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马路也寂寥了下来,岑溪把车速加到最大限速,路灯的光一束一束飞速闪过,照得她的脑海反倒白茫茫一片,只知道朝那个地方赶去。
胡师傅在门廊下等着她。她下车时,他迎上来,对她笑了笑,说:“阮先生今晚喝了挺多酒,现在大概不是很清醒。”
岑溪知道他的意思,两年多前的某个深夜,胡师傅也这样对她说过,然后她经历了此生最不堪回首的一夜。那漫长的一夜,在最深最深的噩梦里,她唯一看得见的光芒就是岑靳的笑脸。
胡师傅犹自不放心地叮嘱道:“喝了酒的人,脑子一热就胡搅蛮缠,不能跟他拧,要顺着来。”
岑溪笑着点头,说:“好的,我会的。”
她当然不敢再拧着来,她的那点傻气的倔性子只会令她噩梦连连。如果卖笑会好受点,又有何不可?她本来就是在对他卖笑。
阮少棠不在客厅,她冲了一杯醒酒的蜂蜜水,加了柠檬和冰块,端着上楼。永夜寂寥,木雕楼梯幽深曲折,静得她可以听见自己的脚步声,她慢慢地走到他的房门口,迟疑了一下,终究推开了门。
里头却有声音,软糯旖旎的靡靡之音,伴着锣鼓笙弦,静静地流泻一室。
她听过几回,知道是一折老粤剧。曲调缠绵哀怨,在静夜里听来更是凄清,如慕如诉。而天花板上的硕大水晶灯流光溢彩,灯光靡丽。
一曲笙歌,繁华如梦。阮少棠就坐在璀璨繁灯下,黑胶碟在老旧的留声机里缓慢咿呀地旋转,他穿着白衬衫黑西服,纵是酒后,也是一身整洁,衣冠楚楚,西服的折线挺括如刀裁。
她看不清光影流转间他晦暗不明的脸,只觉得他周身都是静默,静得像身旁的老旧唱机,像房间里一件上了年代的古董家具,可是光华沉淀,依旧风姿翩然。
他没有看她,却静静地问:“你知道这唱的是什么?”
她不敢不回答,轻声说:“我听不懂白话。”
他说:“地老天荒,情风永配痴凰。”
她紧紧握住手里的杯子,冰块化了,冰凉渗透手心,透彻心骨。
“你信么?”
她只是不作声。
“我讲个故事给你听,从前有个倾国倾城的公主死心塌地爱上了一个男人,为了嫁给那个男人她不惜跟父母决裂,她以为那个男人会天长地久地陪伴在她身边,一生一世,生死相随,最后…她死了,他还好好地活着。”
好一会儿后,直到那凄清哀怨的低唱停下来,岑溪才轻声说:“我不懂戏。”
阮少棠的声音很轻,在那依旧缭绕不去的旧戏余音笼罩下,像幽幽的喟叹:“你当然不懂,你什么都不懂,你懂我就不会讲给你听了——你永远只愿活在你的世界里。”
岑溪朝他走近了几步,双手捧着水杯递过去给他。
他不接,一动不动,只是静静地看着她捧在手心的水杯,可是视线却又没有任何焦点,仿佛什么也没有看。
岑溪说:“我加了柠檬和冰块,没有那么甜,你喝喝看…”
他忽然狠狠扬手打落了那杯水,深夜里,骨瓷杯在木地板上的碎裂声异常清脆。一杯冰凉的蜂蜜柠檬水有大半泼在她的双手上,粘腻腻的,她没有去擦,只是蹲下来捡拾地上的碎瓷片。
他挥手又一把摔了矮几上的长颈花瓶,釉色润泽的哥窑胆瓶咣啷一声摔得粉碎,月白的金丝铁线纹四溅飞裂,有细细的碎片溅落在她的身上又滑落至地,一枝碧荷横倒在她的脚边。早晨在荷塘里采的含苞待放的荷花,半夜已经开到荼蘼,枯萎了。
他的脸上依然看不出任何表情,声音也异常平静,淡淡说:“今天不是七夕么?我有件礼物给你,梳妆台上有一条项链,你去戴上给我瞧瞧。”
这么久了,她已经知道了,他越生气,脸上越没有表情,声音也会越静,真正气到了极点,反而声色全无,刚刚的摔瓶子撒气不过是喝多了酒后意识不甚清醒下的一时失手。
岑溪不敢耽搁,搁下手里的碎片,快步走去洗手间洗干净了双手,然后找到了梳妆台上的那条项链。
项链放在檀木描金的珠宝盒里,起初打开盒子,拿出那条宝石项链时,她并没有发觉什么。纵是今晚他怒火深沉可怖,也是头一回要她戴上他送的礼物给他瞧,她原以为他不过就是要羞辱她,羞辱她能让他撒气,也许待会儿他会失手把项链砸到她脸上,也许还会做别的,无论他要做什么,她戴上给他羞辱就是了。
可是她低头刚刚戴好项链,一转身,他却不知何时已悄然站在她身后,她呼吸一窒。他伸手抚摸着她颈边一串又一串累累叠叠的宝石细链,静静问:“喜欢么?”
