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回哭笑不得:“朕是男儿,如何能用你们姑娘家的东西,没得叫人笑话。”
嘴上这么说着,他却没有躲,垂眼看着唐宛宛把他两手手心手背都涂了个仔细,边边角角都没落下。
晏回抬起手闻了闻,一股子甜香味扑鼻,放下手无奈笑道:“赶紧走吧,再晚就要误了时辰。”
两人携手出了殿门,又乘辇去了慈宁宫。时下后宫无主,该由太后领着宫妃去祭天。
慈宁宫前已经候了许多车马,六位嫔妃一人一驾,宫人数十,看起来已经蔚为壮观。晏回却知道还不止如此,等到了宫门口朝臣与命妇的车马一加,宫中得脸的女官与公公也会挤在几辆马车上,阵仗就更大了。
见陛下下了车,众嫔妃都迎了上来,各个风姿绰约,好像提前打过招呼似的,没一人的衣裳与别人撞了颜色,站在那儿跟寒冬里的六朵花似的。纵是唐宛宛都有些移不开眼,当真是赏心悦目。
晏回却是皱眉,问她们:“朕不是叫宫人叮嘱过你们京郊寒风烈烈,需得穿得厚实些?”
众人看了看他身上厚实的大氅,再看看唐宛宛几乎裹成了个棉团,脚上蹬着高底的鹿皮靴,厚实的兔绒领再那么一立,连脖子都快找不到了。
冯美人忙说:“谢陛下体恤,嫔妾不怕冷。”话落还美美地笑了下,她只披着一件梅花素锦披风,就那么薄薄一层,再好看的笑顶在这张被冻得白惨惨的小脸上都失了几分味道。
晏回瞥她一眼,淡声道:“你不是素有心疾?自己掂量吧。”
冯美人犹犹豫豫好一会儿,一来这是陛下难得的关心,二来也确实是冷,只好低声吩咐丫鬟跑回宫去取披风了。
侯美人、赵美人见状,也忙叫丫鬟回去取了。德妃和钟昭仪向来庄重,祭祀的大事自然不会有丁点不妥当,生怕损了尊严;关婕妤穿得也单薄,却是因为会些粗浅的运气法门,刚入冬的天气还冷不到她。
这一去一回又过去一刻钟,连太后出来都等了一会儿,去取披风的丫鬟才赶回来,各个跑出了一身汗。
太后坐在马车中瞧着,摇头轻叹:“都是些不听话的。”
而眼前穿了好几件、快能与她相比的唐宛宛,红扑扑的小脸看着就讨喜。太后笑眯眯道:“还是宛宛最乖。”
太后平素起得也晚,今日天还没亮就起来了,也没来得及用早膳。她指指桌上的食盒,“这是御膳房鼓捣出来的五福蒸饺,宛宛快尝尝。”
“恩,母后也吃。”
除了这五福蒸饺,另有两碗颜色漂亮的黄米饭作早膳,量不多,盛在一只手掌大小的青花碗中。黄澄澄热腾腾的,一口咽下去连胃都熨暖了。
东边天空上将将升起一抹红晕来,天还有些灰蒙蒙的。朝臣都候在东华门前,以四品为界,四品以上乘车,四品以下骑马,也有那些武将性子拗,照旧骑在高头大马上,披风在寒风中猎猎作响。
用过早膳,太后还不忘给唐宛宛讲这祀典上需要注意的事,“宛宛你是头回来,这祀典可万万不能马虎。到时候会有女官领着,母后怎么做,你有样学样就是了,记得认真听女官说话,万万不能打岔。路上也不能再喝水了,省得到时候不方便。”
“记住了。”唐宛宛连连点头。
祭祀之事非同小可,多少双眼睛看着,晏回不敢带着唐宛宛同上御辇。太后却没这个顾忌,路上无事可做,自然要找个能逗趣的跟自己唠嗑,就把唐宛宛唤到了自己的车上。
京郊离得并不远,行了半个时辰之后就能看到一片四方形的敞地,四边上都列着军阵,粗略一看约莫有上千兵士,俱是甲胄加身,叫人看着就觉得冷。再后头,才是京郊各村镇有幸能来观礼的平民。
这就是行祭天礼的地方,更深处有一所行宫,是专门为了帝王来祭祀时歇脚用的。
两位小宫女上了车,跪着给太后和唐宛宛整理好衣角,保准上头没一处褶皱了,这才扶着人下去。
众命妇都跟着导引女官往前行。祭天坛下的白玉阶只有九阶,台阶还都十分浅,寓意天子在上天面前也得毕恭毕敬,不能自大。
唐宛宛还以为会有许多复杂的礼节,丁点不敢走神,仔细看着太后的每一个动作。却见太后只是引着嫔妃和命妇跪下磕了三个头,这便起身往后头的行宫去了。
她一时还有些摸不着头脑,难不成这就算完了?
