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故宫后门走出时,邹抗日叹道:“中华武学博大精深,你教我几天武功,我就让你睡几天我的女人。”我回答:“我不能接受,因为她原本是我的女人。”邹抗日垂头,彻底丧失了斗志。

我三言两语击败他,达到“不战而屈人之兵”的至高境界,是平生最快慰的一次比武。

【四】

我俩依旧并排而行,但分出了胜者败者的姿态,邹抗日自觉地迈步比我小,比我靠后两寸。

故宫后门过了马路,便是景山公园。景山门口有饮料摊位,我俩精神消耗过大,均有休息一下的必要。我和他坐在小桌上,各要一瓶酸奶。他一口喝光一瓶,又连要了七瓶。

他贪婪吮吸的样子小狗进食般单纯可爱,我忽然明白长腿姑娘因何爱他。我:“听说你是个很有理想的人,是什么理想?”邹抗日滔滔不绝地说起来。上个世纪初,中国考古队发现了举世瞩目的北京人头盖骨,但在中日战争期间神秘失踪。最后的记录是,运送北京人头盖骨的箱子受过一队日本宪兵的检查。

邹抗日判断北京人头盖骨一定在日本东京,并取得了确凿的证据:1997年,著名女星王祖贤发生情变,退出香港影坛,伤心地住到日本避世,其间主演一部日本科幻电影《北京猿。影片讲述日本科学家从北京人头盖骨中提取基因,成功地复活北京猿人,并让北京猿人代表日本参加奥运会,企图打破多项世界纪录……

他推断王祖贤为让中国人看到这部日本人不打自招的电影,才不顾个人的惨痛,主演了它,为历史作出不可磨灭的贡献。所以他最大的理想是:

一、找出北京人头盖骨;

二、给王祖贤以幸福。

我赞道:“有仁有义,有情有爱,真的很容易打动女孩子。”他:“哪里哪里,我是真这么想的。”我:“……你是不是喜欢王祖贤?”他登时慌了,一口酸奶蹿入气管,挣扎很久,方喘上气来。

王祖贤也是位长腿姑娘。我嘱咐邹抗日,现在善待她,日后善待王祖贤。邹抗日郑重地答应我,然后我起身告辞,搭乘104路公共汽车。

靠窗有个座位,我坐下后,见邹抗日在窗下仰望着我。想起三年前分别的情景,我问:“你做什么职业,鸭中称王了么?”他:“不,我开了家烤鸭店,只进野生野养的鸭子,味道鲜美无比,有人管我叫‘烤鸭之王’。”我:“虽然工作性质不同,但称王就好。”他咯咯地笑了。

我俩依依不舍,互道珍重,引得售票员腻烦到极点,大叫:“两位老哥,别搞得像火车站送别似的,这是公共汽车!”邹抗日松开扒着车窗的手,含泪问道:“为何把她让给我?”我:“因为……我要去冥王星了。”

邹抗日一惊,公共汽车飞驰而去。

我回到属于我的生活中,看着认真写作业的彤彤,感到内心踏实。彤彤说现在学校交作业要求电脑打印,只有她还用笔写,十分丢人。她还说自己学英语的条件不足,我说你不是有一个小录音机么?

她说某同学有个美国产的短频收音机,菠萝造型,可以直接收听美国本土电台,对于训练英语口语很有好处。

短频收音机需一千元,台式电脑需六千元。我到旧电器市场,看中一个苹果笔记本电脑,以两千元价格侃下。接着在西单商场看中一个名为“无线电发烧友最爱”的收音机,此收音机半个电视机大小,密密麻麻地布着三十几个按钮,售价三百元。

我问:“能收到短频么?”售货员:“这是专业的!老兄,你看它多像老电影里国民党特务使用的电台。”我爽快地买下它。

只花两千三百元,便解决了七千元的问题,我深为自己的精打细算而得意。彤彤的思维是另一个角度,她期待能拿着菠萝短频在校园中行走,赢得羡慕的目光,委屈地说:“把这个特务电台抱到学校去,我会成为个笑话!”两天后,她对笔记本电脑也产生了敌意,因为这台电脑是被淘汰的制式,上网速度极慢,几乎没有它能显示的网页。

