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光,没有声音,只有紧紧包围着眼耳口鼻的冰冷湖水和胸腔里越来越少的气。
谭云山不知他们已经游了多深,长久的屏息让他闷得快要炸开,他只能咬紧牙关,握紧既灵的手……
“咕噜……”
有水泡从脸颊划过,异样感让谭云山霍地睁开眼睛,模模糊糊地好像看见既灵张着嘴,似要说话,但这幽暗湖水里只能是吐出一个又一个水泡。
一刹那,福至心灵。
谭云山蓦地开窍,顺着既灵面对的方向转身去看,赫然一团赤色火光!
于幽暗混沌中见到光,人会本能地惊喜,但吃过太多亏的谭云山没被变故冲昏头脑,立刻反应过来,那曾让自己险些迷失的茫茫混沌里根本没有光,更别说这团火一样的亮!
可又转念一想,万一有呢,万一只是他在黑暗中时没遇见呢?
谭云山的犹豫只是一瞬,可那团赤光显然连这一瞬都不愿意等,竟开始向他俩这边靠近!
好了,这回不用考虑是不是混沌入口了——哪一个入口会自己游过来!
眨眼功夫,赤光距离他们仅剩十几尺,光晕中的妖物终于露出狰狞面目。似鱼非鱼,似兽非兽,背生鳍,头生角,一张大嘴横贯了整个头,赤色光晕映亮了密密麻麻的细小利齿,看得人头皮发麻!
这还能怎么办?
【跑啊!】
不知是不是错觉,反正二人不约而同听见了对方心底的呐喊。
冰冷湖底,仓皇逃命,谭云山和既灵濒临窒息,根本没印象游了多久,中途是不是被那妖兽咬到了腿,只知道当他们终于支撑不住喝进来第一口水时,心中那份绝望。
然而往往山穷水尽,才会柳暗花明。
“哗啦——”
这是谭云山和既灵这辈子听过的,最美妙的出水声。
他们本能地大口吸气,仿佛重新活过来一样。
茫茫黑暗,混沌虚空,用力眨眼却发现睁开眼同闭上眼,所见之处无任何区别——既灵终于见到了谭云山口中,真正的忘渊。
他们似乎在一条河里,又或者也是一个湖,反正看不清楚。
奋力游上岸,二人精疲力竭。
“现在怎么办?”既灵浑身湿透,气喘吁吁,唯一庆幸的是这里不冷。但是也不热,而是一种说不出来的温吞的闷,人处于其中,连感官都好像变得迟钝了。
“找仙索。”谭云山将衣衫浸透的水拧出。
既灵茫然四顾,除了黑,就是暗,压抑得人难受:“根本什么都看不见。”
“现在知道为什么我们两个必须要绑一起了吧。”谭云山半玩笑半打趣道。
初入这里都需要漫长的适应,他必须帮着既灵放松。
既灵理解了谭云山的用心良苦,但实在放松不下来,因为:“水里……好像有动静。”
他们上岸之后就没动过地方,几乎是紧邻着水的,故而那水下的任何波动,都近得好似就在耳畔。
“哗啦——”
一团赤光破水而出!
谭云山心道“不好”,刚想起身远离水边,那妖兽竟已扑了过来,速度之快犹如疾风闪电,且来势直冲既灵!
谭云山想也没想,立刻迎上去,挡到既灵面前,直接将那妖兽接了个满怀!
那妖兽离开水却好似更凶猛了,扎进怀一口就咬在了谭云山手臂,瞬间袭来的剧痛几乎让谭云山喊出声!但他终是忍住了,并伸手去扳妖兽上颚,企图让其松口,奈何妖兽像几百辈子没吃过肉似的,咬得那叫一个执着,谭云山觉得再多一会儿自己胳膊都要断了!
扑——
背后窜出的利刃生生刺入妖兽头顶!
谭云山清晰感觉到手臂上的咬力骤然一松,他趁机一把扳开妖兽上颚,让受伤的胳膊脱困,下一刻拔丨出匕首,抡起胳膊就将那恶兽丢回水中!
