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臣二人,一个泅过惊波骇涌,一个蹈过尸山血海,一对一答,虽明知彼此言非心声,却都是将话说到了十分完满。一时君臣相顾,顾思林涕泪纵横,谢道:“陛下之恩,天高地厚,臣有死以报陛下而已。”皇帝笑道:“慕之镇日出入枪林箭雨,说话也不知些忌讳。待得慕之功至雄奇一日,朕便亲自迎你解甲而归,你我君臣有始有终,也为万世立个榜样。”
待二人促膝谈罢,顾思林拱手告退,皇帝望他身影远去,笑着说道:“果然都有他顾家的血脉——如出一辙。”陈谨赔笑道:“殿下行走时的模样还真有几分像将军。”皇帝笑哼了一声,起身拂袖去了内殿,陈谨忙也跟了上去。
定权一顿饭既吃得极不开怀,复又记挂着皇帝留下顾思林所为何事,回宫后只觉得心内不安。虽也暗笑自己思想过多,徒劳无益,但终究静不下心来。遂丢下手中翰墨,在廷中漫走了几步,其时月初,也无月可赏。檐下宫灯,随风而动,摇摆得久了,即使闭上了眼睛,也能够觉感觉到有暗黄光晕晃来晃去。时辰已晚,风吹到颈背之上,竟也有了些初秋的寒意。定权抬起头来,方才发觉已经行至阿宝居处,想了想,便也信步走了进去。
阿宝逾月不曾见他,他也只闻说阿宝镇日在屋内读书,或是临帖,并不出门。此时进来,才瞧见她正对在对着镜台取耳上珰环,竟是将要睡下的模样。一时也不知要说些什么,待要出去,又觉得自己此举未免太过莫名其妙,只得上前去坐了。阿宝放下钿络,缓缓起身,向定权施礼道:“殿下。”定权摆了摆手,道:“你接着卸妆罢,孤只是过来瞧瞧,怕下面人看顾不周,叫你畏罪自裁了。”阿宝朝他微微一笑,果真又背着他坐了下去,从发上拔下一支玉簪,这才轻声道:“殿下送过来的,皆是珠玉,连金指环都没有一个,叫妾拿什么自裁。”定权笑道:“你要讨金银,还是等该交待的都交待了再说吧。孤的俸禄也是有数的,白白替齐王养了你这么许久,还真有些舍不得。”阿宝道:“殿下还想听妾交待什么?该说的不该说的妾都已经说了。早知如此,妾当日就应再预留两三分话,如今也好用来应付。”定权道:“你太过聪明了,孤是不能全信的。孤就是这样的人,自己也没有办法。只好委屈顾娘子先插戴着这些,等你哪天思想明白了,或是陛下开恩涨了我的薪俸,那时要金要银,再作商量,你说可好?”阿宝苦笑一声道:“好。”伸手去取颊上花钿,那指甲养得太长,一时却不便摘下来。
定权看了,心里倒是一动,起身道:“我来帮你。”阿宝微觉诧异,但也不愿因此事违拗他,遂微微点了点头。定权走到妆台前,一手托住她的下颌,一手轻轻为她取下了靥上两枚翠钿,神情极是关注,举止也颇为温柔,阿宝只觉二人姿态尴尬,不由便红了脸。定权见了,取笑她道:“你上次还说过做大事什么的话,成大事者不但要懂得隐忍,面皮更要厚得跟城皮一般,像你这样怎么行?”阿宝心事被他点破,一张脸更是如白玉上沁出了一层胭脂一般,只是交手低头不语。定权见她突然改作一副小儿女的娇憨神态,倒不好再接着调笑下去。只将那两枚翠钿托在手心中,默默放在灯下察看。阿宝久不闻他言语,抬首望去,只见他蹙眉而坐,又是一幅心思满怀的样子,眉宇间一道淡淡的折痕,仿似天生一般。二人静默良久,直到窗外一阵杜鹃啼鸣,方静得定权转回神来,信口胡扯道:“这鸟儿想来也是满腹心思,这个时辰竟还未曾睡下。”阿宝听了这句话语,忽觉眼眶狠狠一酸,轻声问道:“殿下有心事?”定权望了她片刻,笑道:“你不必指桑骂槐。”又道:“我若有心事,你能猜出来是什么吗?”阿宝摇首道:“妾猜不出来。”定权微微笑了笑道:“你不说实话,孤也没有办法。”说罢起身道:“天不早了,你睡吧。”
