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从嘉慢慢地走进去,庭院里有些留守的下人日日记得看顾,草木依旧,只是不像旧日里经心,反倒愈发长势迅猛起来,藤蔓缠绕上廊柱,适逢最兴旺的时节。
一岁岁,一年年,枯荣交替,李从嘉指尖轻轻地抚上叶片,看见极具生命力的脉络纵横,他心生艳羡,人对于过度繁盛的事物总容易心生惶恐,开得越浓烈,消亡得越彻底。可是花叶若是败了起码还能等待下一季。
人心若是败了,就真的连些飞灰都不剩下。
落红岂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心花若死,再无些许妄求。
他一个人,一步一步地重新行走于记忆中,反复地寻找旧日里的一切,数年前的年少轻狂,说是要走,便能几卷书一顶蓑笠坦荡荡地出门去,寻了空山日日听鸟鸣,再不愿看见尘世烟火,烦了倦了便撒手不去理会,如今想想竟是一贯习惯了懒散,难怪总传自己不通世事,那一年,山里的李从嘉不管是不是有人捧了真心登门,断了琴弦而去。
再后来,一曲烧槽琵琶惊破霓裳,廊下一顾,竟是自以为寻见了此生终结。
不想谈爱这样的字眼。
时至今日,依旧不愿直面,李从嘉总觉爱与不爱远非些凡夫俗子轻易便能说得出口,他亦不是圣人,也不清楚,究竟怎样算得爱。
她惊动过自己的眼目,是年少时候第一次觉得贪恋的滋味,李从嘉也有过真心实意想要拥有的人。落纱一笑,今日想起来,仍旧感激。
或许如果光年流转,他一生如斯清淡微笑,或许不经意或许认真,总之循着旧日的轨迹活下去,他会最终与她百年好合。
只羡鸳鸯不羡仙,该是多美的生。
命运的转角竟没有丝毫波澜壮阔,只不过就是在普通夜晚,他先行撤离宫中酒宴,慢慢走,慢慢望,谁也不知道究竟是为了什么,撞入了旁人的轨迹。
那个人,如若不是刚刚好,今生今世都注定不曾能够有所交集。
刚刚好,他掐住他的颈,刚刚好,李从嘉不能见得有人死在自己眼前。

他脚步停在偏远门口,依旧是刚刚好,赵匡胤把一切都推回远点。手腕筋骨开始隐隐地疼,重创之后一时麻痹如今却开始发作。
李从嘉轻轻晃动手臂,并没有大碍,仍是需要感激么?他盛怒之下,也还是记得不愿伤了他。
或许这样更残忍。
李从嘉像是迈过自己一生,重新走进偏苑。风声渐歇,远无了那一日闲花落地的旖旎风情。
桃树也过季而去,桃花苦,人更苦。
他轻轻推开他居住过的地方,小小一方木门却需要用尽气力,室内玄色的纱幔依旧,八仙桌上竟还有一半未曾燃尽的红烛,他走之后便无人再点起。李从嘉指尖轻蹭桌面没有尘土,看来下人们还算尽心。
明明是天光正好,他却执意地点起那支火烛,透过光影看过去整个内室瞬间飘忽起来。还能听见当日的字句,分明是一剑狠狠砍在他臂上,那一日醉不成欢惨将别,谁也顾不及一床的鲜血,分不清究竟是源自谁的身上落下,只能彼此折磨般地互相探求,不是侵扰不是无奈。只是情不自禁。固执地觉得一切不能只有自己来承受,可惜再挣扎再留恋也都过去了。
唯独还剩下这最后的半支火烛与赵匡胤有关。
李从嘉愣愣地看那火苗晃动,他不许别人跟进来,四下没有人声,天地之间只剩他一人。

不如就彻底风过无影,什么都不要留下。
李从嘉顺势从案旁的木椅上起身,最后深深望一眼那玄纱背后,抬手将烛台掷去,火苗蓦然舔上纱幔,轰然起火。
李从嘉轻轻笑起来,从容地出门去,甚至回过身去将门掩好。走到外面见了侍从,“回去吧,无事了。”
一行人便出了旧府。
途经小巷拐入御街大路,
“都过去了么?”轻轻地喃,无人做解。
身后烈火不尽,暗红色的天空下清清淡淡一抹澄澈碧色,李从嘉远离一切。巷子尽头那株长势歪斜的树,经久未曾有人照料,肆意生长得歪斜,李从嘉回首最后看一眼,不知道它是否还记得。
或许最后,只有它才能证明些什么。

