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另类小说上一章:鹤唳华亭
- 另类小说下一章:腹黑小萌妃:调教风骚王爷
“不吃药怎么好得起来?你看我给你带来什么了?”路小川将纸包破出了一个小洞口,用里面的杏脯桃条之属诱惑他,“等你吃了药就给你过口用。”
这引诱非但没有生效,而且适得其反。路小川话没说完,就惊讶的看着几滴沉重的眼泪直接打在了果脯上,小答应不过颤了颤睫毛,泪水便吧嗒吧嗒连珠而落,浩浩汤汤毫无枯竭之忧,顷刻就湿透了整个纸包和他自己中衣的整段衣袖。
“我不想好起来,”雨化田啜泣着扯住他的袖口,“路公公,我听他们说了,等我好了,恩主就要赶我走。路公公,恩主是不是真的不要我了?”
他连日来不吃药原来是为了这个,路小川又好气又好笑,一把把袖子从他手中夺了回来:“你别把我的衣服也弄湿了,我一会还要出门的。——你好好躺下,听我跟你说。”
这是路小川为人的好处,若常言笑来,一定会先不怀好意的点头,讲些什么“没错,恩主就是不要你了”之类火上浇油的话再说。
“我问你,”路小川敛起了笑容,声音变得有点严厉,“你前日写的那几句东西,是从哪里看来的?”
“是覃昌写了夹在书里头的……”此事居然惹了这么大的祸,雨化田不敢再对他有所隐瞒。
“这小子,平时不哼不哈倒看不出来,”路小川脸一沉,“回来我再找他算账。”
“路公公,你责罚奴婢就行了,别怪他,”雨化田急得连连咳嗽,话也说说不清爽,“是我偷偷翻出来的,他也跟我说了,这不是什么好话,叫我千万不要告诉别人。”
“他的事回头再说。他既然跟你说了,你怎么还敢这么干?你知不知道要不是恩主,叫别人看见了,一顿板子打死你都是应当的。”路小川含怒讯问。
“奴婢不知道,”雨化田的小脸在一瞬间变得煞白,大眼睛就像两口泉眼一样,刚刚止住的泪水又冒了上来,“奴婢只是听到了……心里头不知怎么,就难受得很……”
他的身世,路小川略微也知道一些,隐隐叹息,缓和了些神情:“都是过去的事情,就都忘了吧。”
雨化田失意的摇摇头:“奴婢忘不掉。”
“雨济深!”路小川望着他半晌无语,突然提高了声音唤道。
雨化田愣了愣,没有反应过来这是在叫自己。
“你看,”路小川一笑,“还是能够忘掉的。”
他的目光转向了窗外惨白的冬日:“东安门里头有座汉白玉的桥,叫做皇恩桥,宫里头的人又叫忘恩桥,你知道为什么吗?”
忘恩桥的事情,覃昌跟他说过一次,雨化田记得,所以在枕头上轻轻点了点头。
“那条河是忘川,那道桥就是奈何桥。你自过了桥,成为内臣的那一刻开始,就当把人世间所有的恩情都忘在身后。之前的父母兄弟也好,妻子骨肉也好,一切悲欢,一切情爱,从此与你都再没有半分牵连瓜葛。”路小川淡淡诉来,“你今后的人生和之前也再没有半分瓜葛,公子王孙可以为臧为获,任人□,罪臣贱人亦可以成将成相,建功树业。所以对于你我,第一次并不做数,这一次才算是真正的转世投胎。——你若是还不明白,就再去走一遭。”
“真的能够全都忘记吗?”雨化田有些期许,也还有些怀疑。
路小川笃定:“只要你愿意。”
“之后你记住的,只有这一世为人的恩情,”他给雨化田掖了掖被子,“如你我自幼入宫的,都会派拨给一名位高内臣,这就是我们的本管内臣,也就是我们的恩主。本管之于名下,就如座主之视门生,也如父执之视子女。他既会对我们严加督责,也会对我们倾力提携。所以我们的恩主,非但是我们这一世的主人,也是我们这一世的师长和父亲。”
“化田,你现在明白恩主是什么意思了吗?”路小川问。
“奴婢知道了。”雨化田的泪水再一次落下,此次却是感激与愧疚兼而有之。
“所以恩主能看上你,你要知自重,要知珍惜,不要让恩主对你失望。”路小川有点嫌弃的帮他揩了揩眼泪,随手抹在他被子上,“恩主为人虽然严厉些,可是跟着恩主,长进得也快,出息得也快。你看看常掌司,这说话就又要升阶了。”
