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心强压我头喝道:还不谢过良妃娘娘恩典?
我打开素金的手,站起身来直视良妃。闹够没有?我说:你不要逼我!
良妃怒目圆睁,一掌拍上圆桌。反了!她喝道:以下犯上!真以为本宫不敢杀你?
我却朝她微微笑。我说:那么,请娘娘杀了奴婢。您不是一直欲置奴婢死地而后快么?请杀掉奴婢以绝后患。否则…当心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
生无可恋。爹,娘,女儿不孝——您们的养育之恩,女儿只有来生再报了。
里屋传来文泽不耐的声音。何事吵闹?他问。良妃脸色一变,忙道:没事,皇上。她一面说,一面向杜素金使眼色,自己往里屋走去。
文泽却已走出来。他看见我,神色十分惊奇。柳荷烟?!他诧道:你怎会在这里?又怎会浑身是水?良妃先发制人,娇声道:皇上,您昨夜累着。现秋凉,请您快进屋去。原是这奴婢打翻水杯,才浑身是水。臣妾正找人给她拿干衣服呢。
回皇上,我道:昨夜您喝醉。奴婢一直在您与良妃娘娘帐外伺候。文泽俊脸一红,接而不耐道:谁要你伺候?不用抄书么?
皇后娘娘安排。良妃说。她撒起谎来与真话说得一样流畅,她说:皇后怕别的奴才服侍不好您。文泽喝道:胡闹!皇后难道不知,宫人应各司其职?柳荷烟你换了衣服赶快回去。
正此时,有宫人送来一物:娘娘,这物奴才刚才于外面地上拾到。不知可是娘娘之物?我定眼看去,是那个被良妃硬逼我戳破了的、装有我与文泽发辫的荷包。发辫断成两段,荷包破得一塌胡涂。
文泽认清楚,脸色大变。怒喝道:大胆!众人见他发怒,惊慌失措。不顾一地水,齐齐跪倒。
良妃扑在文泽脚下,她梨花带雨地说道:请皇上息怒。臣妾不知您为何事生气。您打臣妾骂臣妾,臣妾绝无半句怨言。但请您定不要伤着自己万金之躯。说完泪如雨下。文泽忙亲手扶起她,半拥入怀。爱妃别怕,他柔声道:朕不是生你气。”
柳荷烟!文泽转头对我喝道:你倒是与朕说清楚。
我从怀中掏个一模一样的荷包,双手呈上。请皇上息怒。我说:皇上请过目。见文泽脸色稍霁,我心念一动,又说:皇上,那个破荷包是素金姐姐的。只不知为何惹着姐姐,被她戳破弃于地上。这才让其他宫人捡着。
良妃与素金闻言,脸色均是一变。
皇上,素金跪地叫道:柳荷烟说谎!奴婢从未有过这样一个荷包啊!
我打蛇随棍上。我说:素金姐姐,虽外有目布尔宁逼要财物,内有国库空虚,正找各王公大臣筹资。太后娘娘早有令各宫节省开支——但你毕竟是良妃娘娘陪嫁侍婢,服侍娘娘多年。皇上必会看在良妃娘娘面上,饶过姐姐浪费财物之罪。姐姐又何苦不说实话?