岑溪一怔,这句话到底提醒了她。
其实,他一直对她很大方,但凡女子喜爱的那些身外之物,源源不断地按季送往她的卧室。当然,那些东西对他来说,亦是全然不在乎。兴致来了,也曾送过几回礼物给她,皆是宝光灿烂的珍珠玉石,每回过来时落在她卧室的梳妆台上,从未要求她佩戴过。久而久之,她也习惯了在卧室的梳妆台上偶尔看见的那些昂贵珠宝,只会静静收起来。他既然提也不提,她亦不会多话再问他。
这条宝石项链也是如此。
在某天早晨,也出现在她卧室的梳妆台上。
那时咖啡馆正是筹备开业的要紧关头,到处都要钱,偏又赶上何叶受不得气,一股脑儿把手里头能随意动用的现款拿去买了奢华的保时捷跑车。他给她的卡里虽然有钱,但他们一早就说过每月十万,她便从未动过剩下的钱。那天在梳妆台上看见他落下的这条珠光宝气的项链,不知为什么,突然就动了心思。她想,他不过是心血来潮时的一种礼仪,落在梳妆台上与落在垃圾箱里对他没有区别,他不会在乎,也不会放在心上。所谓“礼物”,当然也不会是他自己去挑的,那么拿来救急也没事。她既然已经收下了他每月的十万块,那也没必要再视他的馈赠如洪水猛兽。用他的话说,惺惺作态只会徒然惹人厌烦。
然而,那时她忘了,在把这条宝石项链落在她梳妆台上后的隔天,他曾经难得亲自给她打过一个电话,漫不经心地说梳妆台上的项链是送给她的生日礼物,淡淡问她:“喜欢么?”
其实她的生日已经过了,她当时笑着回答:“谢谢你,我很喜欢。”
同样的话,他再次问了一遍,这一回是当面,静静地望着她的眼睛。
岑溪从他平静的脸上看出来,他并未忘记这条项链。这回,她无话可答。
阮少棠的动作很轻柔,慢慢地沿着她颈边的一串串宝石细链抚摸下来,最终停留在中心那颗硕大的蓝宝石上头,衬得他的声音也多了一抹异样的温柔,漫不经心地问她:“你知道我多少钱买的么?”
他所谓的买自然是“买回来”,她还不至于如此木讷迟钝,却只是作声不得。
他俯身在她耳边喃喃而出。
他呼出的气息喷薄在她耳畔,热热的,和着微醺的酒气,一刹那令她晕眩。她禁不住扭头远离他的气息,瞪大眼睛惊讶道:“不可能,我当时只卖了…”在他神色不明的注目下,她的惊讶像一个笑话,她再也说不出来了。
他竟然真的笑了:“说不出口么?知道吃了大亏了?所以我说你是个傻女人,你要卖,可以卖给我。你知道,我一定可以给你十倍甚至百倍的最高价的。”
岑溪听明白了他的言有所指,除了羞辱她,还会是什么?
“现在物价上涨得厉害,当初十万是你自己说的,要是不够,我也可以给你涨十倍,甚至更多。”
她不作声,还不至于把他这句话就这么当了真。是他让她记住的,他是一个商人,无利而不往,又怎么会做赔本买卖。
果然,他又接着说:“不过,你是不是也该让我看看你的诚意?或者你肯现在告诉我,项链是谁帮你卖的?总不会是你自己卖的吧?”