噗通——
“拿好。”谭云山把匕首还给既灵,妖兽是死是活他已经顾不上了,他现在就想赶紧带着既灵离开这片随时可能冒出妖兽的水面,“我们必须马上……”
哗啦。
哗啦。
哗啦。
哗啦。
接二连三的出水声,打断了谭云山的话,也让他俩再度悚然。
只见黑暗里重新冒出赤光,但不再是一个,而是两个,三个,四个,犹如几簇火光,竟映亮了方圆几丈。
谭云山和既灵缓缓起身,一点点后退。
妖兽则不疾不徐,一点点往岸上爬。
“打得过吗……”既灵握着匕首,问得底气不太足。
谭云山手臂还疼着呢,这会儿实难再硬气:“我觉得还是跑吧……”
“哪个方向?”
“呃……”谭云山飞快地看了一下左右,原没指望真看见什么,只是想选一个直觉上最青睐的,不料看完之后他一震,又不可置信可重新看了一眼右边。
极遥远的幽暗深处,有一方日华之光。
不,不是日华宫灯,虽然很像,但那光比日华宫灯的光还多出一丝淡淡的金,更像是九天宝殿上的那盏碧霄灯,而在那光芒中央,隐隐约约有道细长影子……
谭云山浑身一震,是仙索,是他们将他解下的仙索重又收回,捆了碧霄灯再放入忘渊!
谭云山再顾不得其他,拉起既灵就往那有光的方向跑去!
既灵踉跄几步才跟上,抬眼亦看见了光亮,然不明所以:“那是什么啊——”
身后妖兽见他二人奔逃,霎时低吼出声,一齐扑上!
谭云山没想到妖兽速度如此之快,他才跑开一段距离,甚至都没觉得与那日华之光有所拉近,就被追得最紧的妖兽咬了小腿,他疼得脚下一顿,直接扑倒在地!
他这一倒不要紧,妖索牵连的既灵也摔到地上!
妖兽直接松开他小腿,一跃而起重重啃上他肩膀!
迅速爬起来的既灵拿匕首刺过来,想故技重施,却不料在刃尖马上碰到妖兽后背时,妖兽忽然松开嘴,跳到一旁地上!
既灵吓得呼吸一滞,用尽全身力气停住手腕,才没让匕首进了谭云山的肩膀。
一来一回间,另外三只妖兽已然逼近!
幽暗深处的碧霄之光却越来越淡,就像仙索在自己走远!
仙索当然是不会自己动的,忘渊里的妖兽若不明所以顺着仙索往上爬,也只会让仙索晃动,而不是远走。除非……忘渊之畔的众上仙用仙术在移动仙索,为了仙索能有最大可能在这茫茫混沌里被他重新抓住!
但是不对,方向反了,他们在这边啊!
日华之光更模糊了,仿佛随时都会消失。
若真的错过了,无尽忘渊,得多大的运气才能再次遇上?
不行,他赌不起。
四只妖兽相继扑来,谭云山踹开两个,抓住一个,任由另外一个咬着自己,大声冲着既灵喊:“别管我了,你把妖索解开,赶紧去追那个光,那就是仙索,是唯一出忘渊的机会!”
既灵仿佛没听见一般,一刀扎入又要扑上来的妖兽后背,稳准狠地把它盯到地上!
未及拔刀,另外一只妖兽便扑过来咬住了她的手!
疼至钻心,既灵却一下没颤,直接换手拔了匕首,再次刺下。然而这一刀因妖兽闪躲,扎了个空。
谭云山快急死,恨不能自己帮她去解妖索,但人家不跑,解了何用?
两个人,四只妖兽,总算是拼过了,只是耗时漫长,且胜利者也伤痕累累。
日华之光早湮灭于遥远幽深处,再不见一丁点踪迹。
谭云山身上哪哪儿都疼,但所有这些都比不过胸口的憋闷:“你能不能听一回话啊。送到眼前的机会,抓住了你就出去了!”
“我出去了,你呢?”
“几个小妖兽,我还是对付得了的。”
“然后呢,打完妖兽呢?”
“你上去之后肯定能再把仙索放下来,我再接着找呗。”
“一直找不到呢?又把一切都忘了呢?”