文泽闻言,脸色更青。
素金怒道:你这奴婢,有何证据证明这是我的东西?我胸有成竹地向文泽说:皇上请看,奴婢荷包上的络子与素金姐姐的那个,大不相同。奴婢这个同心结细密平实,而素金姐姐那个,就松得多。皇上圣明,奴婢不是主子们的陪嫁宫女。进宫首件事情,便是学宫中规矩,晚上做管教姑姑们安排的女红。管教姑姑一向严格,做得不好便不许吃饭。打络子是其中最基本的工作,奴婢又哪敢打不好?而素金姐姐只与管教姑姑们学习宫中规矩,并不兼有做宫中女红的工作。因此络子打得差些,也情有可愿。
我又说:奴婢一向与素金姐姐交好。今年中秋之夜,奴婢曾不当心从怀中掉出这荷包。姐姐瞧见十分喜欢,于是奴婢便抽空教她做了个。至于这荷包中的发辫…说至此处我故意停一停,才又说道:奴婢实不知为何人之物。
文泽更怒,向杜素金喝道:大胆奴婢!朕知道宫中有太监与宫女结成“菜户”之事。一直睁只眼闭只眼,也就罢了。你明知柳荷烟荷包里放着的是朕的发丝,还敢学了去与太监们“结发而居”?!此罪一。罪二,目前整个皇宫,上至太后娘娘下至宫中嫔妃,各主子均节省开支,为国效力。你一个奴婢,仗着主子宠爱,竟做出此等浪费财物之事?
文泽越说越气,吩咐宫人道:拉出去杖毙!
两太监过来拖素金。素金哭求良妃。良妃却将头一扭,并不予理睬。
怎么?我见状也是吃惊,我没想到良妃竟会不救素金。这不是她贴身侍女么?我想,我这才明白以己度人原来我与良妃全错。良妃以我性命相胁,我不怕。我只怕她伤着自己身边之人;而我以素金拖她下水,她也不怕。
她爱惜的只是自己羽毛。
第十九章 落水
第二日,柳荷烟与良妃正面交锋之事遍传后宫。宫人私下议论,认不认识的,见我均微微含笑。
但文泽对我仍是冷淡,整日不理不睬。
我自听他与良妃对话,已知他心中无我。而掐指算来,距与太后赌约最后期限只有五日。但他既不爱我,我又何必争取?我百感交集,调整心态细心服侍——将来时的满腔壮志丢去爪洼国外。
晚间,春菱找到我。小姐当心。她悄悄说:良主子才刚去太后娘娘面前告您。说您以下犯上,目中无主。又说皇上因见您原是太后之人,不好责罚。
春菱改不过口,私下仍然叫我小姐。
我听说忙问道:太后娘娘怎样说?春菱道:回小姐,太后娘娘说,您已是皇上的宫女。后宫之事,让她找六宫之首去。
奴婢底下听说荷包之事,她问道:皇上发现咱们鱼目混珠没有?我笑道:当然没有。姐姐那么好的手工,妹妹我正好据为己有。
那日帮我斗败良妃与素金的荷包是经春菱提醒,且帮我另做的一个。她说,她以前伺侯过的一位主子,就是因为失了件文泽赐的重要东西,被人拾去作为证物。人证物证俱在,让人诬告其与外人通奸而被打入冷宫——春菱当然不会让悲剧重演,使我重蹈覆辙,。
春菱又问:奴婢听说皇上本要赐素金死罪,怎么又是小姐为素金求情,改杖责十下,罚俸半年?我叹道:我并不想要素金性命。同作奴婢——大家都是可怜人。因为跟错主子,才让人恨。但她也是没有选择。各事其主,也不见得就是她错。我曾对良妃说,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可面这是活生生一条性命,怎能眼睁睁让她死于我手?
春菱笑道:小姐还是那样,为别人想得多。也好,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而我却向她叹道:春菱姐姐,昨夜我骂良妃,怕你说我不够冷静。
春菱含笑摇头,说:泥人也有土性。奴婢说小姐不冷静,是怕您心中不作算计,枉自冲动而没有下文承接。但昨夜一役,小姐兵不血刃而胜,赢得确实漂亮。
小姐,她又说:您这些日子跟在皇上身边,确实改变不少。
我脸微微一热,笑道:怎么?春菱望着我笑,说:人更漂亮有光彩,性格变成熟。估计距扶摇直上之日不远。
我一怔,心中暗叹。春菱算无遗策,看来此次算错!届时柳荷烟将远离文泽,还怎样扶摇直上?
