照管笔墨,从不让他去阁中。三年间,皇帝虽时时去迩英阁听讲官侍读、与朝臣议事、赐功臣御书御筵,他却从未见过一眼。

那年秋天,杨戬发觉墨监有时深夜会偷偷出去,他先不敢动,见墨监出去得多了,便下床悄悄跟在后头。那墨监出了迩英阁边门,拐到崇政殿后墙角一座假山处,似乎将什么对象塞进了石洞里。他忙先回去装睡,等墨监回来,睡到后半夜,听墨监睡死,才悄悄出去,到那假山石洞里一探,一块石子下压着一张纸条。他忙揣了起来,第二天偷偷打开一瞧,纸上写着:高太后属意十三子。

杨戬看了,顿时想起那一阵神宗皇帝病重,阁中内侍时常私下悄声议论继立之事。墨监这纸条自然是向外头传递继立内情。这是天大之事,也是天大之罪。他顿时有了主意。迩英阁中笔墨纸砚各有所司,笔纸砚三监手底下均有几个侍从,墨监却只收了杨戬一个侍从。墨监一去,急切间难寻其他通习之人来任此职。

杨戬便藏起那纸条,去威胁那墨监,要去告发。那墨监脸色大变,却强作镇定,压住声气问:“我教你三年,你竟不肯留一丝情?”杨戬想到离家入宫那天,父亲立在门边望着他,眼中冷沉沉,未说一个字。等他上了车,从车窗回望时,父亲已进了门。于是,他望着那墨监,摇了摇头,便转身离开。等他走了一转,再回去时,墨监已经悬在了宿房梁上。他也顺利升为了墨监。

回想此事,杨戬鼻子里又嘲哼了一声,留情?留来何用?不过是多一块绊脚石。

这时,轿窗外又有人念:“欺人者自欺,噬人者自噬。”

他扭头一瞧,是个中年汉子,身穿旧布衫,将头伸过来,似乎在朝轿窗里窥望,随即又慌忙转开。杨戬顿时警觉,瞧这中年汉子,不过是粗蠢农夫,为何会念出这等语句?而且像是特地来念给他听。

他再一回想,这一路所听那些语句,都非寻常说话,似乎皆是有意凑近轿窗,来念给自己听。尤其这一句,显然是来警吓。难道他知道轿子中是我?

杨戬忙又转头去瞧,轿子已经走过,再瞧不见那人。不过,看那汉子身形神态,应非刺客。他正在惊疑,又有个人凑了过来,身形极瘦弱,瞧着也是个农夫。这人靠近轿窗,一边斜眼朝里窥望,一边低声急念了句:“仇总记,恩偏忘,又何声声诉公平?”

杨戬不由得一颤,那瘦汉子却已转身走开。杨戬顿时确信:这些人说这些话,绝非偶然,显然知道坐在轿中的是我。

杨戬胸口顿时紧闷,他忙急呼了两口气。又一个盛年男子装作行路,靠近轿窗,念了句:“若是平生无亏欠,缘何此时顿无言?”

那人念罢,随即离开轿窗,转身走到桥栏边。看衣着神态,似乎是乡里富户。杨戬忙要开口唤窦监来捉住此人,可旋即想到,即便捉住此人,他只是念了一句话,并无其他罪证。这些人应当是受人指使,自家恐怕都并不知晓其中之义。何人指使?我出宫时那般腾挪遮掩,他竟仍能寻见我,并安排这许多人等候在这里?他意欲何为?

