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长童子并不理会她,只“嗯”了一声,开口问道:“何事如此慌张?”那宫人答道:“陛下想见皇孙,令殿下昏省时携带皇孙同去。”那童子点头道:“如此你们先送阿元回去吧,我这里还有些小事。”
那宫人至此抬头,方看见立于檐下的绿衣美人,这才想到自己失职,竟让皇孙跑到了此处禁地,不由额上汗下,又不好即刻走开,只得怀抱着皇孙,向那美人略一施礼道:“奴婢给顾娘子请安。”
那童子闻言,这才知道这美人的身份,略一思索,遂走到她面前拱手谢道:“臣未曾见过娘子玉颜,今日多有失礼,破瓶一事,也请娘子见谅。臣回去,便即可差人奉新瓶于娘子补阙,望勿见弃。”
那美人却恍若不闻,也不还礼,只静静望着天际晚云,不做一语。
那幼童却似不愿即还,口中只管叫嚷道:“我不先走,六叔,六叔,你和我一起回去见爹爹罢。”
那童子又看了檐下美人一眼,又作一揖,这才走至草间,提了竹马,回头柔声安慰那幼童道:“走吧,我陪你同去。”
几个宫人恨不得早离了这是非之地,忙前后簇拥着二人离去,一面走一面嘱咐道:“六殿下和皇孙切不可将今日之事告于殿下知晓。奴婢受罚倒是小事,只怕殿下迁怒于二位,到时便为不美了。”
那童子问道:“我为何从未听说过殿下的这位娘子?她是什么分位上的人?”那几个宫人互望了几眼,见他面上是必不肯罢休之态,内中终有一人答道:“六殿下有所不知,这个顾孺人的头脑似乎有些不清楚,所以殿下才不许旁人去见她。六殿下没看见适才和她说话,她连答一句都不会。”
那童子望了望手中竹马,自语道:“是么?”又回头嘱咐皇孙道:“阿元你可听见了,此事莫在你爹爹面前说漏了口。如果你爹爹问起,就说我们到后苑去了。”皇孙平日最听他话,忙点头答应道:“六叔,我知道了。”
这一行人减去渐远,声息全无,门又重掩,空余满院残阳。那美人却仍旧立于廊下花畔,袅袅婷婷,便与一枝秋花相似,有不胜风吹之态。


襄公之仁

天已向晚,暧暧余晖洒落在人周身,犹带一丝温暖余情。那红衣童子牵着皇孙的小手,跑得满头大汗。在殿阁门外停住,将手中竹马交给一旁内侍,牵过袖子胡乱擦了一把额上汗珠,又蹲下身来替皇孙擦拭了一番,这才携他入内。
阁内一男子背对门户,长身玉立,正伸展双臂待宫人为其束带。那童子扯了扯皇孙的衣角,两人便一同跪下行礼,童子朗声报道:“殿下,我们回来了。”那男子闻言转过身来,正是当朝皇太子萧定权,形容与数年前相较并无大异,只是眼窝下多了两抹郁青之色,嘴角边也添了两路淡淡的腾蛇纹,既不苟言笑,配着轩眉凤目,便不免显出了些许肃杀冷意。皇孙见他回头,忙也嗫嚅着叫了一句:“爹爹。”
定权斜睨他二人一眼,微一皱眉,吩咐一旁宫人道:“把大哥儿带到太子妃阁中,给他换身衣服再过来。”一面才冷冷叫那童子的姓名道:“萧定梁,我看你镇日只知道在宫中乱跑,再过两年读起书来可还收得住心,交待给你的字都写完了?”那萧定梁却并不甚惧怕他,见他身上已经穿戴整齐,知他即刻便要起身,遂咧嘴嘻嘻一笑,信口开河道:“早已经写好了,我这便去取给殿下过目。”定权摆手道:“罢了,你先起来吧,此刻我没有功夫。”想了想又道:“你许久没有去给陛下请安了,今日可要随我同去?”定梁从地上一跃而起,拍了拍衣衫,想了片刻,歪着头反问道:“陛下有旨意要召见臣?”定权被他气得想笑,无奈道:“你不去也罢,那快回你母亲阁中去。”定梁道:“母亲这两日有些害了残暑,说是身上发软,又头疼不肯见人。我回去也无事可做,便在殿下这里多待一刻罢。”定权拿他无法,只得吩咐宫人为他准备晚膳,任由他去了。