直到行在后头的命妇走过祭天坛,肃穆的钟磬声这才响起。唐宛宛想了想自家祭祠堂的规矩,顿时明白了,原来女子只是来走个过场的,真正的祭天还得是陛下和朝臣来。
行宫之内处处朴素,只有殿首立着一尊金身神像,远比不上宫中奢华;却并不简陋,连摆在案上的几样小小的礼器都透着一股庄严肃穆的气息,就静静摆在那儿,都能将人心中好奇的念头通通镇下去。
太后被女官请去偏殿了,不知要行什么礼。剩下的妃嫔与命妇都被留在这间殿里,按身份从前往后排成排。
所有的女官都退了出去,只剩这么一群人干坐在这里,不知道该做什么。
唐宛宛和德妃坐在最前头,她实在无聊,偏头往德妃的方向瞧了一眼。
德妃察觉到她的视线,面无表情地回视过来,对上唐宛宛笑眯眯的表情,德妃顿了一瞬,又面无表情地扭正了头,压根没搭理她。
唐宛宛无奈,只能低着头玩小手绢。正当此时,却忽然感觉有人拍了拍她的背。
唐宛宛飞快地扭回头去,先是往殿内扫视一圈,没看到女官;又瞅了瞅殿门的方向,也没看到有任何人;这才稍稍弯下腰,坐低身子看向来人,有身后一排嫔妃挡着,后头坐着的命妇是看不到她的。
她这上课说小话的功力在何家学馆练了很多年,十分得娴熟,直把身后坐着的冯美人看呆了,好半天才记起自己要说什么。
冯美人把她上上下下一打量,声音低得几乎是气音:“这年纪轻就是好,贤妃姐姐即便穿得这般臃肿也能明艳照人,若是换个旁的姑娘像您这样穿,怕是难看得不行。”
她脸上笑得和煦,话里的味道却有些古怪,好像有些嫌弃,又有些酸溜溜的味道。唐宛宛没能辨明白其中深意,只好笑着点头,也小声说:“我怕冷。”
“贤妃姐姐今日怎么穿了一件兔毛披风?”同坐在她身后的赵美人也问了一句,又说:“兔毛价贱,又容易打结,不如白狐毛银鼠毛的好。”
唐宛宛眨眨眼,轻轻“哦”了一声表示听懂了。
冯美人只顾着说话了,手中捧着的暖手炉没拿稳,不知怎的炉盖从绸套中滚了出来,里头的碎炭带着火星滚到了她手上。冯美人当下一声尖叫,慌里慌张地丢掉了手炉。
这一丢更是坏事,赵美人也“啊——”地尖声叫了出来,原来那燃着火星的烧炭蹦到了赵美人的裙角,烧着了一小块。
后头的命妇哗然大惊,却还记得女官吩咐过不能大声喧哗,都伸长脖子探着头瞧热闹。
火都烧到了身上,赵美人吓得魂不守舍,手忙脚乱起了身却不知该做什么,只顾着尖叫了。
“喊什么喊!”唐宛宛低斥一声,她离得最近,都不用起身,抬脚就把那碎炭踩灭了。
好在此时离出宫已经快两个时辰了,炉子里的炭火燃得只剩了一些碎星子,一踩再一蹍就灭了。只是在赵美人的裙摆上留下了一个大洞,还有一个泥脚印。
赵美人没先跟她道谢,反倒扭头冲着冯美人怒斥道:“冯韶音!你定是故意的!你是不是瞧我今日的裙子好看,故意毁了的?”