她说:“是我卖的。”
他一把掐住她的下巴,冷冷说:“你再说一遍。”
岑溪避无可避地仰头对上他的眼睛,她一字一顿地说:“是我自己卖的,没有人帮我。”
阮少棠面无表情地望着她的眼睛,一双黑沉的眼睛平静无波,却又像千年冰山里头的深潭水,冷气丝丝缕缕,无声无息,静静流淌,仿佛能把她的眼珠蚀出两个洞来。
岑溪突然打了个寒噤,他终于一把甩开她的下巴,像丢弃万分厌弃的东西,没有一丝眷恋,转身大踏步离去。
她追上去拉住他的一只胳膊,他一把拂开。她再次缠上去拉住他,他再次一把拂开。她不依不饶地再次缠上去,像个撒泼痴缠的无赖泼妇,紧紧地缠住他不放。如此拉扯几回,他终于怒气勃发,下了蛮力掰开她的手指,再狠狠用力一推,她踉跄着栽倒在地上,背后一阵尖锐的剧痛也同时传来。她下意识翻身想要撑地爬起来,却不提防额头一下重重地撞在了旁边的矮几角上,这一下撞得她恍惚,猩红的一线血液也紧跟着涌了出来,直流到她的眼睛里。
她伸手抹了一下眼睛,却感觉不到痛了,大约是痛得麻木了,反倒迟钝了,一时呆滞地躺在地上。直到眼看着他的身影一动,才突然吓得回过神来。她只当是他要走,于是手脚并用地一骨碌爬起来,扑上去抱住他的腿。她只知道,她不能让他走,如论如何,今天晚上她都不能让他走。
恐惧给了她无限的勇气,她趴在他的脚下,紧紧抱住他的腿,语无伦次地说:“是我卖的…真的是我卖的…你打我骂我都行,我求你不要去找她,跟她没有关系,是我要她卖的…是我卖的…”
他不知何时已经转过身来,目光望向她的脸一怔,霎时皱眉怒喝一声:“放手!”
她狼狈地跪起来,仰头看着他,还在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是我卖的…真的是我卖的…”
阮少棠狠狠抓住她的胳膊,用力把她拉了起来,直接伸手擦拭她脸上的血,越拭脸色越冷淡,目光一转,却又看见了她脚边的碎瓷片,不知是她踩着了还是跪着了,月白的瓷片上沾着鲜红的血液,灯光下,触目惊心。
他一脚把那几片碎瓷踢得远远的,犹未解气,怒不可遏:“说你是榆木脑袋,你就真是一根木头?你没有心,连感觉也没有?你是不是真的不怕痛?那你每回在我身边又哭丧着脸给谁瞧…”
岑溪被他的怒气震懵了,她头一回听见他这么大的声音,根本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只是呆愣地看着他。然而下一刻,她又记起来了,再次扑上去,踮起脚尖,努力伸手缠住他的脖子,不顾羞耻地哀求:“你不要走,我求你不要走…”她唯一的信念就是不能让他走了。
阮少棠拉了几下没拉开她的手,她像八爪鱼一样,紧紧缠在他身上,缠上了就跗骨蚀心,再也摆脱不了。她的拖鞋早就离脚了,她光着脚站在他面前,地上还有鲜红的血液,而她却仿佛没有感觉,只是缠着他不松手。
最终,他只能打横一把抱起她,大踏步走出房门。
第八章
一直到被他抱着走下楼梯,岑溪才彻底清醒了过来,这才察觉到身上到处都在疼,尤其是脚底心和额头,更是火辣辣的疼,疼得她忍不住倚在他怀里咝咝吸气。
阮少棠本来腾出一只手正要打电话,也许叫人来处理她的伤口,也许是叫司机,听见了她的吸气声,冷冷说:“疼?疼你也活该,谁叫你是根木头!”
可他却又一把抓起车钥匙,直朝车库走去。
岑溪意识到他要做什么,诚惶诚恐地说:“不用麻烦了,我自己清理一下就可以了…”现在已经深更半夜了,她可不敢再麻烦他送她去医院了,只要他不再追究项链到底是谁帮她卖的,她就感激涕零了。
“你怎么清理?你自己拿根针把伤口缝上?还是你要我给你缝?”
岑溪知道自己的额头流了很多血,现在还疼得火烧火燎的,可却没想到有他说得那么严重。在家里遭遇那些变故之前,她也是一个活泼好动的孩子,磕磕碰碰是常有的事,从来没到要缝针的地步。他脸色实在吓人,她惴惴不安,只想要伸手去确认。
他却又怒喝一声:“别碰!”
她吓得立即放下了手。
他把她放进了白天的那辆兰花跑车。岑溪坐下来后才发现还戴着那条珠光宝气的项链,更可怕的是,晶亮的蓝宝石上头不知何时也沾染到了血迹,宝光流转间,映得血色越发惨然,实在晦气。她连忙取下项链,抽来纸巾细细擦拭,擦着擦着,她的手指却止不住颤抖了起来——她看见了兰花,那颗硕大的蓝宝石点缀在白金镶碎钻的花瓣里头,绽放成了一朵最光彩夺目的兰花。
恐惧无边无际涌来,她犹自抱着最后的侥幸望了一眼座椅把手上头的兰花,这一望,彻底把她的惶恐推到了顶点。害怕到了极点,她反倒头脑一片空白了,茫茫然地发怔。
在她呆愣的片刻,他躬身给她扣上了安全带,又是一声怒喝:“坐好!”
