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他俩一走一疯。

叶去魈曾偷看教拳,自练不成,一度癫狂,让村人误会黄鼠狼精附体。本以为两年不得指点,疯的是他,不料却是邝恩貉。

两个徒弟,叶去魈有天才,邝恩貉有心机。听到留在村里的是他,李尊吾内心喜悦降了一分,道:“叶去魈去了哪里?”

叶去魈去武昌寻父了。

一八五四年,太平军攻占南京,割据为王,立即北伐京城。五月,自扬州出发的林凤翔部两万兵马渡过黄河,其中四千人驻扎温县柳林村,等待粮草,距离峡佑村六十里。

叶去魈的父亲潜入柳林村,暗杀了领军头目,提头赶到北京守军处,要求领赏,遭到拒绝。因为他们没有太平军头目的容貌图,无法确认。叶父又赶回柳林,在头目陈尸处,找到官阶腰牌。

两地奔波耗费十五天,重回京城军营,头颅已膨胀变形,呈现出一种“老好人”的暧昧表情,似乎原谅了他。

腰牌刻的字是“两司马”,清朝官制中无此名。“司马”是汉朝官名,距今已两千余年,清军不懂太平军官阶,再次拒绝了叶父。

清军只知道林凤翔是北伐军里“最大的”,叶父决定杀他。但林凤翔警卫严密,叶父一路跟随,经历绕袭天津、兵败、南逃的全过程,仍无下手机会。

次年十月,林凤翔兵溃,被押解京城处死,叶父没有回来。十年后,清军攻破南京,太平天国覆灭,叶父仍没有回来。又过了十年,流窜在西南偏地的最后一股太平军——石达开部被剿灭后,他回来了,绝口不谈二十年经历。

村佬猜测,他加入了太平军,在石达开麾下成了高级将领。另一种推测是,他加入的是清军,只是一个冲锋陷阵的小卒,被太平军火炮炸坏了下身,所以迟迟不娶妻。

回村闲居十年,四十八岁的叶父终于娶妻,婚宴酒醉后,哭诉平生之志——杀一个最大的。次年生下一子,即是叶去魈。

叶去魈两岁时,叶父离村,再没有回来。那年,法国侵略越南,清军入越援助。村人推测,叶父去了越南,要杀一个“最大的”法国人。

清军兵败,法国占领越南全境后,叶父没有回来。

一晃十八年过去,去年,峡佑村接到一封叶父来信,自述在越南战场从小兵卒做起,一路立功,现今是一位六品武将,在武昌新军第八镇任标统,争取到一个新军子弟去日本军校留学的名额,要叶去魈速来相会。

来信用词,简明威严,犹如军令。或许在叶父心中,一个去日本的机会足以抵消父亲对儿子的全部愧疚。

与父亲一样,叶去魈离村后,再无消息。

李尊吾:“五十岁了,还能建功立业,他爹是个狠人。”

村长自豪点头。

李尊吾坐直,语气慎重:“你们村祖上是戚继光将军选的兵,五十岁后体能不衰,仍可下田干活,倒不稀奇,但做兵卒一线拼杀,这便奇了!”

村长是望穿千里的眼神,亮如灯苗。

李尊吾:“光靠血统优良是不够的,非得平日锻炼有法,还得是极高明的法子。难道戚将军当年的操练之法,你们一代代传下来了?”

陪坐的村佬皆神色惨然。听李尊吾话里第一次提“戚继光”三字,已有人起身肃立,以示尊敬。

村长两手抱拳,向空中行个虚礼,以示恭敬戚继光魂灵,礼毕转向李尊吾:“什么也瞒不过李大哥。自古练兵,都是练兵器和阵型,不练拳。戚将军平定倭寇时,曾创编一套拳,因战事紧张,要缩短练兵周期,弃而不用。北调到长城防御鞑靼后,战事不频,军营操练才增设拳术一项。”

有村佬感慨:“戚将军一生练兵计十万人,顶着‘戚家军’名号的很多,但只有我们祖上——追随将军来北方的,得了将军拳术,别人没这福分!”

李尊吾敬那村佬一杯:“我明白了一件事——你们村请拳师来教拳,不给钱,还打跑拳师——你们本不为学拳,是要验证戚将军拳法。”

村长呵呵笑了:“嗨,不跟外人打,明白不了啊!我们祖上都是小兵卒子,继承不了将军的兵法韬略,能继承的就这么一点,一代代人都得悟透了!”

李尊吾:“能打给我看看么?”

