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凤来仪 作者:颜如画
章节:共 33 章,最新章节:第十九章 有凤来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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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原来还记得

馨仪没有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他——过了这么久,偏偏是在这种时候。
这一层的楼梯间一直都很寂静,少有人来往,安全门偶尔被推开,十次有九次会是清洁人员。那个清洁大妈这周下来已经识得她了,总会停下来对着她笑笑,然后安静地做卫生。昨天下午却忽然塞了一包纸巾到她手里,语重心长地说:“孩子,这世上没有过不去的坎,你想开一点,总会好的。”
馨仪摸了摸脸,才发觉满脸都是泪水。
后来到底还是止住了,却仿佛是呓语,一直喃喃地说:“我的孩子病了。”
她坐在十七楼通往十八楼之间的一阶楼梯上,当初选中这地方,只因为下面的楼梯间有人抽烟,烟蒂随地可见,便一直往上走,到了这里终于一个人都没有,亦没有烟味,米白色的大理石地面光滑洁净,仿佛能照出人影来,于是坐了下来。后来才知道十六楼以上都是VIP病区,设有专人管理,环境自是绝佳。
不知道过了多久,迷迷糊糊好像打了个盹,被隐隐约约传来的一阵响声惊醒了,有人打开了安全门。馨仪以为是大妈,连忙摸了摸脸,才放心地看着下面楼梯道拐角处微笑,那里却空无一人。杂沓的脚步声由远而近在身后响起,她意识到原来这次打开的是十八楼那扇一直关闭的安全门。
脚步声忽然顿住了,就在她背后,黑色的阴影笼罩在她的上方,有声音从她的头顶传来:“借过。”声音沉着,紧跟其后另外一个声音也响了起来:“小姐,请您让一让。”
“对不起。”馨仪低声道歉,实在无力再应付人事纷扰,于是没有起身,只是避开往旁边挪了挪,靠着冰凉的栏杆,留下了右侧足够宽大的过道。
“唐先生,这边请。”是刚刚那个既制式又很礼貌请她让路的声音,这一次却还隐隐有着恭敬,垂手站在一侧。
脚步声没有如期而至,响起来了一个低沉好听的声音:“那本书是你的么?”语调平板内敛,是淡淡的英伦腔,大约是长期生活在国外的人。
馨仪有点恍惚,仿佛是闪了一下神,茫然不知所措,但渐渐却还记起来了她原本是拿着本儿童绘本在看的,应该是刚刚打盹时,从膝盖上滚落下去了。于是低着头匆匆忙忙在地上搜索了几眼,最前面那人脚前的下面一阶楼梯上果然平躺着一本书,已经翻开了,在光线的折射下,黑色纸业上是几颗凸显出来的草莓,那样饱满,那样鲜艳欲滴,仿佛是挂在枝头要掉下来,已经吃到了嘴里,已经有了酸酸的味道。她禁不住摩挲了几下,合上书拾了起来,不免又低头连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
没有人答话,那人的腿终于伸了出来,率先踏上下一阶楼梯,她下意识地缩了缩脚。
杂沓的脚步声又响了起来,后面的人依次从她身边穿越而过,簇拥着前面的那位“唐先生”拾级而下。
他们边走边小声交谈着,隔得不远,在幽闭空旷的楼梯间内,听起来很清晰。
“Tang,水上人家的屋子已经收拾好了,是不是今晚就从酒店搬过去?”
“明天吧,叫司机去酒店拿一套我的衣衫来医院。”
“好的。”
“老爷子和老夫人那边不要透露任何消息…”
那淡淡的伦敦腔逐渐飘远了,低了下去,却又仿佛是回声一样荡了回来,似远而近环绕在耳边不去。眼前书的封面上那几个彩色字体也渐渐飘荡了起来,红的,蓝的,橙的…各种各样的颜色,背景是浓墨似的黑,一闪一闪的,像是漆黑夜幕中飞舞的萤火虫,越来越多,越来越乱,压都压不下去。
馨仪慢慢地转过头,隔着冰凉的金属栏杆往下面看,一色的西服革履,一个又一个黑色的头顶,一级一级地往下,在重重叠叠的阶梯之间,在浮动的黑白光影交错中,她看不见他的脸,也不知道哪一张脸是她要找的。
然而,找到了那张脸,找到了他,那又能怎么样?

