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自己虽然自幼也尝尽艰辛,但比起驩儿,则尚算是很平顺了。正在感慨,忽然发觉其中有一事奇怪,忙扭头问驩儿:“你娘当年都到了泰山,离鲁县很近,没去你伯祖父家吗?”
驩儿坐在车沿上,低着头,将那木雕漆虎放在膝盖上,让它奔爬翻滚,玩得正高兴。天气炎热,汗滴从他额头一颗一颗滚落,他都浑然不觉,也没有听见问话。
硃安世又问了一遍,他才抬头应了句:“没有。”
硃安世纳闷道:“你娘为何不去孔家,反倒去投奔他人?”
驩儿仍玩耍着漆虎:“我也不知道。”
韩嬉听见,在一旁道:“驩儿他娘当时正在被缉捕,或许是怕连累到孔家,所以没去找。”
硃安世觉得在理,点点头,继续驾车赶路。
行到一个小集镇,硃安世想起一件事,便停车去买了几个鸡蛋、一把干艾草、一块蜡。回到车上,用刀尖在鸡蛋顶上,轻轻戳开一个小孔,用嘴吸尽蛋汁,然后将蛋壳放在太阳下烘烤。
韩嬉和驩儿都很好奇,他却笑而不答。
离了集镇,又行了一段路,赤日炎炎,热得受不了,他们便将车停到路边,坐在一棵大树下乘凉歇息。
硃安世笑着对驩儿说:“看硃叔叔给你变个小戏法。”
说着拿过一个蛋壳,取出水囊,对着蛋壳小孔,注入了少许水,又点燃艾草,塞进蛋壳,将蜡烤软,封住小孔,然后放到太阳地里。
硃安世坐下来,笑道:“好,仔细瞧着!”
三个人都盯着那蛋壳,过了半晌,那蛋壳忽然微微晃动起来,接着,竟慢慢飘了起来,一直升到一尺多高,才落了下来,摔到地上,磕破了。
驩儿惊喜无比,韩嬉也连声怪叫,硃安世见戏法奏效,哈哈大笑。
这是他当年被捕前学到的,那日他去长安,在街上遇到一个旧识的术士,这术士曾是淮南王刘安的门客。硃安世请他喝酒,那术士喝的痛快了,便教了他这个小戏法。[《淮南万毕术》(淮南王刘安)记载了一项“艾火令鸡子飞”的游戏。注释中说:“取鸡子去其汁,燃艾火内空卵中,疾风高举自飞去。”这是世界上最早的“热气球”原理记录。]硃安世当即就想:回家照样子做给儿子郭续看,儿子看了一定欢喜。
谁知喝完酒,回家路上,他醉得迷迷糊糊,被捕吏捉住,关进牢狱,不久就随军西征,这戏法也就一直没有机会演给儿子看。
现在看到驩儿高兴,他很是欣慰,便教驩儿自己做,驩儿玩得无比开心,一个接一个,把十几个鸡蛋玩罢,还意犹未尽。
杜周终于升任御史大夫。
这一天,他已经望了十几年。
当年,在御史大夫张汤门下为丞时,他便暗暗立下志愿,此生定要挣到这个官位。
