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是无心的天真。
“唐嫣嫣?”我傻乎乎地叫了她一声,不知道她这是唱的哪一出。
她轻轻地“啊”了一声,缓缓站起身来,仿佛大梦初醒般,察觉了我的存在,扭过头朝我轻抚额角。
“对了,安之,忘记和你说了,我上个月陪我嫂子到风安堂看病,才发现封医生原来是我们以前的学长。我现在也是学长的病人呢,你知道的,我一向身体弱。”
她朝我眨一下眼睛,语声带娇地说:“你们等会儿哦,我进去看看菜炒好了没…”
她带着幽香飘开,只留下我和封信。
封信抬眼静静地看着我。
我努力地想做出什么事都没有的表情,但却分明感觉到自己身体异常的僵硬。
我应该微笑的,像个乖巧的姑娘。
可是,我快要哭出来了呢。
青葱往事如河面放下的万千灯盏,轻轻摇晃,飘向岁月之深。
那一年,刚进高中的我是一只胆怯又卑微的蘑菇,只敢缩在角落。
可蘑菇也有蘑菇的世界。
侠女一样的七春是我最好的朋友,全校最闪亮的男生封信是我暗恋的人,而唐嫣嫣,是我在给学校画墙画时,意外结识的全年级最漂亮的女生。
我曾经那么爱他们三个,甚至分不出谁多谁少。
可一场意外的漫画本丢失事件,让我和唐嫣嫣的高中友情走到尽头,也就是那场惊吓里,我们得知了彼此的秘密——我们竟然共同喜欢着封信。
少女的心情是那么脆弱,我们因此而形同陌路。
多年后重逢,这段少女心事被唐嫣嫣轻松调侃,我以为阅尽千帆的她早已放下。
即使是后来知道我和封信成了恋人,她也并未多发一言。
然而,这个夜晚的离奇相遇,莫名滋生的某些秘密感,却让我仿佛瞬间回到了多年前的学校操场。
我一直记得多年前的那一个夜晚,唐嫣嫣因为画墙画从梯子上跌落,封信背着她去医务室,我慌慌张张地走在他们的后面。
那时,封信不知道我的名字,也不知道她的。
于他而言,我们只是两个陌生的学妹。
而于我们,他却是各自心里最动人的浪花。
那天的月亮多么圆,我心爱的英俊男生背着那个美丽的女生,情景像漫画一样动人。
而我不敢说,我多么想哭。
那时我多希望,摔伤的那个人是我。
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在这时想起那么多乱七八糟的往事与片断。
我甚至没有觉察到,自己正呆呆地看着封信。
我的双脚,不知道该前进,还是该后退。
不知过了多久,我才勉强在嘴角拉出了一个傻傻的弧度:“封信…你饿不饿?”
话刚出口,就看到封信一直盯着我的安静目光,蓦然凝结成冰。
我不知道他怎么了。
我下意识地想躲开他的凌厉目光。
我承认其实我很胆怯,或许因为,我并没有真正地了解过他。
我笃信着这片海的蓝,却不知道海有多深。
我空有一身殉葬之勇,却没有探宝之慧。
封信突然站起身来,一伸手,用从未有过的粗暴动作把我拉近他的身边。
他用的力气异常大,虽然将我拉得很近,但却并未伸手拥抱我。然而这样近的距离,尤其加上他胸口有些不正常的急促起伏,却让我惊骇得颤抖起来。
我小小地惊叫了一声:“封信!”
他没有理会我语气里的哀求。
“你是不是想问,我和你的朋友之间,为什么好像很熟?”
虽然不敢抬头,但我听得出,他的语气,却是我从未听过的冰凉。
我一动也不敢动,只下意识地猛摇头。
“你是不是想问,为什么你打电话给你妹妹,要何欢来接你,来的却是我?”
“封信…”我更努力地摇头。
“你是不是想问,外界传闻的关于我前妻和我孩子的真相?
“你是不是想问,我们能在一起走多久?”

他深深地看着我的眼睛,不顾我的眼泪喷涌而出的狼狈。
“可是,程安之,为什么,一直以来,你一句都不问出口?”