进了东宫依旧沉默不语。
娥皇迎出来,远远见得他碧色衣裳,突然就明白了些什么,说不出也不能问。她见得随行之人俱是惊恐万分,李从嘉看她出来,停在前面。
娥皇上下看他,突然问,“今日不着官服?”她虽未曾出去亦听闻得不少,花行街起火却又不敢声张,纵火之人恐怕便是北朝之人,今日若是当真着急也该是去政事,他清清淡淡地披着碧色衣裳就能去见的人,是谁?
何况一直都传闻,吴王此番态度极其倨傲怠慢,朝中上下怨声载道。
他有恃无恐。
娥皇应该问他外面如何,问他因何起了火。话到了嘴边还是觉得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
他去见了谁?
李从嘉同样望她心里瞬时千万个念头,手在袖间紧紧握着小小一方乐谱。见得她问却摇头,半晌看娥皇的眼睛,他满满遗憾。
“娥皇,下次煎药,记得别用琉璃碗,易凉。”
娥皇愣住,不解地开口,“凉?”
“药凉了…便更苦了….”他转身往书房走,不肯再多说些什么。

他想她放了些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她不信他。
她想他穿了些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在骗她。
总之他仍旧笑着侧身而去,极是有趣般地想起那碗药,果真是她端来的,若是流珠或是下人,必不会惯常的奢华性子用个精巧绝伦的琉璃碗。
何苦呢,你说便好了。
李从嘉颓坐在书房之中,将那谱子扔在岸上,想完又觉得自己真可笑,她就算是说了自己也要出去,凤凰台的例子在先。
所以谁也别去怪罪谁。

撑在案上想那火光。
全都烧尽了,什么都不剩,回到宫里四下安静,李从嘉开始觉得腕子顿挫之后的痛。
他翻过手来细细察看,翻开些皮肉,还不至于有其他伤损。桌子上陈年的残谱依旧还有长时间后卷曲的形状,恰能围成一个环,死死地扣住三个人。
赵匡胤,还不如杀了我。
叹流年忆流年,皓雪霜华不堪问苍天。千载太虚无非梦,叹尽河山终究也不过是一曲无声。
得了这谱子又还能如何呢?

佛语云,有漏皆苦。我道是,蛱蝶成对,我道是,燕子双飞,观花魂鹤影轻舞,总叫凡心慕。

翻天覆地之后,北国风云依旧。
午后忽如其来天色阴沉下来,赵光义于佛堂之中见得像是要下雨,起身出来便准备关上门回去,推开门却见得石阶上坐着一个人。
“云阶?”
她安静地坐在门前却一声不出,赵匡胤算算时辰,自己进来少说也有两个时辰了,她是什么时候来的却完全不知,赵光义走过去坐在她身侧,看云阶脸色倒也没什么异样,放下心来,“今日无事?”
她点头,微微笑起来,“在秋阁里也是闲坐,本想来看看大人,却见得进了佛堂,又不好讨扰。”
“这又何妨,我也不过是习惯而已,坐了很久么?”
云阶摇头,“也是刚刚过来。”

 

 

第一百二十七章 江南江北送君归

她点头,微微笑起来,“在秋阁里也是闲坐,本想来看看大人,却见得进了佛堂,又不好讨扰。”
“这又何妨,我也不过是习惯而已,坐了很久么?”
云阶摇头,“也是刚刚过来。”
赵光义突然离近些端详,突地笑出来,“眼睛分明是肿了…….”许是她自己觉得不雅,用些淡粉细细遮了,若不是细看确是看不出来,“夫人又责难你了?”
“无非仍是旧话,也谈不上责难。”云阶有些不好意思。
赵光义颔首,“她无非是不愿看你受苦。这也是人之常情。”
云阶觉得心里的话能够让人懂得确是件幸事,每次过来坐坐便能觉得安然许多,她目光停在那镯子上,“你大哥很在乎你。”
赵光义却突然侧过脸去,“在乎?”
云阶刚想说赵匡胤数年以来一直都不肯放弃搜寻关于他下落的信息,却突然发现了些什么,她心里疑惑不由伸出手去,刚要触及那镯子又发现自己过于失礼,急忙地收手,赵光义只当她好奇,也便伸过去,“无妨,你想看?”
云阶语塞,不经意地瞥见那镯子上的花纹有些异样。