行到门前,忽闻阿宝低低说了一句:“是国舅要离京了么?”定权回过头来,阿宝见他脸上神情古怪,方自悔多语,他却轻轻点了点头,转身去了。
悲风汨起
定权信步走出,回暖阁中闷闷坐了。展手来看,却见那两枚花子仍粘在掌心之上,想是掌中温热,将背后的呵胶又溶开了,是以一直不曾下落。烛火轻轻跃动,带得两枚翠钿也跟着明明灭灭,仿佛手心捧着的便是伊人遗落的笑靥。
美人展颐,便如春花齐绽,只是今年的春天,早已过去了。暮春时节自己到底做了些什么,现在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了。定权将那翠钿从掌中拨下,看着它们飘落到青砖地上,便如微雨落入平湖一般,没有半分声响,既不再发光,又映着黑色地面,便再看不见了。定权慢慢站起身来,心中不辨悲喜。
顾思林去京在即,不过剩得五六日时间,还要到京郊整扎营队,太子也协同礼部前后忙碌送行事宜,眼见着国舅恩返一事便要完满收束,尚书省却在此时突然收到了两封御史台的奏章,俱是弹劾顾思林在凌河一役中指挥失调,致使军队折损惨重,应予相应惩戒事宜。两位参劾者位阶并不高,言辞也算温和,但京里月来的情势,就如一锅已近烧滚的热油,眼见薪尽将要熄火,突然被这两点冷水一激,登时开花般四溅飞散。一时间,相干的,不相干的,说话的,不说话的,却都不约而同眼睁睁的盯住了晏安宫和西苑。
定权亦知晓此事,思来想去,还是差人去唤了张陆正入宫。张陆正从后门下车,便被内侍径直引至了后苑,见定权正剪手立在太湖石山顶上的风亭中,便也提袍登上,躬身向他行礼。定权随手托他起来,手指远处道:“孟直也来瞧瞧这早秋的颜色。”张陆正顺他指向翘首望去,只见天青云淡,遥遥可以见京郊南山,依旧是一片郁郁苍苍之色。金风已至,身居高台,更觉万籁清明。脚底几株高大枫树,叶缘已微微泛红,万叶千声,迎风作响。他回首去看定权,见他端然独立,一袭寻常紫色襕袍,广袖当风,衣袂翻飞,湛然便如谪仙一般。只是这位谪仙的嘴角却抿得铁紧,见他看了过来,才微微一笑道:“何如?山雨欲来满楼风。”
张陆正方想开口,又闻定权道:“你看这草木之色,现下虽仍是青葱,却终是不能持久了。再过得几日,便都要摇落了。”张陆正思量了片刻,终是道:“殿下,现下还未到悲秋的时节。”定权点了点头,问道:“那两个御史是何人?”张陆正答道:“臣去查询过,听闻他们平素与齐王并无往来。”定权摇头道:“他们果与齐藩有来往,我倒不那么担心了。我现今只后悔,没有让你入省,这次省内,尚不知会折腾成什么样子。”张陆正一怔道:“殿下何出此言?何相虽是殿下和齐藩共举,但他为人中正,大事上分寸向来拿得准,况且亦任过詹府首领,虽然日短,究竟也算东宫旧人。他在其位,其实有助于殿下。”定权叹了口气,道:“如今世道,说人中正也不算得什么赞语。我知道,何道然是个畏事庸才,除了会说几句忠孝廉耻,仁义礼智的大话外加明哲保身,别的什么都做不成。只是我如今哪还敢奢求有益,只求不引祸便可。”