“你就不能盼着我点好……”
无边混沌里,谁也看不见谁的表情,但因妖索还拴着,于是又谁也离不远谁。
谭云山发现不管什么时候,不光九天仙界还是尘水忘渊,他都对既灵没辙,像现在,他气,他闷,他想反过来拿净妖铃敲她,可话赶话到最后,仍只有乖乖服软的份。
“我一个人上去能干嘛呢。”黑暗中,既灵轻轻呼出一口气。
他们离得太近了,谭云山仿佛能感觉到拂过耳畔的热。
“我什么都不记得,想不起从前事,认不得旧相识,我只记得你,”她似轻叹,又似带着笑意,“只记得一个叫谭云山的、自诩才思敏捷的、一言不合就哭的奇男子,来这茫茫忘渊里救我。”
她拿起他的手,朝着伤口轻轻吹气,好像那一丝丝凉,能让伤愈合得更快。
谭云山却不由自主抚上了她的脸,指尖轻轻描摹她的眼眉,一下下,缓而温柔。
“净妖铃。”他低声呢喃。
既灵思绪有些飘,没想太多,便将净妖铃给了对方。
谭云山把净妖铃别到后腰仙索内,然后重新捧起对方的脸,稳稳亲了下去。
既灵猝不及防被夺去呼吸,等反应过来想揍人的时候,发现已经没趁手武器了,总不能拿匕首吧,那也太残忍。
于是只得认了。
谭云山吻得时而重,时而轻,重如攻池掠地,轻如羽毛微拂。
恍恍惚惚中,既灵有好几次觉得自己又入了水,随波飘荡。
腰忽然被拉了一下。
二人一怔,不约而同低头,发现腰上的妖索不知何时竟泛起紫光,且像有生命似的,一下下将他们往某个方向拉!

第80章 第 80 章(正文完)

晏行不可能再将他们扯回桃源, 那现在唤动妖索的, 只可能是滴血入妖索的白流双!
可她一人之妖力真能抵到这忘渊之下吗?
谭云山一时想不清楚, 但眼下也顾不得犹豫太多,万一这就是生机, 他们绝对不能再错过:“走——”
十指相扣, 二人随着妖索牵引的方向一路狂奔,生怕慢了那腰间力道中断消失。
终于又看见那碧霄之光时,他们已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喉咙满是腥甜。
然而没人敢松懈, 甚至脚下更快了, 咬着牙一鼓作气冲到落在地上的碧霄灯面前, 方才敢舒第一口气。
但也只舒一下, 谭云山便迫不及待解开碧霄灯上的仙索,将之捆到了自己和既灵身上。
既灵好半天才喘匀呼吸, 结果就发现自己和谭云山面对面贴在一起, 已被仙索绑成一捆, 不分你我。
刚才亲的时候虽然离得也近, 但好歹伸手不见五指。这会儿灯火明亮,再贴这么近就有点别扭了:“你可以先绑,完后留长一点的绳头给我,我再绑……”
谭云山下巴轻轻放在她头顶, 心神舒展:“那多麻烦。”
既灵还想抗议, 却忽然觉得脚下一空, 她下意识抱住谭云山, 有人相依让她瞬间踏实下来,这才发现是仙索动了。另一端的人们似乎感觉到了仙索之下的动静变化,正收着仙索,将他们往上拉!
谭云山反抱住既灵,搂得紧紧,这一次,他再也不会放开。
忘渊之畔,众上仙心提到了嗓子眼。自将碧霄灯投入忘渊,但凡感应到那头有点动静,他们就把仙索拉出来看看,结果一次次希望,又一次次失望。
但这回不同。
借着天帝渡过来的精气而向忘渊里施妖术的白流双,斩钉截铁说自己寻到了紫金妖索,且在她将妖索牵引到仙索处时,仙索下面就有了动静,说明那断了的妖索肯定还绑在谭云山身上!
虽是一个狼妖的单方面说词,但连“天帝给妖渡精气”这种事情都发生了,相信一下她的推测判断也……不,应该说他们迫切希望她是对的,因为他们已经在这忘渊之畔不眠不休了二十余天,而今彼此相看,皆面如菜色,嘴唇发白,别说仙力耗尽,连精魄都快离体了!
哗啦——
期盼中的二人终于被仙索带出来时,众上仙听见了这世上最令人热泪盈眶的破水声。
“姐姐!!!”
白流双第一个扑过去,既灵和谭云山还没完全上岸呢,差点被小白狼又扑回水里。
众上仙吓得心快跳出来了,赶忙以最快速度将仙索上的二人和白流双一并拖上来,免得被忘渊又吸了去。
及至三人彻底上岸,众上仙才噼里啪啦坐到地上,满心劫后余生的庆幸,仿佛刚从忘渊里爬出来的是自己。
这厢上仙们精疲力竭,那厢南钰和冯不羁已冲到友人身边,帮着解仙索。
仙索开了,谭云山和既灵也自然分开,于是一个被南钰和冯不羁拥抱拍打,一个则望着仍扎在自己怀里的白流双不知所措。
白流双涕泪横流,很快将既灵衣襟染湿,既灵心里暖,可又实在心疼她这样,抬手轻轻摸她的头,温柔道:“怎么你们每个人见到我都要哭,不是应该笑吗……”
白流双哭声顿住,泪汪汪的一张脸自既灵怀中抬头,眼里掠过一抹疑惑:“姐姐?”