一时太子妃谢氏携着皇孙出来,已是装扮一新,定权皱眉问道:“他手里抓的是什么东西?”太子妃笑道:“说是他六叔给他做的马鞭,一直捏着不肯撒手。”定权转目皱眉,皇孙忙向后退了两步,一手扯住太子妃的裙子,低头不语,只是眼看着地面。太子妃从旁笑劝道:“他既然心爱,便随他拿着便了,些许小事,殿下何必计较?还请殿下赶紧起身,免得误了给陛下请安的时辰。”见他点头先走,这才悄悄对皇孙道:“阿元听话,先把马鞭给了娘,娘让人替你收好,免惹爹爹生气。”皇孙这才点了点头,小声道:“娘,阿元听话。”
夫妇父子一同登辇,到了康宁殿前,遣人通报入内,却见赵王萧定楷也在帝后身边,正在展一幅画卷,皇帝细看笑道:“五郎这几年清闲散无事,闭门造车,不想拿出手来也还算合辄。”一面见太子携妃入内,遂又向几人笑言道:“太子不长于丹青,五郎不长于书法,几时叫太子在五郎的画上题写几句,这轴子就可以藏入册府,传于后世了。”看太子一行人行礼起身,复又笑着招手道:“阿元快到翁翁身边来,让翁翁看看你长大了一些没有?”皇后在一旁笑道:“陛下才几日不见到阿元,就问这话来,不是为难我们阿元吗?”又吩咐人拿出新做的狮仙糖,赐给皇孙。
皇孙却并不肯立刻上前,先悄悄偷看了一眼定权的脸色,这才摇摇摆摆走上前去,重新给皇帝皇后叩头,低声谢道:“臣谢陛下赏赐。”又向定楷行礼,问了五叔安好,这才伸手接过两个狮仙糖来。皇帝把满身局促的皇孙抱在膝上,望了定权一眼,才吩咐道:“太子和太子妃都坐着说话吧。”皇后将皇帝脸色看在眼里,一边伸手逗弄皇孙头上的小小发髻,一边笑道:“阿元的模样,和太子小时候着实相像,也生得一头的好头发。”皇帝轻笑一声,又把皇孙向膝上揽了揽,道:“朕倒觉得阿元比太子生得要好些。”低头看他吃糖的模样,又伸手帮他擦了擦嘴角,眼中喜爱无尽。
定楷在一旁收拾那画轴完毕,交付给王谨,走到定权的下位,向定权行礼后方才入座,笑对定权道:“既然是陛下的旨意,臣来日定要烦请殿下为拙作点睛。”定权只微笑答道:“陛下不憎臣笔陋,臣自当遵旨,五弟亦休太谦。”便即此缄口。定楷知他这几年人前谨慎,凡事不肯多语,便也不再相问,只笑问皇帝膝上的皇孙道:“阿元怎么吃了一只还要留下一只,是想学陆郎怀橘么?”那皇孙被他说起,张惶望了定权一眼,捧着吃剩的一只狮仙糖手足无措,喃喃道:“五叔,不是。”皇帝只摸摸他颈发,笑赞道:“阿元是个孝顺孩子。”将他放下,吩咐皇后道:“你带着阿元到后殿去玩耍,让他们给阿元洗洗手。媳妇也一同去吧。”皇后和太子妃连忙起身,向几人告了声退,携着皇孙一起去了。