她终于木然地收回视线,继续进行刚刚重复的动作——一遍又一遍缓慢地擦拭着书的封面。只是地面洁净,手里捏成一团的纸巾仍旧洁白如昔,擦着,擦着…忽然没握住,书“啪”的一声落到了地上。仿佛是心里的某根弦在这响声中断裂,她一抖,猛然站了起来抬脚往下奔,却没有想到坐了太久,腿发麻,跌跌撞撞了几步便重重地跪倒在了一阶楼梯上。她试了几次,还没有站起来,下面的安全门已经被打开了。
馨仪几乎是立即就撑着栏杆朝下面大叫:“唐先生,请等一等。”
那杂沓的脚步声仿佛静默了半晌,她不确定他听见了没有,又会不会停下来,于是努力站了起来,追到楼梯道拐角处正好看到一个黑色的背影一闪,没入门外,后面的人陆续跟着往外走。
惊慌失措中,她第一次喊出那个名字:“唐淙沛!”
原来还记得。
她一直以为这是一辈子都不会说出口的字,终将会如同那段早就模糊不堪的记忆,一起湮灭在时光累积的尘土中,却在毫无防备中这么容易地就被挖了出来。可是埋藏得太深,太久,尘土的气息太浓,一瞬间直扑上来,呛得她措手不及,踉跄了好几下,只晓得连连叫唤:“唐淙沛,唐淙沛…你等一等!”
明明是那么避若蛇蝎的名字,这一刻却只想紧抓着不放。起初那段时间,听见“唐”和“唐先生”这样的字眼都会恐慌地垂下头,只想有个地洞可以躲开。后来时间久了,不免笑话自己草木皆兵,姓“唐”的人那么多,怎么会是他?他在那么远那么远的地方,远到今生今世再也不会有交集,如此才安心下来,渐渐开始遗忘那段原本就不甚清晰的记忆。
所谓生活,只是逐渐遗忘的过程,在时间无涯的荒野里,连物质形态的生命都没有保障,又哪里来的精神形态的记忆,没有什么是不可以忘却的。
在最最艰难的那一段时间,馨仪总是这么告诉自己。

他还是走了,电梯门在她眼前渐渐合上,最后一瞬间,那一双漆黑如墨的眼眸似乎淡淡瞥了她一眼,仿佛暗夜中沉静冰凉的海水,只是波澜不惊。
馨仪捏紧了手心,这才发觉还攥着那一团纸巾。她木然地走到垃圾桶旁边扔掉,耳边忽然传来说话声。
“小姐,唐先生有一场紧急会议要参加,您有什么事情可以同我说,我会转告给他的。”
她慌乱地转过头来,望着眼前态度彬彬有礼的陌生男人,像是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不管牢不牢固,只能死命抓着:“他在哪里开会?我可以去那里等他开完会,然后同他说。”
对方显然没有意料到她会说出这番话来,神色微变。顿了顿,他扶了扶鼻梁上的黑框眼睛,依然保持着良好的风度,有礼地询问:“请问小姐贵姓?”
馨仪迟疑了一下,放缓了语气,轻声回答:“我叫粟馨仪。”
“原来是粟小姐,您好,我叫顾朗,是唐的…律师。唐这次在中国的行程十分紧密,会议结束后还有其他的安排,没有预约要见他恐怕不是很方便,他已经吩咐了,您有任何事情都可以同我说,我一定会如实转告。”
“不行!”馨仪着急了起来,不由得声音也拨高了几分,急切地说:“顾先生,对不起,这件事情我一定要当面同他说。”
顾朗不着痕迹地打量了几眼面前脸色略显憔悴的苍白女人,万分确信从来没有见过,不免疑惑了起来:“粟小姐,请问您认识唐先生吗?”
透过薄薄的镜片,那双温和的眼眸仿佛漆黑如墨,馨仪仓皇地垂下头,声音细弱蚊蝇:“认得的…”
她半晌说不出来下文,顾朗看了看时间,简短地说:“粟小姐,我会把您的要求转告给唐先生的。”
馨仪听出来了那话里的敷衍和推却之意,咬了咬嘴唇,抬起头说:“我是唐雪媚的大学同学,从前同一间宿舍的,七年前认识他…唐先生的,劳驾您一起转告他。”
顾朗略微怔了怔,微微一笑,仿佛恍然大悟:“原来是唐唐的同学啊,那你留个电话号码吧。”
馨仪也勉强跟着笑了笑,虽然不知道到底有没有用,这么久了,他还会不会记得,如果有一点模糊的记忆,又愿不愿意见她,仍然说出了自己的电话号码。
这世间的事,从来都是如此,强求亦枉然。
她想,如果他最终还是不见她,那么她就当今天下午没有遇见他,就像从前的那么多年一样。

