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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天夜里,县尉敲开了他的门。县尉极少单独来寻他,更难得深夜来。他有些纳闷,忙请了进去。县尉并不坐下,站着说:“你得替我寻个人。”
“什么人?”
“皇阁村王豪过几天要办九豪宴,这人能出入王豪家,最好认得王豪家那个郑厨子。”
他顿时想起白揽子,忙说了出来。
“此人口风可严?这事绝不能透露出去。”
“是个本分小心人,他做揽子,是小人替他说合成的。小人交代的事,他不敢不听。”
“那好,这事便交给你。你去告诉那白揽子,让他九豪宴那天中午去王豪家,到后厨寻见郑厨子,而后躲到后院角落看着一个人。此人是新任知县身边那个姓莫的,若瞧见姓莫的独自去院角茅厕,就赶紧去给郑厨子报个信。报过了信,白揽子便离开王家。”
施万点头受命,却不敢问其中原委。第二天忙去寻见了白揽子,将差事交代给了他。第三天,他去县衙,听着新知县命人到处寻那个姓莫的,他忙去打问,姓莫的竟不知去向。他听了,心里顿时一沉,却又猜不出其中隐情,暗暗担心了许多天。又听说郑厨子也不见了,他越发担忧。观望了一阵,并无其他动静牵连,这才松了口气。忙告诫自己,往后决不能再这般随意应承古怪杂事。
等他忘记了这事,县尉却又寻过来,面色有些紧急:“你赶紧去寻郑厨子,如果见到,立即将他藏到隐秘之所,莫让任何人见到他,马上找人给我报信!”
他一听,顿时明白,自己此前担忧并非妄测,这里头恐怕牵扯了大事端。他忙去郑厨子家,却没寻见,又急急去告诉白揽子,让他也一起寻。忙乱了许多天,都始终不见郑厨子踪影。县尉却没再来催,像是从无此事一般。他越发惊疑,却也更不敢问,也只能装作无事。
可是进了正月,县尉却第三次敲开他的门,这回面色极严峻:“去年我要你寻白揽子办的那事,如今惹出了大祸患,一旦暴露,我们都得进牢狱,最轻也得判徒刑。正月十五,你叫上那个白揽子,和胡斗子、刘仓子一起去京城,办一桩事,断了这后患。至于详情,你听刘仓子安排。”
他听了,一阵发寒,想推托,但县尉目光黑沉沉的,丝毫不容异议。他只得从命,去寻见白揽子,跟着胡斗子和刘仓子一起去了京城。一路上,那两人都不言语,到了京城后,刘仓子才说出要做的事宜。事情做完后,回来途中,他才知道,这桩事竟是杀害王小槐。他惊得说不出话,自己竟一步步掉进这等凶坑。
回到襄邑,他立即辞了吏职,再不愿和这些人有丝毫牵扯。在家里躲了两天,有天清早忽然见院里落了许多栗子,随即便听说王小槐还魂闹鬼,三槐王家请了相绝陆青来驱祟。他犹豫半晌,还是骑着驴子赶过去,向陆青求教。
陆青端坐在椅子上,注视着他,像是在黑夜里辨物认路一般,探寻了许久,才缓缓说:“此乃姤卦,义主相遇。心之所寻,天地回应。吉凶祸福,皆由人召。寻是得是,寻非得非。己所不知,迎面如镜…”他听了,心里一阵翻涌,自己这些年所遇所陷,岂不正是自寻自召?及至听到陆青教他的那句话,他更是怅然自失:
“层层染得面目非,对镜可识当年心?”
