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小时后,我告诉他画好了,他才喘口长气。他满脸倦意,站起来,向我的屋中走。他在这屋中生活过,习惯地要去睡觉。
我叫他等等,拿出一把毛票,大约有五十块。这是买颜料的钱,我递给他,说:“二老爷,你走吧。”他愣了一下,随即作出笑容,说:“我拿你一个孩子的钱,真是活得没脸了。”他掏出手绢,把钱包上,放入怀里。
外面雪花点点,我送他去车站。路上只有一次交谈,我:“二老爷,对不起。”他:“你跟我还客气什么?”他迈上公共汽车时,一个趔趄,售货员惊叫:“老大爷,小心点!”他哼了声:“没事。”随即发出爽朗的笑声。
汽车缓慢开走,碾得雪稀烂黝黑。我觉得整车人都用异样的眼光回望我……把老人在雪夜送出门,做出这样事的是个什么人?
回到家,我注意到二老爷的画像上,鼻根到嘴角拖出两道皱纹,眼尾与眉梢下垂,现出衰败之相。画他时却没有发现,当时我在思考,母亲见到二老爷,会不会给他难堪?他毕竟打了姥爷……
我能学美术,对母亲很感恩。我和Q考上美校后,K就成为高中时代的一个陈旧记忆,自然地远去,再没有关系。用美术解决问题,比武术要好。
母亲和父亲在十一点回家,父亲昏昏欲睡,母亲满面红光,有点兴奋。我问:“见到社长了?”母亲告诉我,社长眼神机警,有着经过大风浪的人特有的冷静,一望便知不是一般女子。
社长的青春时代,情绪激昂,两次自杀未遂,为父亲等一干小伙子所营救。父亲曾对她好言相劝,她总说父亲是个好人。父亲现在的颓废令她意外,她说:“当年的帅小伙,怎么成这样了?你从今天开始,就给我锻炼身体!”父亲面有难色,众人想笑未笑。
此次聚会是在一个当年的小伙子家中,他当年是个精细人,按照客人人数买了大虾,准备一人一只,但临时多赶来五人,虾不够分了。
众人相互推让虾,父亲站起来说:“给我一只。”母亲觉得父亲很丢人,而聚会的气氛就此轻松,后来还有人喝醉了。社长离去时,说她在一家建材公司领一份薪水,平时并不见人。
大家约定从此每年一聚。
社长坚持不让人送她,戴上一顶棒球帽,坐公共汽车走了。有人感慨地说:“她流产过,这辈子没有孩子了。这么好的女人,可惜啦。”有人说:“她并不漂亮,当年只是气质好。”还有人说:“漂亮不漂亮,有什么用,到了咱们这年纪,男人和女人都一个样了。”母亲在我面前,首次那么爱说。她讲完聚会经历,我就睡觉去了。二老爷的画像被收进画夹,用过的碗筷刷洗干净,他来得不露痕迹。
与社长的聚会,令当年的小伙子们意犹未尽,没几天,他们又自己聚会了一次。这次喝醉的人比较多,暴露出年轻时的恩恩怨怨,最终不欢而散。父亲和母亲回来后,父亲说:“当年的事,我搞不懂,没想到过去这么多年,我还是不懂。”母亲则说:“太逗了。”母亲在一个星期后,知道了二老爷来过我家。二老爷那个晚上没有回郊区,去了他长子家。他在长子家住了一夜,得到三百块钱,然后花九块钱买了个西瓜,给姥爷送去。
他没有再提在姥爷家养老的要求,只说:“冬天的西瓜贵,你肯定不舍得买,我买给你。”姥爷把西瓜切了,兄弟俩吃完西瓜后,二老爷就回郊区了。
母亲看望姥爷时,知道的以上情况,她跟我说:“姥爷跟他是兄弟,就算心里再不原谅他,也不会不让他进门。但咱们家……希望你懂点事。”
【十二】
母亲归家后,我的家终于完整。青春期男生总是叛逆父母,而我恰恰相反,因为长久以来,我的父母是缺位的。母亲的话,我只想遵循。
至于二老爷,托付给佛祖菩萨吧。我到玉涵寺烧香,跪在蒲团上,闭目祈祷。我的虔诚感动了香火和尚,他在我磕头时,敲响供桌上的罄,慈悲地说:“有求必应,有求必应呀。”这句话给了我莫大安慰,我磕头完毕,感激地看向他。他的眼睛很小,却清澈无比。我两手合十,向他恭敬行礼,他合十回礼。我走出大殿时,又多次回身向他行礼,心想:“遇到高人了。”当我的脚迈过门槛,一个念头打入我的心:“这双小眼,怎么那么熟悉呢?”我跑回去,香火和尚正在收拾香炉里的香头,我问:“师父……你是风湿吧?”他把手中的香头扔进垃圾桶,懊恼地说:“被你看出来了!”风湿左腿残疾,关了五个月后提前释放。他父亲的死,令他万念皆空,到玉涵寺要求出家。知客僧答复他:“我们有规定,残疾人不能出家。”他就在寺中连跪两天,感动了一位寺中长老。长老嘱咐他:“你回街道办事处,开一份品行证明。我帮你说话。”街道办事处给他开了一份“行窃多年”的证明,他绝望地交给长老,不料长老高兴地说:“多一个和尚,少一个小偷——好理由!”他就此出家。