树影微动,云阶奇怪地看那镯子,“这纹路……”
赵光义手里原本捏着几只奇异草茎,这时无聊地摆弄着,听得她说镯子便顺势看去,并没看出什么异常来,“幼时胡闹罢了,也忘了上面雕的是什么,或许是……”他仔细看看,“简单的竹纹吧。”话刚说完却也愣住,手里的镯子恰好转到刚刚对于云阶那一面,木头上原本好好地纹路突地缺了一块,像是被什么削去了一丝,竹茎中部便无端地空缺了小小一笔。
他是真的不曾注意,两只镯子原本是一样的纹路,有同样是十几年钱的旧物,带着经年沉淀下来的暗哑色泽,若不是刚好的角度,上面遍布着细密的雕纹哪里看得出来。
赵光义眼光一动,他看云阶有话想问又不开口,便知恐怕出了纰漏,故意自然地放下袖子,“十几年了,我自己都忘记当日大哥如何教导,再让我重再雕一次恐怕便全忘记了。”说完低头笑起来,重又看她,“我大哥以前常拿这个哄我。”
云阶想也不想,她不曾觉得此事有什么不妥,“这镯子可是他那一只?”
赵光义沉默,半晌问它,“你看得出分别?”
云阶有些抱歉的神色,“我…….那竹纹是我早年有次不慎刮掉的,那年我闹着让他教我剑,可是爹爹不许何况他也不愿,我当日拿着剑胡乱地生气,不小心就划了他的镯子,你大哥当时生了很大的气。”
赵光义有些不安,仔细想来又觉得此事纵使让她知道也无妨,面色极是平常,“我与大哥互换,这本是为了助它。”他的那只镯子里后来被自己暗中改造,挖空了内里,藏入了极珍贵的物品,却没想到赵匡胤得了珍宝随意送人,那便已经是后话了。
云阶颔首,“你们的事情云阶也不懂,不过是好奇罢了,大人别放在心上。”
赵光义觉得四下起了风,天色阴沉,看她穿得一件纱衣略显单薄,不放心地开口,“佛堂僻静,别受了凉,不如回去吧?”
云阶却摇头,“回去凌儿愤愤不平,娘又还是执意催我应下婚事,云阶一时不得安静,倒不如在这里坐坐。”
“北风干燥,如此时节若在南国,风中亦有花香水气。”不自觉地还是想起金陵的夏,终究算得故乡,纵使他再也回不去。
江南永远会是一种解不开的情结。
云阶很是感兴趣,“几次想要渡江爹爹都不准,云阶早闻江南风光,却一直不曾得见。”风声渐大,云阶发丝轻扬,她伸手去理顺放至而后,带些艳羡的侧脸有女子的温婉美好,赵光义愣愣望她,心下叹息。“若是有幸重游江南,云阶可愿同行?”他本是相知而后并无刻意地随口询问,话说到一半却认了真。
云阶转过脸看他,眼前的男子轮廓明晰却不似赵匡胤一般气势外显,他身上有极矛盾的特质,幽静而坚韧,却不失危险性。
赵光义不是他大哥一般挥刀断水的气魄,他的危险全都在眼角眉梢,口中念着佛经却能让人再也望不穿彼岸。
云阶说不出来的感觉,只是瞬间看他的眼睛格外用心,也便得了极大的宽慰,她点点头,如他一般认真,便像是执迷不悟的同路人,因为彼此都不知方向,所以格外珍惜唯一的光。“好。”
相视而笑。赵匡胤突然想起自己手中的草茎,急急地放入怀中恐它沾了雨水。
天边雷声滚滚,极远之处的云雨呼啸而来,异常迅猛的转变毫无转圜的余地,赵光义刚伸出手去,便觉得落了雨点,“北方天气当真易变,这雨竟来不得丝毫延缓。”
云阶起身拂去衣裙上的清尘,仍是很爱惜自己的女子,看见裙边微微地打结,俯下身子细细整理好,赵光义不动,只看她。“如此,我也能放心,别再做傻事了。”她还顾惜件裙子,一时也不会真的下定决心。
两人谁也未曾注意,赵光义说自己也能放心,而不是大哥也能放心。原来这么多年过去,他也还曾记得真心关切另一个人的感觉。只不过连赵光义自己都不曾发觉。