第三章 萃
萃,聚也。有聚必有党,有党必有争。故萃者,争之大也。
——苏轼《东坡易传》
胡斗子恨不得剁掉自己那双手。
他这双手比寻常男子的手要瘦小很多,指头又细又尖,细竹条编的小耙子一般。正因手小,儿时抢吃食,他一把总比兄弟们抓得少。他只能让自己手快些,因而养成了尖钻急狠的性子,他娘常笑他是小急爪。
他家是乡里三等户,营生粗粗过得,只是略遇一些事,便难免局促。尤其他兄弟三个全都成年后,家计便越发紧涩。一旦父亲过世,兄弟析产,全都得落到五等穷户。胡斗子心思比两个兄弟聪敏些,见县里招衙吏,便偷偷去应募,竟被选中,且被差作斗子。
每年夏秋,跟着父亲去纳税时,他最馋慕的便是斗子。那些斗子一身黑吏服,站在税场口上,冷着脸,凶着眼,呼喝斥骂,威风之极。尤其他们手中那文思院官制粮斗,松木制成,方口边沿包着铁叶,镂印着官文。一眼瞧去,便比乡里家用的木斗尊贵许多。一县几千农户的粮都要先倒进这里头,验过后,才堆到官仓,整运去汴京。这官斗,如同官家的一张御口,年复一年吞去全天下的粮米粟豆。能替官家把守这御口,自然无比尊荣威严。
他领到那套黑绢吏服,欣喜得手都在颤,赶紧抱着走到官厅旁边的那间衙吏值日房中,脱掉自己身上旧常服,换上了这套新吏服。黑幞头戴正,衣襟拽直,牛皮腰带束紧。只有黑皮靴子略有些窄挤,穿一穿应该会宽松些。可惜那房里没有镜子,照不见自己威严。即便如此,他也立即觉着自己高大挺直许多。出了县衙,走在路上,路人不由得都要偷望他两眼。他将头昂得高高的,觉着自己脚下的尘土都在闪亮。
回到家中,父母兄弟们见到,全都惊愣在那里。原本他是家中最受气的那个,从那天起,家人的声气全都虚软了许多。他父亲更是连连感叹:“往后纳粮,再不必受欺啦。”
第一天到税场当差,他抱起那只官斗,里外上下细细摸看了半晌,像是捧到了官印一般,满心虔诚敬畏。有农户来纳粮,他不愿像其他斗子那般凶煞,和气笑着,让农户将粮食倒进木柜,他抓起木铲,铲进粮斗中,盛满后,拿过木概子,小心刮去上头多余的粮食,将粮面刮得镜子一般平整。让那农户瞧过,才倒进木槽里。这一举一动,都让他觉着自己既威严又公道,如同天地良心在自家胸中。
然而,傍晚歇工后,其他斗子邀他一起去吃酒。他忙笑着点头,心里却忐忑不已。自己头回当差,该出钱宴请这些人,可身上只有三十几文钱,只能暗暗盼着众人是凑份子。那些斗子却全都不说钱,也不进小酒肆,选了家酒楼,上楼坐下来便点酒菜,他听着那些菜名,每一道都不下三十文,酒也要的上等,一角又是七八十文。那些人每点一道菜,他心里便惊痛一下。总共十二个斗子,竟点了十七八道菜、八角酒。菜才上齐,两个唱曲的伎人进来,那个老斗子又叫她们坐在一边弹唱助兴,又至少得百十文钱。
他只能强压住慌,勉强赔笑。众人喝了两巡酒,其中一个老斗子望着他说:“今天这顿酒,大伙儿的份例都在里头,唯独你这新番,把那粮斗刮得那般平,一粒都不肯多,该罚你给俺们唱一曲。”他听了,脸顿时涨红,不知该如何应答。其他人哄叫起来:“对!该罚,唱一曲!”他只得尽力笑着说:“晚辈今天头次当差,诸样规矩都不懂,还请各位哥哥叔伯多看顾。只是我这嗓子鸡叫一般,怕吓到诸位前辈。”“我们偏爱听鸡叫,你今天休想逃过,快唱!”他只得干着喉咙、颤着声唱了一个小曲,唱到高处,嗓子卡住,发出一声破布扯裂之响。众人全都哄笑起来:“这哪里是鸡叫,分明是强奸村妇,扯破了人家的裤儿,哈哈!”他羞得不住干笑,脸烫得几乎要肿。
众人笑过之后,那老斗子才又说道:“后生哪,咱们做吏人的三头难,上头官为难,下头民为难,回到家,妻儿吃穿为难。良心是得留着,可良心也得拿皮肉裹着。这外头的皮肉若饿尽了,里头的良心能存得住?因此呢,咱们得用三紧,才应付得过那三难。上头的官儿,要紧着伺候好;下头的民,要紧着催督好;家头的妻儿,要紧着照料好。就拿咱们做斗子的来说,一斗麦,刮得过平,拿什么来孝敬上头的官儿?我做了一辈子斗子,每月那三贯柴米钱能养得过三口人?但若是每斗都装得过满,一来难过那些农户的急眼,二来也难过自家良心。因此呢,咱们一斗只多取一口粮,这一口粮喂雀儿都不够,每个农户们折不到多少,咱们却积少成多,聚起来,该上贡的上贡,该均分的均分。这样,三难才能成三好。”
胡斗子听了恍然大悟,忙连连点头:“若不是老伯教导,小的如何能省得这些?”