正此时文泽身边的黄胜慌慌张张地跑过来。荷烟,他气喘嘘嘘地说:咱们快去花萼楼,荣贵人落水了。
我与春菱均是大惊。立时三步并作两步跑去。
文泽已先我们到达。他正半坐在萼儿床沿抚着她背柔声安抚着她。
好好的怎么就掉进太液池里?文泽问。他说:这天一日比一日凉,仔细冻着可不是好玩的。
荣萼儿一脸苍白,泪珠儿纷纷掉落。她流泪道:惊扰圣驾,臣妾罪该万死。臣妾无能——前日皇上给臣妾出的上联“半山半寺半壶酒,明月松间照”,臣妾笨拙,一直没想出好的下联。因此吃饭也想,走路也想,这才一不留神…
文泽骇笑道:什么大事,竟也值得萼儿这样?对不上来也就罢了。
荣萼儿又流下泪来。她望着文泽柔声道:臣妾能有幸侍奉皇上,是臣妾祖上积德。因此心中总想着必须好好服侍皇上,让皇上开心。对不上皇上的对子,臣妾深恐皇上不怪罪…臣妾该死。只求皇上能明白臣妾心意。
文泽轻拍萼儿香背,柔声安慰:朕自然明白。朕这段时日确实冷落萼儿。你心里一定怨朕罢。
荣萼儿闻言,睁大一双泪眼看住文泽,后将头触于胸前薄被之上。臣妾怎么敢?她颤声说:皇上是天子,自是不会有错。您若不想来臣妾这儿,自是臣妾做得不够好,哪里敢怨皇上。若臣妾真有那种想法,便是死上一万次也不冤枉。
文泽闻言大是感动。萼儿…他叫着她的名字,脸上既怜且爱。他长叹一口气,轻抚她又黑秀发。
朕的萼儿真是个小傻子。他说。他柔声道:爱妃既有如此心意,朕又怎么舍得让你去死?萼儿抬起头来,一幅庭前梨花初带雨模样,她楚楚动人地说:可是皇上,臣妾仍没对出您的对子。
文泽越发觉得她娇怯怯招人怜爱。他将她半抱至怀中,笑道:怎么没对出来?萼儿刚才不是自己对的,“一池一萼一片心清泉石头上流么”?萼儿闻言知道文泽取笑自己,她脸一红,娇嗔道:皇上您取笑萼儿。
文泽亦是一笑,轻轻亲吻她面。站于朱红木门外的我见状自知不用进门,心中长叹着转身而去。迎面顶着微有寒意的风,我与春菱一路无语。
小姐快别往心里去,春菱劝道:宫中原本是这样。
嗯。我点头。我幽幽长叹道:都说荣贵人娇柔,如今才知她口才竟如此之好。
春菱道:皇上毕竟是皇上。在这宫里凭你是天仙,也得顺着他的性子才讨得了好。我道:只不知荣贵人是否真心喜欢皇上。
姐姐,我问春菱道:荣贵人常年佩戴麝香于身,你认为她是什么目的?
春菱想一想,说:奴婢想法,要么她不知那是麝香;要么她并不想生皇子;要么她准备在身边让别人怀不上孩子;要么…她或者是被别人种了麝香而不自知?我笑道:姐姐说得有理,这几种可能性确实都存在。
我们说笑道,走近处小树林。我们听见,树林深处传来一女子低低饮泣之声。我与春菱对望一眼,走过去看时,却是萼儿礼的贴身侍女小红。春菱问她所为何事,她又一个劲地摇头不说。
小红一见我面,突然睁大眼睛。我怕。她看着我说。她浑身颤抖,还是说:我怕。我与春菱见状再次对望,两人背心均是一寒。我柔声道:妹妹别怕。告诉姐姐们,此次是否有人害你主子?莫非,荣贵人不是失足落水,而是被别人推下去的?