“不过这些,都是可以求来的,”他叹了口气,“最要紧的是,只要恩主在,就不会让你受外人半分欺负。——这份福气和因缘,阖宫上下,甚至于普天之下,上那里可以求去。你年纪还小,实在太不懂事了。”
曹少钦对手下的护短是出了名的,便是雨化田亲身也经历过几次,此刻眼泪花花的呜咽:“可是恩主……他不要我了……”
“你叫一声恩主,终身便是恩主的人,想走没那么容易。”路小川宽慰他,但是又转口,“不过这一次你的麻烦确实惹大了,要想敷衍过去也没那么容易。”
雨化田沙哑着嗓子恳求他:“路公公,你替我去跟恩主求求情吧,就说我知道错了。”
“现在装这副可怜样子给谁看,”路小川哼了一声,“雨公公的好胆识都到哪里去了?我听常掌司说起来的时候,当真是钦佩得不行呢。”
雨化田满脸通红,也不说话,只是把脸别过去,埋在枕头上抽泣不止。
“好了好了,我没说不帮你,”他来来回回只会这一手,路小川拿着实在无法,“只是恩主的脾气你知道,这话别人去说只会适得其反,还是找个他高兴的时候你自己去吧,先好好想想说辞。”
雨化田点了点头,又是两道眼泪横淌。
路小川站起身来不解的抱怨:“说你犟吧,怎么偏又生了个闺女性子。不就是叫恩主打了两下么,我和常掌司过去挨过的,你怕想都不敢想,难道也跟你一样就哭化了不成。恩主给你取的这个名字还当真贴切。”
“雨答应房里的人呢?!”他不再和雨化田纠缠,走到门外厉声喝问。
片刻后一个答应匆匆的从别屋跑出来,脸上也是通红的,看来不是在斗牌就是在斗酒。
“曹太监的人,几时是由着你们这么怠慢的?”路小川指指室内冷笑,“不必曹太监知道,我便要先请你数数自己颈子上生了几颗脑袋?有长多了不想要的,你只管接着再去钻你的沙!”
“奴婢不敢,奴婢不敢,”那个答应吓出了一声冷汗,低着头支吾,“回路典簿的话,奴婢刚才是替雨答应取药去了。”
雨化田实在是哭乏了,又病得深沉,慢慢阖起了眼睛。眼前的情景模糊了,路小川的声音模糊了,连带过往的那些记忆也模糊了。
那么就都忘了吧,那些关于贫穷的记忆,那些关于痛苦的记忆,那些关于生离死别的记忆,那些关于至亲至爱的记忆,那些唯有遗忘才能够继续生存的记忆。南天的星云,山顶的轻岚,村口的溪流,父亲的笑容,祖母的双手,以及被鲜血染红的布衣,就这样全部都忘了吧。
七岁的雨化田在高烧中睡熟了。
穷阴杀时,急景凋年,马上就要到景泰二年的正旦节,金英的案子仍有几个从犯没有最终判决,朝中也另有些别的事情需要张罗。岁末和新年之际原本事多,曹少钦辅助兴安也颇忙碌了一段时间,终于找出些空闲来去办另外一桩事情。
此日是冬日里难得好天气,既没有风,阳光也颇为和煦,投在暗红色的宫墙上,颇能给人几分暖意。所以曹少钦下了早朝步出东华门后,既没有骑马,也没有乘轿,带着常言笑和路小川一路向东,往河边八所信步走去。
“人言冬日可爱,果然未假。”曹少钦虽不很畏冷,但是晴日总是比阴天让人心情舒畅,是故有此感叹。
常言笑缩头缩手的抱怨:“这都是淡水太阳,不过可爱在面子上,更没些实惠。”
“你要实惠,你坐轿子去,我和路典簿给你押轿。”曹少钦指点。
常言笑在他身后吐了吐舌头:“奴婢不去,奴婢伺候恩主,安步当车,亦步亦趋。”
“大司马说了几时到么?”曹少钦由他喋喋,信口问他。
“大司马说到衙门内点趟卯就过来,大概恩主走到,他们也到了。”常言笑回答。
“他们?”路小川不解。
“大司马和少司马。”常言笑有些无奈,也有些好笑,“恩主差我去请大司马过河边一酌,无奈少司马日日时时都要和他在一起,我避不开他,跟大司马一说,大司马答应下来,少司马便说他也要同来。大司马只是在一旁笑,我还能说什么,只能把这两口儿都请来了。”
路小川也无话可说,只好点评:“如此更好,这位少司马倒是比冬日更加可爱些。”
“不要你虚说,他确实可爱,我倒是很钦佩他。”常言笑认真赞誉。
路小川奇道:“能叫你钦佩的人,难道是比你的口舌还要多?”