她下意识乖乖听话,正襟危坐。
阮少棠一脚油门下去,跑车像离弦的箭一样冲了出去,霎时飞驰在夜色下空旷的马路上。这朵白天还跟蝼蚁一样挤在芸芸众生里头的名贵兰花,终于展示出了尊贵不凡的气质,发挥了应有的功效。
岑溪紧紧揪住安全带,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上,再也顾不得滑落到脚边的那朵兰花了。这时候她倒是只有一个念头:如果阮少棠真的哪一天心血来潮要带她去兜风,打死她也不去。
阮少棠没有危言耸听,到了医院,值班医生给她检查清洁了伤口,她才知道不是消毒止血擦点药就能完事。她原以为最严重的是撞破流血的额头和疼得难以忍受的脚底心,却忘了她栽倒在了一地碎瓷片上,后背也遭殃了。阮少棠让她趴在床上,叫医生检查后背时,她才后知后觉背心里也刀搅似的疼。幸好那只哥窑胆瓶釉色沉厚,瓷片没直接嵌进肉里去,才不至于皮开肉绽,惨不忍睹。她看不见后背的伤口,只能从阮少棠和医生的对话中得知还不到缝针的地步,那就是也没有太难看,可是阮少棠的脸色却十分难看,一只手按住她的肩,一只手紧紧捏成了拳头。岑溪有点惴惴,她知道他洁癖深重,一向喜欢她干干净净白白嫩嫩像剥了壳的鸡蛋,现在自然是满足不了他的嗜好了,恐怕他得有很长一段时间不想看她了。
额头和脚底心却都得缝针,尤其是右脚底,两道又长又深的伤口,得缝十几针,差点就伤到神经了。连医生都惊讶连连,怎么踩了一脚还不知道避开,反而又踩了一脚下去。
打了破伤风,临要缝针的时候,岑溪望着那细细的钢针,不由细声问值班医生:“会不会留疤?”
医生还没回答,站在一边的阮少棠倒冷冷说:“破相了也活该!”
这下岑溪倒真的宁愿破相了,如果他见不得丑陋的疤痕,会不会就会放了她?
“没那么严重,你额头和后背恢复得好是不会留疤的,脚底就没关系吧?”医生笑一笑,“开个玩笑,放松点,我们这是美容医院,相信我,别听你男朋友的话,脚底也不会给你留疤的。”
岑溪涨红了脸,紧紧闭上眼睛,打了局部麻药也没有什么感觉,于是她稀里糊涂就缝完了针,伤口被裹上了纱布。
外伤没到一定程度,也不用住院。医生交代完医嘱后,他们就离开了。脚底缝针了,她也不能走,阮少棠仍旧把她抱上了车子,还皱眉避开了她背后的伤口。
岑溪原以为又会胆战心惊地经历一趟风驰电骋的路途,出乎意料,阮少棠却没开快车,一路正常到了家。
他把她放在卧室的床上,叫她侧身躺着,转身就走了。天已经翻鱼肚白了,可是麻药的效力也过去了,她疼得根本睡不着。想到还没洗漱,索性慢吞吞移下床,正要踮着一只脚跳到洗手间,阮少棠却又从门口进来了,还拿着一杯水。
他的脸色很难看,冷冷盯着她滑稽的动作,怒气勃发:“你疯了?你是不是真不要这只脚了?”
岑溪讪讪地说:“我还没洗脸…”
“都破相了,还要脸干什么?”
岑溪明明记得医生说过不会留疤,可咬了咬嘴唇,忍不住问:“那破相了你是不是就会…不要我了?”
他瞥了她一眼,却没有马上回答,只是走过来把水杯给她,又给了两片药她。一直到她喝水吃药了,他似乎没那么生气了,才漫不经心地问:“你说呢?你想要我要你还是不要你?”
岑溪不敢说,她连“放”这个字都不敢说,更不敢说出心底真正的奢望。她勉强对他笑了笑,只望能够蒙混过关。
他却又神色冷淡了下来,“别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
岑溪咬了咬嘴唇,低眉垂目站在他面前,隔了一会儿,伸手开始解他的衬衫扣子。他一把拂开她的手,她又去解,他又拂开。她单脚站不稳,索性一头扑倒在他身上。他动了动手握住她的肩头,也许到底还是有点顾虑她身上的伤,终于没有一把推开她。
她只剩下了这最后一点依仗,只能厚颜无耻地抱着他的腰,娇声软语:“我身上疼得睡不着,你陪我睡觉好不好?”