不过是转身的光景,雨竟已经倾泻而下。噼啪打在石阶之上瞬间洇湿一片,云阶素白的衣裳拖在地上很快见了污渍,赵光义不忍,伸手去扶她,“快些下来,雨大了。”云阶望望天色,劈空一道闪电映出荒白庭院,抿着唇慢慢从阶上下来,赵光义刚想说先送她回秋阁去,云阶却先担心起来,幽幽地叹息一句,让赵光义也不知还能说些什么,“也不知此时他在何处……他一向不在乎天气,暴雨也是不管不顾…….”
一阵巨大的响雷,云阶终究有些惧意,不由手抖微微掩耳,巨大的轰鸣之音像是随时要劈在顶上,赵光义见她害怕,不由得声音也软下来,“无事,我们快些回去,别走树下。”她不由自主向自己这方挪过来,找广义以手遮于她面上,云阶微微有所触动,“若是他,必不会想到这些。”赵光义遗憾,“可是我也不会值得你在他人面前反复提起。”
唯有雨声,云阶看他,“回去吧。”

惟有相思似春色,江南江北送君归。
入夜,赵匡胤终于踏上北岸土地,不是不遗憾的,却于事无补。
一把火,一支箭,是不是记忆就能全然抹得干净,可他只觉得那把火直烧尽心里去,竟然起了疯狂的念头。
不惜一切代价,我要看你一无所有,那样的李从嘉能不能留得住?

岸边远远见得一间小小茅屋,昏暗光线从中透出,太傅震怒,一行人黯然无声许久,此番下了船,赵匡胤长叹一声,环顾四下,渡口夜晚人声渐远,唯有一人远远地在浅滩处提灯查看些什么,护卫本是过去驱逐,又被赵匡胤挥手制止,也不是什么大事,不至惊扰百姓。看那人身形竟不知自己身份,无所顾忌地在一旁细忙碌。

 

 

第一百二十八章 渊假叹己非

“去时匆忙不曾注意,何曾江边结庐有人居住?”纵是渔户亦居于庐州近郊,路途不远,不会有人深夜独自留在江边,孤冷阴暗,夜晚也不便行舟。正想着,那人像是看见了什么要紧的东西,急匆匆地提着灯往茅屋里奔去,还未曾跑出多远,便被侍卫拦下,大声呵斥。
灰布袍子骤然停下,转身看向赵匡胤这边,见得个个气宇不凡,便要施礼,如此清寒的境况竟还是展扇而待,一贯的南人风范,赵匡胤不由得想起了另一个人,心下黯然。半晌忍不住吐出一句迂腐,却分明带些情绪。身后的一行人哄然笑起来,夜路遇上了傻子,一个人在这江边忙碌也不知做些什么。一旁有人忍不住过去逗他,“点检太傅在此!一介布衣还不跪拜!”
阿水明显愣了一下,他便是近来声名鹊起的赵匡胤?昨日他选了江边住下的时候便听白日里的商贩聊起,此人可是当得上功高盖主。阿水忽地又想起自己方才记在船上的数字,唯恐就要忘了,哪里还管什么太傅,微微躬身便急于回去。
赵匡胤见他举动着实奇怪,一时起了意,“夜深风急,你独居于此所为何事?”阿水连连摆手,口里默默地念着那些数字,只想着快些记下来才安心。
身后众人近日接连际遇不公,如今连个小小布衣都敢挥手而去,立时便隐忍不得想要上前拿下阿水,“别是什么南边的奸细混进来,夜黑风高偷偷摸摸…..”
赵匡胤却笑起来,“那倒也真是有趣了,找一个如此痴傻的人来做什么?”他大步上前,向着阿水那间胡乱堆砌成的茅屋走过去。
门口放着数卷粗硬的麻绳,凑近些还能嗅见江水腥咸,赵匡胤伸手使力,见它们缠于木卷上并没有另外的异常之处,一时更是古怪,寻见低矮的门檐就欲进去,不期然就与拿着毛笔跑出来的阿水撞个满怀,阿水惊得连连后退,“你……”
赵匡胤冲他一个噤声的动作,“你一个人夜深却不入城躲在这里做什么?”
阿水回首看看枯木削成的桌案,“我明日早起仍要渡江去采石矶,进了城怎么能行?”赵匡胤忽地拔剑,“你往返南北?”阿水却并不害怕,“不躬身测算怎知江宽几何?”这一句话到让赵匡胤愣住,上下打量他,“你……”
阿水摇头叹气,他眼望赵匡胤身后一江滔天,“不外乎因为长江横绝,故此江南江北才有天然分界,我前日来时突然起意…….”他重新直视赵匡胤,竟毫无些谦卑之意,“如若有一日百万军事渡江如履平地,那这天下版图是否便能重新书写?”
赵匡胤一惊,蓦然刀剑入鞘,刚欲说些什么却听见屋外杂乱的马蹄之声由远极近,而后忽地便是四下哗然。
数人慌乱地向茅屋走来,惊慌地叫嚷。