于是,从那以后,每斗粮他都略略多盛一些。他手小灵便,做这些遮掩,迅即便会。这时,再看那官斗,像是吃饱了的一张大嘴,嘴边还沾着几粒粮。那几粒粮便是他的衣食所在。三斗米能匀出一升,一户平均纳粮三石,便能多出一斗。襄邑人口有两千多户,总共便能宽剩出二百多石粮,卖成钱是二百多贯,除去上贡给官儿的,他们十二个斗子,一个人便能分得十来贯。
第一回分到这些钱,胡斗子心里多少有些不自在。他拿出一半给家里买了些绢匹酒肉菜蔬,背回家去过除夕。父母看到,全都喜得直拌嘴咂舌,两个兄弟则又嫉又馋。他又将另一半钱交给父亲,父亲更是乐得只剩一道眼缝儿。看到这情形,他不禁想起那老斗子说的三难三好,心想:我也并没有做些多亏心的事,再说,收粮时,每天累得胳膊要断,得这些,也是该当。
到第二年纳粮时,那些斗子见他同了心意,便偷偷拿出一只官斗给他,他先不明白,但再一看,这只官斗似乎比原先那只略高几分。凑近细瞧,那边沿又贴了一层铁叶,铁叶下加了一段木板。这样一斗粮便至少能多出一升来。他不由得暗暗惊叹,若不细看,谁瞧得出?他虽隐隐有些不安,却立即想到,我若不用这斗,必定会被其他斗子踢排开。再说,一人正直,又济得了什么?
于是,他笑着接过那斗子。有了这新斗,盛粮时便再不必遮遮掩掩耍手技,那些农户见他用概子刮得极平,有时甚而会刮凹一些,都极为感恩,连声道谢。他不由得笑叹,果然略一使些手段,三难顿时变三好。
除了这官斗,那些老斗子更有各般技法,渐渐都放心教给了他,左掠一升,右攥一寸。一年下来,竟能分得三十多贯,强似耕三十亩地。
做了些年月后,胡斗子也成了老斗子。凭着那双瘦尖小手和机巧之心,他比先前那些老斗子更加善钻善营,不再只于收粮关节上设法。他和籍田的乡书手、管仓的仓子、管账的手分等要害吏人,渐渐串拢到一处,有时只揩抹一两个数字,便是几十贯钱。连主簿、县丞也发觉他才干,不时委任一些差事。他成了襄邑衙前的健吏之一。
有时胡斗子也难免担忧,怕事情一旦败露,不知如何收场。尤其有回见到一只野狗,原本只在那些酒肆面馆外候食,有回竟偷偷溜进厨房,叼了一大块肉,被那厨子发觉,一刀甩过去,当即砍折了一条后腿。那血淋淋惨叫声让他心惊不已。但又一想,这世事便是如此,富贵从来险中求,若想求太平,便得长挨穷。
于是,胡斗子不再多虑,伸着那双小瘦手,能多刮揽一些,便尽力多刮揽。他心里那只斗,口也张得越来越大。只是衙前吏人各掌各的要害,上头那些衙吏更有势要,尤其顶头那些典史,掌管一县紧要实务,连知县、主簿时时都得依赖他们。去到哪里,人都当作官爷看待。他虽眼馋,却急不来,只能尽力在县尉、主簿、县丞跟前多效力。
胡斗子没想到,这馋急竟害了自己。更没想到,祸事由头竟来自郑厨子。