“路典簿尽说些外行话,口舌不在于多,在于能够说到点子上。”常言笑哈哈一笑,紧走了一步追上曹少钦,“恩主想不想听个少司马的笑话?”
“我说不想听,你会不讲么?”曹少钦也不回头,边走边问。
“恩主,对他这样人,就不该让他说出来。”路小川道,“只怕比别的罚法更加有用些。”
“恩主这次不想听,奴婢就留着下次再讲。”常言笑的确有本事将一肚子笑话、新闻和刻薄万签插架分门别类地安排得井井有条。
“算了,你不让他说,他这一天都不得安生,更要聒噪别的,还不是一样。”曹少钦实在太了解自己的这个属下,反正路上无事,听听不妨。
“是,”常言笑先冲路小川得意洋洋的一笑以示威,这才开始娓娓谈起,“这是说某日大司马带着少司马从兵部走到了刑部,坐着和大司寇说话。有个少司寇陪在一边,不知怎么就想起一句玩笑话,问项侍郎曰:于公为大司马,公非少司驴乎?”
国朝好古称,大司马和少司马是对兵部正官和卿贰的别称,这二人自然就是于谦和项文曜不提,大司寇和少司寇则是对刑部正官和卿贰的别称,眼下的刑书是俞士悦。
“你说的这个少司寇上月已经入了阁吧。”其时刑侍尚有杨宁和耿九畴,但是这话怎么想怎么都是好发议论的江渊才说得出口的【1】,路小川笑问,“那项侍郎怎么回的话?”
“他当时不假思索,反问道:俞公为大司寇,公则少司贼也!于是举座绝倒,大司马更是笑得喘不过气来。”
曹少钦也不禁莞尔:“项应昌确实是有些急智,大司马看重他不是没有道理。”
“奴婢也有些急智,也没见恩主这么夸赞过奴婢。”常言笑收不住嘴,发了点微词。
不出所料的,如丝凤目横过:“常掌司的板子没挨到,怎么睡不踏实么?”
“我来作证,”路小川不失时机的报复,“五月份的五十板子,至今还挂在账上呢,已经快到年关了,恩主不连本带利问他收回来?”
“成事不说,遂事不谏,既往不咎。”常言笑急了,开始引经据典,“恩主多久没见笑脸了,今儿好歹黄河清了一遭,我不说有功,总也无过吧。”
他说嘴归说嘴,被他插科打诨一通混搅,曹少钦的心绪还是稍好了些,主仆三人一路说话,不觉已走到了皇恩桥边,过桥去再往北几步,就是八所。
“化田?”常言笑眼尖,已经看到了桥对岸的玉石栏杆下,站立的一个青袍的瘦小身影,正是有大半个月没见到的雨化田。
他看来已经在这里守候了多时,冻得嘴唇都是煞白的。一件淡青色贴里穿在身上,反倒比他初来的时候更显得宽大。大约是还没有痊愈,他的脚步虚浮,摇摇晃晃的从桥对面一步步走了过来,每走一步似乎都耗费了很多气力,下定了很大决心。一张苍白的小脸紧绷着,庄重得有些滑稽。
他就这样一步一步走来,一直走到了随堂太监的面前,才屈膝伏跪在他足下的玉石地面,瑟瑟发抖地向他叩头行礼:“恩主。”
“他怎么在这里?”曹少钦皱了皱眉,声音冷了下来,“不是已经叫你们打发去了吗?”
“恩主,这……”常言笑不知道该怎么劝解,有点作难的看了看雨化田。
随堂太监没有再追问,却也没有再理睬他,提脚便要上桥。
“恩主!”雨化田转过身,膝行了两步扑上前去,一把抱住了他的皂靴,泪水一点点坠落其上,“奴婢已经过了桥,过去的事情全都不记得了。从今往后,奴婢心里只有恩主一人的恩情。”
他将湿漉漉的小脸贴低到随堂太监金线缘边的皂靴上,以这种最卑微最诚挚的姿态呢喃哀求:“恩主,奴婢错了,奴婢会改,奴婢以后只听恩主的话,恩主千万不能不要奴婢。”
随堂太监片刻的驻足让雨化田心生出一线希望,但随即他的靴子便从小答应的怀抱中抽出,大步离去。
浆洗得笔挺的袍摆抽打过雨化田的脸庞,暗香幽浮,香气是温暖而熟悉的,他离去时带出的风却是冷漠和绝情的。
“恩主……”失去了支撑的雨化田直接将额头抵触在冰冷的桥面,心口窒闷疼痛,一瞬间呼吸不出。路已经走到了尽头,他不知道今后该当怎么办,眼下该当怎么办。
肩上的衣服似乎被人拽了拽,他不想理会,那只手却越发锲而不舍,直到他无力地睁开了全无光彩的眼睛。眼前是路小川不耐烦的脸,低声喝问:“还哭什么哭,还不快起来跟着走?”