张陆正沉默有时,问道:“殿下钧意,可否更示下一二?”定权蹙眉道:“如今也只好先做观望。孟直,省部里的风吹草动,务必要及时传达给我。没有到事态最坏的时候,就千万不要有所动作。此事一过,我定要竭全力,亦抬你入省。”张陆正迟疑道:“臣是问…军事,殿下如何打算?”定权道:“我会叫人告诉顾思林,叫他安心结军。只是恐怕他一时片刻,是走不成了。”张陆正一时无话,定权又道:“我更怕的是,祸事不单在颛臾,更在萧墙。非但是顾思林,连我也要牵扯其间了。”张陆正心中亦早有隐忧,此刻被他明白道破,暗觉心惊,口中却只得劝慰道:“事态尚不至于如此,殿下还请宽心。”定权叹道:“我何尝不愿事过,再笑自家多虑。孟直,前后诸事,还多要仰仗于你,孤在这里便先谢过了。”说罢朝着张陆正微微一揖,唬得张陆正忙跪倒道:“殿下折杀臣了,臣必当尽心竭力,死而后已。”君臣二人半晌无言,良久后定权方抚了抚袖口,开口笑道:“果然是高处不胜寒,这上面的风头还是大多了,站久了便觉出冷来,孟直先去吧。”
”
定权目送张陆正离去,挥手招来山下侍卫,吩咐道:“去把许主簿请出来。”许昌平片刻后便从中门折出,登上亭来,尚未行礼,定权已经止住道:“主簿坐吧。”又问道:“茶喝得可还满意?”许昌平笑道:“建州小龙,绝妙好茶。”定权笑道:“主簿正避重就轻啊,叫你见笑了,我的茶道确实不精。不过休以为我萧家皆如此,万一有幸吃到陛下和齐王点的茶,方知道真正国手是何意。”呆了片刻,方将适才对答略说了说,问道:“主簿怎么看?”许昌平沉吟道:“殿下英明。——陛下圣意,攘外必先安内。李氏去位,张大人为吏书,常理也罢,资历也罢,才干也罢,人望也罢,皆应由他拾阶补替。迟迟悬而未决,便是天心早明的证据,这其实也是保全张尚书最好的法子。何相在位,固然是个甘草领袖,和事班头。只是——”定权见他犹豫,微微颔首道:“我听着,主簿但讲无妨。”许昌平道:“自李氏一案,凌河一役,朝事如病,肌肤或似无恙,其实已经沉疴。一味方子里,君臣佐使皆是虎狼药,便必须甘草来调和。如今省部结构,非但如臣前言,无害于陛下亦无害于殿下,更是有益于陛下而有益于殿下。”
定权笑道:“主簿于我,仍旧不肯十分用情。罢,你不敢说明,我来替你补全。陛下圣意,攘外必先安内。如今内忧已靖,要处置外患,我便是个眼前的由头,现成的借口。陛下要不战屈人,必将重提旧恶,重提旧恶,又必会牵连刑书乃至吏书。孤的那位前詹事,主簿的那位前上司,干草也罢,湿草也罢,就能勉强扎成个挡箭垛子,只怕作用也是有限,不过是聊胜于无罢了。但是有一线生机,我不能不试试看。有些话我也实在不好向吏书明言,只盼他心中不要因此有了机械。主簿春日时才说过些近虑远忧的话,却不想这远忧也便在眼前,悬顶之剑这么快就要掉下来了。”
许昌平沉吟摇头道:“张尚书老成谋国,殿下一番苦心,他怎会不察,殿下忧虑这点其实不必。况且殿下的这层意思,臣亦并非不敢说,确是不曾这么想。虽说要未雨绸缪,时局晦暗未明,倒亦不必忧心过度。殿下不要忘了,虽然承州都督李明安是陛下的亲信,小顾将军却还在长州。他调控不了整支长军,三分之一强总还是可以的。军中之事,将军行前想必早已安排妥当,陛下断断不会不顾虑。臣忖度天心,陛下此举想要的,无非就是看看殿下的动作,诸臣的动作。殿下处理得当,或可平安化解无碍。”
