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天下和你,我都要。
迎风向南,晚秋时节遍野生花。
长江。
逝水如飞,天下纷争。秋末之时,长江两岸肃杀之气直卷滔天巨浪山水湮灭。
宋军水陆并进,潘美率军陆路之上连夜赶路,抵达江边之速竟不必曹彬水师慢,曹彬首战告捷铜陵水师溃败,江畔唐国驻军见得宋军水师竟以为例行巡查丝毫未加阻拦,远比赵匡胤想得顺利。
宋军于铜陵城中溃逃之后所余空屋放起火来,霎时之间尘烟滚滚四野皆惊,唐军不经战事,于江中此番遥望铜陵火光冲天立时更是慌了手脚,原本江中尚有百余水军对峙不放池州,这一下统统想着上南岸先行救城。
铜陵城中埋伏的宋军一拥而出彻底歼灭唐军两万,即日池州失守。赵匡胤原本是令曹彬为统帅,潘美为都监,率水、步、骑兵在采石一线强行渡江,目的分明,以求此机围进金陵。
可惜此时潘美于北岸遥望南方烽烟竟是一筹莫展,江水横绝自古便为天然屏障,宋军五万军事纵使如何也无法短日内全部渡过江去,再拖下去曹彬水路登岸之后岂非孤立无援日久生变。
这日入夜僵持不下寻不得良法渡江,潘美独立江风之时,竟有人暗中赶来回禀,圣上亲临军营。
江北宋军驻扎大营之中潘美跪迎。
赵匡胤此行却极为隐秘,他扶起潘美,“如今战况如何?”
潘美一一禀明,“如今独缺顺利渡江之法,否则五万大军不能在最短时间内抵达对岸,曹将军首战上风之势恐将生变。”
金陵城中,广凉寺,李煜听完战报放下手中茶杯,“死守长江。”他只说四个字。
小长老垂立一侧,“国主何不主动出兵于江北,如今退守江南岂不是太过冒险?”他想李煜听完此番接连败北总要气极冒然行事,却不想他竟是干净利落只让退守长江便可,想来真是全无斗志。
李煜微微摇头,“父皇已经做过抗争,结果分明,如若能有他法父皇何必俯首称臣,周朝之时敌我兵力已是相差悬殊,赵匡胤更精于兵法征讨一生,此时唐军主动进军实是以卵击石,将士亦有父母妻儿,我不想徒劳牺牲。如今只盼长江天险拖得一时耗尽南岸宋军粮草再作打算。”
小长老沉默不言,他本以为人在家国不保之时便总会被逼得了无善念,什么慈悲心肠不过是粉饰太平的幌子,李煜这般自幼识得繁华荣宠之人有朝一日即将失去一切,他以为他定是不顾什么人命善念要争得一时之快,如今却真的看见这人固执心肠,赤子之心形容亦不为过,简简单单,既然已经徒劳无用,何必用鲜血强逞一时之快?
他是真的不想看生灵涂炭,帝王荣辱和人命比起来,他总是轻而易举地选择后者,这样的人直接地映照出了旁人鄙陋,你们都是要争才能安心之人,而我李煜一生平顺无所谓争抢,我所重视的与你们执着之事本就不同。
这样的姿态让人更起怒意。可是你连责怪都显得低人一等。
凭什么就你就要这般高高在上。
小长老强压下怒火,想起那江畔结庐而居的痴人,他这时总该是见到大哥了吧,那么一道长江何惧呢。
玄纱为李煜遮住光亮,重瞳溃散颜色如他一身清浅。秋日将尽,江南温润也显出夜风微凉。
小长老见他回自己所居的禅室去,自己也略略坐坐,暗中来至寺后群僧所居之所,这些僧人是李煜一念之下四处招揽而来,人数众多不曾一一核查。
错就错在他的性子从来都懒得去排查别人的隐晦,到底这世上只有一个李煜,不是谁都如此一身夜雨淡然自若。
飘蓬再捧战报而来,近至佛殿前却见待得通传却见四下已经再无他人,他只得候着,过了许久终于忍不住靠近窗子去略略向内探,没有人,想来已经是后半夜,国主必是去安歇了。飘蓬看着池州败将所上之表犹豫,终于还是决定去寻国主来,这么晚了,国主又一直抱恙在身,若非军情飘蓬本是决计不会前来打扰的。
他也跟了李煜这么久,最清晓国主实在是极累心之人。江南不在他掌握之中却都盛在他心里,这是否也是他一生的错。
飘蓬叹息半晌看看四下,便去寺后禅室寻寻吧。
他本是无心,却写好了自己的结局。
第二百零二章 相见时难(下)
此方赵匡胤听闻潘美担忧之事,笑着取出那方纸来,“渡江如今已不是难事。”
当夜众人聚集帐内一夜无眠,按樊若水所记,若想顺利在最短时日内渡过五万步军只得在江面之上建造浮桥。此举实在是史无前例,宋军此举若能顺利渡江,此仗必将于史册留名。
天亮之时,潘美出现号令全军伐木抢建浮桥用以渡江。
两日之后浮桥建好五万宋军竟然行于浩浩江水之上如履平地,顺利渡过长江天险抵达江南之岸。
五万宋军在潘美带领之下径直向江宁府攻去。
金陵皇宫接到战报之时是在夜晚,小长老代为接下关上佛殿正中之门,李煜按惯例归于禅室,夜晚诸事一律送至禅室随时回禀,小长老本该即刻便去呈上,他却捧着那封加急战报轻轻笑起。
果然,樊若水看着酸腐至极不通世情,但小长老懂得,越是这般顽宁固执之人有了目标全然专心于某事,越可出得奇效,这不便是见了成果?