多年以来,杨戬从未这般惊慌过,呼吸越发紧促,胸口不住起伏。这时,又有一个身影走近,念了句:“世间安有瞒天术?只是未到点破时。”

杨戬越发坐不住,想要唤住轿夫,但此时停住,恐怕更危险。至少目前看来,那幕后之人尚不敢轻易动手,只是使人拿言语来威吓。他想掀开帘子,看清楚窗外那人。手刚伸出,迅即停住。窗外之人未必确信我在轿子中,不可自行暴露。

他刚将身子靠正,窗外又响起一句:“争得万般赢,终有一回输。若问公不公,答已在问中。”

杨戬鼻中闷哼了一口气,胸口越发憋闷,手不由得颤起来。

这时轿子已行过护龙桥,桥头边一个瘦高身影匆匆念了句:“偷来又还去,孤寒一梦空。”

杨戬听到,喘得越发重急。这些语句绝非寻常诉冤泄愤,一句句,冷箭一般,像是要往自己心底里射。什么人?意欲何为?他大口喘息,急急寻思。

然而,窗外并未停止,一个又一个人凑过来,一句接着一句传进轿窗:

“世间尽多无奈人,无奈却非尽无辜。”

“借得他人错,来掩我之过。冤冤叠相胜,苦苦自成囚。”

“伤人实伤己,他悲即我悲。”

“怨天怨人怨命,自拘自囚自困。”

杨戬胸口如同被烂絮不断填塞,脑仁一阵阵剧跳,不由得恨骂起窦监,你在外头竟没有察觉?旋即他又懊丧想到,只怪自己怕轿中气闷,窗扇又有铁网拦护,便吩咐窦监,莫要使人挡住轿窗。而那幕后之人行事高明,只叫这些人装作行路,念罢一句,迅即离开。今天清明,路上往来人极多,窦监和那几个侍卫哪里会起疑?

轿窗外,又接续传来各般话语:

“己心只为己心明,灯枯何必怨夜深?”

“占尽天下理,途穷叹伶仃。”

“天理可逃,亏心怎填?”

“万夫之勇尚白发,百年孤身横几时?”

杨戬听了后头,顿时恼怒起来,你问我百年横几时,我如今年纪才半百,我便再横几十年给你看!他不由得挺直身子,不住喘息着,等候敌人来攻。外头说一句,他心里便怒答一句——

“进得一阶荣,损却三分宁。步步无穷已,魂魄何所归?”

呆话!谁不是一生拼力,到死方休?我魂魄无归,尔等便有所归?

“恩恩从来重难承,怨怨自古易相生。”

愚话!施恩者自施,与我何干?他若施恩图报,便是与我做买卖。买卖有亏有赚,人蠢笨,合该亏!至于怨,犬儿被踩痛都要反咬。伤我者,我为何要饶过?

“唯见眼前恨,谁记当年情?”

蠢话!今日被火烫了,自然恨火,难道还要口口声声感念——火可照明——火可煮饭?

“曾经多少同路人,如今唯余一孤身。”

酸话!谁不是孤身来、孤身去?

“从来情深人难解,明月孤心独往还。”

妇人语!自家生,自家死。自家命,自家担。要何人知?要何人解?

“心中一点暗,眼前唯见黑。”

自欺之语!难道心中一点明,眼前便无黑?

“一言风推水,一举坡滚石。善恶一粒种,良莠万亩田。”

狂话!我身至这等高位,也不敢道,一言一行便能倾动天下。活到如今,唯有“括田令”还算得有威力,也才延及数十州县。若真是如此,人人都做得天王了。

“自古饕餮称猛兽,终有食尽自噬时。”

腐儒语!饕餮哪怕自噬,也先已饱足。强过那些野犬,终日寻食,难得一饱。

“当初唯见青云路,眼前空悲落日昏。”

无能之语!落日有何可悲?日头每天升、每天落,英雄常见其升,庸才常叹其落,无能之人才发这等无用之悲!

他斗了一阵,有些气紧力乏,身上也挣出汗来,却丝毫不肯示弱。幕后之人是想拿这些话语来激恼我,令我乱了阵脚。我杨戬是何等人?若是些许话语便能击倒,也走不到今天这地位。他见外头仍不断有人来念话,便尽力提气,昂然再战——

“层层染得面目非,对镜可识当年心?”