彤彤终于爆发,收拾东西要回父亲家。我警告那是个危险的选择,她出门前甩下一句话:“宁可被乱伦了,也不能在一个富裕的时代贫穷地活着。”我追出门,冲楼梯下喊:“你不是推崇精神至上的八十年代么?”楼梯夹缝中飘上她模糊的声音,似乎是说:“时代变了。”我神不守舍地度过两天,终于忍不住去了王总的卤煮店。卤煮店增加了桌位,挤得不留余地。王总理了英国球星贝克汉姆的“胭脂鱼”发型,在橱窗后狠狠地剁着肥肠。

连叫他几声,他只随口回答:“快了,就快了。”根本顾不上看我。

我只好绕到卤煮店后面的胡同,直接去找彤彤。

她家租住的平房窗户挂上了翠绿色的窗帘,显得富于生机。我敲敲玻璃,彤彤露出头来,见我一笑,招呼我进屋。

卤煮店走上了正轨,家中换了新家具。我:“你——乱了么?”她:“女人总归是要傍大款的,与其傍别人,不如傍自己老爸,起码还有点保障。好多傍大款的女人,都被大款耍得很惨!”我颓然坐在椅子上,她走过来,温言解释她不是对我买的二手电器反感,而是反感我的英雄气短。她说:“发挥潜能,你行的!”把我送出屋去。

我说我要努力创业,早晚会把她救出虎口。她倚在门框,向我伸手,但不等我握住,在我手心抓一下,便缩回了,掩面、关门。

走出胡同,茫然行走,不知过去多久,忽然眼前一亮,抬头见是镶着灯泡串的前门城楼,金光闪闪,不由得作诗一首:

〖《前门一周》

有著名建筑

绕前门一周

令分别隆重

记住

你蜷在我手心的无名指〗

自感情景交融、措辞精巧,坐在一家打烊商店门口的台阶上,观城楼吟此诗。伤感了半晌,猛地大彻大悟,见夜深无人,开口痛骂自己:“老兄,你怎么作上诗了?你也曾经花天酒地过,是个见过钱的人,所以我想,你在这个世界上一定能再挣到钱。只要你努力,只要你奋斗!”说得慷慨激昂时,背后响起哭声,音质凄厉,不似人类,吓得我脖颈僵硬。那哭声时断时续,终于凑出一句整话:“兄弟,不要再说了。你说得对,我该去挣钱!”

回头,见是个在商店门洞中避风睡觉的人,因在阴影中,一直未看见。他拎着一条破军大衣站起,快步走下台阶,仰首向前而去,似乎鼓足了勇气。

他的乱发在地上拖出长长影子,犹如一堆利剑。他走到马路中央,转身向我挥手,喝道:“十年前我是个诗人,十天后我是个大款!”这是个半疯的乞丐,远处一辆深夜进城的载重卡车正飞速驶来,我喊道:“回来睡觉吧,挣钱没那么容易!”他:“不!只要狠了心,遍地是黄金。”实在受不了亲眼见他被碾成肉酱,我快跑几步,钻入地铁。

地铁中乘客稀少,广播说末班车在三分钟后到达。我靠在柱子上,感受着石料的冰凉,那个乞丐被撞死了吧?

我闭目祈祷,忽听检票员的怒骂声:“你怎么回事?你的票呢!”我睁眼,见拎破军大衣的乞丐正飞跑下台阶,一脸热情地向我而来。

我急忙闪到柱子后,过一会绕出柱子,不见了乞丐。末班车到站后,我入门坐下,长呼一口气。车厢门即将关上时,一条绿色人影鬼魅般闪入,一下坐到我身边。正是乞丐。

他笑盈盈地看着我,我连换几个座位,他都跟过来,紧挨着坐下。

我:“你究竟要干什么!”他:“嘿嘿,喜欢你。”过去两站后,我劝他:“老哥,你已经是疯子、乞丐了,难道还要当同性恋么?”他:“嘿嘿,不懂。”我耐心地向他解释,他听得很认真,连说:“真好。”当我意识到我把他教坏了时,已为时过晚,他双眸小姑娘般灵光一闪,挂着清鼻涕的脸贴了过来。我食指中指并拢,握成剑诀,正要向他脸上扎去,他整个人忽然腾空,被扔到了车厢一角。