定权叹气道:“我也知道,顾思林这次带回来的绶赏将员,竟有大半不是他的亲近之人。想必陛下心中亦清明如镜,然而此举于陛下又有何害——主簿想想,不赏功法过便罢,赏不功如罚无过,军中旧部,会如何思想将军。如此往后,兵将离德,孤的那个书生表哥在边镇怕也难得顺心了。——只是盼望如主簿所言,若能以柔克刚,孤又何妨风行草偃。”
见许昌平在一旁似无疑意,忽而一笑道:“孤和主簿说这话,固然是叫主簿心中有个主见。另有一层,有白头如新,有倾盖如故,孤不屑对主簿隐藏本心,也望能抛砖引玉,投桃得李。”眼见许昌平肩头似乎微微抖了一下,这才又笑道:“这风愈发大了,还是下去吧,到孤的书室饮茶去。”
此后事态并不十分出乎定权的意料,虽而皇帝以无事生非,污蔑勋臣为由,严旨斥责了二臣,随后又罢免了二人的官职,但是事态似乎从此也失去了控制。在二人离朝的次日,弹劾顾思林的奏本便纷纭不断地送入了中书省,言词也愈发苛烈,更有人索性便说顾思林是有意迟延战机,才使战事久持不下,朝廷非但不应封赏,反应降罪,以正军法;或说顾思林此举是朝中有人授意,至于授意者为何人,却又不言明。皇帝初时还有敕令,说是再有此类奏疏,则上下一律严惩。闹到最后,也没有办法,只得将太子又召进了宫去。
见礼已毕,皇帝指着御案上满堆的奏呈道:“太子过来看看吧。”定权上前去翻了四五件,见与自己得知的都大体相同,这才放下,叉手立到一旁。皇帝问道:“你觉得此事当如何处置?”定权恭谨答道:“臣不敢专擅,还乞陛下圣断。”皇帝上下打量了他一眼,厉声喝道:“跪下!”定权微微一愣,连忙撩袍垂首跪倒,许久方闻皇帝言道:“朕初时以为只是几个肖小之徒,妒忌军功,意图沽取直名,才闹出来这等事情。不想后来竟然连你也扯了进去,你且在这里跟朕实话,究竟有没有干预过边事?”定权摇头答道:“绝无此事,还望陛下明察。”皇帝望了他半晌,方道:“没有便好,若是真有这样的事情,朕便饶得了你,国法家法也饶你不得。”定权只是顿首道:“臣虽驽钝,亦知兵者国之大事,岂可以儿戏左右之?况且君父在上,臣安敢僭越妄为,冒天下之大不韪,行此丧心病狂之举?便是顾将军,臣也可相保,断无所言之事,求陛下圣鉴。”
皇帝点头道:“你既能说得出这样的话,心思想来还不算糊涂。此事朕要彻查,储副和将军,皆是国本,如此风言,究竟是由何人所起,存心安在?你去跟顾思林说,朕既已答应过他,就让他暂缓离京,等该查的清查了,该办的严办了,再教他松松爽爽回长州。为将者,若是怀据着此等心事,怎可安守其位?”定权应道:“陛下圣明,臣代顾将军叩谢陛下眷顾深恩。”皇帝站起身来,想了想终是道:“太子也要自省,若素日谨言慎行,怎又会徒惹物议?”定权不敢抬头,只道:“臣德行有亏,谢陛下教诲。”