出了什么事情?
他急着出去,就见汴京加急密报而来,竟闻皇上伤重卧榻数日,暗中急诏其归返。
“圣上伤势如何?”赵匡胤皱眉站于风中,来人单膝跪地顾其左右许久不曾作答,一时赵匡胤心中有数,翻身上马急命所有随行之人连夜赶回汴京。
马蹄飞扬,忽地瞥见那间茅草屋,门前孤灯摇曳,赵匡胤原本堪堪行过,突然勒马而返,冲那在风中摇摆的木门大声喊话,“阁下无论如何切勿放弃,赵某他日定当全力相助。”

茅草铺架的破屋四下漏风,江边风急,甚至那顶上的几许细瘦木梁摇摇欲坠,阿水却连望也不望一眼,悠然自得坐在屋内他唯一能坐的石块之上看自己一卷羊皮图样,上面密密地字迹,仍有些图画,他一一地反复斟酌再三,炭笔勾勒,忽闻屋外噪杂,方才那剑眉之人对自己放出话来。阿水不做任何回应,反复地思量着几个徘徊不去的数字,伸手理好铺散开去纸笔,微微一笑,探身骤然吹熄了烛火。
狂乱的马蹄声立时向着庐州城的方向而去。
一切暗涌而后,天地无声。

李从嘉强撑一日精神耗尽,重又伏在书案上昏昏沉沉陷入梦境,烧退了,心里却似万丈深渊。临渊照水,却看不见自己的倒影。
该愁渊假,抑或叹己非?
孰是孰非都是荒诞戏子伶人一曲就能唱罢的,笑得出了眼泪也要故作姿态强撑下去,人世不难懂,人心才不可估量。
有限之身,不过多大的年纪便要开始搜寻记忆,为什么李从嘉真心实意想要留住的人是只能活于梦里?
流风响泉,清欢沁骨,花行笙鼎,凤凰霓裳。
原来所有的都说尽了,也不过是十六字足矣。

李从嘉以为这东宫必不会是自己再能住得下去的,倒也遂了自己的心意,赵匡胤盛怒之下归返必不会再顾些什么其他。
父皇不会忍心真的责难自己受些重责,却也不能在众人眼下执意而为了。李从嘉无德无能,更不想要个黄金的笼子。
他进宫请罪,面上故作沉默,心下暗自觉得能够长长松一口气。谁知未央殿外公公笑得格外的谄媚,直直地看着李从嘉眼里都是话,半晌只说是天大的喜事,催促王爷快些进去。
父皇仍旧披着长衫执杯饮于榻前,见了李从嘉面露宽慰,开口便赞他当真是不负众望,顺利让上朝应下此事。
李从嘉顿感意外,若以赵匡胤一贯的性子,他必不会如此。
父皇说些什么而后完全记不清,李从嘉站在那里只是想他,想他火烧笙鼎楼,是真的气极,想他执意应下此事,从此更要将自己推上回不了头的路途,更是狠下了心。
赵匡胤明知他不愿,却一次又一次非要用这山河锦绣困住他才能罢休,如此才能算得惩罚么。

吴王从嘉于国有功,德行忠孝深肖朕躬,可以承宗庙,翌日下诏正式册封为东宫太子。这本也没什么意外。大殿正中李从嘉跪地接旨,竟是些许感慨也无。他该说些什么呢,面对无数恍惚面容或喜或悲竟全然不能触动自己分毫。
很长的杏黄袍子空空架在肩上,出了正殿满目河山秀丽如昨,曾经有人心心念念为了这一双天生的异像就不惜毁了流风响泉的情谊,李从嘉突然感觉虚无。
举头三尺,你看不看得见,如果早些放手,我不至如今蹉跎,你或许亦能得偿所愿。如果再早一些,或者再晚一些,你,我,他,都全然要比今日快乐。

太子御辇荣耀归途,花行街的事情全然被人压了下去,无人再过多的深究,更不敢有什么异议,熙熙攘攘,原址之处被正有人清扫废墟。
他不想再多看一眼,没有任何意义。
手腕之上的伤痕被仔细地包起来隐于长袖之中,不过是根木刺,深深地刺进了骨血里。李从嘉覆手按压,依旧是疼得厉害。

那一曲霓裳羽衣舞被自己早晨轻轻放在枕边,想必娥皇应该看见,李从嘉受封而返,东宫之中却不见些许的喜庆欢笑。
推开门去,见她安静地独待于寝宫之中一如往日,李从嘉但觉心中微微升起些眷恋,从今以后,我们便需直面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