冯美人的手也被炭火燎了一下,疼得钻心,闻言忙说:“我怎么会有那般龌龊心思?就是不小心的,我自己还被烫了手呢。”
这边正乱作一团,唐宛宛一转眼,却见前头站着几位仪容肃重的女官,各个穿着一件单薄的曳地白裘,脚上的靴子也是白色的,只有发上别着一根鸡血石簪子。几人不光衣着相同,妆容也别无二致,一眼看上去竟瞧不出几人的区别来。
这几位女官竟是从前边的静室走过来的,此时看着这场闹剧,各个眼里如淬了寒冬腊月的冰雪似的,叫人透心凉。
唐宛宛心里一咯噔,怕是刚才的事都被她们看了个正着。
为首那位女官最是年长,眸光凌厉地盯着冯美人:“都住口!祀天十二忌讳可都忘了?六忌闲谈外事,十忌刀勺声响,还不跪下请罪?”
冯美人和赵美人这才看见来人,当下脸色骤变,自知闯了大祸,不敢辩白,忙跪下说:“嫔妾知罪。”
众人悚然一惊,都不敢作声了。
这几位女官并非是从宫中跟出来的,也并非像荷赜那般伺候贵人的。她们没有品级没有官职,却没人敢小觑半分。
这些女官名为“天仪官”,平时负责导引天子朝臣与命妇觐见天神。她们自童贞之年入太庙,脱下这身衣裳前不得婚嫁,一生奉与天神地祗,算得上是天神的近侍。
别说是几位美人了,纵是晏回行为不妥,她们也会毫不留情地训斥。
唐宛宛算是被连带了,正要跪下的当口,却听那女官淡声道:“这位娘娘不必跪,您救人心切,情有可原。”
唐宛宛慢慢把心揣回了肚子里,软着腿走回原位坐下了。
殿中一片静寂,再没人敢作声了。几扇小窗下虽燃了炉火,却因为怕烟熏火燎地熏着了室内的神像,炉子并不暖和,也暖不热地上的金砖,跪下去冷得人直哆嗦。
这一跪就跪了大半个时辰,没人喊她们起来,俩人也不敢起来,从脚尖到腿窝处都没了知觉。冯美人咬着下唇暗暗叫苦,这回怕是要冻伤膝盖了。
等到外头的钟磬声终于停了,两人知道祀典已经结束,总算松了一口气,几乎要软在地上,被两个嬷嬷扶着都站不起来。可几位女官就在一旁冷眼看着,不能丢了仪态,只能硬咬着牙站起来,慢腾腾地一步步挪出去。
先前那位女官就站在殿门口,将过往的命妇逐一审视,不知是在看什么。
唐宛宛还是头回见这般威严的人,与她相比,常常无甚表情的陛下都算的上是慈眉善目了。方才她又是侥幸逃过一劫,心里仍有些打鼓,没敢对上那女官的视线,只目不斜视往前走。
那女官却出声说:“方才惊扰,娘娘莫怪。”
唐宛宛一怔之后才意识到这是在跟自己说话,忙说:“女官职责所在。”
那女官嘴角牵出一丝细微的弧度,得十分仔细地看才能辨认出这是一个笑,她淡声说:“娘娘心有善念,神明自会看在眼中。”
唐宛宛心里又是一咯噔,寻思着今日自己并不算特别诚心啊,先是坐着走神,后来又跟人说小话…哪怕是刚才冯赵美人被罚跪的那半个时辰,她还想着今天早上的五福饺挺好吃的。
要是这也被神明看在眼中,那可不太妙啊…
于是她冲着女官心虚地笑了笑,快步走了出去。
祀典结束之后,一行人便回了京,三百仪卫开路,护着御辇及后头娘娘们的銮驾往宫内行。却没多少人注意到队尾跟着的一辆黑漆漆的马车。
这车跟着卤簿仪仗行到城北时转了个向,转进了另一条路。唐宛宛透过窗缝上往外看,越看这条路越熟悉,好奇问:“陛下,咱们怎么来了何府?”
