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士下山 作者:徐皓峰
道士下山是徐皓峰编著的武侠小说,讲述了一段民国江湖传奇。"民国江湖 逃亡者和追杀者各自的收手方式
千古规矩、害里生恩 中国式人情世故里的跌宕命运"
金庸古龙之后的偏锋奇径 内地武侠文学的扛鼎之作
全新增删修订,再享阅读盛宴 陈凯歌执导大片,高举新武侠大旗
一九三零年代的杭州,烟柳繁华之地。
一个小道士的奇遇引动各界人物现身,西域高僧、政府要员、日本武士、中统特务、太极高手、梨园名角……一时,种种秘传心法浮现于世。
本书根据武林掌故和前人口传,生动讲述了一段民国江湖传奇。小说以史实和拳理相陈,描画奇人、奇情、奇事、奇技。主要人物皆有原型;其下笔简洁,立意高远,有明清笔记遗韵。当初本书的写作是向中国武侠小说的开山之作《江湖奇侠传》致意,现在作者重新删削润色,更具文采之胜。以飨读者。
一、自序
隐市者、早逝者、混世者
1992年,高中毕业前夕,我在三味书屋见到一本民国道家文化的书,登有编者照片,暗觉将来会认识此人。1998年,我结识书的编者,他已八十余岁。他非出家人,住在闹市中。
随他学习初期,我的语言表达能力降低到最低点,便采取一种特殊交流方法——写文章让他评点。他因有浓重口音,也是边说边写。
对我写的文章,他说“下笔如有神”,这是在讽刺我。因为某些问题,看我文章,他觉得我已经懂了,一问则发现我不懂,实在缺乏悟性,只是偶尔笔下通灵。
这些讨教文章,因他介绍,有几篇在道教刊物上发表,有读者还热心地邀请我出家。我是辞职求学的,不是为省出时间,是因为心境,不知觉便闲置了自己三年。三年后,我的笔用于写红男绿女、时尚消息了。很怀念以前为求学而写字的岁月,那种文字里没有挣扎。
我去老人家都是下午三点,他午睡醒来后,会先给我讲点民国时期的江湖掌故,然后再论学术。那些掌故便是此部小说的初始素材。
小说采取系列短篇形式,追溯远缘,是因我一位高中时代的朋友。他早慧却不早熟,在艺术、佛道上有较高悟性,不耐烦人情世故,活着活着便活伤了自己。他在结婚的第三天逝世,之前他将他写的武侠小说留给了我。
那是他改写的古龙作品《三少爷的剑》,仅写了三章,是三十二岁所写。在我的高中时代,是他推荐我看古龙小说的。我买的第一本是《大地飞鹰》,此书主人公名叫朴鹰。
不择手段是人杰,不改初衷是英雄。朴鹰身上兼具人杰和英雄的特质,最后他的英雄本性占了上风,业败、身死。古龙的绝笔叫《猎鹰·赌局》,此书中朴鹰死而复生。人杰与英雄之争,是古龙临终前思考的命题,我的那位朋友也是这样。
《猎鹰·赌局》是短篇系列,分看独立成篇,合看又相互关联,每篇都写得很有自制力,惜字如金,国画一样留白,人物和情节皆有可遐想的余地。武侠本是一种情怀,无须写尽,如三少爷的剑,虚刺一两下,对手便意会到自己的胜负生死——古龙绝笔便有此味道,这是当年他告诉我的。
古龙最后的文字技巧,于我有教益。所以要感谢他最初的推荐,每一位早逝者都是短篇小说,文止处留下了余味。
武侠传奇类文学中罕有系列短篇的形式,古龙一生也仅此一部。古龙在生命力衰微时,焕发出创造力,留下武侠小说的新鲜路数。此路数会有后续者,我便试着沿此路数去写民国的江湖。
我今年三十四岁,比我早逝的朋友已大了两岁,想不到我们俩在年过三十后,却都对高中时热衷的武侠小说,产生创作冲动。也许因为我俩是成人世界中半生不熟的人。
对于高中生,校园之外全是江湖。离我高中校园最近的胡同口,总站着一个假盲人,他紧闭双眼,脚上拴一个体重秤,对大街上的行人高喊:“给个蹦儿(硬币),就称!”这是有偿乞讨。
他是胡同里的世代居民,爱跟学生耍贫嘴,我们管他叫“蹦儿”。十年后,我在某地铁站,看到他仍紧闭双眼,站在两个拉二胡的真盲人身后,装模做样地拉着二胡,根本拉不出声。我劝他:“这不是滥竽充数吗?蹦儿呀,你就不能干点有技术含量的事么?”