雨化田愣了半晌,方趔趄爬了起来,垂着头怯生生地跟随在离随堂太监很远的地方。虽然有了路小川的话,但是曹少钦不开口,他的心中仍然无比忐忑,无比惶恐。
前方的随堂太监亦不曾回头,径直跨入了自己在河边的居所。
二十六、司命
常言笑所料不错,待曹少钦入内室将身上的纱帽曳撒更换为方巾道袍以后,于谦携着项文曜也到了门外。曹少钦出大门亲自迎至堂上,宾主双双见礼,一时肴核齐备,便相让入席。
位高内臣与外廷结交,往往在朝后于河边私宅设饮。席间不张供具,不过是短榻,一二几案,言论绝不涉及朝政,这是举朝遵循的惯例,曹少钦亦无意去打破。是以本日虽冶具极精良,饮食却很清淡澹泊,更无管弦声乐,唯有一只龙泉窑的酒注,置于注入热水的奉华款汝窑莲花温碗中,其间盛装的太禧白,是上用的御酒。
常言笑负责在一旁侍立注酒,酒水清湛如乳,酒香醇而不激,甫一入杯便已逸散。他先添给了于谦和项文曜,转而却另换了一只金壶倒给曹少钦。像他这个地位的贵珰,手中的饮食器玩自然都是最上等的,项文曜尚在琢磨大内究竟还有什么名酒颜色如此清澈,曹少钦已经举杯致歉:“少钦不能饮,以清水代之,失礼之处,少保公恕罪。”
于谦有些意外地笑了笑:“不意曹太监与谦有同病,如此便不敢相欺,谦亦素不能饮,还要烦请尊纪也更换为水。”
曹少钦自己不饮酒,也不强求他人,示意常言笑:“给少保大人换盏。”
于谦接过笑道:“君子之交,此意甚佳。”
项文曜在一旁自行端起酒杯打趣:“二公固是君子,自甘澹泊。只是大人与曹公倾盖,怎好一杯清水便敷衍过去。也罢,文曜愿做小人,这甘若醴的恶名,文曜代大人来承当。”
“曹太监勿信他的胡言,”于谦呵呵一笑,“应昌好酒,跟随我却只有水喝,早存不满。今日得遇曹太监处的清圣浊贤,岂能不起贪心?反倒要祭出正大借口。”
“原来少司马亦有欧阳太守之雅兴,”曹少钦吩咐,“言笑,回来封一坛太禧白,一坛金茎露,送至少司马府上。”
此酒是大内所造,连光禄寺都插手不了,若非御赐,实在难得,项文曜倒没说什么,于谦却露出些代为推辞的犹豫,曹少钦不待他开口,先行笑道:“少保公不必为难,少保公处,少钦不敢献曝,只有这一杯白水而已。”说罢先将杯中水一饮而尽。
于谦便也不再多说,与项文曜各自举杯饮下,方弃盏清谈。
“应昌适才说谦是与曹太监初会,此话不然。”于谦挟起了一箸笋干,笑对项文曜说。
“是下官糊涂了,自罚一杯,”项文曜不意曹少钦此处的饮食与于谦处无甚区别,抑或就是按照于谦的口味来量身定制的,不免有些苦恼,只好饮酒:“六月议分守京城各门事时,曹公尚移玉履过枢部。”
那几日前后恰好项文曜代替于谦去视察团营事务,便没有奉陪,所以印象不深。
“还是不然,”于谦摇头,“己巳之际守九门时,曹太监便曾与谦同事过。”
当时项文曜还没有得于谦保举,不是兵部侍郎,所以也忽略掉了这一节,连忙再举杯:“下官居然忘了曹公此等大功,当再自罚一浮。”
“应昌哪里是忘了,”于谦嗔责,“你这分明便是存心故意。”
“既是如此,”曹少钦下令,“再为少司马注酒,少司马还是误了,当再加饮一杯。”
“曹太监此话怎说?”这话连于谦也不解,好奇发问。
曹少钦把盏的右手停滞在了半空,目光略放空远,笑亦非笑:“少钦初会公时,只比他略长几岁。当时公之风发意气,飞扬精神,即令少钦钦慕不已,至今犹记。”
他指的是随着路小川入院后,却不敢登堂,瑟缩着站立于一侧门外的雨化田。按照小答应的年纪来推算,那大概还是二十多年前永宣年间的事情,于谦尚任山西道的监察御史,曹少钦且在少年,已有太子少保衔的于谦早不记得是什么场合,有过怎么一回事情,所以无法接口,略微尴尬。
但是对方亦没有要解释的意思,情态也稍显奇异,于谦便不再追问,转而又看了看外面双目红肿的雨化田,奇怪笑问:“这位莫不是夏天时见过的尊纪,缘何隔了半载,竟然斯人憔悴?哦,还挂了彩头?”