晏回双手交错摩挲着,总觉得早上雪花膏滑腻温香的感觉仍在,以至于上午他捧那礼器的时候都多用了两分力,生怕从手中滑出去。
听到唐宛宛这么问,他答:“要去探望何老头,还有近五年致仕的几位老臣。”
这也是大盛传了二百年的规矩了。立冬节便是冬日伊始,天子在天刚寒的日子里体恤旧臣,正如冬天里的一股暖流似的,也算是攻心之上策。
唐宛宛静了一会儿,忽然开口问:“我听太后说,今天祀典上陛下也要跪着?”
晏回颇有些不解:“这是问苗,向上天请示来年的收成如何,自然是要跪的。”
唐宛宛小脸一皱,伸出手摸了摸他的膝盖,莫名其妙感慨了一句:“还好我没去。”
“怎么这样说?”
“舍不得看陛下跪呀。”唐宛宛声音闷闷地说:“就跟看见我爹娘给陛下下跪一样,看着就难受。”
每年祀典有好几个,大年初一祭太庙,二月亲耕,年尾问冬,需要他跪的时候还不少。再有前些年久州地动,伤亡者数百,晏回还得下罪己诏,那回在祖宗排位前跪了三日呢。
他从小到大听过无数人跟他说祀典必须庄重,不敢行差踏错半步。却还是头回听人这样说话,头回有人说:看见他跪天神地祗,会觉得心疼。
心中滋味实在难言,晏回箍着她的腰把人抱坐在自己腿上,紧紧锁住她的眼睛,低声说:“宛宛再说一遍。”
唐宛宛一脸懵,不知他怎么忽然就来了兴致,她说的本是十分正经的一句话,被他这样一问反倒脸红了,呐呐重复:“舍不得看陛下跪呀,跪天地都不行…”
晏回几声低笑溢出喉,听得心满意足。
一室温馨被车窗外“笃笃”的轻叩声打破,暗卫低声道:“爷,何府到了。”
晏回掀开厚实的棉帘往外瞧了一眼,率先下了车,回身把唐宛宛扶了下来,握上她的手时还不由皱了下眉:“怎的这么凉?”
“手炉落在先前的马车上了。”唐宛宛说。
“穿得这么厚实,竟还能手凉。”晏回把她右手放在自己掌心暖着,笑着摇了摇头:“当真是个吃不得苦的。”
冷风一吹,唐宛宛缩了缩脖子,把兔毛领子立得更高了一些,闻言也不反驳这话,只笑眯眯地拿小凉手往他袖口深处钻,又被晏回捉回了手,斥了一声“不规矩”。
正是冬日,何府大门紧闭,暗卫上前以剑鞘叩了叩门上的金钉,等着门卫来开门。
晏回常来何家,却一般是微服出宫的,为了避人耳目,每回都走何府的侧门。以至于他这难得走一回正门,开门的小厮都没能认出他来。
“唐姑娘?”那小厮把来人一扫,扭头冲着外院的仆妇喊:“进去通传一声,唐家小姐和少爷来啦!”
晏回:“…”
唐宛宛没良心地哈哈笑:“你认错啦,是唐家的小姐和姑爷上门啦!”