既灵知道她觉出不对了,苦笑一下,道:“我记不起以前的事了。”
白流双愕然,半晌后,忽然动起来,上下左右地查看既灵:“除了失忆呢,有没有什么地方受伤了?”
既灵有点跟不上她思绪,愣愣道:“没有……”
“那就好。”白流双长舒口气,脸上还挂着泪呢,却是冲既灵咧嘴一乐,“以前好多糟心事儿,忘就忘了,以后还长着呢!”
既灵弯下眉眼,同她一起乐了。
这边的南钰和冯不羁却没两个姑娘那样想得开,有些担心地问谭云山:“既灵真的把什么都忘了?”
本以为正主会比他俩更犯愁的,不料谭家二少笑盈盈地望着那边的姑娘,魂都要飞回去了似的,悠悠道:“人回来了就好,其他都无妨。”
南钰和冯不羁转念一想,也对,来日方长,过去忘了,还有今后。
既然如此——
南钰:“聊聊既灵说的‘怎么你们每个人见到我都要哭’的事吧……”
冯不羁:“我们很想听。”
谭云山:“差点忘了,天帝,我这里还有一件事——”
南钰、冯不羁:“……”
尽管遁逃得非常生硬,但谭云山也并非全然拿天帝当挡箭牌,他也是真的想谢对方,包括那些为了他和既灵,于忘渊之畔辛苦了多日的上仙们;以及,再说两句忘渊中的故人,他总觉得,天帝会想要听。
谭云山过来的时候,天帝刚松了口,放众上仙回去休息。上仙们三三两两,步履蹒跚,累得连召唤清风、仙云的力气都没了,单看离去背影,都让人心生酸楚。
“我见到青盏还有晏行了。”谭云山原是想说谢的,可最终还是把那些彼此都了然的客套省了,直接说当讲之事。
天帝微微怔了下,然后才问:“他们如何?”
谭云山道:“忘渊水下是茫茫黑暗,混沌虚空,可在那黑暗虚空之下,却有一方桃源之地,清风和日,花草繁茂……他们就在那里。”
“算得上安宁惬意,自得其乐吗?”
谭云山想了想晏行的光华,青盏的竹节,山上的微风,草叶上的露水,还有那盘静待着谁来对弈的棋局,终是点了下头:“应该算吧。”
天帝看向幽幽忘渊,静默良久,仿佛能透过水面,望见那一方明亮天地。
“那就好。”他说。
那一日,返回仙宫的上仙们刚走到半路,就听见了两道天旨——
【长乐,平九天妖乱有功,升为长乐上仙,赐长乐宫,居蓬莱。】
【既灵,平九天妖乱有功,德行圆满,赐仙格;所赴忘渊,劫难重重,免历劫之苦,直入蓬莱。】
……
四季悠然而过,自忘渊归来,已有一年。
谭云山和既灵都住蓬莱,然一个在长乐宫,一个栖云卧枝,随心所居,于是蓬莱的仙友们日日都能见到长乐上仙满仙岛地找人,有时候找得到,就拉着人家姑娘没完没了地聊,有时候找不到,就一个人坐着云彩,飘到哪儿算哪儿,留下一路唉声叹气的幽怨。
自此,云雾缭绕千万年的九天仙界,有了第一朵“愁云”。
许是先前的九天妖乱太伤元气,这一年里,九天再没什么人折腾出什么风浪,五仙岛连同九天宝殿,均安安稳稳修生养息。
如果非要在这一派宁静祥和的氛围里挑件不太宁静祥和的事,那就只能是苍渤上仙的婚事了。
成亲一事是苍渤上仙自己同天帝提的,且他与对方两情相悦已久,可谓是一切顺意只差东风。
但这缕东风,天帝偏偏送不出来。
原因无他,苍渤上仙想迎娶的是妖,一条东海之中的小蛇。
这事从始至终都被捂在天帝内殿,整个九天的仙友无论上仙散仙,皆是道听途说,但就这么你听一句我探一句,生生弄来了轮廓——据说苍渤上仙第一次提时,天帝勃然大怒,断然否决,于是苍渤上仙回了东海;隔一个月,苍渤上仙第二次入内殿,再提,天帝气得抖翻了茶盏;第三个月,第四个月……