她稍微平静了下来,还记得要去刚刚的楼梯间拾起来那本书。
回到病房时,粟晓已经醒了,睁着一双黑漆漆的大眼睛望着她:“妈妈,你去了哪里?”
“妈妈刚刚有点事情走开了。”馨仪摸了摸他的头,“醒了多久了?”
粟晓怕痒,摇了摇头,笑了起来:“刚刚醒,你就进来了。”
馨仪看着他那天真烂漫的笑脸,忽然一阵发酸,掩饰着收回了手,扬了扬另一只手里的书:“晓晓,你看这是什么?”
粟晓果然被吸引了注意力,伸手接了过去,看见封面倒轻轻“咦”了一声:“一本关于颜色的黑书?我好像在哪儿听说过。”刚刚翻开了几页,又想起来了什么,终于撅起嘴巴不满了起来:“妈妈!都说了我已经读一年级了,马上要到七岁了,你知不知道啊!不要叫我‘小小’。”
自从他去年进入了小学一年级就觉得长得很大了,经常会冒出这么一句话,也不知道从哪儿听来“晓”就是“小”的,其实除了他淘气亦或是捣乱惹得她哭笑不得外,她一直都是这样叫的。
馨仪好笑,再一次解释:“这个‘晓’又不是那个‘小’,只是同音,意思完全不一样。”
粟晓早就有自己的借口:“但是别人不知道啊,听到了还以为我很小。”
馨仪没撤:“那要叫什么啊?”
粟晓翻了翻白眼,假装叹了口气:“妈妈,你老了,我都说了很多遍了,要叫‘粟晓’,你还一直问。”
馨仪也叹气:“是啊,晓晓长大了,妈妈就老了。”
粟晓越发不满:“你还在叫…”
“晓晓,按照周岁计算你还不满六岁,本来就很小。”这是间双人病房,这一次答话的是隔壁病床上的那个十几岁的大男孩。
馨仪回头微笑:“嘉禾,是不是把你吵醒了?”
孟嘉禾笑了笑:“我醒了半天了,偷听你们说话呢!一天到晚都躺着,早就睡厌了。”
最后那句话说到粟晓心里去了,又开始追问:“妈妈,我什么时候能回到学校啊,再不回去人家都要放暑假了。”
孟嘉禾意识到说错话了,对馨仪抱歉地笑了笑,连忙补救,说:“晓晓,放暑假不上课还不好吗?上课就是写不完的作业,连喜欢的动画片都不能看,我就盼望着天天放假不用上课呢!”
粟晓喜欢动画片,倒是困惑了一下,马上又说:“可是现在天天不上课也没意思啊,连钢琴都不能弹。”
馨仪很快就说:“怎么没意思了?等你病好了,正好也放暑假了,就可以天天在家里陪着妈妈了,弹琴给妈妈听,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我们还可以一起去迪士尼玩。”
“是不是上次那个香港迪士尼乐园?”粟晓兴奋了起来。
“是啊,这次我们不仅要去香港的迪士尼乐园,还要去日本的,美国的,法国的,把世上所有的迪士尼乐园都玩一遍,晓晓说好不好?”
粟晓的眼睛睁大了,双眼皮的折痕深得像一弯新月,那一双原本就极大的黑眸亮晶晶的,愈发像黑色的宝石一样闪闪发光。
馨仪禁不住亲了亲他的脸颊,笑了起来:“高兴得说不出来话了,是不是?”
粟晓终于笑了,又挠了挠头不解:“妈妈,你怎么知道我生日愿望的?”
“猜的啊,没想到我这么聪明,一猜就中。”
“你才不聪明呢,你是这世上最笨的妈妈!”
孟嘉禾在一边听得直笑:“晓晓,你妈妈要是笨,哪里会有你这么聪明的儿子啊。”
“嘉禾哥哥,你也一样笨,我像我爸爸啊。”
粟晓又开始了他那关于“爸爸”的长篇大论,竹筐倒豆子似的,滔滔不绝,讲得眉飞色舞,高兴了还连连问:“妈妈,你说是不是?”
难得他今天精神这么好,馨仪一概笑盈盈地附和:“是,是,你爸爸最聪明,你爸爸最好了。”