自从升作斗子头儿后,寻常酒肆他再瞧不入眼,每逢得了一注外财,便学那些上等衙吏,去县里最好的清香楼吃回酒,那时郑厨子正在清香楼当厨。胡斗子见那些上等衙吏每逢年节,都要请县里好厨,去乡里摆家宴,请些体面宾客壮门户。他也动了心,咬牙出了五贯钱,雇了郑厨子,自己也回家摆了一回家宴。太尊贵的人请不动,他便极力赔话送礼,将县里几位典史、手分请到家中,满村的人全都来门前围看,着实风光了一回。
自那以后,但凡过节,他都要雇郑厨子,摆设家宴,热闹一番,因此与郑厨子极熟络。后来郑厨子惹上官司,出狱后被王豪雇去,他才换了其他厨子。
去年,新知县上任,胡斗子用心留意,想寻找时机巴附到这新知县,以求升进。正在觑探,县尉忽然来寻他,找了个僻静处,低声吩咐他一件事:“我知你和郑厨子相熟,眼下有一桩事要你去说通他。几天后,皇阁村王豪要摆桃花宴,他请了一个人去赴宴。那人是新任知县手底下那姓莫的幕客,想必你也见了?”
胡斗子忙点了点头。
“你若说成此事,便升你做客司通引。”
他一听,顿时大喜。客司主管迎送往来官员,差事虽辛苦,门路却广,常能见一些高官要员,伺候得好,便能举步飞升。但他随即想到,县尉只管缉捕盗贼,保境内安宁,客司选吏,并不在他权限之内。不过,他并不敢流露疑意,忙小心问:“不知县尉差小人去说何事?”
“那姓莫的不能活。”
“啊?”他大惊。
“我要你去说服郑厨子在桃花宴上杀掉姓莫的。”
“这…这是要命的事,小人虽与郑厨子相熟,他哪里肯听小人一句话,便去杀人,何况是知县的幕客?”
“这里有二百两银子,你给那郑厨子。另外,他上回那桩命案,虽说证据不足,王豪将他保了出去,但案子并未了结,他那嫌疑仍脱不去。你去跟他说,他若不肯做,我立即差人去捉他。你若不去,我另寻他人。只是,我听闻你这些年挖了不少暗沟,银水一股股往你袋里流。新知县正在清查亏空,我只好秉公办事。”
他听了,惊愣半晌,才低声说:“小人奉命。”
“你让郑厨子那天中午厨房候命。王豪家后院角上有间茅厕,姓莫的独自进去时,我已安排好人给郑厨子通信,郑厨子立即去那茅厕杀掉姓莫的。记住,我从没下过命,此事只有你知。做成了,也莫来复命。”
“小人知道。”
他只带了一百两银子,去皇阁村王豪家,托门仆唤出郑厨子,走到田野无人处,才将县尉吩咐的告诉了郑厨子。郑厨子听了,自然吃惊无比,忙连声推拒。他只能添些言语,说县里寻找新物证,能断定那桩命案是郑厨子所为。郑厨子慌惧半晌,终于点头答应。他忙将银子交给郑厨子,又仔细交代了一番,这才匆忙离开。
回到县里,他打问到姓莫的在县衙后临街一小间官舍居住。到了桃花宴那天,惶惶难安,早早便去那条后街口觑看,果然见王豪和姓莫的一起出来,各骑了一匹马,望东边帝丘乡行去。一整天,他都惶惶难安,又不愿见人,便回到住处,关起门,躺一会儿,又坐一会儿,坐不住又来回踱步。一直烦躁到下午,才走到县衙那边,坐进街口一家茶肆,要了碗茶,坐着看动静。一直到傍晚,都没异常。天黑后,他再坐不住,又转到后街街口一家小酒肆,要了些酒菜,慢慢吃着等看。直到深夜,店里只剩他一个客人,店家不敢催他,只在旁边不住搬凳擦桌。他也等得疲乏,刚起身算过钱,一转头,忽然瞧见一个人骑着匹马、低着头行了过来。虽然外头只有依稀月光,却仍一眼瞧出是那姓莫的。他忙走出酒肆,瞧着姓莫的骑马转进小街,停到那间小官舍门前,下马拿钥匙开了门,牵马走了进去,而后又关上了院门。