十二个月,十二次“天伦之乐”,具体父子怎么聊的,隔墙的耳朵实在听不了那么仔细,众仙友只知道如此这般拉锯了一年,父子各退一步,天帝同意苍渤上仙娶亲,但大婚一成,即免去上仙司职,以散仙身份贬谪于东海,永世再不许踏入九天一步。
说是各退一步,但少昊生来喜水,当苍渤上仙时,便一年中有三百五十日在东海里,故而这免去上仙司职的惩罚,怎么看都是天帝单方面的妥协。
但众仙只在私底下议论,明面上,仍当对此事全然无知。
终于到了这一日,天旨降下。
天帝亲子被贬为散仙,永世不得入九天,绝对算得上极大的事,奈何众仙友已跟了一年,连天旨大概会如何写都猜了个七七八八,于是天帝的声音传遍九天仙界时,众仙友内心毫无波澜,顶多叹一句——哦,终于尘埃落定了。
谭云山听见天旨的时候,正在蓬莱一处山丘,刚把既灵逮着,天帝的声音就入了耳。
既灵亦然,本来还拿着净妖铃敲他呢,一听天旨,动作便顿住了。
“少昊该高兴了。”既灵虽然也和众仙友一样对这结果不意外,但“据说”和“真正降下天旨”,感受还是截然不同的。她如此,少昊只会更甚,不过如今天旨来了,那便一切都踏实了。
“何止高兴,”谭云山叹口气,不无羡慕,“现在应该乐死了。”
他早就细细给既灵讲过东海上的相遇,所以知道既灵在心里也已将那两位视作朋友,这会儿朋友圆满,她自然替对方高兴。
可是连少昊和小灰蛇都圆满了,他的漫漫求亲路什么时候才能见到曙光?
忘渊之下的那个吻,自回了九天之后再没人提。他起初是觉得不要逼太紧,循序渐进,现在发现,他的情路是逆水行舟,不进就风驰电掣往后退啊!
“谭云山。”
破天荒被主动点了名,什么路漫漫逆水舟瞬间抛了个干净,谭云山应得那叫一个欢喜:“嗯?”
既灵歪头,若有所思:“我这两天一直在想,究竟什么是喜欢?”
谭云山怔了怔,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眉宇间淡淡的怅然若失:“在黄州客栈的时候,有个姑娘把心递到我面前了,我没敢接。当时被冯不羁偷听偷看去了,他问我为什么那么肯定自己给不出心,他说我看你挺喜欢她的……我就问冯不羁,何谓喜欢?”
既灵忙不迭问:“他怎么说?”
“他说喜欢哪,就是看见她笑就开心,看见她哭就难过呗。”谭云山笑了下,笑意却浅得近乎忧伤,像在后悔过往的愚钝,“你是不知道当时的我有多傻,我和他说,我看见你们笑也开心,看见你们哭也难过。”
既灵第一次听见谭云山说自己傻,没忍住,乐出了声。
谭云山全然沉浸在过往“淡淡的伤感”中,被这“噗嗤”一声,彻底拖回当下。
那破坏气氛者还毫无自觉,笑得眼眉弯弯,煞是好看。
于是谭云山那一腔郁闷,又很没骨气地散了。
“我没从冯不羁那里得来正确答案,但我现在可以回答你。”他看着她的眼睛,似要一直看进她心底,“喜欢一个人,就是不用看见她笑,单是看见她,就开心;也不用看见她哭,单是看不见她,便心神不宁……”
既灵不言语,但也不笑了,只静静看着他。
“我用了很久才分清楚,冯不羁说的那是朋友之情,而我刚刚说的那种,才是喜欢。”谭云山自顾自道,像要把藏在最深处的那些全部摊开来,“和朋友分道扬镳,会思念,但一想到以后见不着喜欢的那个人,心里就疼,疼得什么都做不了。很奇怪,就算是没有心了,胸口那里还是疼。”
既灵抬手,轻轻覆到他胸口。
谭云山莞尔,想说就算疼,也只有自己知道,你又摸不出来,可最终出口的却是:“琼林的花开了,要不要去看?”