于是,他处处效仿张汤,并处处要胜过张汤:张汤执法严苛,他就执法酷烈;张汤依照儒家古义断案,他则深知那些儒经不过是责下之词、御民之术,皇帝喜怒才是生杀之柄,于是他便尽力揣测天子之意断案;张汤得罪同僚,被陷害枉死,他便尽量谨慎少语,不给人留任何把柄;张汤当年因严审陈皇后巫蛊一案[巫蛊:汉代盛行的一种巫术。当时人认为请巫师将桐木偶人埋于地下,施以诅咒,被诅咒者即有灾难。汉武帝时期曾发生两次重大巫蛊之祸,第一次为皇后陈阿娇,因为失宠,找巫师诅咒受宠嫔妃,被察觉后被废,牵连被诛者三百余人,参见《汉书·外戚传》。],得天子器重,他便时刻留意当今卫皇后,查出皇后侄儿违纪便毫不留情[《史记·酷吏列传·杜周》:“捕治桑弘羊、卫皇后昆弟子刻深,天子以为尽力无私,迁为御史大夫。”]…
十几年来,他铁了心,诛杀了十数万人,流的血几可汇成一片湖,才一步步升到廷尉,却稍一不慎,便被罢官,跌回尘埃。所幸又被重新启用,任了执金吾。从此,他行事越发小心,一丝一毫不敢懈怠。哪知却偏偏遇到盗马贼硃安世,让他又一次险些栽倒。幸而硃安世送回了汗血马,否则,他早已成了沟中一具腐尸。硃安世至今虽未捉到,但案子却牵连出两大玄机:硃安世身边那孩童竟是孔安国之孙,而追杀这孩童的绣衣刺客,竟是光禄勋吕步舒派遣。
当年孔安国全家暴毙,杜周正任御史中丞,临淮郡将案情呈报上来,他也曾上奏御史和天子。但天子毫不介意,他便也就不愿经心,因此随手批回,不再去管。没想到孔安国竟还有一个孙子存活,更没想到吕步舒会暗中派刺客追杀这孩童。
这小儿究竟有什么玄奥?
他想来想去,只找到一条头绪:当年孔安国全家被毒死恐怕另有隐情,而这隐情与吕步舒定然有极大关联。
吕步舒向来深藏不露,当年因审讯淮南王刘安谋反一案,大得天子赞赏,被选入光禄寺为大夫。光禄寺原名郎中令,本来只是宫廷宿卫官署。当今天子继位后,见丞相总管百僚、独揽官吏任免权,心中不乐,便改郎中令为光禄寺,扩充职任,征选能臣,聚集在自己身边,作为内朝近臣,直接受皇帝诏命行事,光禄寺因此权势日盛。
杜周一向对光禄寺深为忌惮,因此不敢深查吕步舒,心想暂且留下个线头,暗中留意即可,以备后用。
谁知吕步舒反倒跳出来帮了他的忙。王卿意外自杀,杜周忙命刘敢去探问内情,刘敢从御史府一个仆人口中得知:王卿藏匿了一个孩童,吕步舒命光禄大夫暴胜之前去捉拿,王卿放走孩童,自己畏罪自杀。
巧的是,刘敢还查探出,那孩童正是硃安世在扶风救走的那小儿。
想到硃安世,杜周竟已不知是该恨、还是该谢。硃安世让他束手无策,更当众羞辱他,但若不是硃安世,王卿便不会死,御史大夫这个官位便不会腾出来。
无论如何,他终于升为御史大夫,位列三公,监察百官。
他命左右人都退下,等门关好,取过新赐的冠服,换上朝服,系好青色绶带,从绶囊中取出银印,赏玩了一番,才装回去挂在腰间,又端起三梁进贤冠,[《汉书·百官公卿表》:“御史大夫…位上卿,银印青绶”。《后汉书·舆服志》:“进贤冠,古缁布冠也,文儒者之服也。前高七寸,后高三寸,长八寸。公侯三梁。”]走到铜镜前,仔细戴端正。而后对着镜子,抬颔,扭头,振臂,转身,走动,虽稍有些不自在,而且身脸太瘦,稍显孱弱,不过毕竟是三公冠冕,气度自然威严。