看来郑厨子没能下得了手。他不知该欢喜,还是该懊丧,但仍松了一口气,慢慢走回自己住处,盘算了一夜,该如何向县尉交代。
第二天,他又来到县衙前,却见两个县吏在说话,一个问:“没寻见莫先生?知县又在里头催唤。”另一个说:“没有,院门从里头关着,拍了半天没人应,我翻墙进去,里头只有莫先生那匹马,屋里却不见人。问邻舍,邻舍说昨晚听到莫先生深夜回去,再没听见开门…”
胡斗子听了大惊,却又不敢去问,惴惴等了几天。知县差人四处寻那姓莫的,始终没找见。胡斗子暗暗琢磨:或许是郑厨子将消息透露给了姓莫的,姓莫的怕再遭毒手,暗地逃了?又过了两天,他去皇阁村寻郑厨子,却听王家仆人说,桃花宴那天下午郑厨子便不告而别。他越发断定,自己所猜不错。无论如何,只要寻不见姓莫的,县尉交的差事也算做成了。
之后他几回遇到县尉,县尉都装作没见,他也便装作无事,心里却始终难安,这吏职太凶险,恐怕再做不得了。但不做这个,还能做什么?他只好边做边看,留意其他好出路。收粮时,也再不敢伸手去刮揽了。
过了几个月,县尉竟又来寻到他,让他赶紧去寻郑厨子,并告诫他:“郑厨子若是乱走乱说,头一个入狱发配的便是你!”他不知道其中又有了何等祸端,忙去寻郑厨子。郑厨子的确回来了,但第二天便不知所终。他慌得不知该如何是好,寻问了许多天,都不见郑厨子踪影,恐怕是又逃了。县尉也并未再来寻他,他也才渐渐放了心。
谁知,正月间,县尉第三次寻见他,命他跟刘仓子去汴京做一桩事。他见县尉说得严峻,不敢不从。正月十三,跟着刘仓子,还有施书手、白揽子一起赶到汴京,随后莫名其妙做了那桩事。离开汴京,回来路上,刘仓子才说借那桩事,杀了王小槐。迎着寒风,他早已手脸僵冷,听了这话,更惊得牙齿叩响,不住打起冷战,被人骗进这样一桩凶事,自己竟浑然不觉。这权势之地,鬼魅群聚,不知哪天连性命都要赔进去。
回到县里后,他再不敢拖延,急急辞了吏职,躲回到家里。又不敢告诉家人,只能装病。谁知有天清早,他家院里落了许多栗子,随后便听说皇阁村闹鬼,王小槐还魂,半夜抛撒栗子,四处惊扰不宁。三槐王家人心惶惧,请了相绝陆青来驱祟。他听过相绝大名,知道绝非那等骗财术士,忙也赶去求教。
陆青见了他,冷冰冰注视着他,像是在瞧地洞里一只蝼蛄虫一般,那目光满是怜鄙,逼得他不由得垂下眼躲开,不敢抬头。半晌,陆青缓缓道:“萃卦为聚,群分其类。云以风聚,水由势分。高山难登,青松为友;腐水易积,虻蝇相争…”随后,陆青教了他一句解祟之语,他听了,额头不禁渗出汗来:
“妄将利心认己心,身到险滩恨急流。”
第四章 升
昏冥于升,知进而不知止者也。其为不明,甚矣。
——程颐《伊川易传》
刘仓子已经躁急了许多年。