村长顿时沉默,半晌后说:“只能说说。是单练单使的散招,手手连不上,一手是一手,共三十二个,叫三十二大狠。”

李尊吾:“大狠?不像个兵营名目呀!”

村长脸红:“呵呵,兵营里怎么叫,不知在哪一代,就没人记得了,这么大狠大狠地叫下来了。”

一村佬插话:“怎么没人记得?叫通备长拳。对战场常规的二十一种长杆兵器通通练熟后的备用练习,所以叫通备。拳是近身短打,为何叫长拳?说明属于长杆兵器的训练系统,以示跟市井斗殴的区别。”

村长面色灰黑:“我还是觉得大狠好听,朗朗上口。”

李尊吾:“是呀,年轻人听了,愿意学……邝恩貉平时说话滴水不漏,有心机的孩子不容易得疯病呀。”

村长:“是呀!你离村后,他没干别的,就是练拳,忽然一天就疯了。他爹妈骂你教的不是拳术是邪术。”

一丝不易察觉的喜色自李尊吾脸颊浮现。

夜宿安排在旧日宅院。当年离村后,此宅入住一对年轻夫妇,下午就搬走了。

村长有心,将宅内恢复成旧观。仇家姐妹睡过的大床摆在正房,无窗的内室暗如墨染。最丑姑娘受不了内室霉味,要睡正房。李尊吾有片刻犹豫,还是随了她。

想不到躺在了她俩的床上!

李尊吾是趴着睡觉,最丑姑娘也是趴着睡。这是常年骑马人的睡态,骑马累腰,卧眠养腰……在他需要她的时候,两人会翻过来。

她的左脸压扁,上嘴唇凸起。她的右脸在上,保持着所有美好。她右眼眨眨:“想什么呢?”

她属于一个载歌载舞的种族,只要说话,脖颈就会随之扭动。她的脖颈像她的小腿一样好看,也像她的腰一样好看,也像她的手腕……

李尊吾伸手,将她的左脸从枕头里捞起。

她左眉展开,如一只小兽伸平身体。

听师父说过,汉人有三种高妙之术在元代断绝,秦汉武士的长剑术、魏晋文人的运笔术、唐朝女人的画眉术。

她的眉毛有着浓淡宽细的天然变化,如描如画。

她的领口下藏着令他晕厥的体味,闻闻,便觉得自己的过往尽是遗憾,以她身体的弯曲转折为价值标准,日后的生活才不会出错。

他翻过来,如一方门槛安在门框里,安在她身上。

有一个好女人,才能有一个好清晨。

不知是丑时还是寅时,两人松开彼此,各趴着一半床,万念俱灰地睡去。李尊吾早醒,望她的后背如海滩沙坡,平缓渐低,直至腰际。腰部之后,是圆起的臀,帝王坟形般肃穆明确。

手自她的肩一路滑下,似乎人类历史尽在其中。习形意拳的人崇拜时间,时间不是计量单位,一个时辰便是一次性质转变。

这是她俩的床……亲近女人,曾经是多么难的事。时间,让最难的变得容易,往日的刻骨铭心似虚幻不实。

李尊吾将她身体翻起,是与汉人女子不同的毛孔,乳晕有着花瓣的纹理。她睁开眼,比依阐更深的蓝瞳:“想什么呢?”

她总问他在想什么。对于她,他是多么异样的一个存在,按照她自小到大的经验,无法揣摩判断。好吧,全告诉她。

李尊吾:“你是我见过最好看的人。”

她坐起身,认真地说:“别这么讲,人不该说假话。”

相信了杨放心“女人让男人获得法力”的理论,也相信了沈方壶“世界因女人而得救”的说法。李尊吾答应她,不再说假话。

很奇怪,承诺之后,有快慰产生,犹如与她一次深长的欢情。

送来的早餐是米粥、咸鱼干、腌雪里蕻,用过后,按昨晚餐桌上问来的路径,去了后山帝君庙。

上古神仙称为帝君,事迹不传,空传一个姓名,常被百姓配做山神。入山拜山神,祈求不迷路、不遭猛兽伤害。此庙帝君是一对师徒,太极帝君和皇阙帝君。

疯子都不愿待在家里,邝恩貉白日满山奔走,晚上在帝君庙夜宿,吃供品过活。与道观佛寺不同,帝君庙无神像,无人住持。一间独栋石屋,写两个帝君名号的牌位,由入山者自发地清扫和上供。

他一见父母就发火,父母趁他不在庙时,每日入山以饭菜上供。

昨夜聚餐,听村长说,当年自己被阿克占老玉带走,他俩劫路不成,养好眼伤后,还到京城找过一趟,直找到陕西巷堂子门前,听说自己做了妓女的相帮,料想耻于相见,悻悻回来了。

唉,这两个小伙子!