这壁留下的定楷,知道他二人有话要说,便也告退。皇帝看他离去,方对定权道:“你近前来说话。”遂又问了问供给边关的钱粮数目,定权也只是有一答一,如实相报。皇帝半晌无语,许久方按额叹息道:“十数载积累一朝罄尽。可知兵者果然是凶器,圣人不得已方用之。”定权答道:“自古保境安民之师,皆仁义之师。先贤亦曾说过,以战去战,虽战可也,以杀去杀,虽杀可也。陛下圣心仁德,怀柔天下,以故有此叹。在外将军将士不敢惜命,皆为报陛下天恩,陛下亦无须忧虑,还当以保养圣体为要务。”皇帝点头道:“此事你办得尽心,朕心甚慰。朕今日得边报,慕之后日便师出雁门,留河阳侯驻守长州,安排得也甚是恰当,内事外事,朕没有什么不放心的。只是你仍需费心操劳数月,以成此役。”边事情态,定权也已经知晓,只是皇帝正式照会,却在此时,忙答道:“臣当尽心竭力,以佐将军。”皇帝轻轻叹了口气,只觉得此等官话甚是寡味可憎,又问道:“阿元呢,叫他回来。”
太子携妃乘辇离去,已近亥时。皇孙手上仍捧着那颗糖,抹得太子妃裙子上皆是。太子妃笑问他道:“阿元这是带回去给良娣的么?”皇孙只是缩在她身旁不做声,太子妃见他这般模样,不免心疼,低声对定权道:“适才娘娘还问起吴良娣的病来,妾只说娘娘赐下的药良娣一直在吃,这几日看着还好了些,人也能够坐起来了,待再有些起色,就带她同去给娘娘请安。”见定权许久无语,似乎并未挂心,冷场半日,也自觉尴尬。遂又道:“娘娘还说起五弟的婚事来,说是再拖不得了,还问妾知不知道有合适人物,说与她知道。”定权淡淡问道:“你怎么说?”太子妃看了他一眼,道:“妾只说妾居深宫,不知道外边的事情。”又观他脸色,才放下心来,将皇孙揽入怀中,悄悄叹了口气。
直至定权返回阁内之时,定梁还不曾离去,正缘在他书案上胡乱翻书,见他入内,忙跳下地来叫道:“殿下。”又望他身后,问道:“阿元呢?”定权一面自己卸下冠带,一面教训他道:“他已随太子妃回去了。你要坐便好好有个端正坐态,适才那般成什么体统?”定梁没等到侄儿,本已略感失望,此刻又听见兄长说教,生怕他引申下去,忙打岔笑道:“殿下,二毛是什么意思?”定权往桌上望去,见正摊着一册《世说新语》,一册《左氏春秋》,知他问的是什么,遂答道:“就是老人,头发花白,看上去是两种颜色。杜疏中皆有,你偏不肯仔细。”定梁点头道:“那我知道了,就是陛下的那个样子。”定权一愣,方想起皇帝头发果然已经斑白,自己时时见他,反倒失察。走到案前坐下,接过宫人递上的巾帕,拭了拭手,信口问道:“你看得懂?”定梁摇头笑道:“还有好些字不认识。”遂指了其间几个字,定权便一一与他解说了读音意义,又将此节大抵的含义敷衍与他知道,定梁不过似懂非懂,问道:“这宋襄公说不伤害已经受伤的人,不擒拿头发斑白的老人,不是个讲仁义的好人么?殿下前几日给臣讲《孟子》,还说仁者无敌,为什么宋襄公仁义,反而失败?”定权摸摸他的头发,道:“梁惠王的仁义,是给自己人的。宋襄公的仁义,是给敌人的。”定梁又问:“那圣人说仁者爱人,自然是爱自己人,可还爱不爱敌人?”定权不想他如此发问,思量了一刻,方拣明白的话答他道:“圣人还说了以德报德,以直报怨,就是说对待仇敌不必一味柔仁。”又想了想,明知有些事情与这黄口小儿说不清楚,仍道:“其实圣人便是襄公后裔,襄公战说他的宋国是亡国之余,这是说宋本是殷商之后。殷人最重礼仪,守古法。