座位底下伸着一只手,随后钻出一人,说:“我实在听不下去了。老同学。”

他眯着两眼,是K。

K靠捡易拉罐为生,地铁每站都有数个垃圾桶,可高效率搜索,是他的风水宝地。

【五】

他和我已有三次比武,一和、一胜、一负。我:“这么多年,你仍没找个工作?”他:“俗事多了,干扰武功进境。”八卦掌前辈中有为专心练武甘做乞丐的先例,他在仿效古人。

当我到站时,他嘱咐我明日在雍和宫地铁站找他,他全日恭候。说完,钻入座位下。

我走出地铁后,发现乞丐奇迹般跟在身后,不由叹服道:“老兄,想不到你疯了后,竟然成就了轻功。”他愣愣地看着我,我劝他:“明日,我有一场比武,生死未卜。我实在不是你可以托付终身的人,请走吧。”他似乎听懂了,转身沿着三环路向北而去。看着他远去的背影,不由得有些伤感。

回家的路上,我苦劝自己:“老哥,你的女人乱伦去了,你也有了同性恋倾向。现实糟糕到极点,但请记住,你是武林高手,一定要挺过这一关。”前方有个女人在行走,她穿着厚厚的羽绒服,脖子缠着围巾,从她脚步声微妙的轻重变化上,我听出她有着姣好的体形。

她走入路旁的一个楼洞,我快跑追去。她上到第二层时,我自后面抱住了她。两胳膊用力,她的羽绒服瘪下去,触到她的身形,感到一股清新气息袭来,整个胸腔酥麻无比。她像一个夹心面包,表层的面粉下,是鲜美的果酱。

暗赞了句“好女人!”我一个后空翻,下了楼梯。当跑出楼门时,顿感天地开阔,另类倾向荡然无存。

我浑身放松地行走,那个女人竟追出楼门。她追下楼时悲愤无比,怀着强烈的报仇之心,但我的悠闲步态却将她吓住。她一定以为我是可怕的坏人,再无追上来的勇气,愣在当地。

看着她羽绒服包裹成的圆鼓鼓身影,我挥挥手,潇洒远去。

回到家,见客厅漆黑,父母的房门底边透光,隐隐传出哭声。我凑近门,轻推开一条缝,见母亲伏在桌上哭泣,父亲昂首站立,一脸坚毅。母亲止住哭声,扭头说:“你真要做这件事,得把小儿子安顿好,你也知道,他哥哥根本指望不上。”父亲眉毛一挑,眼中闪烁出他青年时代的精明,点了下头。

诚惶诚恐地回到自己房间,我坐在床头一夜未眠,想:坏了。人人要巨变,我该怎么活?

第二天,我装睡不起,十点钟听到父母开门出去。在阳台望见他俩走出小区,我便下了楼。他俩穿过两条街,坐上848路公共汽车向南而去。

我打了辆出租,说:“追上前面那辆公共汽车。”司机:“兄弟,我做司机十五年来,一直盼望能玩一次电影里的追踪,但追公共汽车,未免也太糗了吧!”我:“抱歉,毁了你的梦想。请行个方便。”父母下车后,穿过一片建筑工地,走到一栋五层青砖楼后。我绕过楼,只觉眼前一堵,迎面出现两座古塔,一对夫妇模样的青年男女正在古塔下砌着红砖。

古塔后是巨大龙脊屋顶,似乎是庙宇。我问:“这是庙?”那对夫妇回答:“这就是远近闻名的吕祖庙,唐朝神仙吕洞宾便在这里成仙飞天的。”想到吕洞宾肯定去的是冥王星,不由得有了惺惺相惜之感,便问:“门票贵不贵?”青年夫妇回答:“六十五年以后就住上人家了,雕塑壁画早没了。”我:“……所以你俩在修复?”他俩:“不,这塔改成个小厨房挺合适的。”进院时,发觉路由碎石子铺设,拼有各色图案。院中挂满晾晒衣服,庭院中有一道花圃,种着一人多高的藤蔓植物,虽叶子落光,但枝条繁杂,视线透不过去,不知住了多少户人家。