李尊吾带最丑姑娘登山,看晨光穿过树叶,似万千把银亮飞刀。

邝恩貉颧骨颚骨突出,眼形变得狭斜,整张脸似乎被天神的手上下揪了一下。他在帝君庙前的空场大呼小叫,来回疾走,如一头困在铁笼里的豹子。

正是教给他的践步。李尊吾眯起眼。

邝恩貉猛然顿足,转颈相看,噬人的眼神。

李尊吾从树后站出,最丑姑娘也跟了出来。李尊吾:“过来磕头,这是你师娘。”

邝恩貉双目直瞪,红肿的眼角似要裂开,露出大块眼白——这是疯癫特征,疯子都力大无穷,爱咬人。李尊吾吸口气,做好他扑来时将他击昏的准备。

邝恩貉长喝,如野狼哀号,痛苦之情可以戳伤听者神经。然后,他稳步走来,在最丑姑娘身前跪下,以额砸地,磕下三个响头。

他近两年没说过话,舌头失灵,此刻只会说“好好好”。听到李尊吾说带他去终南山,授以全部武学,短则三年长则十年,他两眼淌泪,连说了十几个“好好好”。

只有在女人面前,才感到自己老。在男人的世界里,觉得自己还可以强盛三四十年……在李尊吾的计划里,躲避赵子龙十八枪追杀,是次要的,去终南山隐居,为做回顶级高手。

做回高手,需要一个活人拳靶,如当年的沈方壶。邝恩貉习武成狂,进境惊人,已具高手雏形,稍加点拨,便可用了。

如此看他……但当他拿出一柄生锈长刀,恭敬献上,还是有些感动,近乎师徒温情。

那是两年前被阿克占老玉掳走时,遗落在村中的。此刀伴随他的整个镖师生涯,赚下了“四大刀之首”的名声,在老龙头火车站刺杀十七个白俄兵便是此刀,背仇家姐妹出京城,腋下夹着此刀……

想不到,它还在。

刀长四尺二,窄如量布尺子,仅刀头一寸开刃,闪着锐光。

这是形意门独有的制式。铸成一年后,刀便生锈了,仅打薄些,刻意留着一层锈斑。师父说过“剑龄长,天厌之”,生锈是上天的厌恶。

杀人凶器,还是丑陋些好。

坐在帝君庙的台阶上,将刀横置双膝,以手抚锈。铁锈的味道,有着名茶的清苦。

闻了很久,不愿起身。

直到村长带着三位村佬围上来。村长:“李大哥,你不地道。要走,怎么也不打声招呼?”

早晨是带马离宅的,马拴在入山土路边,马鞍挂着行李。有村人发觉,报告了村长。李尊吾不想隐瞒:“习武人不告辞。告辞会难过。”

村长眼圈红了:“你这一走,不知什么时候再见,我的眼力是越来越强,身子是一日不如一日,下次你来,可能我就不在了。”竟然哇地哭出一声。

李尊吾没想到他动了感情,想起身相劝,但自己心里先难过了,没能站起来。

村佬们拎着包袱和篮子,想是送别礼物。李尊吾语气克制:“村长,眼光外泄,有办法治的。习武有练眼之法,你找一个灯笼,以绿纸作罩,入夜后盯着看,一个月内不断换纸,加重绿色,看到成了黑纸,毛病就好了。”

村长:“真的?”

李尊吾哄小孩似的一笑。

村长高兴了,转而还是愁容:“我活多久,倒无所谓。关键是村里后生,李大哥,我有个不情之请,留下一点艺吧。”

沉吟半晌,李尊吾说:“你村武技是戚将军所传,跟岳飞爷一样,都是保国抗敌的大将。我们拜岳飞为祖师,形意拳也来自军营兵技。拳法不能外传……但兵技可以交流。”

以兵技之名,背诵了形意拳口诀《九要论》。

村佬们掰小树枝,在土上写了,缓时再从村里取纸笔抄录。

忽然风起,李尊吾道:“你们已有三十二大狠,形意拳架式我就不教了,这些口诀要能糅到你们的拳里,是上天让两位将军后世有缘。格格不入,录而无用,也别怪我。”