他父亲是衙前老吏,为人愚懦,事事小心,到老也只是个写录文籍的贴司。月钱三贯、米六斗,仅免于饥寒。刘仓子自小瞧着其他吏户家的孩儿吃穿耍用,样样都胜过他许多,再看那些父亲,个个鼻孔哼气、眼朝天翻、话声震瓦,他父亲却常躬着背、垂着脸,走路生怕踩到什么。别人的差事常推给他,功劳却从不算及他。
刘仓子不愿如父亲这般窝气受嘲,何况这大宋,是吏人之世界。州县官员虽然皆由朝廷差遣。可官有避嫌之规,严禁去原籍或有田产之地赴任,因此,官常为客,三年任满,便得迁转。而吏却是主,世代生长于斯,人情事理,自来惯习。官不知的,吏熟;官不见的,吏察,因而,有强吏自称“立地知县”。刘仓子便想做这等立地官人。
他自小学了些文墨,投名应募吏职后,先被差作乡书手。乡书手是向下的职务,常年只能奔走于乡里。他瞅准了县仓,一县要务在税赋,税赋大半归县仓。县仓簿记由一位手分掌管,他便时时寻机去巴附这手分。他没有钱去开路,只能使力,运柴搬水、跑腿捎物、听风探信…但凡能瞅见的间隙,都尽力奔赶过去。那手分自然知道他的私心,却始终装作不知,他献忠效力,只安然受之,把他当作一个义仆。他虽懊闷,却不敢懈怠,更不敢流露丝毫。
如此勤勉了五年,他已经二十四岁。那手分似乎略略转了些意,有天向他透了一句活话:“那老仓子昏得连麦和荞麦都辨不清了,得换人了。”他听了无比欢喜,去乡里催税时,向一家农户强索了两只鸡,提着要去送给那手分。刚走到桥头,见两个公人押着一个戴枷囚犯,迎面走过来。他一瞧那囚犯,竟是那手分,头发披散,满脸污垢,咧着嘴在哭。他顿时惊住,手一松,两只公鸡掉落,扑腾几下,一起掉进了河里。
更令他懊丧的是,县仓新差的手分,竟是他原先的上司。他因一心望着县仓,从未着意敬顺这个上司,而这上司也早已晓得他的心思作为。他心一横,转而又去巴附这上司。这上司始终冷着脸,偶尔嘲他几句。他顾不得这些,照旧继续寻机效力,那上司也只安然受之,连头都未点过一点。
又过了三年,到去年年初,上一位知县都已任满,那上司却仍未有一丝松活。他也心力耗尽,心想自己这辈子恐怕也只能做个下吏,至今连个妻子都无力说娶。这颓念一生,人顿时委顿,觉着眼前黑茫茫,寻不见一丝生趣。灰心之极,甚而想寻短见。
可就在这时,那上司竟唤他过去,说:“那老仓子已老得连钥匙都认不得了。县丞已撵走了他,你来替这个缺吧,明早交接。”他听了,瞪直双眼,头皮一阵阵冒寒气,半晌才回过神,张开嘴,却发不出声,只怔怔点了点头。回去途中,一直如同做梦。路边一个妇人抱着个幼儿,那幼儿流着鼻涕,望着他叫:“官儿,官儿!”他一听,才醒转过来,顿时咧嘴大笑起来,笑声像是大风从破窗纸缝里呼啸而过,唬得那幼儿顿时哭起来,那做娘的白了他一眼,忙抱着孩子回房里去了。他却一笑再止不住,一路笑回家,脚步几乎要离地飞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