中古之时,还不像现在一般有马镫,可以让骑士冲锋陷阵,两军交战多为车战,所以军阵尤其重要。你读《国殇》,里面说凌余阵兮躐余行,左骖殪兮右刃伤。霾两轮兮絷四马,援玉枹兮击鸣鼓。讲的就是楚国的军阵被敌人冲散后,将士血战的悲壮场面。上古中古有许多要求交战两方遵守的军礼,譬如说襄公说的“不鼓不成列”便是其中之一,在对方未结好阵营时,便冲击对方军阵,在从前的人看来,是既不讲仁义也不讲信誉的。只是襄公之时,这条古礼已经无人愿意遵守了。天下混争,权变和伪诈之术屡出,襄公却一定要等待楚人结好阵势,方肯击鼓出兵,以至失了大好战机,一败涂地,自己也落得个千古笑名。”定梁道:“那是因为他是个食古不化之人。”定权愣了片刻,道:“因为他不屑屈就时人之俗,坚信心中道义,自以为仁义之师,便可所向披靡。明知宋国羸弱,仍然不惜以卵撞石。”
定梁摇头道:“殿下说的话臣不明白,殿下是说襄公说的对还是子鱼说的对,是襄公错了,还是时人错了?”定权揽他到身边,轻轻一叹道:“他二者皆无错,只是你切不可学襄公。”一面将他翻乱的书籍整理好,一面嘱咐他道:“天色不早,我明日事情尚多,你也快回去吧。”定梁点头站起身来,又想起一事,向定权笑道:“殿下案前的瓶子,当是一对,为何只剩一只?”定权随他手指方向看去,却是一只越窑秘色八棱净水瓶,随口答道:“许久以前摔碎了一只。”定梁算计着它比耀州窑的青瓷更加好看些,笑道:“殿下单留一只也无益,不如便赐给了臣吧。”定权道:“这么贵重东西,你要它有什么用,又想拿去淘气?”定梁想了片刻,忽答道:“臣用它来供养佛前花卉。”定权不知他从哪里升起的古怪念头,又是好气又是好笑,终是指着那瓶子对一内侍道:“你替郡王捧着,好生送他回去。”

 

终朝采绿

宫内人尽知,长沙郡王萧定梁与皇孙虽为叔侄而年相仿佛,常与嬉戏,情谊甚笃。每每在阁内寻不见了郡王之时,他必在延祚宫与皇孙相伴,此日亦不例外。定梁一早起身,先至东宫向太子妃请了安,便带携着皇孙和一干宫人等,至御苑中游戏至午,宫人才引了皇孙回东宫用膳午睡。不过片刻分离,皇孙却依旧恋恋不舍,与定梁约定午睡后便再相见,定梁好言安慰他两句,打发他去了。回到自己阁中,草草吃了几个点心,便又马不停蹄往延祚宫赶,一行人直到来至当日丢失竹马之处方且驻足。几个跟随他的宫人及内侍并非延祚宫内人,倒也不甚清楚太子此处的禁忌,只是见他欲入一处宫苑内,自觉也当相随,定梁却转头吩咐道:“你们在门外守候即可,我片刻便返回来。”一面伸手接过了内侍手中一路替他捧着的瓷瓶,挟在胁下,到底不肯听人苦苦劝告,自己推门入苑,想了想反手便将门闩搭上,图留一干人隔墙叹息,只怕他再惹出祸来,却要累自家受池鱼之殃。
午□院空无一人,寂寂无声。定梁绕过荼靡架,穿过□,直步至檐下时,衣袍忽被牵扯,不由吃了一惊。回头一看,却见是石山旁探生出路的一枝胡枝子,勾连住自己的衣角。便将瓷瓶放至一旁,用手去解那花枝,虽是最终解除了桎梏,一时不慎食指指腹却被花刺误伤。他也不以为意,便将指肚含在嘴中,一手携了那瓶径自进入阁内。