尘沙过后,地面字迹模糊了一小块,看李尊吾脸色,村长知道他不会补说,叹了句“天意”。

下山取马,人去终南。

24 忘身之应

一九一○年,宣统二年。慈禧太后和光绪皇帝过世两年,袁世凯免职归家一年。他历任山东巡抚、直隶总督、铁路督办、外务协察、北洋大臣、军机大臣,创立北洋新军,开办西式军校。

四月,天津。“北洋法政学堂”的学员与当地混混发生一场三百人规模的斗殴,无人伤亡。天津习俗,码头上不能出人命,街面上不能用铁器。

码头上是抢货抢地盘,街面上是斗气争理,拿棍棒比画,一方人将一方人冲散了,就结束了。此役,以学员大胜告终。

发生冲突的原因,小小不言,混混嘲笑学员制服难看,学员们不爱听了。

不料,一周之后,“天津地方自治研究所”收到一封来自河南彰德洹上村的信,就此次斗殴做出分析,布置下任务。研究所在天津初级师范学堂里,是袁世凯任直隶总督期间设立。

自治研究,就是试验选举制度。研究所成果是一九○七年八月十八日,以普选方式选出三十名议员,成立了天津议事局。那年天津注册人口四十一万八千二百一十五人,投票率达百分之七十。

信的落款是“杨放心”。

庐中大隐者,阶下终南山。

浮云生灭处,无心世界闲。

山中白天短,邻近高峰相互挡光,下午三点,太阳便被遮蔽,白白缈缈的暮色倒可维持很长时间。蒙古族藏族服装最适合山地气候,一位穿着藏袍的汉人徒步行走,祈祷天黑得再慢些。

转过一片墓地般阴森的黑松林,响起闷雷般的瀑布声,愈进愈巨。他感慨:李尊吾的隐居处,竟如此吵闹。

瀑布不大,仅七八丈高,是山谷的回音效果令其雄壮。瀑布下积成一个半亩大水塘,水面鬼影变幻,是水下游速如电的鱼。

临塘山岩凿出一个高阔洞穴,为防岩石寒气,贴壁搭上木头,建成洞中木阁。木色灰黑,局部表皮泛有老银子的乌光,是数百年木质的特征。

此等工程,绝非一两人之力可以完成。应是宋元高僧旧居,被形意门前辈发现,代代修缮,作为高层的秘地。

入山者等在木阁门前,被瀑布噪音扰得心狂,几次差点乱跳乱喊。通报者是一个剃光头青年,长腿高腰,气质野兽般凶悍,却是大舌头,只会说“好好好”。

等到天光尽灭,光头青年开门,比画表示“师父睡觉刚醒”。阁内木柱石阶,二楼正厅宽大,壁柱挂有四十盏油灯。

不知是何油料,火苗亮得刺眼,一个黑袄红裙的女子扶着一个高大老者在遛弯。俩人行至西墙,回转成正面,女子的异族美貌令入山者深吸口气,随即一惊,老者两眼闪着鬼怪白光。

又近了几步,看清老者瞳孔有异,似蒙着一片鱼肚白鳞。老者停步:“人老了,要睡黄昏觉。让你等了。抱歉。”

语音慈祥,入山者愕然:李尊吾竟然瞎了。

此病古称叫“脑流青障”,圆翳生杂质,老了便易得,不能辨物形,勉强辨明暗。

带来一封普门和尚的信。证明身份的信物是尊小泥塑,入手摸摸,知是清廷忌讳的“白衣弥勒”。

邝恩貉与最丑姑娘不识字,让入山者读。字数很少,要李尊吾去五台山南山寺相会。李尊吾叹道:“他还活着。”