随着最后一个尾音滑落,他轻轻地放松了手指。
但是,前面的激烈都不算什么了。
那最后一句里,满满的疲惫与失望,像利剑一样,直直地捅进了我的心脏,令我几乎崩溃地尖叫起来。
他说得,那么无情,那么平淡,像无关的人,在宣判他人死刑。
“你一直告诉我,你用了八年的时间爱着我,但其实你最信任的人,却从来不是我。”
他任我的手从他的掌心离开。
火盆里的炭火依然奋不顾身地燃烧着,却再也不能让我感觉一丝温暖。
我以为,我是用了世界上最伟大的方式爱着他的。
封信,我以为的。
我爱他爱得可以放下自己所有的疑问与尊严,不问过去,不求答案。
只要他回过头,永远都能看到,我安静地在他的身后,他能安心,我就满足。
我以为,这是我能给他的,最好的爱。
但是,我何曾真正地追问过自己,我这样的卑微,这样的沉默,真的是为了他吗?
不,我其实是害怕。
我害怕我的任何一点儿乖巧、不懂事、不大气、不善良,都会让我失去他。
即使他此刻就站在我咫尺之远的地方,即使我能感知他的体温,亲吻他的嘴唇,拥抱他的身体——但他于我,又何曾是真正的亲密爱人。
他在我心里,始终是我年少时,那幅精致到在深夜思之也会落泪的画。
我做的一切,不是为了爱他,是为了,不失去他。
突然间,他把这答案,无情地祭在我的面前。
看似平静,却残忍得仿若挖心。
后来,我们并没有吃唐嫣嫣奶奶家小饭店的饭菜,在她出来前,封信就拉着我上车离开了。
回去的路上,我已无力去思考封信在想什么。
我充满了自责、愤怒、狼狈、伤心,以及无数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我一直无声地哭着,头一次没有试图去揣摩封信的感受。
我想现在更应该审视的,是我自己。
而一直到我下车,封信也再没有和我说过一句话。

8.那有什么用!还是要死的!
大年初八,是个喜庆的日子。
为了在新一年夺个好彩头,无论是日新月异的网络贵族,还是传统的小店小铺,大多会在这一天恢复工作。
而这也是每一年风安堂年后开张的日子。
那一次莽撞寻人失败后,我和封信的关系就起了微妙的变化。
我们仍然每天联系着,但彼此语气都变得小心。
好几次,我都想要不管不顾地冲破这僵局,但只要想到可能会回到那些即使思念刻骨也只能看天看云的日子,我就失去了所有勇气。
在和封信的故事里,我的属性大概连蘑菇也不是,是缩头乌龟。
就这样,到了初八。
早上九点,风安堂的医生护士们在前坪一起点燃了第一挂鞭炮。
C城不禁烟花,因为年前的事,医生们准备了比往年更足量的鞭炮,放在一个巨大的铁皮桶里点燃,一串串轰然的爆响声久久不断,爽快的炸散曾经的低落与不快。
我和七春都赶来捧场,很多风安堂的老病人也赶过来围观。
中国人讲究吉利,一般过新年时不看病,即使有痛也忍着,省得开年就看病,一年都不净。
但风安堂开门,却来了不少人,除了名声,大概还有着感情支持的成份。
封信穿着便服,一直站在前坪含笑指挥,今天基本没有问诊需求,大家都是前来捧场,恰逢天气晴好,拨云见日,大家也就站在前坪相互寒喧。
但是何欢却一直严肃地绷着脸,似乎在警惕什么。
十点整,何欢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
一伙人突然从街角出现,浩浩荡荡地径直冲进了医馆。
一大帮青年男性中依稀有几个是上次的熟面孔,中间围着的,竟然还是我遍寻不获的失女的董大成夫妇。
这一次他们不哭不闹,往每个诊室门口蹲两三人,而董大成夫妇就直接坐在了门槛上。
谁都看出来了,这是不让风安堂正常营业。
何欢眉头紧锁。
这是他之前最担心的情况。
对方恐怕也经过了研究,这一次改变了策略,他们一个个和老僧入定一样坐在医馆里,无声地散播着不实的诽谤。
这样诡异的情形,只要坚持一段时间,被影响的人自然会越来越多,在医馆上班的医生护士心理上也会崩溃。
因为他们不砸不抢,不哭不闹,警察也拿他们没多少办法,只能规劝。
而法律层面的事故鉴定,则还需要漫长的等待。
围观的人群议论纷纷,和上一次不同的是,这一次支持医馆的声音明显増多。
或许过于明显的训练有素,其实反而成了别有用心者的败笔。
我趁人群议论纷纷的时候,径直走到董大成夫妇面前。
他们俩仍然穿着那身破旧的衣裳,过了一个年,脸色也并未显得多半点儿丰润,每一条过早滋长的皱纹里,都填满了辛勤劳动者的悲苦和心酸。
他们深深地垂着头,谁也不看,眼观鼻,鼻观心。
我蹲下来,问他们:“你们还记得我吗?”