他站定身子,朝着镜子咧开嘴,想笑一笑,虽然心底十分欢欣,却发现,这么多年来,自己已经不会笑了。

第三十四章 孔府泪别

一路慢行,到了鲁县。
硃安世先找了间客店,和驩儿躲在客房里,韩嬉去孔府探口风。
驩儿握着那只木雕漆虎,坐在案边,一直低着头,不言不语。
硃安世知道驩儿是舍不得离开自己,朝夕相处、同经患难三年多,他又何尝舍得驩儿?他和自己儿子郭续在一起也不过三年多。
在途中,他又反复思量,驩儿的娘不来投奔孔家,其中必有原因。除了韩嬉所言怕牵连遗祸给孔家,也可能是孔延年胆小怕事,又或者他们兄弟一向不合。如果真是这样,孔延年未必肯收留驩儿。他不收留,我正好多个乖儿子。
想到这里,硃安世不由得笑起来,过去坐到驩儿身边,揽着他的小肩膀,温声道:“你们孔家是天下最有名望的世家大族,你回到孔家,才能出人头地…”
驩儿一动不动,默默听着。
“你先去他家住住看,过一阵子,硃叔叔回来看你,你若过得不好,硃叔叔就带你离开。”
“嗯。”驩儿轻声答应。
“其实,你伯祖父未必肯收留你,这样就更好办了,我们——”
硃安世话未说完,吱呀一声,门忽然被推开。
韩嬉回来了,身后跟着一位中年男子,儒冠儒袍,形貌俊逸,一派儒雅。
韩嬉道:“这位是驩儿的伯父,他是来接驩儿的。”
硃安世和驩儿一起站起来。
那男子注视了驩儿一眼,走到硃安世近前,拱手而拜,彬彬有礼,言道:“这位可是硃先生?在下孔霸[孔霸:孔延年之子,孔子十二代孙。孔霸少有奇才,西汉昭帝时征为博士,宣帝时为太中大夫,授皇太子经。元帝时赐爵关内侯,封褒成君,欲升为丞相,孔霸再三辞让而罢。谥号‘烈君’。参见《汉书·孔光传》。(注:《史记》记孔霸为孔子十二代孙,《汉书》中则记为十三代孙)]。硃先生跋涉千里、冒险护送驩儿,此恩此德,粉身难保,孔家世代铭记先生大义。”
硃安世不懂也不耐这些礼仪,直接问道:“你愿意接驩儿回去?”
孔霸道:“驩儿是我孔家血脉,当然该由孔家抚养教导。”
硃安世本盼着孔霸能推拒,没想到他竟一口应承,顿觉有些失落,低头看驩儿,驩儿黯然垂头,似乎也是一样。但话已出口,不好再说什么,便道:“这孩子吃了不少苦,望你们能善待他。”
孔霸微微一笑:“感谢硃先生如此爱惜鄙侄,请硃先生放心,驩儿是我侄儿,怎会不爱?”
硃安世见他言语诚挚,才放了心,扭头对驩儿道:“驩儿,来拜见你伯父。”
驩儿怯生生走到孔霸面前,低低叫了声“伯父”。
孔霸微笑点头,又对硃安世道:“硃先生能否移贵步到寒宅一叙,家父也盼望能当面向硃先生致谢。”
硃安世道:“这就免了吧,我是朝廷通缉要犯,不好到你府上。”
孔霸略一沉吟,道:“在下备了一份薄礼,原想等硃先生到寒宅时再敬奉,如此说来,请先生稍待片刻,在下这就回去取来。”
硃安世微有些恼:“这就更不必了,我岂是为了贪你的钱财而来?”