十年前,普门高估李尊吾武功,想借比武求死,却将李尊吾打成重伤,只被削去两根手指。老而不死,是最大悲哀。

普门和尚与形意门有神秘渊源,透露过李尊吾师父——刘状元年轻时参拜过他,能找到李尊吾的人,只有他。

入山者住宿一夜,次日清晨离去。

李尊吾一日睡四次,清晨、午后、黄昏、子夜,各半个时辰,最丑姑娘都陪着他。任何事情,她养成了习惯,便觉得天经地义,躺在他身边,会比他更快入眠。

午后,听着她低缓均匀的气息,李尊吾有一丝酸楚:以前觉得她好看,眼盲后,又觉得她好听……

瀑布下水塘,闪着令人目眩的光斑。邝恩貉静立,蛇鳞剑在左手,刃光闪闪,似乎水质。

观水,为了练眼。实战时,面对敌人刀光,一眨眼,便死了。电闪雷鸣于眉前,睫毛如铁铸,不动毫厘,才是剑学的初步。

水光犹如活物,可借之练习反应。剑法的反应练习特殊,是“忘身之应”——忘记身体,无眼睛和手臂,剑尖犹如活物,自动做出反应。

忘身艰难,邝恩貉习剑数月,剑尖未曾一动。

不知不觉,入山七年,迈过一个个武功层次,原本都很难,但时间到了,某一天便忽然实现,自然得如早晨醒来。

不是时间到了,是心到了,人是肤浅物种,总是服从于一般感受,习武是造反,造反需要时间——这便是“功夫”二字的内涵。

面对艰难,早已克服了焦躁情绪,如一头牛老实耕作,不思春秋,不思天灾虫害,一亩之地和百亩之地,均在慢悠悠中完成。

剑尖上似有一丝痛感传到心底。

剑尖还是未能动。

邝恩貉缓缓转头,见李尊吾站在身后,尺子刀杵地,如杵拐杖。眼盲后,他从未中午起身,也从未离开过塔吉克女人。

邝恩貉刚发出“好好好”,李尊吾挥手止住:“到这里三个月,你的疯病就好了。为何还要装得口齿不清,一装就装了七年?”

半晌,邝恩貉:“我说梦话?”

李尊吾:“不知道。你的房间在楼下,我不干偷听的事。习武七年,有过那么多师徒问答,你没说过一句整话,用心之狠,真让我害怕。你话上没毛病,只是控制过度,露了痕迹。”

邝恩貉转身正对,眼神凝固,如迎敌人刀光。

李尊吾:“为什么?我猜了七年,也猜不透。我现在还有杀你的把握,再往后拖,就没把握了,这几日,白天点四十盏灯,眼里都不亮了。不说,我便下手了。”

邝恩貉:“有些事,不说比说了好。”口齿清晰,有着习武者特有的底气。

尺子刀刀尖离开地面,李尊吾浑浊的瞳孔犹如鬼怪。

邝恩貉:“说了,怕你觉得我是个小人。我想给自己保住一份体面,不管我如何用心,决不会伤害你。你是我师父。”

似一道水面光波映过邝恩貉的脸。

左耳耳垂滴血。

李尊吾的尺子刀绣花针般扎了一下。

在邝恩貉眼中,李尊吾未曾动过。

这便是“忘身之应”吧……开悟的狂喜被冷汗淋灭,睫毛根生疼,小腿震颤,竟是害怕。

李尊吾:“你是个聪明孩子,这一手,或许三年或许五年,你也可达到。非得今日死么?”

邝恩貉吐出口气,眼皮突然失控,频眨如盲人。

狠命闭住眼,开口说话。

入山三月,癫狂渐消,惊觉塔吉克女人如此漂亮。装成拙口拙舌,是避免跟她说话,说多了,就亲近了。他实现了他的设计,七年来,她视他为家畜家具,不曾有过一点关心。

李尊吾:“你喜欢她?”

邝恩貉:“不知道。只知道这事不能发生。”

三人同居,野山蛮地,难免有失控的情感滋生。人总是被瞬间情绪毁了一生志向,李尊吾暗叹口气,他讲的,跟自己预测的一样。

他心机重,难成绝顶高手,却是个可托付大事的人……不由得有些想叶去魈,在最好的年月没习武,可惜。

李尊吾伸出手,邝恩貉将蛇鳞剑归鞘,递上。

这是沈方壶的剑,两人还有生死之约。七年里,早恢复了武功,眼盲后,却练成“忘身之应”,不凭耳力,凭感觉可知十五步内的动向,感觉好时,抽刀可斩飞虫。

沈方壶的命,贱比飞虫。

抚摸蛇鳞,丝绸般滑腻。

李尊吾:“你我不是师徒,七年来,只是拿你练手。没教过你秘诀,日后,不要说自己是形意门。说了,杀你。”

蛇鳞剑夹于肋下,以尺子刀作拐,向山下走去。

邝恩貉追上,语调惊恐:“师父!师父!”

鞋面咔地裂开,脚弓上一道血痕。

李尊吾杵刀前行,路面土粒吃去刀尖血滴。

邝恩貉止步。

李尊吾:“有些话,不说比说了好……塔吉克女人,归你了。”

身后没有邝恩貉回音,不知他是怎样的震撼。他喜欢她?此念一起,心酸如绵绵阴雨,竟不能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