藤条下蹲着一个小男孩,他用根木棍抠着碎石图案玩。我走过去,他仰头看我,正是十岁的弟弟。

他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出现,我大惊:“你怎么在这!”弟弟刚要回答,却向左一瞥,拉我钻入藤蔓中。

我向左看去,见大殿门打开,我的父母走出。大殿作了改良,高门槛被去掉,大门换作了小门。母亲脸上残留泪痕,任父亲搀扶着,送他俩出屋的是一个高瘦的六十岁左右男人,灰色衬衣套个蓝色毛线背心,对寒冷毫无感觉,随着我父母走下台阶。

我躲在藤蔓后,看着他们三人步出院子。

弟弟机警地看着我,我迈近一步,他蹿出花圃,闪入大殿中。我自感眼睛花了,没看清他开门与否。

盯着紧闭的殿门,我走上台阶。抬手推开,一股暖气袭来。殿高四米,室内有一个炉子,烟筒在半空扭成“Z”形。烟筒下是一个沙发,沙发上坐着一个高大肥胖的青年,正看着摆得很近的电视。

我走近,见他歪着脑袋,一只眼大一只眼小,右侧脑袋上有一块地方不长头发,那是条大拇指长宽的疤痕。

这是个脑部受过外伤的人,他半张脸麻痹,右眼皮难以睁开。在这张扭曲的脸上,我渐渐发现一些我熟悉的东西,那是十岁弟弟的眉眼。

我:“是你?”

他斜视着我,表情木然,但右眼皮下的一线缝隙中,流光闪动,似乎有了笑意。

二十二年前,一架飞机陨落在冰冷的草原,飞机残骸中有一个闪亮的搪瓷尿壶。事故死亡者尸体皆呈碳化,其中一人生前把父亲从一个机械师提拔为管理干部。此人死后,父亲凭着当机械师养成的严谨作风,在官场错误百出,终于被免职归家。

他常站在四楼阳台,把五岁的弟弟伸出护栏外作飞翔状,俩人玩得都很高兴。一日我放学回家,正见他失手把弟弟扔了出去……

一直以为弟弟死了,不料他还在。他左腿麻痹,无说话能力,却灵魂出窍,多年来在我人生的关键时刻出言指点我。

我和他长久地对视,他正常的左眼大而清亮,如果没有摔伤,应是个英俊聪慧的小伙子,但他困在他动弹不得的身体里,越吃越胖。

这时屋门推开,不怕冷的高瘦老人回来,我向沙发一指,说:“我可能是他哥哥。”老人将我上下扫视,哼了句:“你是。”此人自称叫“晾衣竿”,一听这古怪的名字,我便知道他是当年崇拜社长的十三个小伙子中的一员。

社长进入深山工厂后,他是最早被清除出单位的人。他接受了一份海外亲戚的遗产,立志不工作不结婚。弟弟出事后,他主动要求把弟弟接出我家,由他照顾,以避免父亲精神上出问题和我的成长受影响。

对于他的仗义出手,父亲想起以前给他出过歪主意,他是在报恩。

那个歪主意是,一天社长被大雨困在自行车车棚,办公楼里窥视到这一情况的他有一件雨衣,于是向同屋的父亲借雨衣,准备接社长。

父亲不借,令他十分恼火,但当他和社长两人把一件雨衣撑成方形,肩并肩行走了几步后,便明白父亲“大善若奸”的做法。

从车棚到办公楼的四十米行程,是他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之后他和社长天各一方,多年没有联系线索,再见面,彼此已是五十几岁的人了。

他讲完收养弟弟的前因后果,屋里传来“咔咔”的挠墙声,我问:“屋里有老鼠?”他冷峻的脸上有了笑意,说:“我还养了另一个东西——乌龟。”他一日从电视中看到,南太平洋的海龟到加拿大海域产卵,来回三万公里却不会迷路,而把乌龟壳涂上沥青后,乌龟就找不到方向了。这个实验证明,乌龟壳可以定位,和日月星辰有着奇妙的感应。