“好!”既灵答得快,跑也跑得快,前一刻还同他面对面呢,下一刻就跑到十几步开外了,然后回头催他,“谭云山,你怎么总那么慢——”
谭云山眼眉舒展,心内豁然。
是啊,他就是个慢性子,所以急什么呢。喜欢两个字,说来容易,可他悟了两世。他的迟钝让她受了那么多苦,现在反过来,也该到他了。
一年,十年,百年,千年,哪怕到了灰飞烟灭那天,依然等不来回应,又如何呢?单是看着既灵,看着她没心没肺,看着她逍遥快乐,足矣。
“谭云山——”
“来了来了……”
“你说我俩在谭府门前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用净妖铃砸了你的船?”
刚走两步的谭云山,被这突如其来的问题定住,一头雾水地望向前方:“对啊,怎么了?”
既灵一脸好奇:“那你当时和我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
谭云山认真地想了半天:“好像是‘你给我站在那里不要动……更不许跑’!”
最后这四个字,随着逐渐清晰的回忆,骤然有了气势。
既灵似想象出了那个画面,乐不可支:“第二句呢?”
谭云山这回对答如流:“姑娘为何毁我船?”
“我理你了吗?”
“没有……”
“第三句呢?”
“姑娘,在下还活着,上香是不是早了点?”谭云山说完连忙补充,“这一次你理我了,你说……”
既灵笑着抢了他的话:“对不住,我以为你是妖怪。”
谭云山有一瞬的空白,而后瞪大眼睛张开嘴,彻底傻掉了,傻得忘了狂喜。
仙气东起,渺渺而行,细听,似带着槐城的风雨,点滴到蓬莱。
— 正文完 —


第81章 番外《点点愁,恰似仙水向东流》

渊华上仙褚枝鸣近来遇上了一桩烦心事。
在此之前, 他已经快忘了世上还有“愁绪”二字。所谓愁绪, 即无可化解, 但又不致命的忧烦,像烟气一样缭缭绕绕缠着心, 打又打不过, 赶又赶不走。
这愁绪名曰——天帝找我去下棋。
要说这愁也是他自己惹的。
十数日前,他同往常一样守着忘渊,突觉河畔风止,草木静谧, 抬头, 便见天帝不知何时来了, 于岸边负手而立, 静静凝视着忘渊水。
自长乐救出既灵、忘渊重归寂静,已近一年。一年来褚枝鸣都没再在这忘渊之畔见过天帝身影, 故而心中讶异, 不懂隔了这么久, 天帝怎么又心血来潮, 到这忘渊之畔静思。
直到他上前拜见。
天帝免了他的礼,他却捕捉到了对方眼里的来不及隐去的情绪。
似感慨,但又好像混杂了一丝怅然。
褚枝鸣蓦地想到,前日, 少昊大婚。
对于九天仙界, 这事是当做喜事来办的, 可对于天帝, 儿子大婚之日,便也是他失去这个儿子之时。虽说少昊仍是散仙,即便再入不得九天,九天中人仍可去东海与之相见,但旁人去得,天帝却不可轻易去,否则那天旨就真成儿戏了,何以立威,何以服众?
在褚枝鸣的印象里,天帝一贯不怒自威,静若沉水,极少流露出这样的神情。只两次,一次是那日于这忘渊之畔给郑驳老送行,一次,便是当下。
满九天仙界都知道天帝在众多上仙中,最信任的便是郑驳老。
满九天仙界都知道天帝在众多儿女中,最器重的便是少昊。
这人哪,就怕替别人多想,一替人多想,就容易连带着生出多余心绪。比如那时候的褚枝鸣,本应退回原处,让天帝自己于这一方水畔静静追思,可他偏鬼使神差开了口,干了一件他最不擅长的事——劝人。
笨嘴拙舌的他倒也没滔滔不绝,就轻轻递上去一句:“旁人可重情,可取义,天帝却要顾九天。”
这话没头没脑,甚至有些突兀,说完褚枝鸣都后悔。
天帝却懂了,虽眼中不免惊讶,可慢慢地,便有了淡淡的宽慰和释然。
褚枝鸣忽然觉得,或许自己说什么都不重要,只是在这个时刻,在这忘渊之畔,需要一个人过来站在他这一边,让他知道自己并非孤家寡人,足矣。
自认尽了本分,褚枝鸣立刻准备告退,结果天帝先出了声:“你棋艺如何?”
褚枝鸣是个老实人,于是自我掂量一番后,诚恳答道:“尚可。”
天帝似有惊喜:“可愿与我切磋?”