当年有何心?不过是整日巴望着父母能多些爱怜。可最终望来什么?

“妄将利心认己心,身到险滩恨急流。”

他听了,不由得一笑:即便我未入宫,终还得为衣食财货奔波,哪怕急流险滩,也只能硬心奔冲,世间哪有无风无浪之地,任你长停久歇?

“吞钩鱼不知,欢尽愁无尽。”

只有蠢鱼,才见饵便吞。我乃渔翁,只尝鱼鲜。

“苦经人世暗,何日重见天?”

这人间并非今世才暗,我便是自家天日,明暗皆由我定!

“道是无奈实因懦,残却此心只剩寒。”

一命自担,一路自择。只凭己意径直行,何须尔等说勇懦?哪怕寒透天下心,我自春风长高卧。

“逆流曾伤风波恶,回身翻作掀浪人。”

他又哼了一声:我若不掀浪,坐等汝辈掀?

“重以承命,其倾也危。”

这句他没听清,略一回想,才大致明白,不过是说身居高位,一旦倾覆,自然危于常人。他笑了一下:危又如何?在山顶栽倒,总好过在山底被压!

这时轿子已行至榆疙瘩街口,外头越发喧闹,四处嗡嗡鸣响。日头高照,天气暖热,烘得各般气味越发熏人。店肆里油烟腥膻、人身上粉劣汗酸、驴马牛骡粪臭…混作一处,不断涌来。轿中又窄仄,那热闷熏臭将他团团围住。他额头已经冒汗,浑身一阵虚乏,心又重跳起来,他不由得拽开了衣领,长呼了几口气。

轿窗外的话语却仍未歇止,随即又传进一句:“借我胸中痛,夺人眼前欢。轮转何可极?轧轧苦无边。”

他闷“哼”一声:狗夺肉、人争利,自古便是这般,的确苦无边,但生而为人,谁能跳脱?

“身非顽石心非铁,何苦冷面自僵持?”

他苦笑一下,生做一块顽石生铁倒好,便不必这般辛苦。

“曾经罹此痛,何忍观彼伤?人间变鬼域,尔又逃何方?”

他浑身躁闷,耳边无数声响,热潮里各般熏臭,这人间原本便是鬼域,我往哪里逃?尔等又能往哪里逃?

“一念杀心动,从此万劫生。”

杀不杀,人终得死。动不动,这劫难哪有终止?

“心同此伤不知怜,何怨人间彻底寒。”

他重重喘息,闷闷回答:我虽不怜,却也从未怨过。

“暂为世间客,滚得一身尘;天青洗眼望,几曾见云停?”

他听了,不由得向天际望去,天光被帘子遮住,仍旧昏蒙蒙,却从缝隙间漏进一些细光,银针一般,极刺眼。他忙闭起眼,仰头靠在壁板上,胸口重闷无比,像是被丢进了一口蒸锅中,锅里蒸煮着各般腥臊污秽。他忽然极渴念清凉夏夜里那颗北极星,闭着眼极力去寻,昏昧胀闷之间,哪里寻得见一点儿亮光?

这时,轿窗外又传进一句:“乌云憎其暗,却遮明月光。徒以人之惧,来掩我之慌。”

他听了,顿时有些慌起来,猛然忆起当年净司那个伙伴邓六,那张惊惧之脸又浮现在眼前。当年他升任墨监,终于得见皇帝,却非神宗皇帝,而是九岁的哲宗小皇帝,那小皇帝因贪耍负气,打碎了一只砚台,那是神宗皇帝最爱的一方鱼脑冻端砚。小皇帝怕被高太后责骂,随口便将错归到杨戬身上。杨戬哪里敢说一个字?旋即被贬去南班净司倾倒粪桶。他有哮症,那臭气熏得他时时窒息,他却拼力熬炼,不愿沉陷于这污秽之地。