而人的头盖骨和乌龟壳近似,龟、天可以相互感应,人、天照理也能感应。他思索,弟弟大脑受损,但头盖骨尚且完整,如果打通天人感应,让日月星辰成为弟弟的大脑,那么弟弟便可以康复。

他买来只乌龟做实验,现在乌龟成为一只虚化的乌龟。进入冬季后,乌龟要挖洞冬眠,于是每夜都能听到它的挠墙声,走到发声处却见不到乌龟。这说明他的实验已初步成功。

听得我毛骨悚然,他薄如刀的嘴唇抿了抿,说:“高叔叔是个好叔叔,没那么不正常。只是乌龟走丢了,这屋子大,有回音,靠声音很难定位。”抿嘴原来是他的笑容。笑完,他长叹一声,说二十几年来他面对弟弟常胡思乱想,期盼有什么神医妙法。

他已老得面如败絮,皱纹纵横,看不出一丝年轻时的模样。

我想到父亲这辈子唯一的秘密,便是他年轻时属于十三个小伙子的集体,崇拜那个被称为“社长”的姑娘,昨晚父亲和母亲商谈的大事,只会和社长有关。

我询问他,他沉默。这时从隔间中走出一个人,一头乌黑秀丽的长发。她站在隔间门口笑盈盈地向我招手,似乎是我熟悉的人。我走过去,也笑了起来,说:“你是我命中注定的妻子——现在你还那么认为么?”她向我仰起润白如玉的下巴,摇了摇。

她是暗拳山庄外女校的老师,她的父亲名叫“疤愣”,是十三个小伙子中的一员。他和我父亲友情最深,曾许诺彼此儿女结为夫妻。

疤愣叔在一年前去世,这次十三个小伙子的行动,她代表她父亲来参加。行动是Q的父亲——“死不瞑目”发起的,他查到了当年带头惩处“一女十三男”的人。那人现已退休,住在一栋二十七层塔楼中,此楼周边环境极差,没有可以散步的院子,前后都是自由市场,交通混乱,人群复杂。

死不瞑目建议对此人报复,并无号召力,后来他找到了社长。社长发话后,众人想起当年的颠沛流离和再无出头之日的一生,于是纷纷响应。

我:“你们要干什么?每个人捅一刀么?”她笑道:“我不知道,跟着叔叔阿姨们做,就好啦。”她甩了下长发,我:“你头上的红色瘤子没了?”她解释她到韩国作了美容,并扒开秀发,让我看到不长头发的一块青皮,说她一生只能留长发,好遮挡原来的疤痕。

我:“你留长发很漂亮。”她高兴地转身,大幅度地甩了下头发,她的腰身和头发呈相似的曲线,令我赏心悦目。

她住在这里已有两天,明日便要开始行动。她代父动手,令我感动,想到自己会龙形搜骨,可杀人于无形,只要我一人出手,叔叔阿姨们便可免去操劳。我把我的意思向晾衣竿和女教师讲了,晾衣竿说:“有的事是不能让人代劳的。”

弟弟歪在沙发里,一直看着我。父母来找晾衣竿,一定商量出对弟弟的妥善安排。我说我今天还有一场在地铁站的比武,必须走了,弟弟的左眼眼光清澈,有着依依不舍之情。

我拍拍女教师肩膀,道声“珍重”,开门出去。

我行至藤蔓丛中时,女教师追上来,说明日行动后她如果还活着,问我该如何待她。我说先看我今日比武后能否活下来。她嫣然而笑,说:“不料三年后重逢,你我都成了朝不保夕的人。”她的神态温婉可爱,我抬手一弹,她的长发礼花般绽放。

【六】

现在是八点三十分,我要先回家规劝父母,不要参加明日的行动。雍和宫地铁站的末班车是十一点零五,所以我要在两个小时三十五分钟里完成赶路和谈话。

时间紧迫,我坐了二十分钟公共汽车后,实在不耐烦堵车状况,就近下车,沿着穿越两个居民小区的捷径急速奔跑。

跑到第二个小区时,迎面走着一个圆鼓鼓的身影,是个穿羽绒服的女人,怀里抱着两袋面包,她“啊”了一声,停住傻傻地看着我。

她的左脸有斑斑点点的烫痕,左鼻翼少了块肉,疤口凝结,把整张脸扯得走形。从羽绒服上,我认出她便是昨晚我自后面拥抱的女人,一抱之间,我给予她高度评价,不料正面却如此丑陋。