褚枝鸣心说劝都劝了,再陪上一局棋,也无妨,于是道:“乐意之至。”
一念,万劫不复。
下棋之乐趣在于斗智斗勇,旗鼓相当,那种下至半局不到便已望见胜负的对局是最无趣的,尤其是实力明显占优的一方,简直能下得昏昏欲睡。
很不幸,褚枝鸣遇上了。
具体过程他不愿再回忆,总之他以为的“一局棋”,成了“十局”、“几十局”,但凡夜深人静,忘渊无事,天帝亦有闲,他就会被召去九天宝殿的棋室。
好几次对弈中,他实在看不过去这位九天至尊的昏招,也希望一面倒的无趣棋局能有些许波澜,便委婉提醒:“天帝可否再斟酌二三,换一处落子?”
不料对方断然拒绝,大义慷慨:“输便输了,落子无悔。”
每到此时,褚枝鸣都心绪复杂。
有棋品是好事,但棋艺不行,棋品还死硬,这就很让人绝望了。
偏偏这事还不便与人倾诉。
“唉……”褚枝鸣望着幽幽渊水,苦闷叹息。
“唉……”同样的叹息,却是来自思凡桥。
褚枝鸣诧异抬眼,遥望友人:“怎么了——”
仙水河畔,一尘水,一忘渊,只他二人,但问无妨。
南钰又重重叹口气,才道出一个字:“乱。”
褚枝鸣微微皱眉,看得出南钰“心乱”,却又不知为何而乱,正想问,却被南钰先问了:“你说,若少昊不是天帝之子,还能只是贬为散仙吗?”
褚枝鸣很认真地想了想,心中已有答案,虽这样讲有不敬之嫌,但却是真话:“依九天律,先入冰笼,再剥仙格,贬谪转世。”
南钰看了他良久,忽然问:“你说我如果请既灵作说客,有没有可能说动天帝网开一面,也让我当个入不了九天的散仙?”
褚枝鸣愣住,随即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他不是真的想和自己谈论少昊,他是……
“你能不能先给点中肯建议,然后再瞪我?”南钰抓抓头,似被盯得不大自在。
褚枝鸣心中有许多情绪涌动,可又不知该说什么。问?劝?阻止?鼓励?都有过闪念,可又都觉得不妥,确切地说,这种事但凡动心动念,个中滋味,如何抉择,都不是旁人有资格过问的。
“再带上长乐上仙吧,”褚枝鸣深思熟虑后,就事论事,给了友人建议,“正理若说不过,他也许还有歪理。”
南钰乐,谭云山只用了一年时间,就已让九天众仙友认可了他的“足智多谋”。
褚枝鸣看着友人,终还是问了一句:“真的决定了?”
南钰冲他微微一笑,眉宇间的烦忧忽然散了,仿佛在刚刚的三言两语中顿悟了,又或者原本已经有了决定,只是需要找个人说上一嘴,透口气:“下一任尘华上仙会跟你合得来的,我有预感。”
褚枝鸣没好气地看他一眼,难得揶揄:“只要别让我当一个上仙却要隔三差五照顾两条仙河,应该就能处得不错。”
南钰大笑出声。
褚枝鸣也跟着舒展了眉头。
“对了,”南钰忽然想到什么似的,问,“你刚刚唉声叹气什么呢?”
褚枝鸣语塞。
自己的那点愁绪和南钰的事一比,简直不值一提。
偏南钰不问个清楚不罢休:“到底怎么了,说出来我也可以帮你出出主意。”
褚枝鸣与天帝下棋这事,多是在夜半无人之时,知之者甚少,南钰近来又总往凡间跑,便更是一点风声没听到。
褚枝鸣躲闪不过,略微思索,含糊问:“若有人时常找你切磋武艺仙术,又实在身手不怎么样,让你一点想与之切磋的冲动都没有,该如何推辞?”
南钰想也不想便道:“直截了当告诉他,回去练好了再来!”
褚枝鸣扶额:“有没有委婉一点的?”
南钰皱眉:“这还要委婉什么啊,他武艺术法不精,天天找你切磋那是拖累你,没听过那句话吗,和臭棋篓子下棋,越下越臭!”
褚枝鸣:“……”
有云飘来,正停在渊华上仙头顶,遮住了明媚仙光,衬得他身影愈发忧愁。
点点愁,恰似仙水向东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