又过了五年,我在某商厦楼下,意外看到他。他睁着贼亮的双眼,满脸通红地吹着口琴,是王洛宾收集的新疆民歌——《青春圆舞曲》,吹得铿锵有力,还有抖舌、甩腮等复杂技巧。我立刻掏钱……
行文至此,我想,连蹦儿都在顽强地生活,一天天进步,我更要一个字一个字地写下去。
2007年7月3日
二、道士下山
1、一下青山万里愁
1926年,杭州西湖边一棵大柳树下,睡着一个道士。他的道袍满是土尘,不知走了多少路,当太阳即将下山时,他伸个懒腰,醒了过来。
他已经睡了六个小时,见到湖面上血色斑斑的夕阳,不由得两眼痴迷。他叫何安下,16岁时因仰慕神仙而入山修道,不知不觉已经五年,山中巨大的寂寞令他神经衰弱,到了崩溃的边缘。为了内心的安静,他回到了尘世。
饥饿来临,听着腹部的鸣响,看着远近的游客,何安下扪心自问:“你能不能从世上得到一个馒头?”他站了起来,离开湖边,向杭州市区走去。
市区一片酒绿灯红,细腰长腿的时髦女子高频率地闪现。何安下走了两条街,也不能伸出乞讨的手,终于他在一棵柳树下站住,伸出了他的右手。
四十秒后,一个拎着鳄鱼皮手包的女子走了过来,她从手包中掏出一块银角,要向何安下右手里放去。何安下忽然抬起右手,抓住一片飘飞的柳叶,显得是在寻找生活情趣,并非乞讨。
女人奇怪地看看何安下,把银角收进手包,转身走了。
望着她的背影,何安下喘出一口长气。心里残留的一点自尊,使得他继续忍受饥饿。肠胃的怪异感觉,令他不能再平静地站立,他垂头缩肩地向前走去。
在山中修道时,曾学过一种抵御饥饿的功法,名为“食气”——含一口气在嘴里,等着它温热起来,然后像吞一个饭团般吞下,此法会引起大量唾液分泌,在喉头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
何安下大口大口地吞咽着杭州的空气,走到了一户灰砖绿瓦的店铺前。店铺门面很小,挂着一幅对联“告别山中寂寞,迎来世上烦恼”,横批为“自救救人”。门上还悬有一个菱形灯笼,写着“男科”二字。
店内阴暗,一个瘦小枯干的中年男人正坐在桌前打算盘。发现有人走进店中,他停下手中的活计,站起身问:“这位道爷,有何贵干?”何安下犹豫片刻,说道:“我下山还俗,还没找到营生,不知你能不能给口吃的?”
店主嘿嘿一笑:“不瞒你说,我也是个下山还俗的人。你哪座山上下来的?”何安下:“龙颈山。”店主:“我是萃华山的,知道么?”何安下摇头。店主:“怎么会?萃华山紫云阁可是天下闻名的道场!”
何安下“噢”了一声,勉强作出敬佩神情,店主登时满面红光,连呼“快坐快坐!”给何安下沏茶倒水。
一口浓茶下肚,更感饥饿难当。店主聊起了紫云阁典故,显得兴致颇高,而何安下连喝几杯,被茶水刺激得胃部难受之极,终于忍不住了,赔笑一句:“道兄,还是给我个馒头吧!”
店主一愣,随即哈哈大笑,跑到后屋拿出一个盘子,盛了三个馒头一块咸菜。何安下狼吞虎咽吃起来,显得十分香甜,店主也被感染,咽了口唾沫,喃喃道:“你完全就是我的当年。”
何安下:“道兄,当年你为何下山?”店主:“嗨。都是这一口吃的闹的。老哥我当年情场失意,一时万念俱灰,就上了萃华山。谁料到山上只有瓜果蔬菜,吃得我虚火上升,原本以为食肉会欲念强,谁知吃素对情欲刺激更大。老弟,虚火也是火呀!”
店主长叹一声,似有天大委屈:“那时候,见到个小猫小狗,只要是雌的,我就一阵心慌,简直中了魔障。唉!上山是为了成仙,可我差点做了畜生。我跑下山来,冲进个饭馆,吃了一大碗红烧肉,方才平静下来。老弟,当时我透过饭馆窗户,望着外面的高山,边吃边哭。我破了魔障,可再也回不去啦!”