这,小红一怔。她犹疑半响,方才低声说道:不错。她不敢流泪,只哽咽道:当时,我正陪在我家主子身边。我亲眼见有人从背后推我们主子下水。主子落水后,一路过的太监立时下水去救。我正惊慌叫喊,突然手被人扣住。那人在我耳边说,告诉你家主子,次此只是小教训。若下次她再心向着柳荷烟——只怕便没这样好运。
冲我而来?
我心中又是一惊。我问小红:你看清楚是谁没有?这么大胆?刚才为什不禀
奏皇上?小红低声道:主子不让说。主子怕花萼楼的人再遭其它不测。
我微微诧异,复叹道:也就是荣主子,太过温驯老实些个。
春菱问:那个路过救了你主子的太监,可知在哪处当差?小红犹疑半响。她用几乎细不可闻的声音说出三个字:锦绣宫。
闻言我头顶如有惊雷滚过。
我早知荣萼儿入宫不久便为良妃拉拢,实不想她今日竟为良妃竟反手相害。又觉荣萼儿可怜,暗暗惭愧适才对她妒嫉。
而小红这里,春菱一番好言相劝,终于说服她回花萼楼去。
春菱怕我内疚,又来劝我说:那主子此举并非冲着小姐,她原是冲着皇后娘娘。
她说:那主子一向喜欢铲除异己,见皇后娘娘侍小姐好,早认定您是皇后娘娘的人。因而荣贵人与小姐交好,她便觉得这是对她的背叛。
回忆良妃先前举动,果然或明或暗有冲皇后而去之意。难道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我想,为什么柳荷烟不知,难道我原来坐于井中么?只是,良妃又凭着什么想封后呢?虽然文泽宠爱她,但立皇后之举,非是家事而是国事。论家世背景,她远远无法与懿孝皇后相提并论。况且皇后深得太后喜爱,怎么会让她取而代之?就算皇后一时去了,她上面还有个琴贵妃呢。
我知道琴贵妃原本得宠,她身世比良妃强上许多。至于她的身体——谁又要求皇后的身体一定得十分健壮呢?
良妃满怀希望,文泽却坐视不理——我想,一定有什么为我不知。
第二日我抽空去探望荣萼儿,她却在独自饮酒。
我看见她着一身雪色银线绣花夹衣斜倚在黄梨木桌前,正喝得醉眼朦胧。一屋酒气强势压过青玉花薰中淡淡素香。我皱着眉走过去打开窗子,让新鲜空气进到屋中。
萼儿一言不发,满眼是泪地望着我做完这一切。为何皇上不喜欢我?她流泪道:为何我那样笨?
我悄悄一使眼色,屋里众宫人退下。
我含笑劝她道:谁说皇上不喜欢贵人主子?皇上昨夜一听主子落水,不就马上来了么?荣萼儿仍是流泪。她细声说:可皇上只待了上半夜,下半夜良妃派人来说,她头疼。皇上马上扔下我过去那边。
妹妹,荣萼儿问我:你可嫉妒良妃?
我心暗叹,拍着她手安慰道:奴婢不嫉妒。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皇上喜欢雪,也爱梅。
嫉妒有用?做梅还是做雪,你改变不了的,是踏雪寻梅之人。
可我嫉妒。荣萼儿说。她抬起头说,眼中竟流露出又妒又悔的神情。
我真的很嫉妒良妃。她说:我宁愿折寿十年,换皇上一天如待良妃般侍我。我也嫉妒妹妹你。虽然你现只是宫女,却能常常见着皇上。你知道姐姐我已多长时日未与皇上单独相处?自皇上回宫后算,整一个月十七天。我又等又盼,皇上迟迟不来。我落水了,皇上才来——如我多落几次水…
我忙打断她话。贵人醉了。我说:奴婢告辞,您先歇罢。
荣萼儿拉住我手,叫道:妹妹先别走。你信不信我真爱皇上?我含笑点头道:我信。
好妹妹。她点头说道。她仍不放开我手,说:我是真爱皇上。比后宫里所有人都爱。没有人知我爱皇上爱得有多深。皇上少年天子,温柔体贴,才华横溢兼权倾天下——谁能不爱?而我,更不是一人爱皇上。我肩负重任,原是与家姊共同爱他。我闻言惊道:令姊也是皇上嫔妃?怎么从未听贵人说过?