孔霸忙赔礼道:“在下绝非此意,只是感戴先生大恩,聊表寸心而已。”
硃安世道:“你能好好看顾这个孩子,比送我黄金万两更好。这县城小,你不能在这里久留,让人看到你和我会面不好。”
孔霸面现难色,随即又微笑着拱手致礼,道:“在下这便告辞,先生大恩,只能待来日再报。”随后又对驩儿道,“孩儿,跟我走吧。”
驩儿点点头,先走到韩嬉面前,跪下磕了三个头,又走到硃安世面前,恭恭敬敬跪下来,重重磕了三个头,道:“硃叔叔,我走了。你要多保重,早点找到婶婶和郭续。”说着,眼中泪花闪动,他忙用手背抹掉泪水,站起来,走到案边,抓起那只木雕漆虎,抱在怀里,道:“硃叔叔,我把它拿走了。”
“拿去,拿去!”碍于孔霸,硃安世不好多说什么,只能尽力笑着点头。
孔霸第三次拱手致礼,说了声“后会有期”,转身出门。
驩儿跟着走出去,脚刚踏出门,又回过头,圆圆的黑眼睛,望着硃安世涩涩一笑,这才转身离开,小鞋子踏地的声响渐渐消失于廊上。
杜周暗暗打定主意:得设法除掉吕步舒。
自从他升任御史大夫以来,吕步舒几次当众嘲讽折辱他,他处处容让,从未还击,这点小忿还不足以激怒他。他真正担心的是:丞相一职。
现任丞相公孙贺是卫皇后姊夫,卫氏亲族中,前有卫青、后有霍去病、现有公孙贺,都曾屡立战功,是天下第一显赫之族。然而,当今天子在继位之初,窦太后把持朝政,让他抑郁数年,因此他深恨皇后外戚权势过重。天子眼下虽然器重卫氏亲族,日后必定会借机剪除。对此,卫皇后、公孙贺也都心知肚明、忧惧不安。几年前,天子封公孙贺为丞相时,公孙贺不但不喜,反倒大惧,当即叩头大哭,哀告请辞,天子不许,只得无奈任职。[参见《汉书·公孙贺传》。]
杜周料定,公孙贺迟早将被天子问罪,自己距离丞相,只有一步之遥。然而看吕步舒之势,似乎也志在必得。
吕步舒身为宿儒,又是内臣,占尽天时地利。眼下吕步舒唯一留下的把柄是孔安国之孙。但王卿死后,那小儿下落不明,至今追查不到,杜周也始终猜不透其中真正隐情。再加上刘敢升任执金吾,已经离他而去,杜周顿时少了臂膀,行事只能越发小心。如无必胜之策,绝不能冒然妄动。
四月,天子大赦天下。
死罪赎钱五十万,就可罪减一等。
司马迁初闻消息,惊喜万分,但随即便颓然丧气:他年俸只有六百石,为官十年,俸禄总共也不足百万钱。[据《汉书·贡禹传》“秩八百石,俸钱月九千二百”换算,司马迁年俸六百石约为八万钱。]两年前遣送两个儿子时,已经将家中所有积蓄荡尽,哪里有财力自赎?
狱令见他沮丧,脸上露出古怪笑容,道:“没钱?还有一个法子可免死罪,只是不知道你愿不愿意——”
司马迁瞿然一惊,他知道狱令说什么:腐刑[腐刑:即宫刑。阉割生殖器的酷刑。]。
死罪者,受腐刑可以免死。
司马迁跪在庭中,心中翻江倒海,堂堂男儿,一旦接受腐刑,将从此身负屈辱、永无超脱之日。他怎能以一副刑后残躯,苟活于人世?
于是,他抬起头,要断然拒绝,话未出口,耳边忽然响起梦中父亲的话:“生如草芥,死如蝼蚁。白活一场,一无所值。”
他缓缓低下头,心里反复告诉自己:若能保得这条残命,便可了却平生之志,完成史记、无憾此生。
他满头大汗,牙关咬得咯咯响,双手紧攥,手掌几乎掐出血来,拼尽力气,才终于低声道:“我愿受——”
后面“腐刑”二字他至死也说不出口。
深夜,鲁县客店。
店客大多都已安睡,韩嬉仍点着灯,在房中等候。
硃安世推门进去,见案上已斟好了酒,他感激一笑,走过去坐下。
韩嬉一边递过酒盏,一边问:“还是那样?”