待得皇帝去远,王慎方过来搀扶定权,却被一把推开。定权半晌方抬头道:“常侍先去吧,我在这里再留片刻。”王慎摇了摇头道:“殿下,千万不要再惹陛下生气了。”定权笑道:“陛下生气,总是我这个做儿臣的不孝便是了。阿公,圣人说不孝之子,天厌之,神弃之,人共诛之,可是真的?”王慎一时无话可答,定权指着御案上累累文书,自语道:“可知是真的了。”王慎见他笑得难看,心上也觉难过,只得自己放手先去了。定权伸手去撑地面,跪得久了,脚一酸麻便跌坐在了地下。如是望去,殿外正是漫天血色落霞,殷殷地灼着眼睛,身下的地砖却如一注秋水,不凝不冻,但寒凉入骨。整个晏安宫中,燃烧着一片冰冷的火海,定权慢慢闭起了眼睛。
太子亲去京郊传旨,已是第二日的事情了。按着先前的安排,此日卯时将军便当离京,顾思林却既不命拔营,也不令结队,似单单等候着圣旨到来。待定权宣旨后扶起顾思林,二人对面沉默良久,顾思林方笑道:“幸而臣这里还不曾来得及完全整顿,此刻还可委屈殿下到臣的军帐中一坐。”定权略点了点头,对身后内使道:“孤去饮杯茶,尔等在此处稍待片刻。”一面随着顾思林进入了帐内。
顾思林见定权只是呆坐不语,叹道:“这是臣带累了殿下。”定权摇首冷笑道:“此事与舅舅无干,是我辜负了舅舅的一片深心。只是如果再选一次,我还是要给舅舅写那封信的。”顾思林起身向前道:“我做臣子的本不该这么跟主君说话。但是做舅舅的,还是要说一句。阿宝,一将功成,万骨皆枯,何况是帝王事业,你若总这般下不定决心来,日后怎能够成就大业?”见他只是低头不语,复又叹道:“先皇后当初若不是…”话说至一半,忽而想起那日见的那个许姓官员,便缄口不语。定权狐疑抬首,问道:“母亲怎么了?”顾思林敷衍道:“没有什么,我只是说你这性子便和你的母亲太像了些。”定权拧眉反问道:“顾将军同孤说话,难道还要藏着一半么?”顾思林见他转脸便换上了一副官腔,心中也暗暗慨叹少年已经长成,却究竟不是当年日日在宁王府门口等守据,只等扑进自己怀里的稚子了,遂叹了口气道:“臣并没有什么可隐瞒殿下的。”
定权见他必不肯说,也没有办法,只道:“舅舅且回府去吧,陛下说要查,只是不知想查到何时。归根究底,或许还是去年的那桩事情,惹陛下挂心了这么许久。舅舅说我胆大,我却半点不悔,李相死不死,我都是一个死,杀他便能多活一日,我也会去做的。”顾思林摇头道:“你的幌子装得太大了,诛他一人即可,非要连带上一家子,七十多口人,惊天的大案,怎叫陛下不去牵挂。”就此事诸多曲折内情,定权也并不想和顾思林做太多解释,只是咬牙冷笑道:“舅舅在外不知朝中事——既然他犯的是谋反大罪,本朝律例,明文载定,便是要族诛的。我既是储君,更当遵法守纪,这种乱臣贼子,舅舅,放在你军中,能够饶过吗?”顾思林见他侧面说话时的神情,俨然便同记忆中的胞妹无二,心下慨然,只得答道:“是。”
定权回过神来道:“我费尽了心机,终还是没有能避过去。此事无论如何,我俱会一力咬牙担待,只是舅舅千万要慎之再慎,长州军中,若已安排好了,我便无可担心。只要舅舅仍在,我这个太子便是废黜了,也能复立。倘若舅舅保不住了,我便是砧上鱼肉,除了任人脔割,再无他法了。”顾思林低声应道:“臣明白,请殿下放心。”定权点了点头,走近帐门朗声说道:“如此便请将军回府暂住吧,今上圣主,定会惩处一干魑魅魍魉,还将军清白。”
顾思林眼见着他出了账门,只觉那绛衣背影既似孤单,又似带着无限坚决。略一恍惚,便是光阴退减,江河逆流。自己那时仍是一个翩翩少年,立在家门中,望着同胞妹妹妹的背影,一步步走向宁王府迎亲的銮舆。
铉铁既融