雨化田的右手上仍然包着白色的纱布,因为皇恩桥头的一番剧烈举动,伤处又破裂,隐现淡淡血迹。其实看他的狼狈模样便很清楚大概发生了什么事,于谦不过是借机转换话题。
“小孩子做错了事情,略教训了一下,”曹少钦微微一笑,轻描淡写,“他却做出这一副娇痴情态,叫少保公见笑了。”
雨化田眼圈一红,想哭又不敢,模样十分可怜。
这本是他家务事,但是雨化田尚小,便没有太大忌讳,于谦笑劝:“虽然说是严家无格虏,慈母多败子。不过小孩子家,要紧的是知错能改便好,曹太监义方是训,御下有道,亦无需严厉太过。”
曹少钦在座上沉吟了片刻,终于开恩发话:“这是少保大人替你说情,这次便饶过了你,若有下回,定然严惩不贷。”
这大赦莅临得太过容易和突然,雨化田傻傻站立良久,方如梦醒回过神来,也不要路小川提示,不及跨入门槛便哽咽着跪下:“奴婢谢恩主。”
“不必谢我,给于大人磕头便是。”曹少钦无心做这个好人。
雨化田转过身去,复向于谦叩首:“奴婢谢少保大人,谢项大人。”
“罢,罢,中贵人请起,”项文曜放下杯子笑道,“少保公鼎言,曹太监霁威,这里面却没有下官的事情,不敢无功受禄。”
雨化田却又朝于谦磕叩了两个头,又再次向曹少钦行礼,这才扶着门槛慢慢站起来。实在忍不住,泪如断线滚珠一样直直垂落,又手忙脚乱的用手背上的纱布一通浑擦,虽是低垂着头,也不敢出声,两个瘦弱的肩头却依旧耸动不已。
他这副样子可笑可爱之极,于谦子虽已长成,目睹此景,移情回忆不免好笑,项文曜有子尚幼,与他相视亦笑出了声来。
“贵人面前,成何体统?”常言笑低声喝斥,“唯恐现世不足,还不快进去!”
雨化田呜咽着答了声“是”,又扁着嘴怯怯看了曹少钦一眼,抽抽噎噎地走进了内室。
“小川,”曹少钦想起一事来,“那个霁红瓶子里的药,你找出来拿给他。”
路小川答应了一声,也跟着入内。
曹少钦转首无奈向于谦摇了摇头:“是少钦平素放纵太过,奴子们无状,让少保公看到如此丑态,少钦实在羞愧。”
“背人教妻,当面诫子,曹太监处分无不得体,”于谦笑道,“尊纪聪慧知礼,谦记忆深刻,非得曹太监言传身教,倾力督导,焉能有此成绩?将来济美,亦可待矣。”
“少保公这话非但要宠坏小孩子,便是连少钦也一道宠坏了。”曹少钦笑着指指席面,“炮制虽鄙,也请勉强加餐。”
他是绝口不提朝堂事,于谦此来却还有别的目的,到了此时不能不说。
“适才既说起己巳时事,谦亦常与应昌语,言曹太监虽为内相,以文行,却有统帅之能,将首之风。”于谦饮食寡淡,用到此时已觉尽兴。他年长曹少钦许多,相差一代人,虽然此时二人算是以平辈相交,然而一旦点评起来,仍有些长者口吻。
“少钦所能者,不过纸上谈兵,少保公宠爱少钦,实在太过。”曹少钦知道他真正想说的应该是别的事情,是以刚亦不吐,柔亦不茹,只是淡淡客气了一句。
这态度若是放在另外他人身上,兵书会大感不悦,但是由他举动,于谦却不以为忤。曹少钦和项文曜的风宪虽然大不相同,但有些微妙的气质却是很类似的,比如说项文曜有本事柔媚而不惹人反感,曹少钦则有本事倨傲而不惹人反感。
“谦非虚赞,确实有桩兵事,还想听曹太监意见。”于谦道。
“原来少保公是要考问,”曹少钦也不推辞,搁箸笑道,“少钦洗耳。”
“正统十四年土木之后,也先屡拥上皇至宣府,屡为宣府总兵昌平侯杨洪所拒,此事曹太监尚记否?”