店主说着说着,两颗眼泪滚了下来。何安下不敢发出咀嚼的声响,将嘴里馒头咽了下去,问:“我怎么没有这种情况?”店主:“老弟,你上山时多大?”何安下:“十六岁。”
店主:“嗨,你还是个童男子。我上山前,已经碰过女人了。男女之事,只要开了头,就等于是跳了悬崖,和一切好事都绝了缘,只有堕落再堕落。”
何安下听得目瞪口呆,这时一个背着书包的小男孩走进店铺,叫了声“爸!”走入后屋。何安下:“这是你……”店主用袖子擦了把眼泪,嘀咕一声:“冤孽,冤孽。”一脸痛不欲生的表情。
一个丰满白皙的妇人拎着个菜篮子走了进来,说一句:“老李,有客人?”向何安下礼貌地一点头,也走入了后屋。那妇人眼部很美,是双眼皮。
何安下:“这是你……”店主眼珠一转,竟有了一丝得意:“怎么样,我媳妇不错吧?知书达理,能生能养。”
何安下觉得眼前的情况不是自己所能理解,嘴里加快速度,想吃完馒头就走。
见了媳妇后,店主恢复平静,给何安下倒了杯茶,问:“小兄弟,还俗可不是容易事,我拼死拼活才有了这份家业。没有一技之长,是活不下去的。”
何安下:“我上山前,曾在药铺里当学徒。中草药名目至今没忘,大不了重新做起。”店主一拍大腿,音调高昂:“对路子!看看这是什么!”
店主胳膊挺直,指着门口的灯笼,正是令何安下百思不得其解的“男科”两字。何安下:“什么?”店主嘿嘿一笑,打开旁边的壁柜,拿出一个小铁盒,从里面取出一把小刀,上下挥舞一圈,郑重说道:“我是个医生呀!而且是西医。”
何安下肃然起敬,说:“听说西医能开膛破肚,切肝挖肺。”店主:“唉,不用那么费事,我切点小东西,就能养活全家了。”何安下:“你切什么?”店主:“包皮。”
何安下更加不理解,不敢做什么反应。见到何安下面无表情,店主以为被何安下轻视,于是补充一句:“我还能切双眼皮!”
这句话何安下听懂了,想到他媳妇的美目,不由得真心佩服,说了句:“好手艺!”店主登时两腮绯红,如饮美酒,一拍何安下的肩膀,豪气万丈地说:“你留下来吧,跟我学本事。”
2、风过西湖千竹悲
三十天后,何安下学到了切双眼皮的技术,就明白了店主夫人的双眼皮是天生的。切出的双眼皮,闭眼时会显现刀痕,而天生的在闭眼后则是平滑的一整片。
店主夫人眼神清亮,总是双眼瞪得大大,何安下看到她闭眼是难得的机缘。那天中午,店主坐在门口等着病人上门,不由得打起盹来,忽然摔倒在地。何安下扶店主去了里屋卧室。
夫人正躺在床上午睡,闭合的眼皮仿佛荷叶,是完整的一片。何安下本想叫醒夫人,而店主冲他摆摆手,自己上床,依偎在了夫人身边,一会儿就睡着了。
何安下退出卧室,心中颇为感慨,他们夫妻的睡相,正是“相依为命”一词最生动的写照。后来的日子里,店主经常会打盹摔倒在地,何安下认为是男人进中年后精力衰弱了。
在一个没有病人的下午,何安下对店主说:“你在山上的情欲魔障,主要是你没有修炼呼吸,调整呼吸就可以克服素食引发的虚火了。”店主喃喃道:“紫云阁很保守,说要考验我三年,才教这个。”
何安下:“我倒是懂,此法能清爽神志,想不想学?”店主瞟了何安下一眼,并没有一丝向往。但店主还是跟何安下学了,两人每天早晨去西湖边,坐在石凳上面对湖水吐故纳新,何安下仿佛又回到了山中岁月,而店主并不是很上心,常会坐一会就睡着了。
店主蜷曲在石凳上,睡得像个小孩,纯洁得令何安下不忍惊动他。但何安下每次都很快地把他拍醒,因为石凳的冰凉就像深山的寒气,足以渗透到人的内脏。
他们旁边有一片竹林,有风吹过时,竹叶声和缓得犹如沉睡人的喘息。一天,何安下拍醒店主,对他说:“孩子之所以能够成长,因为他和大自然是一体的。随着年龄的增长,人身上的自然越来越少,于是就病弱衰老。但呼吸是大自然在人体上安装的密码,倾听呼吸就是接近大自然。希望你认真修炼,一定能治好晕厥的毛病。”