虽说本朝律制,言官可风闻弹人,勿论据不据实,朝廷都无加罪之由。但是此次风弹,竟同时涉及到了国储和国舅,是以今上大怒,劾令大理寺严加勘查。如是查来查去,半月已过,从最初被罢官的两个御史伊始,至后来纷纶弹劾的诸臣,尽皆说是风闻,且无人指使。更有甚者,竟号称只是为了上交月课,所以这才随众凑数而奏。
既然如此,引弦待发的羽箭,便渐渐松弛了下来。皇帝既不向下明确表态,便又有三三两两的奏呈,称既然查无实据,国本不可擅疑,边事也不可无主,陛下宜善加抚慰,令将军早日返长等事。定权虽抱了满腹狐疑,静中观察,此时却也悄悄舒了口气。或疑皇帝不过是借此威慑而已,自己却有些风声鹤唳,太过多心。
其时八月即将月半,宫中上下伊例开始预备中秋佳节的飨宴诸事。定权从宫内返回,换过了衣服,吩咐安排了一顶檐子,径自乘到顾思林的府上。顾思林正在家中闲坐,只听管事报道有人求见,方想回绝,却见定权只带了三两个寻常打扮的侍从,施施然进了门来,一时不知何事,连忙上前相迎。定权笑道:“舅舅不用担心,是陛下命我来的。”顾思林听得有旨,便要下拜,被定权一把扯住了,道:“是陛下口敕,我们进去了再说。舅母没了之后,一向可也有四五年没有到舅舅的府上讨茶喝了。”顾思林不免也笑了,将定权迎了进去。定权见他行走时微有趔趄,忙问道:“舅舅这腿疾又犯了么?”顾思林笑道:“近来起风变天,略感有些疼痛,却并不如何碍事的。”定权皱眉道:“我去叫太医过来给舅舅瞧瞧。”顾思林辞道:“这不算什么大事,臣府中自有药酒,都是素来好用的,殿下不必挂心。”
一面说着,已到了厅中,又定让定权上座。定权笑辞道:“今日所来是为家事,还请舅舅上位。”说罢径自在客位坐了,顾思林无法,只得自己另坐了相对客位。定权见了笑道:“如此说话,还要隔着半天,舅舅上座便是,我还有话同舅舅说。”顾思林这才答应了一声,又换了座位,吩咐奉茶。定权道:“陛下说后日戌时宫内设家宴,请舅舅务必参加。”顾思林忙起身答应了一声,定权托盏喝了口水,见他坐下,复又问道:“舅舅近来如何?可有听见朝中动向?”顾思林答:“臣镇日闭门闲居,足不出府。朝中之事,承殿下告之,已知晓一二。”定权问道:“那舅舅怎么看?”顾思林叹道:“圣意难测,陛下的心思,臣是真猜不透了。若说有事,大理寺查了这么许久,竟没有半点动静出来;说无事,又何必平白多留了臣半个月?且既然说是风弹,并无实据,为何又不见陛下降旨处分?”定权道:“事态至此,虽不知伊始为何,却也似可暂且放下。后日一过,我便向陛下请旨,再排时日,让舅舅早日离京。此地多耽一日,便多惹一日的是非。”顾思林低首道:“如此最好。只是臣心中还是有些忐忑,总觉得此事尚未完结,甚至还未开始。”定权端着茶碗的右手微微一震,抬首问道:“舅舅何出此言?”顾思林抚了抚斑白鬓发,半晌方道:“我服事陛下已有二十多年,你爹爹的性子,我比你清楚。我也没有什么凭据,只是心里这么觉得罢了。”见定权脸上颜色,勉强又笑了一声道:“或许是臣老了,多心了,也怕事了。殿下听过便罢,不要放到心上去。”定权旧疑未尽,心中又添上了一线阴霾,却也不愿再多说,只道:“舅舅放心,不会再有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