他知道无论何等卑贱职任,都离不得智巧才干,他便处处留心,想出许多改进之法:如给粪桶加上木盖,一半死,一半活,便于掀开、倾倒,又可挡住臭气;为让各院准时出来倾倒粪水,免于过早等候,或过迟错过,粪车到之前,他先行一步沿门敲动响木;为避免粪水溢洒,粪车下用油布兜住,每到一座院门前,先铺上一块毡布…虽只是区区粪役,他也迅即在同班中露出头角。

他是从北苑来,一心要回北苑去,唯一之途,是先进北苑净司。他趁收粪,偷空儿溜进当年那个厨院,趁黑挖出一瓶毒药,而后等待时机。和他同一拨那个叫邓六的,与他最亲近。但邓六性直心急,因受不得北苑那班人傲横,几回起了冲突,险些动手。有天夜里,邓六出去净手,他也随即跟出,从怀里取出那毒药,撒进北苑清洗马桶的大木桶中。那天,北苑后宫发觉马桶上有毒,内司立即来查问。他趁人不备,偷偷将邓六唤到后边井边,一把将邓六推进了井里。邓六倒栽入井时,扭头惊望了他一眼,那眼中,恐惧之外,更有无限惊愕。那是在问:“为何?”

为何?杨戬忙睁开眼,邓六那张瘦长脸不见了,眼前只有蒙铁网的轿门,边缝间射进一道耀目阳光,刺眼一晃,他忙又闭上了眼。耳边仍旧喧噪不歇,浑身已经闷蒸出汗,胸口更是坠了块石头一般。他急急喘气,心里愤愤答道:为何?为命!你到死都不过是个粪役,我却不是!

这时轿窗外又传来一句:“为献一点欢,寒伤十里春。”

当年那花匠的脸忽又逼现眼前。那花匠招他进到后苑花圃,教他种花培植之艺。宫中只有那花匠会培植绿牡丹,他先不肯教杨戬。杨戬也并不强求,只尽力小心,勤加习学。那老花匠渐渐放了心,认他为义子,将绿牡丹培植秘技也传给了他。那年春天,杨戬培植的绿牡丹终于结了花苞。这之前,他已发觉,花圃圃监私藏蔡确禁诗,而那老花匠因那寿宴绿牡丹,深得高太后赏誉,自恃其宠,时常顶撞圃监。高太后寿日那天清早,杨戬趁圃监去查看老花匠绿牡丹,溜进圃监房中,从那本佛经里偷走那纸禁诗,又在封面上留下个泥印,而后去花苑偷偷割断了绿牡丹主茎。老花匠果然怪罪到圃监头上,两人争执起来,一死一贬。杨戬却端出自己那株绿牡丹,因而升为了圃监。

那老花匠撞到石阶时,杨戬躲在旁边一株丁香花树后。老花匠倒在地上,头顶冒血,却一眼寻见杨戬,那目光毫无怨疑,反倒似乎有些牵念不舍。而那张尖瘦老脸像映在眼前,杨戬忙睁眼,伸手去挥了几挥,那张脸才消失不见。

轿窗外又低低响起一句:“无心未必安,有悔方得宁。”

悔?有何可悔?你那时年近六十,已到该死之期,我却正年轻。你挡在前头,我如何向前?

“一静破百劫,无事即得安。”

哼!我若停手,不出三个月,必定会被贬到几千里外,受那流离劳役之苦。到那时,除了欺我、辱我、打我、踏我的,有谁肯念一句慈悲?