硃安世又笑一笑,点点头,心中却不是滋味,接过酒盏,一饮而尽。
他不放心驩儿,并未立即离开,又在鲁县住了三天,每天夜里,都偷偷潜入孔家查探。
每次去,都见驩儿穿着小儒袍,戴着小儒冠,和孔家其他几个子弟按大小,在院子里排好队。僮仆婢女们也都齐齐排在后面,孔霸和妻子领头,一行人轻步走进正屋。屋子正中坐着一位儒服老者,清瘦端严,旁边一位深衣老妇,慈和安详,当是孔延年和妻子。
孔霸夫妇在老夫妇面前跪下,少年及仆役们跟着齐刷刷跪倒,众人一起叩头。孔霸恭声道:“请父亲、母亲安寝。”两个老者一起起身,孔霸妻子忙上前搀扶婆婆,护侍公婆进入内间。
半晌,孔霸夫妻才退出来,这时,子弟及仆役才一起站起身。仍是孔霸夫妻领头,众人又排着队,跟随两夫妻走到西边侧屋。孔霸和妻子坐下,子弟们又依次给孔霸夫妇磕头。
孔霸挨个训一句话,训驩儿的是“不学礼,不成人。”
驩儿小声答一句:“侄儿谨记。”
拜完之后,少年们才小心退下,各自回房。
自始至终,人人恭肃,除脚步声外,再无其他声响。
硃安世只听说过儒家这“晨昏定省[晨昏定省(xing):《礼记·曲礼上》:‘凡为人子之礼,冬温而夏清,昏定而晨省。’,为人子女的礼节,冬天让父母暖和,夏天让父母凉快;晚上(昏时:22点左右)服侍就寝,早上(晨时:5点左右)省视问安。]”的礼法,初次亲眼目睹,而且夜夜如此,看得心烦气闷,暗暗皱眉。再看驩儿,夹在孔家子弟中间,拘谨茫然,手足无措,像野林中一只雏鸟忽被关进了鸡圈。
硃安世怕拘困坏了驩儿,第一夜就想带他走。但又一想,自己野生野长,虽然痛快,却总非正道。驩儿性子安静,又是孔家嫡孙,这才是他该有的尊贵,过些日子,恐怕便会习惯了。
孔延年父子倒也没有薄待驩儿,驩儿的宿处与孔家其他子弟一样,都在后院一排房舍,一人一间。驩儿随着其他子弟一起走到后院,硃安世躲在暗影里悄悄跟行。几个少年各自进房,硃安世躲到驩儿屋后窗外偷望,见驩儿敲打火镰,点亮油灯。孔家虽是望族,但房舍器具并不奢华。屋子不大,只有一张床,一领席,一架书案,一个藤箱。床头摆着那只漆虎,案上只有灯台、笔墨和习字石版。
驩儿站在席子上,不断抬臂、低头、跪下、叩首,嘴里念着“祖父晨安”、“孙儿谨记”之类的话,看来是在练习孔霸教他的各种礼。练到深夜,才停下来,从床头拿过那只漆虎,坐在灯下,让漆虎在案上奔跑翻跳。
前两夜,硃安世都没让驩儿知道,明早他就要动身离开,于是轻轻叩了叩窗户。
驩儿听到,猛地抬眼,目光闪亮,小声道:“硃叔叔?!”随即便爬起身,飞快跑到窗边。这时正是暑夏,窗户洞开,硃安世轻身翻跳进屋,驩儿一把将他抱住:“我就知道!”
“小声点,隔壁有人。”硃安世笑着轻轻嘘了一声,牵着驩儿,也没有脱鞋,一起坐到席子上。
驩儿一直睁大眼睛望着硃安世,目光闪动,兴奋异常。
硃安世笑着问:“你这两天过得如何?”
驩儿略一迟疑,随即道:“伯祖父、伯父待我都很好。”
“你那些堂兄弟们有没有欺负你?”
“他们也都很好。”
“你愿意一直住在这里?”
驩儿又迟疑一下,随即点点头:“嗯。”
“实话?”