小厮迷瞪了好一会儿才想起“唐家姑爷”是哪位,猛地变了脸色,噗通跪下请罪:“小的是新来的,陛下莫怪,陛下莫怪。”
晏回摆摆手,牵着唐宛宛往正院行去了。
这半下午的,过了午膳的点,又不到晚膳的时辰,何太傅却早早饿了,明显是中午在那祀典上没吃饱。晏回和唐宛宛到的时候,何太傅正在吃饺子,一盘热气腾腾的饺子、一碟闻着就酸的老陈醋,再加上一碟小菜就是全部了,一看就是个地地道道的清官。
“陛下怎么来啦?可要尝尝我家孙女们包出的饺子?”
晏回笑说:“自然是要尝尝的。”
何太傅是个实在人,对陛下也一视同仁,照旧让厨房上两盘饺子两碟醋,也不顾跟陛下寒暄,只管自己一口一个地吃,明显是饿得狠了。
饺子是现成的,可晏回来之前也没打声招呼,小厨房此时再炒菜已经来不及,只好端了几碟凉菜上来。
唐宛宛一瞧,花生米、腌萝卜、猪头肉,她忙低下头忍笑,心说何太傅当真是清官中的佼佼者。
何家没有分家,孙辈的姑娘算上嫡庶得有十几位,姐妹们关系又好,都能玩到一块去。她们听说立冬要包饺子,去厨房祸祸了一天,此时煮的饺子都是姑娘们折腾出来的。
都是一群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小姐,哪有真正会捏饺子的?模样丑的也就算了,好些饺子口儿都没捏严实,下水一煮馅料就全漏进了锅里,只剩一张没滋没味的面皮儿,一盘里边肉的素的还没分开,叫人都不想落筷子。
晏回和唐宛宛都迟疑了那么一瞬。
“怎么?瞧不上我家孙女捏出来的饺子?”
何太傅冲着他吹胡子瞪眼:“为师教了你多少年的‘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啊,堂堂九五至尊应为天下表率,怎么能糟蹋粮食?陛下可知这天下有多少贫民在这立冬日都吃不上一顿饺子?”
晏回无奈应了一声,舍不得让唐宛宛吃面皮儿,便提筷把自己那盘里馅料饱满的饺子都夹到了唐宛宛的醋碗里,自己将就着把剩下的吃了。
这般贴心的举动直把唐宛宛感动得眼睛都热了。
何太傅瞧得甚为满意,慢腾腾点头:“身为男儿便当如此。”
吃半截他又问:“宛宛丫头呢,你上月考得如何?”
唐宛宛后脊一凉,忙坐直身子,十分谦虚地表示:“不如何,区区进步了十几名。”
何太傅继续满意地点头,开口却老扎心了:“正所谓笨鸟先飞,勤能补拙。你底子不好,得勤学苦练方能成才。”
“是我教导无方。”见何太傅还要说,怕宛宛听得委屈,晏回只得开口接过话茬,找自己的不对说。
而桌子底下,他摩挲着唐宛宛的手掌心,两人对视一眼,颇有些同病相怜的味道,听何太傅足足唠叨了半个时辰才算完。
第42章 探望【小修无更新】
几位致仕的老臣都住在城北这一条街上, 这家出来进那家,省了不少功夫。
这些老臣是太上皇在位时的朝中肱骨, 晏回即位之后与他们只共事过三四年, 不像跟何太傅那般熟络,君臣之礼不可废。
先去的是程太师家。程太师已年逾古稀, 生着一脸忧国忧民的老褶, 他抓着晏回的手语重心长道“陛下不可耽于女乐”、“历来帝王独钟一人乃国之大祸”,摆明了是把一旁坐着的唐宛宛当成了祸国妖姬。
晏回淡声说:“太师不必过虑, 朕省得分寸。”
丫鬟呈上来的茶是苦丁茶,大约是他家大人喝惯了的。苦丁茶能明目止咳、清热活血, 诸多益处, 却没什么人爱喝, 只因为这茶十分得苦,连入口都是极大的考验。
唐宛宛怕苦,略略沾了沾唇就苦得想皱眉头, 将茶盏放回了原处。明明没弄出什么动静,却还是被程太师斜睨了一眼, 不冷不热地刺了一句:“骄奢淫逸是女子大忌。”
若说先前是旁敲侧击,这会儿就是明明白白指着她了,“骄奢淫逸”四个字劈头盖下来, 嫌恶之意丁点不遮掩。
唐宛宛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反驳更不是,颇有些难堪。她打小没这么被人骂过, 心里头的委屈一簇簇往出冒。又心知这是辅佐过陛下的老臣,怕陛下伤了颜面,只好又端起那杯苦丁茶来,闭住气硬灌了好几口。
程太师收回视线,轻哼了一声。
只坐了一刻钟,晏回便起身告辞了。待出了门,他脸上的最后一丝温度也散了个干净,沉着一张脸牵着唐宛宛往回走。
唐宛宛仰着头看他,惴惴不安地问:“我是不是给陛下丢脸了?”