可能是她小时候被开水烫坏,或者长大后遭流氓残害。我无心多想,经过她向前跑去。跑出二十几米,回头看她还呆呆立在原处,想到昨夜自后面抱她时胸口的舒畅感受,不由得又跑回去,自后面将她抱住。

她奋力挣脱,跑入旁边的楼门。

我拾起地上的面包,追进去。

楼梯上层响着她的脚步声,频率稳定,然后响起一下剧烈的关门声,很容易判断出楼层。我登上那一层后,见有两个弯道,共有二十户人家,实在分不清她进了哪家。

我已萌生退意,一声清脆的门锁弹开声响起,转身见打开了一道门,她脱了羽绒服,穿着暗紫色毛衣,把两个垃圾袋放在门口。

我冲上去,她惊叫一声,缩回身子,要关上防盗门。我忙说:“我是给你送面包的!”她:“……啊,谢谢。”我进屋把面包放在桌上,礼貌地告辞。她神情慌乱地送我到门口,我低头开锁,没能打开,她凑过来开锁,恰好挤入我怀中……

她母亲早逝,她和父亲居住在一起,她父亲每晚去邻近小区跳“红扇舞”。她父亲回家时,我俩已穿戴整齐。她送我下楼后,又一路送我出小区。

我问她为何能容忍我的流氓行为,她说她很久没被男人抱过了,觉得很舒服,我与她是萍水相逢,两不相欠。

我则觉得自己完全失控,不顾父母大事和比武之约,竟在半路上出了情事。羽绒服女人面部丑陋,但和她走在一起,我有着巨大的甜蜜感,甚至不愿加快脚步。

走上大街,已是十点钟,来不及回家劝说父母,想到他们的行动在明日,在明日早晨劝住他俩尚且来得及,于是我向地铁站奔跑,选择先去比武。

自和平门坐到雍和宫,是十点四十分,地铁里已少有乘客。我走了几个来回,并不见K的身影。站台上共有八个垃圾桶,一个戴口罩的矮小女人正侧身把整条胳膊伸进一个垃圾桶中。

我靠在柱子上,百无聊赖,只好看她。当她掏到第二个垃圾桶时,我感到背后有了压力,急忙反身亮拳,护住周身要害。

K从柱子后绕出来,眼光深邃,盯着远处掏垃圾桶的女人,问:“你觉得她怎么样?”我无言以对,转头看去,见那女人掏出了一个带皮套的酒壶,显得身心震动,扯下口罩,把酒壶捧在手里,宝贝一样地看着。

因距离远,我看不清她的脸,大致圆圆胖胖,就说了句:“不错。”K的眼角泛起长长的鱼尾纹,欣慰地说:“我注意她很久了。”K说女人掏出的东西是外国洋酒的酒壶,特殊金属铸就,卖到废品收购站可以得许多钱,是他提前放进去的。

他以自己独特的方式关心着她。他说如果他比武幸存下来,还会继续在垃圾桶放欧洲酒壶的,让女人对现实产生魔幻感。

听得我哈哈大笑,他也眯眼笑了。笑声止住后,我问:“为何咱俩比武,非要死一个呢?你我并无仇恨。”他答:“不是仇恨,是武功。以你我现在的水平,只要比武,必有伤亡。”我:“我们可以不比。”他:“不可能不比,我抛弃一切追求武功,很想知道我所做的究竟有没有意义。抱歉,拿你作验证了。但只要你的武功高于我,便可以拿去我的性命。”末班车到站后,K痴痴地看了捡废品女人一眼,引我进入车厢。

他嘱咐我,当车行驶到最后一站,所有乘客下车后,车会离开乘务轨道,开往调度总站,这段路程会关掉车厢内的灯。

他说:“目不视物的情况下,比武没问题吧?”我点头,他露出满意笑容,说:“很好,你我先各自休息,灯灭便动手。”说完钻入座位底下。

车厢内无其他乘客,车轮摩擦铁轨声十分清晰,独自坐在长椅上,有了凄凉之感。我想如果我存活下来,将选择K的生活方式,以捡废品维生,全副精力投入到练武中……那么,北京的地铁将是世界上最安全的地方。