这时轿子已行至虹桥口,桥上人多,轿子停了下来。窗外呼喝叫卖、嬉笑争闹之声,蜂窝一般,将他围在核心。日头已升至顶上,烤得轿子内越发烘热窒闷。各等气味更是混作一股腥臊臭气,不住向他滚滚扑来。他烦躁至极,不住喘息。

窗外却又有人念道:“逃得万里险,终有一时疏。”

他一眼瞥见帘外一个食摊,摊边一只小炉里冒着火焰。看到那火光,他心里一痛,想起了自己父亲兄弟。他作伪证,让哲宗孟皇后被贬;又进献春药,让哲宗皇帝纵欲速亡;最后,暗助端王,献宠向太后。端王顺利继位,自己也由此飞升,管领内苑。那年,他二十八岁。功成之后,他才头一次生出回家之念。回去才知,他家已迁居州府,父亲康健,两个兄弟都已成家生子,三代人合居共爨,一同操持一间生药铺。老老少少,亲亲睦睦;男男女女,恩恩爱爱。自始至终,无人提及,正是靠了卖他的那五十贯钱,他们才开了这间生药铺。他见那宅院窄小,便替他们置买了一座大宅院,瞧着他们搬进去,个个欢天喜地。他父亲更感慨道:“我杨家总算兴旺起来。这等宅院,子子孙孙,十几代都住得下。”他听后,似乎隔了二十多年,又被狠割了一刀。回到宫里,立即差了一个心腹黄门,去宫外密寻了一个泼皮,赶去拱州,趁深夜人都睡死,一把火将他的家人全都烧死。随后,他除掉了那心腹,又催逼拱州官府捉住那泼皮,将其处死…

这算是一时疏忽?当日若留下一个亲人,日后便会有埋我祭我之人?他冷笑了一声,亲父尚且为钱卖我,那些侄儿,哪里会有丝毫留念?

这时轿子重又一动,前头略略斜起,缓缓上了桥。轿窗外又传进一句:“纵使争出群山头,终归一丘荒草间。”

杨戬猛然想起家乡那座土丘。他得回那片墓田,已打算好,自己死后便埋到那土丘上。然而,自己无子无嗣,宫里宫外,虽有无数人想认他为父,可一旦身亡,那些人必定一哄而散。谁肯耗神费力,将你抬埋到那里?即便埋到那里,又有何用?不过数年,坟丘便被雨水冲垮,被牛羊踩踏…

轿窗外又有人念:“发心之处即归处,一念寒生万里冰。”

他听了,身心一阵虚乏。仰头靠向壁板,望着轿顶那层铜皮,上头映出他的倒影,昏暗中,一张苍白面孔,不住摇移扭晃,如同被人倒吊在半空。他一阵晕眩,几欲呕吐,忙垂头闭眼,剧烈喘息半晌,才略略松释一些。睁开眼,见河岸边一带柳影隔帘闪过,他忽然记起幼年时,母亲牵着他去田间玩耍,那时刚开春,田头生了许多青嫩新草,母亲一棵一棵教他认,这是蒲公英,这是车前草,这是荠菜…

正在出神,轿子忽又停住,前头传来窦监喝声:“快让开!”

杨戬心里一紧,猛然想到:那些人难道要在这桥顶行刺?随即,河中、两岸响起一阵阵惊呼。他忙透过帘子向外望去,隐约见一只大船正驶到桥下,桅杆却未放下,眼见着便要撞向桥梁。杨戬越发慌起来,周遭一片大乱,那些人正好趁乱下手。难道这大船撞桥也是幕后之人有意安排?

这一慌,他胸中越发窒闷,几乎喘不过气来,哮症怕要发作。他忙从怀里取出常备的药瓶。这时,喧闹声中,又听见窦监在轿子前头怒喝。他身子猛地一颤,忙掀开轿帘,将脸紧贴在窗边,向前尽力瞅望,只见对面拦轿之人骑匹高马,身穿绣服,样貌极残狠。马前有两个粗悍随从,挥臂舞拳,正欲冲过来。他胸口越发紧促,终于来了,终于来了…他闭上眼,不愿再看,大口喘息起来。可这时,忽听见马上那男子高声念道:“咬牙攀上最高枝,转眼春去近危时。”