到了晚餐时候,粟晓也终于累了,暂时消停了一会儿,逐渐被那本绘本书吸引了。馨仪担心他口渴,倒了杯水放在床头柜上,又不舍地连亲了他好几下:“妈妈去买饭了。”
自从过了六岁生日,他很少被连亲这么多下而不躲闪的,要是平常,他肯定又要搬出那一套大道理:“妈妈!我都这么大了,以后亲一下意思意思就行了,别这么肉麻好不好?”
这一次,他的注意力显然只在图画上,看得目不转睛,只“嗯嗯”了两声:“去吧,去吧。”
馨仪笑了笑,在包包里翻钱包的时候,顺手把手机也掏出来看了看,最后还是放了进去。
买了营养餐,费了一番口舌,好不容易把粟晓的注意力从图画上拉回来,哄他把饭菜全吃完了,她这才专心吃自己的饭。
粟晓忽然“啊”了一声:“妈妈,刚刚买饭的时候,有人打电话找你,是个叔叔哦。”
馨仪连忙放下饭盒,掏出电话,调出那个陌生号码就拨了回去。
电话很快就接通了,她听出来了是顾朗的声音。他倒是不像下午那么彬彬有礼,开场白过后,就直截了当地说:“粟小姐,你出来一下吧,唐先生在医院门口等着。”
她挂了电话,还没想到好的借口,粟晓已经像个小大人似的未卜先知了:“妈妈,是不是那个叔叔要约你出去啊?”
馨仪笑了笑:“妈妈和那位叔叔有一点事情要谈,你一个人在这里看一会儿书,妈妈很快就回来,好不好?”
粟晓有点失望:“谈事情啊,难道不是约会吗?”忽然又想起来了什么,眉开眼笑:“不是才好,妈妈,韩奕叔叔什么时候回来啊?”
馨仪顿了顿:“大概快回来了吧,到时候他和欧老师一起来看你,好不好?”
粟晓忽然不再吭声,继续翻着手中的绘本。
馨仪未尝不明白他的心思,看着那双略显暗淡的黑眸,只觉得一阵酸涩。

 

 

第二章 记忆的颜色(上)

馨仪赶到医院门口,一眼就望见了顾朗所说的那两台汽车。这么笃定,不仅仅是因为那样的车子,等闲是见不到的,恐怕连她自己也没意识到,那是因为记忆,无论她愿不愿意,总有些东西在那儿。如同那一丝不苟的西服与衬衫,淡淡的伦敦腔,漆黑如墨的沉静双眸,永远都没有变,从头至尾都在那儿。
医院大门口前小小的露天泊车坪总是难有空闲,那一台劳斯莱斯与宾利停在旁边银行大厦的广场前,不是不招人的,虽然旁边站有保安,与那时候一样,来来去去的人还是会多看几眼。
馨仪不由得加快脚步走了过去。
顾朗大约是早就看见她了,已经走近几步,笑着向她招手。司机下车开启了乘客舱的车门。里头已经坐了一个人,淡淡朝外望了一眼,视线又调回到了正在翻阅的文件上。
馨仪忽然手足发麻,顿了顿,才垂着头坐进去。汽车很快就启动了,她不知道是要去哪里,不免有点担心还在医院的粟晓,于是鼓起勇气低声说:“唐先生,就在附近随便找个谈话的地方吧,我不会占用您太多时间的。”
半晌后,他仍旧不作声,只有纸张偶尔翻动的沙沙声。
她摸不透他的心思,亦是从来就没有了解过他的,在少之又少的印象中,只大约记得,他的话好像很少,亦或是他其实不想浪费时间同她说话,大多数时候都是拿那一双漆黑如墨的双眸淡淡瞥一眼,仿佛暗夜中沉静冰凉的海水,只是波澜不惊。
其实,她一直都对他的长相很是模糊,或许是因为从来就没有看清楚过,可是却总是记得那双眼睛,也只有那双眼睛,这么久了还一直都记得,如何也忘不了。
因为是那么相像,想忘也忘不掉。
车窗外夜幕降临,华灯初上,汽车蜿蜒在车河中,两岸灯火阑珊,摇曳繁华,一个又一个的光点投射到玻璃窗上,一闪一闪的,大大的,圆圆的,像嵌在镜框里的一颗又一颗明亮的眼珠子。
那是粟晓的眼睛。
馨仪伸出手抚摸着车窗玻璃,沿着那亮晶晶的圆点细细勾画,眼眸,眉毛,鼻子,嘴巴,下颌,再添上脸部线条,一张卡通画就出现了。那画中的人在对她笑,眨着眼睛,双眼皮的折痕深得像一弯新月,黑眸亮晶晶的,宛如黑色的宝石一样闪闪发光。
那是她的珍宝,最最珍贵的宝贝。