阁内依然清静,并不见宫人往来之状。定梁自记事起便从未曾一人独处,也不知这宫内竟有这等安静地界,心中不免奇怪。本想着苑内无人,到阁内再遣人通报即可,此时却觉得情势尴尬,若不告而入,恐是对主人不敬,若要求告时,却又苦无舟楫。好在他年纪尚小,不过顾忌了片刻便洒然忘却烦恼,一步步向阁内走去。
因为只是太子孺人所居,宫室并不甚宽广,定梁从中堂穿过,一路未遇阻碍,便径向东阁而去。那东阁用截间格子复又分出内外两重天地,入室便见外间中墙上高悬着一幅水月观音画像,便不免驻足一观。只见画中观音白衣加身,璎珞绕颈,站立于莲座之上,低眉垂目,以观足底水中之月。宝相于庄严慈悲之中,却又带三分温柔,稍类人间女子。其前不设香烟,只有小几上一只定窑白瓷瓶,斜插着两支苑内花草。定梁母亲阁中亦奉观自在宝相,却不同于此处,定梁只觉这位观音更加可亲可近一些,便又多看了两眼,才越过那格子进入内室。内里陈设亦甚是简单,一张湘妃竹榻依墙而设,三面环着枕屏,屏上素白,并无书画,上垂帷幄,此外不过临窗有一几一案而已。当日那美人依旧一身绿衣,手腕上挂着一柄象牙柄的宫扇,背向阁门独自闲坐,正在案前摆设棋子,此刻听见有人声入内,亦不回头,只是问道:“夕香,你怎么便起来了?”
定梁手中有物,不好与她见礼,只得一躬身应声道:“顾娘子,臣与你送新瓶过来。一路上不曾遇见有人,未经通秉便自入,请娘子不要怪罪。”那顾孺人虽认错了人,却并不十分惊讶的模样,闻声起身,向他轻轻一拂以示还礼,微笑道:“小将军信近于义,当真使人感佩。”一面接过他手中瓷瓶,亦不多看,便随手搁置一旁。又见他额上有汗,遂行至一旁几边,亲手斟酌了一盏白水递与他,致歉道:“阁内仆婢皆在昼寝,不及烹茶待客,小将军勿怪。”虽是叙说此等尴尬□,神情却甚是自如,并无丝毫赧颜之态。
定梁虽见她说话行事与周遭之人大不相同,却绝不是像那宫人口中所说的神志昏昧,心中不由更加好奇。便连忙点了点头,向她道谢后接过水一口饮尽,一面去望那案上棋盘,却已排列着半壁黑白之子,想是她的棋谱已经摆到了中局,正到不可拆分之处。他近日初习此道,看见不免技痒,遂指着那棋盘笑道:“娘子若不嫌弃,臣陪娘子一搏可好。”顾孺人亦不置可否,望他一眼,只微微笑道:“只怕门外等候之人心焦。”定梁笑答:“不妨事,我是一个人溜出来的,别人不知道。”顾孺人亦不去揭破他这谎话,含笑为他端过一只椅子,道:“如此便请赐教。”
其时天方入秋,阁内的窗格仍按夏日习惯未铺窗纸,窗外竹帘也依旧高高卷起,午后和风阵阵入室,窗下的花枝沙沙摇摆,棋盘上亦是花影与日影重叠纵横,一室内皆是清通秋气。二人一人拾黑,一人拾白,各自将棋子重归入箧。定梁便先手捡了黑子,顾孺人也并不与他推让,看着他在棋盘上先落了一子,这才执白跟上。定梁本是初学,棋力不是余人对手,只是平日与旁人对弈,旁人不免委曲用情,虽然最终是输时多赢时少,总也是互相都走过百步,不算十分难看。这顾孺人却没有半分回寰情态,连刺带拶,不过数十手,白子便已将黑子封死。定梁细细看那局势,自己已是走投无路,却又不甘就此认输,绞尽脑汁想要再拖得一时片刻,却又苦无计可施。举棋不定,延挨半日,再抬首去看她,却见她正缓缓摇着团扇,目向窗外观那婆娑花影,眉宇之间如这秋息一般清明平和,不可睹胜负之心。鬓边碎发随扇风轻轻摆动,而那手腕洁白,竟与扇柄无二。虽然年纪幼小,却也知此景静好,不知何故,脸上微微一热,将手中棋子投还箧中,告饶道:“臣输了。”