随即四周哄闹声越发震耳,无数暴喝、惊叫、怪嚷,更有许多敲打声、奔跑声、杆棒声、金刃声、撞击声…一起向轿子冲奔而来,震得杨戬耳鼓欲裂,胸口更是胀闷欲爆…轿子忽一震,随即倾侧摇颤起来,他手一软,那药瓶跌落到了脚边。

他眼晕神迷,见四周不住旋转,轿壁似已被外间怒气冲破,无数怨怒农汉,卷荡尘土粪灰;无数凄怨恶鬼,鼓动污涛血浪,一起向他围涌过来,将他卷困在中央。他拼力挣扎,却呼不得一口气,喉咙嘶喘半晌,眼前渐渐漆黑。他知道自己将死,心底猛然一惊,又生出一股气力,怪嘶一声,奋力睁开双眼,慌忙伸手去抓寻那药瓶。手指刚摸到药瓶,四周忽然静了片刻,轿窗边随即响起一阵吟唱声:“春来窗外一枝柳,雨过船头百里青…”

听到这歌,杨戬浑身猛地一颤,顿时呆住。恍然间,似乎回到幼年,哮症头一回发作,自己被母亲抱在怀中,一遍遍听母亲吟唱这《柳枝词》:“低声问儿何处去,儿言白云那边行…”他听着,不由得停住手,闭起眼,嘶喘着唤了声:“娘…”

尾声 风土破

唱《柳枝词》的是陆青。

清明前一晚,他便来到东水门,在王员外客店要了一间临街的客房。今早,他起来洗漱过,吃了碗面,讨了一壶煎茶,而后坐在窗边,静望街头。

晌午,那些人陆续到来,三槐王家的、皇阁村的、望楼村的、帝丘乡的、阳驿乡的、襄邑县的、宁陵县的、拱州的、应天府的、皇宫中的,各自在街边张望,每个人都怀揣心事。陆青瞧着,不由得微叹了口气。人人盼着能无事,却又不断生事,一生便在这无事与生事间奔波。陆青自家也因那片槐叶,出了那小院,来到这里。不过,他不是来生事,而是想消事。

了因所托,他不愿应承;王伦所托,他不愿染指;王小槐来求,他忽而想起院墙外飘进来的那片槐叶。他本只求一心之静、一院之净,然而这静与净,哪里是一道土墙便能隔出?院内梨树,墙外槐树,以及远近无数之树,尽都在同一天地间,同受雨露风霜。心又何尝不是如此?陆青原以为王伦一死,自己便与这人间断了最后牵系。然而,王伦死与不死,那心念始终都在。了因禅师所言之因果,便是这心念之因果,由此及彼,由彼及众,相互牵系,绵延不绝。

明是心念之明,暗是心念之暗;净是心念之净,污是心念之污。这心念因果,如海一般,哪里有独明独净之域?人不宁,我便难宁。人不净,我便不净。正如了因禅师所言:“岂因秋风吹复落,便任枯叶满阶庭?”这人世之暗污,恐怕永难除尽。但心向明净者,岂忍坐视?暗来点灯,污来净除。发于天性,自当如此。

于是,陆青答应了王小槐,并与他们商议出还魂之计,先将那些怀有杀心恶念之人惊起。而后由陆青前去驱祟,一一相看,寻找真凶。再选出合适之人,来了结杨戬。陆青并非行刺,而是望能消除杨戬心中之恶。这等地位之人,一念既能毁万民,一举亦能济众生。与其杀掉一个杨戬,换来一个李戬,不若替这杨戬唤回良知本心。

不过,杨戬远非常人。陆青多年相人,心事至深至隐者,心中也不过叠积三十多层,而杨戬心中曲折扭结,恐怕胜过一倍。陆青想:那便依易经之数来布此驱祟还魂之局。一阴一阳,尽人性之变。六十四卦,总万物之机。它虽不能遍及天下之理,却有始有终,有明有暗,递推累进,循环周备。