战报清清楚楚十万火急,写着宋军五万余人一夕渡江,江宁府已成前线。想来这樊若水浮桥渡江的法子也堪称千秋留名了。
小长老跪在金像之前俯身叩拜,“阿弥陀佛。”抬手取过佛龛上一盏长明灯火,将那战报凑近火光。
宋军既然已经过了江,他无所畏惧。
顶上虚假的受戒印记已经掩不住发丝生长,反正李煜眼目根本看不分明,他平日便带上僧帽,国主未曾有异,旁人更不能说些什么。
小长老烧了一纸战报,烧了他的国。
潘美率步骑从江北由浮桥过江,与曹彬会和,合力进逼金陵。李煜不见战报只当天寒水急宋军一时无法会和两岸对峙之势,殊不知适月下旬,宋军一路围至金陵,连克西南之新林寨、白鹭州和新林港口。
赵匡胤于军中遥遥可以望见金陵灯火之时,汴京大内幽邃,紫宸宫中幽暗无光,云阶病仍未好。
近日紫宸宫中换了新进的一些宫人,王继恩尖着声音远远吩咐着,“前些个儿都是怠慢的废物,如今你们可记得好好地伺候皇后,若是再有偷懒的……”噼啪而出的掌嘴声音。凌儿不自觉打了个寒战,这王公公的脾气最近越发不好了,不过是自己前些日子抱怨了两句紫宸宫里落叶都无人打扫,他从谁那听了去便全都换了新人来,唯恐圣上见了怠慢,怪罪下来。奴颜媚骨本是好意也惹人厌烦。
凌儿撇撇嘴端了药来候在门外,远远看着桓芳宫依旧是灯火通明没个停歇,花蕊夫人最喜这样昭彰艳丽之物。
王继恩遥遥躲在阴影之下,眼前便是桓芳宫门口,他见得宫人提起了灯来候着,探身而出再进一步,脚步轻慢躲进杉木之后。不一会儿,花蕊夫人旖旎出来。身后三两侍女都是妃色的衣裳,人人群上金铃,叮当敲在心上,好一番妩媚妖娆。
“皇后,花蕊夫人又来探望,可是不见?”凌儿眼睛瞥着门外,想她总不会有什么好话。
云阶总觉自己不当摆出皇后架子。让人看了觉得正宫严苛善妒可是极不好的。她虽是身上极其不适,仍是支起上身来,“请夫人进来吧。”
凌儿这方挽起了软纱,“凌儿,你先下去。”凌儿只得念着皇后记得服药,便将那碗放在桌上退下。
花蕊夫人妃色衣裙裙摆蜿蜒,亭亭入得内室来,灯影之下芳姿聘婷,开口便是笑得极宽慰,“皇后今日起色好得多了。”
云阶也便笑笑,“快要入冬,这风寒便拖得不好。”
总之都是太空虚无趣,尤其是天气见凉,日头短了这一天好像很容易就过去。花蕊虽不是善人,在这深宫之中久了也渐渐淡了娇宠的性子,何况如今后宫中好像只有皇后的紫宸宫夜里点灯,其他四下俱是幽暗憋得人心里发慌。
她无事过来坐坐,寒暄起来。
也的确,都是些一样命运的人罢了。
淡淡说些话来,见得云阶有些累了,花蕊夫人起身告退,竟是有些可怜起皇后,原本她曾以皇后为敌,却发现其实赵匡胤对她也未曾上心。
这么偌大一个紫宸宫,入了夜来风凉无人看顾,皇后竟然病成了这个样子。想来也是虚空地被人推上龛位供着。
她遥遥首,叹息着回去。
云阶见得花蕊夫人离去,心中苦闷微微咳起来,她看得出花蕊夫人眼底的怜悯,这感觉非常不好。
想她一生也不曾受过这般待遇,如今终于得偿爹娘夙愿贵为皇后,却换得他人如此眼色。
云阶撑在榻上平稳气息,看看入了夜窗子被风吹出缝隙来,只想着唤凌儿来掩好,刚要开口,却看见一双手突然从纱后伸出。
有人进来了。
分明不是凌儿的手。干净的青石地上借着火烛之光凭空多出道窄窄影子,烛光狰狞扭动,带得地上的影子分外可怖。
她阶有些惊讶,“谁?”