如果我存活下来,我会阻拦住父亲,劝他忘记那个癫狂的时代,宽恕一切人,满足于吃喝,活够自己的岁数……那么,他逐年渐长的退休金,将让我有了生小孩的可能。

如果我存活下来,我将深入研究针灸,治好弟弟,让他可下地行走,成为一个健康的青年……或者,让他搬出吕祖庙大殿,住回家里。

如果我存活下来,我会尽我全力,为羽绒服姑娘筹集去韩国整容的费用,让她成为一个美女……或者,找到当年残害她的流氓,以龙形搜骨的手法逐一杀死。

如果我存活下来,我将继承二老爷的志愿,在最繁华的商业街区,建立一座巍峨的国术馆……或者,在火葬场中兢兢业业,结帮拉派,成为一代火葬场厂长。

想得我心神大乱,猛地睁开双眼。必须做点什么,止住奔如江河的念头,否则灯黑后必败无疑。我看到侧面坐椅上有一张乘客遗下的报纸。

拿过报纸,跷起二郎腿,摆出悠闲姿态,看了起来。看到了冥王星的消息,如下:

“冥王星在1930年被发现,成为太阳系的第九颗行星。其表面温度为-200℃左右,直径为2274千米。由于太阳系中有七颗卫星都比冥王星大,2006年8月24日国际天文学联合会大会作出决议:

冥王星不再被视为行星。”

我暗叫不好,理想之地贬值了。接着身体发生微妙变化,小冷小热几番后,我的手变得形状模糊,以为是眼花,低头见双脚已消失,于是任由双手在空气中融化,想:“看来毁容女子是极品女人,真是世事不可预料。按照针灸老先生的理论,加上前面的彤彤,刚好凑齐两个,真的要去冥王星了么?”此时灯灭,四下漆黑,有什么自座位下蹿出。

我还有一场比武。

后记 那时,我在做什么

「徐皓峰」

基督说他胜了,但《新约》明明是一场败迹,我们并不知道他胜在哪。《旧约》里有答案,说凡人无法知道上帝的胜利,因为我们不知道其运作过程,我们看到的仅是开始。

2006年,我整理的《逝去的武林》出版,崔永元说此书感动了他,做了一期谈话节目。节目现场,他好奇我写书时的情况,我没说,他点到即止,没有再问。他是敏感的人,尊重谈话者。但对于“那时”,我后来意识到,起码对自己要有个解答,那是我无法跳过的时间。那时我放弃了工作,企图当个作家。我被批评“太天真了”,但不天真又怎么办呢?我自十五岁起修习艺术,得意于自己的灵性,可这个职业令我迟钝,如果体验生活要付出如此大的代价,那么我就不体验了。

我怕变成个我不喜欢的人,但当时看起来似乎趋势明显,所以拒绝了工作和人际,回家写作了。

我给家庭带来了很大不安,作为长子,没给父母以希望,只顾得上自己的希望。我写小说是自发的,得到的第一个指导是:“不要在形容词上雕琢,把功夫下在动词上。”这句话是魏心宏教我的,令我自此有了文感。我的第一篇小说在他主编的《小说界》上发表,名为《1987年的武侠》。他告诉我,编辑部内评这小说是“开了一派,此人挡不住”。

仿佛一个喜剧,给了我莫大鼓励。但是,我自己把自己挡住了。

那篇小说是超水平发挥,其实我是个很少看小说、没有文学素养的人,在我准备以写作为生的奋斗期间,再没有出现过像样的作品。我呈上我的“力作”时,魏老师看得很累很痛苦,说:“不太像中文。”我寄给他的作品,他都回信评述分析并打电话详谈,这种交流令我对自己的作品有了审视能力。以前写小说写完了就完了,自己痛快了就行了,如今方才知道这是件漫长大事。可能是要补我的文学基础吧,他建议我在以往的作家中寻找师承,在一个脉络上写作,因为人类是一条长河。这样,我才开始读文学名著,很认真地给他去信,述说我准备接某大师的脉了,并论证其合理性……我有过多次论证,成了一笔糊涂账。