定下计策后,陆青便前往皇阁村,假意寻访王伦。三槐王家的人见了他,果然拥过来,请他驱祟。他便走进王小槐家堂屋,坐下来,一个个相看。进来的都是被王小槐“鬼祟”惊吓之人,心底诸多愧惧全都被震出,如同泥潭被翻搅。

陆青相看过那些人后,发觉王小槐所疑不假,王豪恐怕的确并非病死,而是被人逼杀。逼杀他之人,应是宫中那个供奉官李彦,然而李彦却只是以言语相逼,并未动手行凶。至于暗杀王小槐的那八拨人,陆青至少发觉了其中大半。然而,这些人也并未真的杀死王小槐。

这场事件,虽寻不出杀人真凶,却激出许多杀心、杀念、杀机,更荡起许多恶意、恶念、恶行,真如秋风吹落无数枯叶,随扫随落,无有止境。陆青只能尽力驱除他们各自心中阴祟,让他们能获安宁。

这场相看极耗心力,幸而陆青常日心底清静、元气充盈,才勉力支撑。相罢之后,他回到京郊那座小院,躺倒即睡,一气睡了三天。醒来后,仍坐在小院檐下,静看那棵梨树抽芽、结苞,开出一树鲜白。

昨天傍晚,他离开时,夕阳下一阵微风拂过,满院顿时如雪纷飞。此时,坐在窗边,望着街头人群,陆青不由得又忆起那满眼雪白。

近午时分,一个货郎沿着汴河大街快步行来,他身后不远处,跟着一顶轿子,那轿子前后跟着五个便服壮汉,引头的正是皇城使窦监。杨戬来了,陆青坐正了身子。

前面那货郎叫祝满子,头戴一顶竹笠,手执一根细竹,竹上挂着十数根清明辟邪彩绸,是陆青特地使钱,叫他走在那轿子前头,好提醒那些前来“驱邪”的人。陆青不只安排了祝满子一人,今早另有五个人接替跟踪杨戬这顶轿子。据王伦所言,这两年杨戬因连番遇刺,出行极小心隐秘,从不乘官舆官轿,更不会骑马。陆青起先不知该如何跟踪杨戬,后来想到,无论杨戬行踪如何隐秘,都离不得一人——皇城使窦监。因此,陆青寻了祝满子和五个同伴跟踪窦监,为避免窦监起疑,一个人跟一段。祝满子则守在汴河大街这边,见到窦监和轿子,便走在前头,给诸人提醒。

那轿子过来时,陆青望见王盉、王盅、王盆、刘呵呵等人照他所言,依次凑近了那轿子,低声念了一句话,随即迅速走开。这些话都是陆青依照易经六十四卦,推测这些人心事所向,再结合杨戬生平各般心病,力求一一对应,既望能让这些人解开心结,又愿能句句击中杨戬。

杨戬患有哮症,却将自己密闭于这轿子之中,身心皆囚,就算再有定力,也难免受这些言语惊扰。他若能听得进这些话语,略有反省懊悔,那于天下苍生都是大幸;他若听不进,却又不敢出轿,必会引发哮症,或许会命丧在这自造囚笼中,那便是他自寻其祸、自致其亡,也算了结这一世因果;若此法并无效验,杨戬安然无事,恐怕便是这大宋气运耗尽于此,无人能挽其颓败。

陆青自然期望头一种结果。望见那轿子徐徐出了东水门,他下楼赶了上去,跟在那轿子后面。一路上,不断有人凑近轿子低语,却不知轿子中杨戬是何等情状。

轿子缓缓上了虹桥,在桥顶被几个人拦住,陆青认得当中骑马那锦服男子,是宫中供奉官李彦的义子,人都称他李衙内,常日极为跋扈。可这时,虹桥下那只客船忽然出了事故,险些撞到桥身,四下里顿时喊嚷起来。喧闹声中,那李衙内对着杨戬轿子高声喊了句:“咬牙攀上最高枝,转眼春去近危时。”