店主怔怔地看着何安下,说:“你是好人。但我的晕厥不是病而是毒。”
店主比夫人大十五岁,一年前,他俩夫妻生活已不和谐。为此,店主开始喝一种叫“黑腐芋”的草药,据说可以刺激男性能力。
三个月前,他开始头痛,有时两眼会瞬间失明。他走访了西湖名医崔道融,得到的诊断是,他只剩半年寿命。
何安下大惊,急忙说:“你不能再喝黑腐芋了!”店主淡然一笑,转头望着西湖,一片水波来而又去。店主:“其实你的听呼吸法门,我也知道,但我不会去修,因为我本是为了情欲,方才下山的。”
这时竹林被风吹动,沙沙作响,仿佛男性低沉的哭泣。店主:“山上山下的奔波,令我悟出一个道理——其实成仙是没有意义的,与其无聊地活上千年,不如快乐地度过一宿。”
何安下从此变得沉默寡言,不辞辛劳地料理医馆业务,不再让夫人做菜,他来负责一日三餐。他像奴隶般拼命干活,直到半年后店主逝世。
按照遗嘱,店主的葬礼办得十分简朴,只是要求给他守灵七天。七天中,夫人哭晕过几次,都是何安下将她抱回卧室。看着她美丽的双眼皮生出了黑色,何安下总是隐隐心痛。
半年来,何安下几次想告诉她真相,相信她会制止店主服药。但店主选择了自己的命运,他没有权利去干扰。他只能安慰自己,当他出现的时候,悲剧已经发生,他所能做的,就是看着悲剧完成。
守灵结束后,夫人带着孩子回浙江老家,何安下继续料理医馆生意,每月给夫人寄十块银元。他觉得自己将永远留在这里,修道已成了一个荒诞的旧梦,因为他要负担一个女人和一个孩子生活。
十年后,那孩子将长大,会有赡养母亲的能力。而他仍会每月寄去十元钱,这是他一生的任务,好了,永远留在这里了。
把杭州人都切成双眼皮——这是何安下的远大计划,但他永远来不及实施了。三个月后,夫人回到杭州,嫁给了名医崔道融,然后夫人卖掉“男科馆”的房产,何安下被赶出了门。
他带走的唯一物品,就是那件旧道袍。道袍捆成一卷,包在一张报纸中,拿着它,何安下无目的地走着,忽然听到一片竹声。
这正是他和店主锻炼呼吸的地方,何安下抚摸着石凳,坐了下来,眼前湖水的波纹犹如夫人的双眼皮,自然天成。
黑腐芋中也许混入了毒药,崔道融和夫人也许早已通奸,何安下这样想着,忽然感到极度困倦,他倒在石凳上,蜷曲着睡着,正是店主的姿势。
但他知道,没有人会将他拍醒,石凳的冰凉已渗进了内脏。
3、入定
西湖赏月——是天下闻名的景致,而杭州百姓其实是不看月的,他们下午五点出发七点回家,躲避月亮像躲避仇人。
来旅游的外地人和携带妓女的官员才聚集在岸边,更有一批年轻无赖,唱着不成调的小曲,在人群中往来穿梭,大呼小叫,装醉卖傻。月圆之时,西湖岸边总是颇为不堪。
只在湖面上,还有赏月的人。他们定下小船,围着干净的茶几暖炉,一面煮茶一面聊天,观天上明月,看身边美人,延续着古代士大夫的风流。崔道融是杭州名人,此刻坐在一艘小船上,随波逐流到了西湖深处。
他的身边,是一个穿着深红色旗袍的美妇人,裸露着白皙的脖颈,正是店主夫人。夫人处在一个女人最好的时光,有着青春的元气,同时有着少女不具备的韵味。
崔道融留着山羊胡,眉弓高耸,一副古人相貌。这样的一张脸,能令病人信服,也能震慑女人。夫人眼光流离,慢慢地依偎过来。感受着她肌肤的清凉,崔道融想起了古人游西湖所用的楼船。
啊,月光,美人,是一定要有楼船的。在江面上占有一个女人——没有比这更惬意的事情了。想到在船上造房,古人的智慧令人钦佩。
崔道融挽住了夫人的腰部,那是一种滑腻的手感,船尾的船夫显得更加多余。崔道融向船尾瞥了一眼,猛地站了起来。