晏回没作声,也不管身后送他出门的程太师长子还站在府门口看着,径自把宛宛抱上了马车,自己也一步踏了上来。
他不说话,唐宛宛心中更没底,平白无故挨了几句训,又莫名其妙得了这番冷遇,正委屈得想掉眼泪。
却见晏回打开马车内的暗格,从一个放茶的小屉中拿出一个小小的油纸包来放在矮案上打开,从里面取了些什么,伸手到她面前。
“张嘴。”
唐宛宛一怔,低头泪眼婆娑地瞅了瞅,他掌心里竟躺着两块冰糖。
明显是记挂着她方才喝的那杯苦茶,拿冰糖来哄她的。
唐宛宛顿时破涕为笑了,听话地张开嘴,被丢了两块冰糖进来。甜丝丝的味道在舌尖绽开,她鼓着腮帮子吐出一句含糊不清的“陛下真好”。
晏回摸摸她的脸,说:“你就在车上等着,还剩两家,朕独自去。”
这些老臣各个认死理,如此这般是国之大祸,如此那般亡国不远矣…这样的口头禅晏回听了好几年,好像在他们眼中普天之下处处都藏着隐患,杞人忧天到了极致。
晏回怕唐宛宛再受委屈,只把她留在马车中,自己过府去看望。
待从最后一家出来,晏回总算舒一口气,望了望天色见时辰尚早。难得出宫一趟,原本就是带人出来玩的,却还摊上这么一档子事惹得小姑娘哭了鼻子,晏回琢磨着还能带她去哪走走。
他跨上马车,目光在车内一扫,低头才瞧见唐宛宛缩在他的披风里,正睡得香甜。
软椅不够长,她蜷着身子才能睡下,只露出了脑袋。沉黑色的鹤羽披风上头没有一根杂毛,将她嫩生生的小脸裹在其中,跟一朵娇嫩柔美的花芯似的。腰身蜷成一个美好的弧度,在这光线昏暗的车厢中愈发显得诱人。
到底是血气方刚的青年,晏回几乎是潜意识地做出了一个俯身的姿势。可下一瞬,所有的理智回笼,他慢吞吞地缩回手坐直身子,一点点压下心中悸动。
——啧,可惜马车空间狭小,周围又不够僻静,暗卫仍在不远处候着。
晏回颇为遗憾地想。
他又等宛宛睡了一会儿,直到马车行到城东停了下来,这才上前把人唤醒。
“陛下回来啦?”唐宛宛听到马车外嘈杂的声音,心说不对,城北那条街没有这么吵闹。透过窗格子往外瞅了瞅,这才意识到马车行到了何处,理好衣角跟着下了车。
这是城北与城东的交汇之处,正是明延大街的北面入口。回身往后看,甚至能远远望见砖红色的宫墙,东华门离此处只有两里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