在京师保卫战后因功由伯封侯的都督杨洪,是六朝老臣,功绩甚伟,自永乐初便一直镇守宣府,并在正统间加筑开平城、拓龙门守御千户所,以守御四海至独石口一线。他素来能征敢战,迤北诸部畏之若神,尊称其为“杨王”,宣德以来二十余年北疆平静,边事宁息,杨洪当居首功。
当时也先几次欲挟迫太上皇亲自作书给杨洪,要求他打开宣府大门,都被杨洪找各种借口拒绝,其言曰:“所守者主上城池,天已暮,门不敢开。”也先无法,只好听喜宁的策划又绕道西南,攻入防守薄弱的紫荆关逼近京师。
“己巳时少保公调杨都督率两万骑自独石入卫,大军驰至时虽敌情已退,但彼与孙都督同追至霸州,夺还被掳人口万余,可谓有功。杨公前辈,少钦诚心敬佩。”提起此人,曹少钦语气还算平和,但是接下来一句中包含的厌嫌却是形诸声色的,“只可惜功不抵罪——养子如猪,奈何似虎。”
“杀一人活一人,是功是罪,谦亦不敢判断。”这种反应是于谦意料中的,亦是一个常人意料中的,他的言辞虽不如曹少钦激烈,但是叹了口气神情黯然。
二人说的是前话,当时上皇和王振率领的五十万大军,慌不择路欲取道宣府返京的同时,瓦剌知院阿剌所率精骑,已攻破宣府镇上独石口、马莲口二关。独石守将都指挥佥事杨俊是杨洪的长子,他畏敌精锐,未战便弃城而逃。由是马营、仓上、云州、赤城、雕鹗、龙门卫、龙门所、滴水崖等塞内八城皆被瓦剌精兵逐个攻破,城中军民遭屠戮掳掠者,不可计数。瓦剌铁骑由此而下,夺取黑峪口,直插延庆,截断了明军返京退路。阿剌所率的数千轻骑,与也先所率的追兵会师合围于土木。可以说是夜土木堡之变,五十万大军覆灭,上皇北狩,国门洞开种种事端,杨俊皆要负责。
于谦对此深恶痛绝,在京师保卫战之后屡屡上书,弹劾杨俊曰:“遇达贼临城,不能效力死守,辄将独石、马营归贼,并仓储、钱粮尽行捐弃在逃,以致士卒溃散,城池失守,开贼突窜之路,因而辱国丧师,至今令人痛恨。”又言:“土木之变根于此路,由于杨俊之失机,故杨氏有余诛也。”这事情放在历朝历代,国法军法皆是死罪无疑,然而皇帝因其父杨洪之故,并无特别处分。
这种纵容的后遗症状也是显见的,一是杨俊跋扈愈甚,今年又冒报战功,并以私怨杖杀了都指挥陶忠,一是塞内八城至今毁败,未曾收复。
当然前事与后事相较,也只能算是小事了。朝廷就是守是弃争论不休,已经逾年,总体说来,以支持弃城者居多,于谦刚才说要问曹少钦意见,便是关于此事的意见。
“独石八城是上谷咽喉,京师右臂。”曹少钦并不直接回答,“少钦只当少保公要出难题,怕不能应,还心存忐忑,不想少保公爱护至此。”
他的意思和答案都是显而易见的,于谦点头表示赞同:“弃独石不但宣府、怀来难守,京师亦且动摇。我欲上书陛下,荐孙都佥安守备独石,出龙门关募民屯田,且战且守,务使八城收复,勿使寸土假敌。”
“公此举实属卓识远见,利于当世,泽及后人。”曹少钦轻蔑一笑,“可笑满朝束带而立者,俱是短视鼠辈。”
他这话说得过于刻薄,于谦便没有接口,但是反而又提出另一个难题:“孙都佥屯兵龙门,战守方略,谦自可授之,此非在所虑之内。但是一切襄赞军务,俱要自大同转饷。如今朝中,善理财者,能担此重任者,曹太监以为谁最适当?”
他的话到此处,真正的目的才算说出,曹少钦虽早已预知结果,却未料其间过程,此时不觉站起仰首大笑道:“原来少保公心中另有所爱之人,却是少钦多情了。”
他一旦诚心展颐,容华如玉,光彩顿盛,仪态极为风流洒脱,于谦欣赏的望着他,微笑问道:“曹太监意下?”