“实话。”
“嗯,这样我也就放心了。我明天就走了——”
驩儿黑亮的圆眼睛忽地黯下来。
硃安世笑着拍拍他的小肩膀:“我去寻续儿和他娘。找到之后,一定会来看你。你先在这里住着,如果不好,我就接你走。”
驩儿点点头,神情仍旧郁郁。
“我不能久留,被你伯父看到就不好了。”
“嗯。”驩儿咬着下唇,眼中泛出泪来。
硃安世也心中难舍,却只能笑着道:“你比我还懂事,我就不教你什么了。你要好好的,等我来看你。”
说着他站起身,驩儿也忙站起来,硃安世又笑着拍了拍驩儿的小肩膀:“我走了。”
驩儿点点头,勉强笑着,眼中泪珠却大滴滚落。
硃安世忙用手替他擦掉眼泪,尽力笑着:“好孩子,莫哭,我们又不是见不到了。硃叔叔走了,你要看顾好自己,平日多笑一笑——”
说着,硃安世也眼睛发热,不敢再留,转身翻出后窗,左右看看,漆黑无人,便轻步走到墙边,一纵身,翻上墙头。再回头,见驩儿瘦小身影立在窗前,正望着自己,背对灯影,看不清神情,却感得出孩子仍在流泪。
硃安世一阵难过,眼眶顿湿,他叹了口气,黑暗中,笑着朝驩儿摆摆手,拇指在唇髭上一划,随即转身跳下墙。
司马迁一步步登上台阶,慢慢走出蚕室[蚕室:本指养蚕的处所,后引用为受宫刑的牢狱。《汉书》颜师古注:“凡养蚕者欲其温早成,故为蚕室,畜火以置之。而新腐刑亦有中风之患,须入密室,乃得以全,因呼为蚕室耳。”]。
蚕室在地下,新受腐刑之人,要静养百日,稍受风寒,必将致命。因此蚕室密不透风,常年煨着火,昼夜温热。出了蚕室门,一阵寒意扑面袭来,司马迁不禁打了个冷战。
小黄门引他出去,他一转头,见宫刑室的门半开着,行刑木台上,已经换了一张新布,四边用来固缚手脚的木桩上,铁环绳索空悬,旁边柜中摆满刀具盆盏。当日给他施刑的刑人正背对着门,在洗手,水声哗哗作响。
听到这声音,司马迁心顿时抽搐、身子簌簌发抖,猛然想起那对干瘦的手,那张阴沉的脸,那双漠然的眼,以及行刑那日,自己如同猪羊一般,被剥得赤条条,捆死在刑台之上,撕心裂肺、痛不欲生…
他的心中揪痛,不敢也不能再想,狠咬了一下舌尖,让自己痛醒,随即忙低头两步撞出门去。匆匆离了蚕室,走出大门。
眼前豁然敞开,只见大街之上,行人往来,个个坦然自若,即便面带愁容,也绝无羞愧之色。只有他,身残形秽,就算有衣衫蔽体,也依旧无地自容。更何况,这三个月来,颔下胡须逐渐掉落,如今已经净光,这样一张溜光的脸,如同一个散着光芒的“耻”字,罩在脸上,引人注目耻笑。
他低头疾走,不敢看身边行人,一路上如贼一般,好不容易,才走到自家门前。他停住脚,怯怯抬眼,见家宅门庭依然,只是有些萧索,心中陡然涌起一阵凄怆。门扇虚掩着,他犹疑良久,始终不敢伸手推门。正在忐忑,门忽然打开,是卫真。
“主公?主公!主母!主公回来了!”
卫真瞪大了眼,惊呼起来,随即噗通跪倒在地,连连磕头,泪水奔涌:“主公终于回来了,终于回来了!主母这一年多日夜焦心,眼泪就没干过。我隔几天就去一次牢狱,可他们不让我探看主公,使尽钱财,说尽好话,也不让我进去见主公一面。主公要回来,他们竟也不说一声,好让我去接…”
司马迁呆立在门口,见卫真如此,心头暖热,泪水顿时滚落。
卫真忙擦掉眼泪,拖着哭腔,笑着自责:“该死,主公回来,天下的喜事,我怎么哭起来了?”说着忙站起来,紧紧扶住司马迁,搀护着往里走,边走边连声念叨,“太好了!太好了!真是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