“你刚刚吃的是止痛药。”
“可是你比止痛药管用。”
这句蜜糖般甜到人心窝里去的话一说出口,岑溪就懵了,她没想到自己急糊涂了会说出这样的甜言蜜语,言不由衷过头了只会是虚假的做作,她明显感觉到环抱着的身体一震。连她自己都不相信,他又怎么会信。
果然,阮少棠冷笑了一声:“哦?你不是在想着帮你卖掉项链的何小姐?”
岑溪心底最深的恐惧就这样被他赤`裸裸揭穿,冷风从捅开的窗户纸里丝丝吹来,她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可是她已经没有退路了,做戏就要做全套,上了戏台子,再苦再难也要唱下去。
她心一横,仰头去亲他。可是他太高,她素来要努力踮起脚尖才碰得到他的嘴唇,如今伤了一只脚,到底不方便,拼尽全力只亲到了下巴。他下巴上已经生出了细密的小胡渣,扎得她嘴唇微微的痛,似麻又似痒。她正想要转移到脖子上去,他一把扣住她的后脑勺,狠狠吻在了她的嘴唇上。她的嘴唇被他咬痛了,可是她不敢躲,只是悄悄松了一口气,瘫软在他身上。
到了床上,岑溪才知道带着满身的伤撩拨阮少棠又是多么傻,而他今晚又怒火正炽,最后只是变相地转化成身体*发泄在她身上。他的动作粗暴,她被他禁锢在身上,无论怎样掏空意识感官,把思绪拉扯开,最后都会在他凶狠的动作中被拖回来。她变成了狂风暴雨里的一叶扁舟,在浪潮汹涌的水深火热里,颠簸来去,浮起浮沉,而他就是主宰她命运的那只至高无上的如来佛掌,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她被他捏在手掌心里,只能永无止境地承受他凌迟般的掠夺。
在这样的夜里,只要他想,他有用之不完的力气和方法让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除了那头一夜,岑溪再也没有在床上哭着求他了,因为她知道没用,也不敢。可是这回不知不觉,她却又哭了,也许是身上的伤口在连番动作中裂开了,她只觉得全身上下都痛,火烧火燎,如热锅中的蝼蚁,烈火烹油,明明知道要被焚毁,却无能无力,只能悲哀绝望地等着那最后一刻的到来。
哀伤像潮水一样涌来,漫天漫地席卷了她,侵入每一个毛细血孔。在眼泪流下的那一刻,她满心的伤痛和委屈似乎都找到了一个出口,狂涌着流出来,只晓得哀哀地哭。那时候伤口流血,那么疼,一直到缝针,她都生生忍着没有哭。她知道他厌恶她的眼泪,如果一点皮外伤能够令他解气,她会毫不犹豫地再把头撞出一个更大的血窟窿来。
她哭得泪水横流,满脸粘糊糊,湿哒哒,一直往下淌,触手生温,才终于意识到自己在哭。她顿时吓得六神无主了,一面慌乱抹着眼泪,一面趴在他身上紧紧搂住他的脖子,软语哀求,却又不知所云,只唯恐扫了他的兴。
可他还是生气了,握住她的肩要推开她。她死死搂住他的脖子不松手,故技重施,又去吻他。他不为所动,嘴唇紧抿。她胡乱啃他的下巴,吻他的脸,脸上的泪水都蹭到了他的脸上。他终于厌烦了,一把捏住她的下巴,迫她抬起脸来。
岑溪在泪眼朦胧中,对上他幽深暗沉的双眸,恍恍惚惚中,似乎又回到了那狼狈不堪的一夜。
那是她所有噩梦的开始。
第九章
他们之间所有的开头都是磨难,包括那漫长的头一晚。那天晚上她也哭了,他紧紧捏住她的下巴,幽深黑沉的双眸看不出任何情绪,只是静静地望着她,任她的眼泪落到他的手上。
后来,有很长的一段时间,她怕他,只要他来了,她就心惊胆寒,如同绝望的羔羊,瑟缩在角落里颤抖,等着再次被送上祭台凌迟。像那天晚上那样,她只会一回又一回僵硬地躺在他的身下,期待着他快点结束。实在难受极了,在那样漫长的夜晚里,她只能把自己的思绪拉开,飘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当灵魂远去,就会感知不到身体在经受什么。
她会想小时候,爸爸妈妈都在,那些充满欢声笑语的日子。她曾经也有幸福的家庭,也是城堡里无忧无虑的公主,是爸爸妈妈捧在手心里呵护的珍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