董大成下意识地抬了一下头,而他的妻子则毫无反应。
我看到他混浊的眼神微微闪动了一下,但飞快地归于麻木。
他再次低下了头,这一次任我说什么也不再动弹。
我试图唤起他们对那一夜的记忆,我说我就是那天晚上你们来求助时和封医生一起接待过你们的人,那时孩子已经陷入昏迷,你们说医院已经回天乏术,让你们出院,甚至因为已经没有钱了,连最后让孩子缓解一些痛苦的针药也无法承担。你们求封医生发发慈悲,救救孩子,封医生答应你们尽力一试,也向你们说明了病到这个地步已经希望渺茫,但至少努力让孩子不那么痛苦,你们当时千恩万谢领走了药,你们都忘记了吗?
我说我也是生过重病的人,我知道病到连医生都拒绝医治的那种绝望,这世上或许有很多的病痛还不是人力所能治愈,但是如果连愿意努力的医生都没有了,那对病人来说才是最残酷的,我不相信你们这样闹事是你们的真心,不管有什么原因,这样对曾经对你们伸出援手的医生都是不公平的,孩子也会难过的。
我不停地说啊说啊,像是害怕他们突然又消失不见,急着想把心里想说的话全部说出来。
以至于后来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我一直想找到他们,是因为我是那天晚上接诊的见证人,我抱过那个孩子,我接触过这对夫妇,我相信他们不是这样是非不明的人。
有人说过,假若所有的事情真相都要取决于人的良知与勇气,那其实是一种天真和单纯。
我偏偏只拥有这一点或许无用的天真和单纯。
我感到我说到孩子的时候,董大成的身体似乎轻微地颤抖了一下,但是他一直纹丝不动的妻子突然猛地掐了他的手背一下。
这个小小的动摇和角力,让我看到了一线希望。
但是之后任我再怎么说,他们都不再有动静。
我无奈地抬头看向封信的方向,却突然发现,不知何时,他来到了我的身边。
但他的脸色并不是愤怒,也不是伤心,而是微微地皱着眉,似乎在思考什么。
出事以后,我从未与他正面谈起过这件事,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我蓦然间想起那天他对我的质问,为什么我什么都不问,却以为都了解。
我黯然地低下头,听见他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我一惊,发现他已和我一样蹲下身来,在对董大成夫妇说话。
他说:“那晚我给你们开了十二副药,要你们十二天后再带孩子来找我,你们没有来。我一直想问你们,你们后来为何没来复诊?孩子服药后是什么反应?”
他的声音轻而稳,像山间溪泉流过的水,干净凛洌,让我的皮肤漫过一阵无声的战栗。
他今天穿着一身银灰的毛呢大衣,并不是医生的白衣,但没有人能够怀疑,他是一个最优秀的医者。
难得一见的冬日暖阳照在他瘦削但宽阔的背上,他的侧颜安详温和,那些字句,只像是他任何一次普通的问诊,心怀慈悲,细致温柔,而周遭的恶意都不在他的眼中。
听到封信的声音,董大成终于再次有了反应,他明显比他的妻子更易激动,他甚至蠕动着干涸脱皮的嘴唇,脱口唤了一声:“封医生…”
那声音里,决不是问责,而是感激与愧疚。
但他的妻子打断了他。
那个女人用方言嘶哑地嚷出来:“吃了你的药就死了!你的药吃死了人!”
她的声音特别大,带着凶狠的发泄,人群的目光迅速被吸引过来,原本蹲在诊室里的几个男人也迅速围拢过来。
我刚想安抚她的情绪,却见封信缓缓地摇了一下头。
他说:“不可能的。那孩子如果按时服药,应该会舒服一点儿,至少你们一家四口还能一起过个团圆年。”
他的声音不大,就如同他平时说话的语气,平静却有着笃定的力量。清楚直接,刚好够近处的人听到。
而神奇的是,这几句话,竟让女人的嘶吼像断了线的风筝,戛然而止。
她愣愣地看着封信的脸。
董大成却再也按捺不住,一把甩开了他妻子的手,这个或许老实了一辈子的男人眼含热泪,朝妻子喊道:“他说…他说大娃可以过年的!”