这是云阶说的最后一句话。
她挣扎着从榻上起身,看清了来者甚至来不及反应。
烛火突然熄灭。
一声闷哼,眼犹未闭,素色人影悄然倒在地上。
电光火石极短暂的一瞬,甚至她发了几日热连手都抬不起。
忽然想起赵匡胤那一日匆匆而去的背影,竟然是她最后看见的画面。
黑影重新燃起烛光,微微推开窗子拍手,四下宫人绑了凌儿。那人躲在室内不曾露出容貌。凌儿疯了一般地尖叫起来,窗内那人看看周遭,这后宫中不外乎是正宫与桓芳宫尚有人声。
外边凌儿挣扎之音割裂开死寂,眼睛死死盯着那边桓芳宫中灯火依旧。身侧数人制住自己,俱是妃色衣裙金铃摇曳。
窗内之人不出一言,忽地掷出了一物,清冷冷砸在地上,突然发出的声音吓得所有俱是一颤。
四下看清了是把匕首,也便清晓其人吩咐。
这边一人拾起,“按住她,割了舌头,快。”
“是。”
金铃之音顿止。
有人伸出手去摸摸桌上一碗汤药,还热着,缓缓升腾起一室药香。那人端起来噼啪砸在地上,药液汩汩阴湿开去恰是染上了那方粉色衣裙,上等的宫纱极是细软,只一刻便吸足了一片,她还空洞洞地睁着眼睛。
他说等他回来。
碎片塞入她手里,全然便是一副挣扎痉挛而后碎了药碗的模样。
淅淅沥沥暗色的蛊,深到极致便出了荒谬的景象,散成腐烂的花。
以前倒也没觉得,皇后这发生得极好,一双宫靴踏在那瀑样的黑发之上丝毫不做犹豫,悄然离去。
第二日,后宫传出惊天消息,皇后风寒数日高热不散,昨夜于紫宸宫中顿感夜凉,不久肌病中风不治。
王皇后薨。
丞相赵普大惊之余紧急封锁消息,以防宋军征战在外为此分心,何况此刻决不能让圣上知道。
第二百零三章 同君哭寝门(上)
梧桐树枯枝冷叶,幽静深宫,巨大的树影之下因过了季再无枝叶,就显得分外伶仃。窸窣的衣裙款款而来,个个闭紧了自己的嘴巴唯恐动一动就能生出些是非来。
紫宸宫外一切如常,不得教任何人看出,如果此时皇后薨而皇上竟然不在宫中之事散播出去,那么必将又是一场动荡风波。
王继恩跪着扯住赵普的衣襟不住地抹泪,“丞相大人,皇后中风痉挛甚为可怖,紫宸宫众人守了许久还是……”又惊又怕说的赵普都觉凄凉,叫来了一众紫宸宫中的下人一一询问,都是说皇后突发痉挛,等不得御医前来便已经……
“凌儿呢?”赵普突然发现凌儿不在。
王继恩更觉辛酸,“凌儿服侍皇后多年,昨夜见了那等情势承受不得依然是……入了疯魔,丞相还是待她心神稳定后再去探问此事吧……别再惊着了。”
赵普却执意前去。
紫宸宫宫人所居的小院里静的不同往常,所有人都被聚在宫前,此时只有凌儿一个人在内。
赵普入了小院,王继恩看看身后并无旁人跟来,慌忙近了身暗暗低语,“丞相,外面人多,这事可不敢胡说,只是昨日下官赶到紫宸宫时皇后已经不好了,凌儿却是被人……害了。”
赵普一个噤声的动作,命他跟在身后推门进去。凌儿昏死在床上,平日里好好拢起的长发这时零乱成团还沾着血污,她面向床内,一时也看不见表情。
恰好是个再平常不过的清晨,看看时辰,这时候凌儿本该是去服侍皇后梳洗,可是现下所见满室腥味。桌案掀翻在地室内一片狼藉。
被褥上是干了的血。
若死为清吹。
怎么突然就变成这样。
赵普微微唤她不见转醒,只等让王继恩去取了些清水来淋在她额上,王继恩掩着口鼻一脸避嫌,若不是赵普就在一旁等着凌儿转醒,他恐怕绝不会去碰触,这宫里的事有几个分明的,他早看得惯了,只是今日这场面太过于突然,也太……
凌儿手脚忽地抽动,惊得王继恩手下一抖,那湿了的帕子便直直坠下去,她便像是被钉死在那床上般周身抽搐不止。赵普眼见素日里伶牙俐齿,嘴里丝毫不饶人的小丫头突然翻转了身子,直挺挺地僵直在榻上,这边所见恰是取来的那方素白帕子覆在她鼻尖之下,王继恩忍不住惊呼退后两步,频频摇头,许是她惊醒之时蓦然抽动又牵扯了伤处,那帕子上竟然就隐隐地显出了血画的轮廓。
破碎了的樱桃唇色。
赵普也不禁愣在当场,“凌儿!”