“少保公,少钦固可向万岁进言,令石司空出抚大同,会计军饷以给龙门。”曹少钦收敛形容,“少保公既愿为有足阳春,广布恩泽,少钦又岂无追慕之心?只是石司空之事,少保公可径向万岁求保释,公之一言如鼎,又何劳下顾区区,实诚惶恐。”
也就是面对于谦,随堂太监能够把话说得如此周到客气,便连皇帝也未必能有这等待遇。于谦笑道:“不敢相瞒曹太监,我已向陛下保孙都督待罪听用。国是初定,正是用人之际,何况将才难得,曹太监想来比他人都要清明。只是我为大司马,戎事尽可议论,但是此事关系冬官,便不便染指置喙了。尚要借曹太监之力转日回天,为国家存一能臣干吏。”
这不过是正大的说法,于谦虽然只是兵书,但土木之后,国家选官用人,移转赏黜,皇帝亦经常亲问他的意见,并且十分重视,多有听从,以致朝中有人私议,于谦除了大司马,还是第二个大冢宰。而正经的第一号大冢宰王直又非常欣赏于谦,甚至曾在左顺门朝会后当着众人之面携于谦手感叹:“国家正赖公耳,今日虽百王直何能为?”对于于谦的侵权,他丝毫不介意。所以即使于谦直接论救石璞,亦无不可。
然而石璞和孙镗都是因为金英连累获罪,而金英之狱又起自曹少钦之手,他不援手事未必不能成,而他若阻碍则事必疾寝,未来外廷的真正首揆不能不给未来内廷的真正首揆留下这分面子,所以定要先行知会商量。
对于这点用意,曹少钦亦非常清楚:“少保公实在自抑太苦,论扭动气运,移转命数,于国于人,当代何有如少保公者?然而少钦既蒙公青眼相加,又岂敢辞劳?”
他既然答应了下来,那么石璞非但性命得保,仕途亦得保,于谦松了口气,便也随口笑道:“曹太监此言太重,谦不过为大司马,又非大司命,如何便可言及转移命数几字?”
“公为帝国主帅,统军百万,远征近讨,逐北击亡。”曹少钦道,“一言以下,杀伐全在掌握,便称一声大司命,又有何妨?”
这是一句逾矩过度的玩笑,曹少钦张狂不以为然,于谦却稍微有些后悔。项文曜已经察觉,在一旁相助笑道:“曹太监要体恤下官,万万不可做此论述。于公是大司马,下官为少司驴,虽不好听,倒还能够勉强忍耐。于公若是大司命,下官岂非少司命,不得活活着人笑杀?”
上古时大司命掌人生死,而少司命则掌人子嗣,自宋以降,已成为送子观音的职责。此语一出,满座轰堂,遂将此节掩饰了过去。
曹少钦和于谦的饮食皆精简,但他是因为自律,于谦却是因为身体不佳,所以未待杯盘现狼藉状时,便弃席另坐,答应早已准备好奉上烹茶。项文曜虽然意犹未尽,好在尚有两坛御酒可以期待,也只好陪坐在于谦身旁。
“少保公,”既然说起了屯兵复城之事,曹少钦端起茶杯撇了撇浮乳,漫不经心的继续方才的话题,“石司空固然可以抚大同,但是山西地方,最好也有精明人物协助,方不至成孤掌。——少钦倒是想起个合适人选来。”
“哦,请曹太监解惑。”于谦虽对茶道也没有太多讲究,但是遇见好茶,还是不免要多饮两口的。
“兵科都给,叶与中,不知少保公以为如何?”
兵科都给事中叶盛,年尚未到而立而为人颇为干练。土木之变时,以兵科给谏的身份协助过于谦调兵,并于城外击退敌军,所以于谦对他非但不陌生,而且印象很好,喜出望外赞成:“曹太监举此人,正可谓与谦有同心。”
“举荐叶盛,精明只是一件,难得是他年轻却识大局,要他出赞军务,当不至于误事,”曹少钦虽然只比叶盛长几岁,然而说起来,便如评论晚辈后生一样,“少保公可知前几日胡宗伯复请明年正旦朝上皇之事?”
这件事于谦自然知道,礼书胡濙因为上皇万寿节时请朝不许,又再次请求正旦节时令百官朝上皇于延安门,皇帝自然又不许,并且为免后患,索性下旨说:“自今后正旦节庆皆免行。”刑科都给事中林聪因此又不满意,欲上书再论此事。他疏已写好,叫叶盛看到了,劝阻说:“今上孝悌,上皇盛德,两宫帖然安静。若益以言,则涉众易疑,恐无中生有,反为非使。”林聪遂毁损奏本,偃旗息鼓。此事大家都有所耳闻。
“其后盛御史碰到叶都谏,问他说:已不为而何又阻人为?”曹少钦说的这话,则是耳闻者不多的了,“叶都谏答曰,此大事,当熟虑。惟安与静,久长之道。”
看来他也是以彼之道还治彼身,真正要说的,亦并非山西军粮的事情,于谦一时沉默。
“现今看来,叶盛所言非但不无道理,而且是正大道理,”曹少钦风度不改,依旧闲闲谈去,“少钦却只怕虽然阳和,但树欲静而风仍不止,又当奈何?”