顾孺人起身施礼笑道:“小将军承让。”定梁见她已有谢客之意,再留未免显得面皮太厚,遂也起身还礼道:“叨扰了顾娘子,臣这便告辞。”顾孺人点头笑道:“小将军请遄行,只是妾还有一语相告。请将军以后勿再来此处,亦请勿将今日之事告知他人。”定梁思想前后□,自以为得解,道:“臣绝不敢妨碍娘子清誉,就此告退。”顾孺人只是摇头笑道:“非是此话,此事无害于妾,只恐无益于将军。”正说话间,窗外之风大作,便闻哗哗作响,似有书页翻动之声,却是顾孺人案上几张纸未用镇纸镇好,被穿堂之风吹送了地上。定梁连忙俯身帮她去拾,不经意间看到其上文字,心中不由大感讶异。顾孺人却并不欲他细看,伸手接过那纸张放回书案,方笑道:“正如将军所言,林下确是多有悲风。”
定梁愣了片刻,忽然答道:“林下有风,却不是悲风。”顾孺人闻言微微一怔,忽用团扇蔽面,“咯咯”笑了起来,虽不能顾见她脸上神情,那眼角眉梢却甚显愉悦。定梁忽想起适才石山边迎风而摆的那支袅娜秋花,一时不由看得有些怔仲。那顾孺人直笑了半晌方移开了扇子,对定梁道:“多谢将军。”
定梁逗得美人展颐,心中也大感得意,转身便向阁门外跑,到了门边,又忆起一事,便又折了回来。顾孺人本以为他已经离去,见他回转,问道:“小将军可是遗忘了什么东西在此?”定梁朝她一拱手道:“臣想起一事甚是失礼,还未报与娘子知道。”顾孺人问道:“何事?”定梁道:“我叫做萧定梁。”顾孺人含笑点点头,道:“妾知道了。”
一时看着定梁终于走远,顾孺人这才又捧起他送来的那只净水瓶,默默看了片刻,便走至外室将那佛前贡瓶替了下来。见置瓶之处略有尘埃,便取巾帕轻轻拂拭而去。又向院内剪了新的花枝插瓶,这才重新入室。
定梁既出了顾孺人阁中,便也不回别处,顺路便又去寻找皇孙。皇孙早已醒来,正坐在阁外玉阶上等他到来,两人又带着失而复得的竹马,到后苑玩耍了半日,直到日影转低,定梁才忽然起桩要紧事情来,越想越不安心,忙对皇孙道:“阿元,我要先回去了。”皇孙极是失望,扯住他玉带问道:“六叔你到哪里去,我也要一起去。”定梁将竹马递给他,道:“殿下叫我写的字,我还没有写,我怕殿下今日要查看,需得赶紧补上。阿元便先回到你娘身边去吧,六叔明天再来陪你玩。”说罢匆匆转身便跑了。皇孙听说事与父亲有关,也不敢再多做言语,只是扁着嘴跨在马上,悻悻地随着宫人回去了。
果然不出定梁所料,晚膳过后,太子一时无事,便要查问他近日功课。定梁只能将刚刚恶补完毕的几页仿书交了上去,其间不免夹杂着一二滥竽充数之作,心中自然忐忑,站在一旁偷偷观察定权面上的神情。见他翻了两页,眉头微微一皱,便心知大事不妙。他虽然年纪不大,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的道理却还是懂得的,眼看着太子翻动案上书册,似是要寻找什么东西,连忙蹑手蹑脚便往阁门口躲闪,还未走得两步,便听定权喝道:“你站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