不是,荣萼儿流泪道:她不是。若她能是,可不知有多幸福!可惜她不是。所以我这才入宫,代我自己,也代家姊爱他。可是,他却不喜欢我…我,我辜负了姊姊,怎么面对她厚望深情?
她将脸俯于双掌之中,痛哭失声。
第二十章 临别
隔日赵嬷嬷慌张跑来,拉我至无人处。
荷烟,她问我道:你是否曾与太后娘娘打赌?我奇道:嬷嬷,此事太后娘娘并不让第三人知,您又怎会知道?
你现不要管我如何得知。赵嬷嬷说。她看上去十分焦急,对我说道:快去求皇上救你!太后娘娘说你必败无疑,已命人为你备下孔雀胆。三日之后皇上若仍未对你册封——赌约期满之时,便是你命归黄泉之日。
啊?!我心一沉,方才明白。原来,太后说如我赌输便会永世不得见文泽,竟是此意!
也对。我想,太后怎会任由一宫女计赚天子?
如果我输,败军之将她又怎肯收回己用?
纸包不住火。太后须得防着日后他人得知,会暗暗取笑自己堂堂皇朝太后,竟伙同宫婢扰乱后宫。我还要询问,赵嬷嬷已抽身回走。不要耽搁。她扔下句话,说:太后娘娘恩典,届时会通知成王府命你父母领回全尸。
是的。能领回全尸已是莫大恩典。
寻常宫人死于宫中,只得火化,之后深埋土中。有人想早日超生,须得用银子贿赂身后埋他之人。宫人们深信,埋得越浅,越早超生。
赵嬷嬷要我去求文泽,我想她好心报答我救赵风之恩。可我去求文泽什么?我求他可怜对着他说,皇上行行好,赏荷烟一个名号,不然荷烟便会死去?或者求他爱我,说,皇上,荷烟爱您。求您也爱爱荷烟罢…
不行,我做不到。虽然我那样爱他,愿俯于他脚下,虔诚追寻——但若要求他爱我,求他给我他的爱,求他让我苟且偷生…我没法做到。
如此求活,倒不如有尊严地赴死。
我想起祖父生前曾说过的一句话。他说,大丈夫立志。老尔弥壮,穷而弥坚。得此,死不足惜。而我柳荷烟虽只是名小小女子,却也愿赌服输。
我想,如此死去,他日也能在柳家墓地之上开出朵迎面仰首、骄傲的小花罢。
主意既定,人愈沉静。我还有与文泽相处的三日时光,一定好好渡过。我想,同样是深爱文泽,至少我比萼儿姐妹幸福。
文泽全不知情,又开始唤我为胭脂;时而也会问我书中故事。我一一道来,无限满足…只是,我去后,更有谁为他讲经论典?谁心疼他政务繁重?谁在他挑灯夜读时,半夜为他披衣?谁…
胭脂,文泽叫我。他皱眉问道:你为何看着朕流泪?