榻上狰狞的脸色听了人声立时一变,凌儿散乱着头发拼命地挣起上身来向床内躲,王继恩赶忙护在赵普身前,“丞相,她昨日便是这样,若是离得近了便是要厮打开,好端端的……成了这般样子……丞相,她怕是已然疯了。”
赵普推开他,离得近些,“凌儿?”
那布满红丝的眼瞪得可怖,半晌回过些神来,突然就向着赵普扑过来。
王继恩这时候也顾不得许多,过来拉扯,“丞相小心,这丫头疯了。”却没想到凌儿此时力气大的惊人,一把扯住了赵普的官袍死也不肯松手,王继恩也唯恐丞相大人出了什么岔子,手下也使上了力气,结果凌儿意念之强竟然就径直被带得摔下榻来。连滚带爬形容极其可怖,唇上因为渗出血来还粘连着那白帕,王继恩不由捂上口鼻松了手去,赵普侧目望他,他这见惯了这般景象之人此时竟几欲呕出。
凌儿抱住赵普的腿只是摇头。
“凌儿。”赵普俯下身子拍拍她的肩,“皇后已去,你成了这般模样必有缘由,你昨夜看见了什么?”
他这时怜悯良善都没有用,重要的是如今圣上不在宫中这里的一切都要撑下来才好,所以冷静得带了淡漠,直接探问最要紧之事,“凌儿?”
她连声呜咽一时都无法发出,愈发急出了眼泪。赵普不住地安慰,她疼得手指仍在抽搐,周身抽搐不止竟然起不得身只能在地上爬动,却执意向着门口去。
赵普不知她要如何,心里思量她是否真的已经被吓得疯了,命王继恩拦住门口,凌儿被逼得万般无法猛地扯下那带血的帕子,又牵扯下了血肉,赵普也不由惊了一下,却见她一口血吐在地上,沾着自己的血歪歪歇歇写了两个字。
花蕊。
王继恩低呼出声来,不由自主向着那桓芳宫的方向看过去,又想来不能声张,赶忙噤了声音立在一旁。
血的腥气,门缝之间透进狭窄的一线天光来,横亘于那两个血字之上。
凌儿扬起首来就那么绝望地看着他,眼里都是血。
赵普起身。沉吟半晌,突地转身取过案上惯常备着的茶水倒上一杯,举手泼在地上,那血渍渐渐淡了。
凌儿疯了一把过去厮打他的官炮,王继恩阻住她。
赵普看着她闭上眼睛,长长叹了一声,低俯在王继恩耳畔吩咐,“今日之事全当未曾发生,只称皇后仙逝,凌儿过悲自尽而亡。”
第二百零四章 同君哭寝门(中)
凌儿厮打不停终究脱力再度昏死过去,王继恩想也不想赶忙松开手去唯恐沾上了血污,“王继恩……”赵普看着凌儿的惨状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做了一个杀的手势。“此事看似后宫之争,但如果皇后并非因病而亡,朝中一直隐藏着前朝旧部各方势力必要再度激愤怨恨陛下,此时情况特殊,陛下不在宫中,所以花蕊之事绝不能暴露出去。就算陛下回来也不可言明,全按我的吩咐,皇后病逝,凌儿过悲自尽追随而去。”
他也知道赵匡胤和云阶之事,云阶毕竟是前朝节度使之女,谁能保证现在没有人对王饶当日之事耿耿于怀。何况赵普还有不能说的担忧。
晋王。晋王绝不简单,他数次求见皇后远不和礼数,只不过从来不敢有人多言罢了。如今皇后被害于冷落宫廷之中,这事若是说了出去,晋王或许便要稳不住。
便全当是她病入膏肓药石无用。
赵普亲为暗中打点一切,御医之所也安排妥当。
皇后。
深夜赵普燃香三柱,下臣无能,如今圣上执意出宫实在不能出任何乱子,他长跪不起。
这皇宫大内从来就没有什么阳光下可见的事情,今日一朝成凤俯瞰天下,明日或许便是归于飞灰些许不见。