他鼓励我说:“不错,像你这样思考的人,不太多。”作为一个写小说的人,开始读名著了,总是值得鼓励吧。我想他该对我很失望。他表态:“我从来没怀疑过你的才华。”但在纯文学创作上,我提笔艰难,于是转而写了两年的传奇文学,这是练笔,更重要的是对一个作家来说,需要不断地有作品,否则真会坚持不下去。

我成了一家传奇文学杂志的主打作者。我给魏老师去信,说我准备接《三国演义》的脉了,他说:“这种思考,是有益的。”但后来杂志社改变了宗旨,作品以国民党秘闻为主,我不了解蒋介石,就中断了我的传奇文学生涯。

我便是在这个生活和精神都很困窘的阶段,整理了《逝去的武林》这部口述历史,然后结束居家岁月,出门找工作了。因为那时得到一个教训:你可以清高,但你要有钱,你可以不在乎自己,但你有亲人。当亲人需要你帮助时,你却无能为力——世上最难过的事,莫过于此。

一次我去见几位读者,他们说:“你写的都是你经历的吧?”我说:“是我编的。”他们都很沮丧。我说:“对不起,我向你们保证,那些事一定会在我的生活里发生。”他们哈哈一笑,原谅了我。

读者需要重量,不希望读到的只是你想的,希望是你活的。而对于作者,写小说很可怕,你写的东西会要你负责。小说不是体验也是先验,你写的迟早会找上你。

在我二十六岁的时候,爱死了王小波的《黄金时代》,这篇小说在我脑海里转化成电影,循环播放。随后生活就有了压迫、激情和逃亡,幸好没有危险。经过一番折腾,我觉得自己开始喜欢这篇小说时只读懂了三分,现在读到八分了。上帝总是折磨为他付出的人,因为他们还没有理解他。

我在年过三十时,一个推崇王小波的文学团体——“王小波门下走狗大联盟”盟主欢乐宋找到了我,邀我加入,缘由是一个读者把我的小说放到了他们的网站上,他觉得小说华丽而浪漫,对路子。我自己觉得这一切的背后有一个更深的缘由——那是我二十六岁时的经历。随后便跟着这个团体一块出书了,但我不再华丽浪漫,文风逐渐刻薄。

有作品面世,很重要,生命是需要有参照物的,两年出一本书的频率,让我倍感惬意。你的过去总会找上你,我写过传奇文学,多年后,邓景异、程然夫妇给予了我出传奇文学的机会,写了《道士下山》。

此书在土豆网上被夏邦评为“可以在武侠小说史上留一笔”。那是我向几位九十岁老人采访来的,有民国江湖的实情,这是读者需要的“重量”。我自己的乐趣,则是尝试把武侠小说散文化,融入对传统文化的体悟,不注重情节的惊险,而注重局面的意境。

景异容我作这样的冒险,确有魄力。《道士下山》创出了口碑后,我就有朋自远方来了。梦天便是个喜欢《道士下山》的人,他买了几十本送给自己的朋友,邀我出续集。续集名为《大日坛城》,延续《道士下山》中的人物,写的是围棋。

吴清源说围棋本是武道,我便将其扩充为武侠小说的题材了。

赌牌和围棋都是桌面上的决斗,原本没什么动作性,香港电影发展出了拍赌牌的技巧,但没法用在围棋上。围棋的决斗该怎么写?看我的尝试吧。

《逝去的武林》一书也有续集,名为《逝去的武林——高术莫用》。《逝去的武林》的读者们对书中多次提到的民国武学——象形术感到好奇,续集主干便是对象形术的系统诠释,支干是李仲轩的家史,见证了新时代中旧式世家子弟们的生活,是我的母亲和弟弟采访、整理而来。

以上是我的口述历史和传奇文学的计划,但何时再作一部《国术馆》这样的小说?我很惶然,即便是《国术馆》,也是我兜了一个大圈子才写出来的。

为什么会有小说?因为有的事无法口说。口说了,就离得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