撑船的船夫消失了,离得最近的船也在两公里外。崔道融忽然觉得脚面一凉,低头见甲板已涌上了江水……
湖边赏月的群众起骚乱,因为一个人突然钻出水面,他湿淋淋地穿过众人,小跑着向岳王庙而去。冬季湖水阴寒,在此刻游水无异于自杀,群众好奇地尾随。
那人跑到岳王庙前,面对黑漆漆的庙宇,盘腿坐在地上。他身上的水凝成了冰块,整身衣服支起棱角。
也许错了。没有证据,他是凭着直觉认定了崔道融和夫人的罪行。不知道他俩会不会游水?何安下紧闭双眼,对着岳王庙祈祷:伟大的岳王,希望您主持公道,如果他俩无罪,就让他俩游上岸来吧……
何安下祈祷得筋疲力尽,仍不敢睁开双眼,因为怕岳王不能显灵。不知过去了多少时间,身体紧张到了极限,忽然一松,眼皮张开。
耳边响起一片惊呼声,何安下的视线两秒后方才清晰,看到离他十米远站着一大群人,均一脸敬畏。一个黑衣和尚牵着一匹马,走了过来,谦恭作揖,说:“道爷!”然后蹲下身来,按摩何安下的肩膀和腿部。
何安下:“我这是怎么了?”黑衣和尚:“您在这入定,已经十天,轰动了杭州。如松长老不愿您扰民,让我接您去灵隐寺。”
在黑衣和尚的搀扶下,何安下起身上马。十天的入定,令他筋肉瘫软,一下伏在马上,再也直不起腰。
到达灵隐寺用了四十分钟,沿路不时有人跪拜,岳王庙的围观群众也有三十多人跟随。如松长老的住所在灵隐寺最深的庭院,何安下被搀扶进禅房时,他正坐在床上,就着一个小炕桌写字。
何安下被放在床上,为防止倾倒,黑衣和尚搬过床上的棉被,垫住何安下的后腰。如松舔了一下毛笔头,说:“我从十六岁开始,每天抄写七遍《般若波罗蜜多心经》,已经有五十三年了。这一篇还差最后一笔,你能帮我么?”
如松把毛笔递过来,何安下拿住笔,上身探到小炕桌前,只见一张黄色毛边纸上写着清秀的小楷。
何安下颤巍巍地在纸上写了一笔,这一笔粗大深重,破坏了整张书法的和谐。看着自己的这一笔,何安下两眼发直,“哇”地一声哭了起来。如松:“孩子,你怎么了?”何安下:“我写坏了。”
如松:“没关系。可以重新再写。”如松把纸一揉,从炕桌下又拿出一张纸,铺在桌面。何安下上身伏在桌前,正要下笔,却抬起头来,瞳孔黑得如同地狱。
何安下:“西湖上有没有发生命案?”如松:“九天前的早晨,杭州名医崔道融和他的新婚妻子死在湖心。船沉后,他俩抓到根木头,但湖水阴寒,他俩是被冻死的。”
何安下的瞳孔泛起一片苍茫灰色,消灭了所有神情。如松长叹一声,将一卷经文放在桌上,说:“抄吧。”何安下立刻俯身抄写起来。
如松下了床,走出屋去,关上了门。院落中站满了跟随的民众,如松两手合十,声音厚重得如同千斤铜钟:“阿弥陀佛。人间只有痛苦,哪有什么热闹看?都散了吧。”
何安下在如松的禅房中抄写《般若波罗蜜多心经》,一抄就抄了四十九天。他走出禅房的时候,正是除夕夜晚,杭州民众有到灵隐寺听新年钟声的习俗,如松僻静的小院也受到了喧嚣声的骚扰。
何安下站在庭院中,仰头望天,杭州城在今晚灯火通明,将天空的底边染成粉红。一个声音在何安下耳边响起,“看来,今晚的天是黑不下来了。”
正是如松长老。
如松穿一件黄袍,应是上等丝绸,他的头刚刚刮过,闪着亮光,整个人焕然一新。如松:“毕竟是新年,你去首座堂,领身新衣服吧。”何安下:“我想正式出家,再也不出寺门了。”
如松:“你站到月光下,让我看看你。”何安下移动两步,对着月光,想自己一定憔悴不堪。如松眼光一闪,随即暗淡,说:“你在人世间还有一番热闹,现在不是出家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