本就是如此。怪就怪不该嫁与帝王家,一将功成万骨枯,这万骨之中谁又当死谁又是天大的冤屈?本来就无从评判。花蕊死活无所谓,但是皇后的死因却是极不能胡说之事。
仅仅只是一种感觉,小长老只盼这日子过的再快一些。
长明灯火的香油添了数遍,他眼见得宋军一路围进金陵心里终于得了安慰,无论如何这场心神的消耗总是会有一个完结的。
李煜多日不见战报忧心忡忡,自己的眼目却总也恢复不得唯恐影响士气,幽居在这佛寺之中纵使他再静下心神来也是耐不住,这日流珠又送来了增添的衣物,他细细拈来竟都是见了厚重的披风,不由也想起了这时日过去太久,踏出门来看看,流珠一旁小心地搀扶。
入了冬。
江南的冬湿寒入骨,却不见雪。
塞北的雪花,轻轻扬扬,拂衣而落,那是他说的景象,仅仅留存于梦中的画。
时光遍染风华几番,到底还是走到了今天这样的地步。
确实是觉得冷了。他围上素白屏风,其上白线织锦细密繁冗,若不看便只是方惨白,近前才能看出其中玉骨清绝。
流珠有些不解,“国主可是要出寺去?”
“是,去玉霄阁上吧。”
他走得很慢,却似乎别未曾显出任何颓势,原本是碧树凋零几许萧瑟,他因这望不穿反而一直面色温缓,出了寺去李煜长长呼出一口气来,微微带了笑,“憋闷了这些时日出来走走,果真感觉大有不同。”
是个阴沉天气,他却还是那样笑落三月春花,温润得让人心神摇曳,流珠也顿时减了凄怆,分明是重军压境的时日,国主一笑便让她也安稳得多,“国主眼目感觉可好?好在今日层云滚滚,日头不大。”
李煜这才觉出空气之中的阴湿,“原来是个阴天,我倒也是看不得了,这时感觉还好,有些模糊轮廓,不必担心。”
流珠又是沉闷,想想却又安慰自己,他能见得景状轮廓便还不致彻底无救,日后总有法子。
一路之上宫人诚惶诚恐,施礼之时却都带了惊慌,李煜原是淡然依旧不愿让人看出些异状来,待得近了玉霄阁,玉阶之下的宫人却近似有了哭音,他这才觉出不对。
第二百零五章 同君哭寝门(下)
“近日宫中可是出了大事?”
流珠想国主必是心中有数,这么多日子了再提也是徒增担忧坏了今日难得的好精神,立时使了个眼色给两侧宫人,无人说起。
“国主,宫中尚安。”
李煜不再多言,慢慢登阁。这些宫室台阶他自幼便是一一走过的,此时虽然不便却也不至让人觉得怪异,流珠只轻轻地扶着他的臂,到了阁上一方宽广平台,正好能够俯瞰整个金陵,玉霄阁是整座金陵城中至高之所,他若是眼目依旧便能视野开阔,俯瞰江南千里。
这方台子也是当日他登基之时,册封女英之日,万民朝贺的地方。如今,李煜到底还是现了伤感,“只可惜……如今看不清了。”
流珠只是听闻宫外传言,这时突然随他登上了玉霄阁看清金陵周遭之后,她猛然倒抽一口气。
撑着他臂的手不由自主开始颤抖。
李煜空荡荡的眼睛清浅得近乎琥珀颜色,他直直地看着流珠,突然便嗅见四方而来的烽火血腥之气。
会不会是一种错觉,当人失了视觉,日日自我幽闭于同一方空间之下,他会突然开始怀疑自己的各种感官,李煜总觉得有时候是不是都是幻觉。
还是其实如今才是自己的梦。
庄周梦蝶,孰蝶是我,我是孰蝶?一梦至今,蝶我已难分
“流珠,你看见什么?”他突然低了声音,更让流珠起了畏惧,她环顾四周,金陵城外近郊几乎俱是黑烟滚滚,这若非战场已经推移至了金陵城外是决计不会如此的,流珠大惊之下也慌了心神,呆愣在当场发抖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