这是最后一关,陆青便快步走近那轿子一侧,对着轿窗唱起《柳枝词》。了因禅师曾寻访过杨戬姊姊,记下一条,杨戬幼年头一回哮症发作,他母亲抱着他,唱了一夜《柳枝词》。陆青想:即便百世恶魔,恐怕也难忘儿时这一段慈爱。若这支乡谣都打动不得杨戬,此人之心便真已冷硬成铁,再无可救之机。

一支《柳枝词》才唱完,轿窗中忽然伸出一只手,手里握着个瓷药瓶。手指一松,药瓶跌落下来,滚到陆青脚边。陆青朝轿子里望去,轿帘掀开了一角,杨戬斜靠在轿子一角,仰着头,闭着眼,嘴微微咧开,一动不动,已经死去。嘴角却隐隐凝固一丝笑意,像是在祈望。

陆青只匆匆望了一眼,轿子后面一个护卫急赶过来,一把推开他,朝里呼唤:“太傅!太傅!”窦监和另两个也全都赶了过来。这时桥两岸叫嚷声越发震耳,桥下那只船已驶过桥洞,并蒸出气雾来。

陆青却无心顾及那些,站在一旁,一直望着那轿子。窦监唤不醒杨戬,忙喝令轿夫抬起轿子,慌忙往桥下奔去。

陆青立在远处,心里暗想:杨戬并没有选他所预计的那三条出路,而是丢掉药瓶,自求解脱。如此,于他,于天下,或许都算善果。

他微叹了口气,正在沉想,却被一个木箱狠撞了一下。扭头一看,竟是翰林院画待诏张择端,肩头挎着画箱。张择端原本只善画楼台界画,后来才转而习学画人物。三年前,张择端曾寻见陆青,向他请教观人写神之法。陆青见他心性淳朴,又只痴迷于画,是难得的纯善之人,便将自己相学精要传授给了他。

此时,张择端只顾着去追看那只客船,全没见陆青。陆青也不禁扭头向河水上游望去,一望之下,顿有些惊诧。那只客船已变作一团白雾,飘散木樨香气,滚滚撞向前面一只游船。随即,那雾气竟越缩越小。紧接着,一个白衣道士从雾中飘浮而出,那道士身后跟随两个白衣小童,各执一只花篮向河中撒花。三人很快便飘至桥下,桥上两岸惊呼一片。

陆青一眼看到左边那个道童,更是大惊。再仔细一瞧,那童子竟是王小槐!

道士、道童飘向下游,不久便转过河湾,再瞧不见。水面上留下一匹银帛,上书“天地清明,道君神圣”。

陆青不知王小槐为何竟会现身在此,且是这等神异。他正在惊疑,忽然听到身边有人唤,是张择端。张择端也是满脸涨红,犹在震惊。两人略拜问言谈了两句,张择端忽然说:“我将才瞧见王兄弟——”

“王伦?”

“嗯,他在河北岸力夫店那边,似乎穿了件紫锦衫,上了河边一只船…”

陆青忙告辞一声,快步下桥,赶到力夫店那头,走近水边,向河边几只船上寻看了一遍,都未见到王伦。他又打问了几个人,那些人全都忙着看那白衣神仙,并没有一个人留意。

陆青只得作罢,站在河边,望向两岸人群。众人仍都激奋无比,纷纷聚在一处高声论谈。陆青心头泛起一阵莫名滋味,似怅似恍。他怔立半晌,忽而想起坊间词人萧逸水所制新曲,他爱此曲萧散清远,不由得随口填词,低吟了一阕《风土破》:

一叶枯,一叶荣,莫向春风问秋风。满目山川纷摇落,炎凉此心同。

千窗暗,千窗明,尽炊黄粱一梦中。无限烟波入沧海,明月照虚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