他妻子回过神来,朝他尖叫道:“那有什么用!还是要死的!”

这几句短暂而快速的话语,并不足以让所有人听清,但是我却字字入耳。
我也愣住了。
封信,他到底知道多少呢?他说到一家四口,他似乎对这个陷害他的家庭并不是一无所知,他了解到了什么呢?
我突然想到一句话。
真正的慈悲,是来自于拥有力量后的宽容。
封信,或许早就知道了真相。
混乱中,不知道是不是我的幻觉,仿佛是从身边,又像是从很远的天空,传来了一声悠悠的叹息。
那叹息,饱含着对人世的悲伤、混沌、困苦、邪恶、迷茫的了悟。
就在这时,原本都呆站在前坪的风安堂的医生们,突然喧哗起来。
一个白须飘飘,宛若仙人的老者,在人群自动分开的通道中,大步向我们走来。
他面容慈祥,却充满不容诋毁的威严;
他年逾古稀,却有着镇住全场的正气与自信。
他竟是风安堂的创始人,封信的爷爷,名动全国的中医老泰斗,封柏南。
他看也没有看封信一眼,走到前坪正中停下脚步,风安堂的医生们都已经围了上去,有几个年纪大的医生甚至看得出肩膀都有些颤抖。
封老爷子大手一挥,声若洪钟。
“把我的桌子抬出来,今天风安堂封柏南,就在这大门口,当街给大伙儿免费看诊!”

9.你是不是朱雪莉的孩子?!
后来的很多天,谈到封老爷子那天的气势和壮举,我们一干小辈都只能用献上膝盖来表达内心汹涌的敬意。
封老爷子的一把白胡子绝对不是白长的,近年来他已经鲜少坐诊,但各种悬壶济世起死回生的玄奇传说却在民间越传越远,加上著书立作,媒体追捧,俨然已经有了当代活神仙的江湖地位。
他一身浩然正气地往那儿一坐,双目炯炯,不怒自威,如画中老仙,仿佛自带追光灯般,现场瞬间换了天地。
平日里找黄牛党高价求号也难得一见的封柏南老神仙当街免费看诊!
这消息轰然间以洪水之势猛冲出去,不到半小时,风安堂门口排队的人流长龙已经蜿蜒消失在另一条街角,根本看不到尾巴。
哪里还有人管什么初八不看病的禁忌,哪里还有人理会诊室里坐着的那些人,人总有三病两痛小疑心,这样大好机会,简直是不可错过的缘分,就是一身肌肉的虎虎大汉也忍不住想排个队来摸一把脉。
最后险些造成交通问题。
不多久,积极的本地电视台和晨报的记者赶来了几拨人,一时间这盛况竟成了隔日媒体头条,封老爷子菩萨心肠热心公益的伟岸形象再上层楼。
至于那些闹事的人,竟不知何时,消失不见了。
一场让我们束手无策的危机,就这样被封老爷子轻易化解。
第二天,当年被封老爷子治过大病的某位“VIP粉丝”看到了报纸头条,立刻嗅出异常气息,亲自关心询问。
了解了内情后,一个电话过去,原本对这起医患纠纷处理得磨磨蹭蹭的司法系统工作人员,转眼把深入调查提上了最快程序。
何欢那边的工作立刻大有进展,很快查出了董大成夫妇是受人指使的,原本孩子吃了封信开的药后症状已有所缓解,在他们被人挑唆停药后一周过世了。
用官方的话来说,接下来就是此案在进一步审理中。
风安堂也很快恢复了往日繁荣,过完年,仿佛春天如期到来了。
但封老爷子对于封信这次的表现很不满意,这件事本来封信想瞒着封老爷子处理好,怕他年纪大了受刺激,没想到最后封老爷子还是知道了。
封老爷子说,那天他要是不及时赶到,稳住场面,他几十年的心血风安堂就要毁在封信这个败家孙子手里。
虽然是气话,但也可见埋怨心情。
我自问虽然最近有点儿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但给封老爷子顺顺毛还是长项,于是隔日就狗腿地上门去。
到了封家的别墅,远远地就听得院内热闹非凡。