我这才从思绪中清醒过来。伸手一摸,果然泪流满面。奴婢该死。我跪下说。
宫规第十七条,宫人不得随意流泪。主子们说,宫人眼泪太多会对皇家不吉。
只是,后宫女子谁不暗地流泪?太液池水,原是咱们眼泪蓄成。
文泽放下笔,起身蹲至我身边。砂子迷了眼么?他问。我点头,不敢开口。
我怕一开口便会泪水长流。
起来罢。文泽说。他重回案前,一任阳光投上他脸。可能他今日心情尚可,因此并不怪罪。
他处理政务时特别迷人,侧脸线条刀刻一般。沉着、冷静。有时微笑,有时皱眉。有时会放声一笑…我心喜忧随他。我微笑因他微笑,我皱眉因他皱眉。他大笑,我于其身后偷偷莞尔——及至想起既将与之永别,心如钝剑捅入。
屋漏偏逢连夜雨。
同嫔趁文泽不在时,偷偷跑来找我。妹妹,她说:适才我在凤至宫,听见一奴才与皇后娘娘耳语。听见说你父名讳,因此背人偷问。你,一定不要着急。
同嫔道:昨日下午,令堂与你幼弟外出。街头遇见一群恶人,将他二位打伤。令堂还好,但你幼弟…听说现浑身青紫,双腿已骨折。恐怕…她眼圈一红,说道:那伙人出手很重,恐怕…妹妹,他恐会终生残疾。
我又惊又急,一颗心猛往下沉。啊?!我惊道:家母与幼弟素安分随时,性情再好不过。且幼弟年方十二,怎会无故与人起冲突?莫非姐姐听错?
同嫔忙拉我手安慰道:就怕你急。皇后娘娘本让我不与你说。我私下托人去成王府打听,才知所言非虚。原来那群人见令堂貌美,言语轻薄调戏。令弟自是气愤,双方争执。对方年壮人多,他们哪是对手?
这是怎么说的?我急道:那起子人不知他母子是成王府里的人么?同嫔连声冷笑着说:一般人谁不知道?!可惜我父兄去了边关,我又身在宫中不得出去。否则定打他个落花流水!
我听她话中有话,忙道:莫非姐姐知道这群人来历?同嫔面色一变,说:还在打探之中。不过很快便有分晓。她又劝慰我几句,转身回去。
我又急又气又担心,偏于文泽面前不能表露。好容易挨至晚间,哪还有心情抄书?忙去同春坞打探。
同嫔办事神速。已探清。她说:有路人认得那群人原是良妃父亲李寺卿府上奴才。
正此时,门外有宫人通传浩王爷求见。
快请王爷进来。同嫔忙道。她一面说,一面迎至门口。我看见门上杏黄丝绒门帘被掀起一角,帘后露出文浩一张英朗俊秀的脸。看我立在当场,他也是一愣。
荷烟,文浩劝我道:你不要担心,我刚从四皇叔府上来。江南名医“金针大士”叶隐叶老前辈正好在京,已替令弟接好断骨。叶老前辈妙手回春,令弟想必很快便会康复。
幸好!我想。我又惊又喜,长嘘口气。
这叶隐与我祖父柳哲夫一南一北,医仙之名并驾齐驱。只是一个隐于民间,一个朝野为官。尤其祖父去后,叶隐一枝独秀,门人无数,渡人无数。只是叶隐自己可遇不可求,医与不医,全凭当时心情。此人从不为权贵折腰,也不放一般人在眼中。看对眼时,不与一文,倒贴药他肯医;若看不对眼,又或那时不乐,或者毫无其他原由——便与他金山银海,对着他叩头叩破也不会出手。
他肯与我弟行医,真是万幸!
浩王爷,我问他:您怎会找到叶老前辈?而他怎么又肯…
文浩闻言看我一眼,犹疑不答。同嫔立在一旁笑。她直呼其名道:文浩,你打什么哑谜?!你若不说我与妹妹说——因为文浩是叶老前辈忘年生死之交。
我更惊奇,诧道:王爷您…
文浩却不让道谢。他挥手打断我话,说:我适才已与成亲王爷一道带令堂去过李府。李大人说,他府中并无这几个奴才,想是误会。让我们进去搜查,又果然没有…
同嫔忙道:你不是说有人认得他们是李府之人么?是。文浩说。他皱眉道:话虽如此,可只怕是让他们跑了!这也不打紧,明日我让人画出他几人画像全国海捕,还怕他们跑上天去?至于李府,不管是不是他们所为,我已与成王府的文泊兄弟带人在他家后院放了一把火——也算是给他们一个小小教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