汽车最终停了下来,是一家酒店,已经有门僮小跑步过来扶着车门。
他收拾好那个黑色的软皮文件夹自顾下车。馨仪楞了一会儿,最后看了眼她勾画过的那一扇车窗玻璃,又对着那个年轻的门童抱歉一笑,紧跟着下了车。
顾朗从后面那台车上走下来,仍旧对她笑了笑,说:“粟小姐,你们好好谈,医院那边我会过去安排的,不用担心晓晓。”
馨仪顿时呆若木鸡。
顾朗脸上挂着笑,非常和气:“也不知道这孩子好不好对付,到时候他要是怀疑我是坏人,还得给你打电话。”
他重又上车,汽车缓缓开走了,越来越远,带着那车窗上一颗又一颗明亮的眼珠,终于消失看不见。
馨仪突然被一股重大的恐惧感攫住,几乎喘不过气来,吓得猛然大喊一声:“唐淙沛!”
声音尖锐,近乎于惊叫,酒店门口往来的行人无不好奇地投过来一瞥。那唐淙沛只是顿了顿,从容不迫地继续朝前走。
她踉跄着上前几步,紧紧揪住他的手臂,慌张地说:“唐淙沛,你不能…你不能带走孩子,你不能带走晓晓。”
他仿佛有点意外,然而酒店门口人来人往,到底阻止了他试图甩开她的动作,只低声说:“放手。”
“你不能带走晓晓。”
她从来都没有直视过那一双眼睛,这一刻却盯住那两潭暗夜中冰凉的海水,一字一顿重重地说:“你不能带走晓晓。你答应我,我才放手。”
那双手在他的手臂上越收越紧,纤细的手指因为用力而骨骼凸起,手背上的青筋细细地蜿蜒而出,仿佛无形的藤蔓。他掉转视线淡淡望了眼那一张脸,淡眉细目,什么都是淡的,几乎淡到没有轮廓,像是水墨画上的空白,模糊的淡白色——
那是记忆的颜色。
“唐?”
唐淙沛茫然了几秒,忽然反应过来了,以眼神示意身边的助理Daniel退开,低下头,终于用力地一根一根地掰开她的手指。她却又固执地重新抓住,最后他只能抓住她的手腕,勉强忍耐提醒:“放手,不要在酒店门口丢人现眼。”
她的眼神黯淡了下去,终于松开手,低下头。
他率先转身离开,却听到了Daniel在后面急急地叫:“粟小姐,粟小姐,…”回头就望见她往酒店广场那边跑去。
他走过去时,Daniel已经拉住了她。
“粟小姐,你要去哪里?唐还在等着你。”Daniel是英国人,能够听懂中文,但是说得很是生硬吃力,带有浓重的伦敦腔。
她并没有马上答话,表情呆滞。
他说:“Daniel,你以后可以直接同她讲英文,她听得懂。”
Daniel回头看到他,顿时松了手,退开到一边。
她依然默不作声,只那一双眼睛却固执地看着他,遇到他的眼神亦不躲闪,眸子里面毫无畏惧。
也许时间改变了她,从前她是很胆怯腼腆的,在他面前总是温顺地低着头,乌黑柔软的头发,令他想起从小有过的一只小兔。那只兔子也是黑色的,一身浓密柔软的毛发,他喂它吃东西的时候,总是垂着头,一对长耳朵扑簌簌抖动着,用小爪子挠他的手。后来不晓得怎么就不见了,过了很久再想起来,也只记得它挠在他手心时那一点一点的瘙痒。
似乎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亦是这样。
已经是很多年以前的事了。
那时她坐在宿舍的书桌前,静静地看书,眉目浅淡,仿佛是一幅稀稀疏疏的画,只偶尔有淡细的笔墨。他还记得,她也是低着头,桌子上亮着一盏小小的的台灯,铜质底座,绿色的玻璃罩子,那灯光却是透明的白色,照在她的脖子上,却是肤若凝脂,如同汝窑细瓷,光华潋滟,有一种浸染了岁月的古旧华丽。
而她仿佛只沉浸在了自己的小小世界里,那一方天地里,只有灯光,书,和她,周围的一切都被摒弃在外。过了半天,她才晓得有人进来,既慌乱又笨拙,一双眼睛怯怯的都不敢看人。
他当时只觉得还是个孩子,跟唐唐一样,才这么小一点点。后来才知道她总是这样,怯怯的,习惯性低着头,偶尔来不及闪躲,眼神相撞时,起初总是仓皇无助的样子,眼睛睁得大大的,那眸子里仿佛有一条小溪,涓涓流着溪水,渐渐地那水静止不动了,一双眸子黯淡下去,又黑又白,像茂盛森林里幽静的湖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