树还是柏树,风还是北风,这仍旧是六月间两人议论过的旧话题。
“上皇北狩逾年,竟无恙回归,居南宫颐养,全赖我国家气运之盛。”于谦举杯沉吟了片刻,遣词用句亦有深意,“此天意,非人谋。”
“此天意,亦人谋。子鱼立而宋襄返,叔武立而卫成还。”曹少钦说出了两个上古典故,并且再次纠正,“此天意,亦公谋。”
“谦于己巳之际,确实有效仿公孙申不急君之意,”于谦也不否认他的话,并且神情严肃,“社稷何重,一人何轻。至于虏人是否甘抱空质,有无大志,则非谦所能预计了。”
于谦的骨鲠孤介,清高执着,常常便反映在这种地方,他自己做过的事,从不屑于掩藏本心,亦从不惧于直言本心。
“昔晋人执郑伯,郑大夫叔申另立公子繻及太子髡顽,以绝晋人之望。晋人言,我执一人无益,成公遂得还郑。少钦不敏,春秋故事,不过略知一二。”曹少钦替于谦补充了半个故事,然后留一半用作询问,“但要请教少保公,公子繻缘何死于国人之手,太子髡顽既已为君,何又复出?”
郑大夫公孙申开始拥立的公子繻,是郑成公的庶兄,郑臣以为其得位不正而弑之,又另立成公太子为国君,是为其后僖公。成公归国后复位,黜僖公仍为储副。这段史事,凡举读过《左传》的人都知道,曹少钦这并非求教,而是示警,于谦沉思不语。
“成公回归,首件要务,便杀叔孙,”曹少钦望着他摇头,“郑卿叔孙,可谓功归于国而祸揽于身,少钦读史,难免生痴心,颇为古圣贤不直。细细忖度之,郑伯以失国罪人,反得再掌大柄而戮功臣,所缘者何?”
看了看兵书的表情,随堂太监继而一笑:“三皇官天下,五帝家天下。僖公避位,非君臣有义,为父子有亲也。”
于谦听着,缓缓放低了手中的茶盏,神情略怪异的看着随堂太监,虽不言赞同,亦无愠怒反对之意。
“曹太监学贯古今,故有灼见,下官不能及也。”于谦没有说话,项文曜一直在旁仔细察看他的神色,此时突然代他赞誉了一句。
“不敢,少钦怎敢在少保公面前现拙弄斧,便是学史,不过引以为鉴而已,充其量只能正身。”曹少钦笑道,“若论保国家之安与静,图久长之道,还需少保公倾心扶持。”
“谦为国是,自当死而后已,不过心空有余,而终难以寸胶澄黄河,还要劳曹太监多驰援手。”于谦点头,年末事冗,他确也稍显疲意。
“少保公钧旨,少钦敢不听命?”曹少钦笑了笑,“今日得与公列坐,当真感奋过分,原本是说叶都给的,如何便扯得远了,少保公勿怪。”
二人今日想说的话既然都已说出,便又对座饮了一回茶,曹少钦亲将于谦送出门外时,已近申时宫门关闭。款步回到内室,预备更衣再入大内,为皇帝去点消寒梅花。雨化田正伸着一只破破烂烂的小手,咬牙坐着等待路小川给他重新敷药,看见他进入,急忙一扭身从椅子上滑下地,三两步跑上前去,惶恐又略带期待地仰着头,小声喊道:“恩主。”
“无事献殷勤,”他一副眼巴巴讨心安的模样,被常言笑从旁在头顶拍了一掌,“一边待着去。”
雨化田一脸委屈的退后到一旁,默默看常言笑服侍曹少钦更衣,曹少钦一眼瞥见御赐的鲜红釉瓶子正摆在桌上,随口问道:“给他用了么?”
“没有……”路小川的声音有些窘迫,“恩主,大约是奴婢弄错了,那瓶子里面好像不是药。”
“嗯?”
路小川硬着头皮回答:“是香。”
鹅黄的笺子拔开,倾倒入他掌心的是些紫红色的粉末,沉静醇和的温香随即悠扬。是最上等的白檀,经过百年以上岁月的放置和等待,然后取中心一段精心研磨,方能成就出如此纯粹温润的甘馨。
曹少钦不知想到了什么,俊美的长眉轻轻一抖,长睫覆下,丝丝现相,掩去了清泠凤目中一抹浅淡的厌嫌与尴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