隐隐听得人语声中掺着“师父”“师叔”等各种称谓,青瓦搭檐的院墙上方斜斜伸出一抹青松,苍翠桀骜,空气里有沉香点燃的气味,几疑人是不是穿越了。
我暗想来得不是时候,正打算离开,院门突然开了,封家的金毛老狗郭靖嗷嗷叫着冲了出来,差点儿一头撞我腿上,后面跟着个拉着狗绳子的大男人,一头金灿灿的乱草搭配一身纯黑色的中山装,竟是慕成东。
他看到我就咧嘴大笑起来。
我有些不好意思地招了招手。
慕成东我前后只见过两次,这是第三次,但他给我留下的印象却非常独特深刻。
他的发色和打扮按正常审美来说应该是非常非主流的,但出现在他的脸上身上,却只感觉像动漫里的人物一样,有一种奇异的二次元的闪亮感。
略显夸张的衣饰外表下,他长了一张非常清秀的少年脸,皮肤白晳干净,眼瞳黑亮似孩童,大笑起来时有一种整个世界都被快乐泼洒的感染力,而不笑的时候,却又隐隐看得出眼角的初生细纹。
有时觉得像张白纸,有时觉得故事深藏。
他看到了我,立刻把郭靖的狗绳往边上的香樟树上一拴,利索地推开院门咋咋呼呼地招呼我进去,完全不顾我摆手打眼色。
“师哥!我师嫂来了!”他扯开嗓门,一下子盖过了屋里各种人声。
我大窘。
二楼一扇窗子随即从里推开,露出封信清瘦的身影来,我还没来得及挥爪,就听到封老爷子的大嗓门也响了起来。
“程丫头,你还知道来给我老头子拜晚年?”
红光满面的老人亲自迎出门来,我吓得像小叭狗一样屁颠颠地冲上前去,叫一声“封爷爷”。
后面有三五个不认识的中年男女,热热闹闹地跟在封老爷子身后,好奇地朝我笑。
封老爷子回过身轰他们:“回去了回去了,改天再来。”
然后,封老爷子拉起我的手就往屋里走,一边像对小孩子一样随手把那几个人扒拉开:“都是我徒子徒孙来拜年。”
我脖子一伸一缩地朝那几个人点头示意,觉得自己挺窘的。
看他们一个个都气度不凡,应该是事业有成的人,但对封老爷子的态度却和对家长一样,亲热而乖巧。
对于我这个年轻人横空插入,他们也露出一脸不以为意心照不宣的笑。
那些笑容暖暖的,化解了我踏入封家的某种不安。
他们一边告别一边离开,慕成东在门口送他们,封信也已经从二楼下来,到门口送客。
封老爷子却不管不顾,拉着我就兴致勃勃地去看一件他过年期间在乡下收来的玉石摆件。
身为一个半吊子古董玩家,封老爷子对这点儿物什的狂热简直和年轻人沉迷网络似的不可自拔。
我一边陪封老爷子唠古玩,一边偷偷听着门口的动静。
不一会儿,我听到封信和慕成东开门进来的声音。
门扇开合间,带来清冷的风,风里夹杂着门廊外的清淡花香,似乎是早春的桃花,又似乎是晚发的梅花。
我在这隐隐的花香里有些失神,一颗心悬了起来,忽上忽下的。
因为风安堂出事,还有我和封信自那次偶遇唐嫣嫣后,都不曾再有机会对我们的感情问题进一步探讨,对我这个不够勇敢的人来说,倒是一个逃避的机会。
但眼下终于云开雾散,那个夜晚他对我的质问就重新浮了出来。
他是我一生中最初的心动,最醉的沉沦,在高中校园里第一次见到,我便对他痴恋至今。
在漫长的八年里,我追着心底的那一点儿倔强,似乎有些偏执地不言放弃。
但真的有一天,我如爱丽丝梦游仙境般实现了自己最初的愿望,却因为诚惶诚恐患得患失,而迷失了方向。
这次过来,除了给封老爷子拜晚年加顺毛,其实也知道不能再逃避我和封信产生的隔阂,必须要面对了。
突然,郭靖在院子里大声叫唤了起来,似乎十分欢喜。
慕成东的嗓门也蓦地提高了八个分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