他在寺院中独居一室,梁高柱挺。他的居住条件从没这么好过,觉得自己的生活走上正轨。他留我吃饭,问:“你想吃什么?是鱼香肉丝,还是夫妻肺片?”我大惊:“庙里吃肉?”他:“不,都是素菜,只不过色香味上在模仿荤菜。”他到食堂打来饭菜,果然肉味飘香,吃后觉得极为爽口。他解释:“当然爽口,因为都是苦瓜和豆腐。”他过着津津有味的出家生活,常有大款请他去玩。他问明我从没去过歌厅和酒吧,仗义地说:“我带你去。”打了个电话后,他对我说:“今晚我们去个比歌厅和酒吧更刺激的地方。”我:“哪里?”他:“洗浴中心。”
他戴上毛线帽,换上咖啡色风衣,很像是美校的青年教师。半个小时后,一辆宝马轿车停在庙门口,他带我坐上去。司机说:“王总临时有事,不能来了,让我安排你俩。”风湿:“我这是招待朋友,他不来也好。”司机四十多岁,脸上都是青春痘的遗迹,估计他青春时无人告诉他青春痘是不能挤的,以致一脸小破洞,令人不想再看第二眼。他发现了我厌恶的眼神,嘿嘿一笑,说:“王总的脸比我还破。”风湿接话:“千疮百孔。”
司机和风湿大笑起来,我也赔笑几声。
洗浴中心在一家二十层宾馆里,宾馆大堂有许多白种人穿梭,香水袭人。风湿告诉我:“老外在十九世纪还没学会洗澡,他们总觉得自己臭,就发明了香水。当香水的香度愈演愈烈时,一个聪明人告诉大家,只要洗澡就可以了——这个人叫爱迪生。”我:“啊,就是发明了电灯泡的那个?”风湿:“他更有价值的发明是淋浴喷头。”我:“那外国人为什么还这么香?”风湿:“因为他们想抹杀爱迪生的功绩,毕竟这么晚才学会洗澡是很丢人的事。”司机:“其中还有经济利益。淋浴喷头的全球销量过大,价值远远超过灯泡,爱迪生申请灯泡的专利成了,可淋浴喷头的专利就是不给他。资本家贪下了这笔钱。”我:“这都是谁告诉你们的?”风湿和司机:“王总。”王总从国外引进了洗澡业,他先在四星级宾馆中搞试点,预测不出十年,洗浴中心将脱离宾馆的掩护,挺胸抬头地建在街边。他不会让爱迪生的悲剧在自己身上发生,他将垄断这一行业。
洗浴中心的登记柜台上有一个瓷盆,里面装着十几个橙子。风湿说:“外国人非常有人性,洗澡后会口渴,就给你备下了橙子。”说完他拿起一个,剥皮吃起来。
我:“不是洗完了再吃么?”
他:“先吃一个,洗完了再吃一个,这样洗一次澡能吃两个橙子,赚了。”我:“外国人的管理方式还是有漏洞的,忽略了中国人爱贪小便宜的天性,得赔多少水果钱呀。”他:“错,吃两个橙子的就我一人,来这的人连一个都不吃。”我:“那他们吃什么?”他神秘一笑:“出家人,不便说。”司机带我俩进澡堂,转眼他就不见了。我和风湿到一个大水池中泡澡,风湿一直是副发育不良的样子,不料却长着簇黑浓密的胸毛。我吃惊的目光令他不好意思起来,说:“我也没想到,当了和尚,连胸毛都长上了。”大水池中央有个小水池,里面的水彻骨冰凉。风湿向我解释:“大水池的温水泡得毛孔扩张,小水池的冷水刺激毛孔收缩,来回两泡,毛孔一张一缩,舒服极了。”他沉吟了一下,说:“能伸缩的不单是毛孔呀。”我:“还有什么?”他:“……你悟性太差!”我俩出了水池,又去蒸桑拿。他在桑拿室门口向侍者要象棋,侍者流露出钦佩的表情。我俩在桑拿室内,开始还一招一式地布局,后来就“马对马”、“车对车”地对拼,很快把棋子都拼光,棋盘上只剩下老将老帅。
风湿声音嘶哑地说:“下完了,平局。”我俩快速起身,冲出桑拿室。
侍者恭敬递上毛巾,说:“太佩服了,又待了这么长时间。大师定力惊人呀。”风湿友好地笑笑,指着我说:“可惜他不会下围棋,否则我能在里面待四个小时。”离开桑拿室,我小声问:“他知道你是和尚?”风湿:“是呀,我就是在桑拿室里降伏王总的,他下了没几步就受不了啦,从此对我非常信服。”我:“你怎么做到的?”风湿:“没有秘诀,只有一个‘忍’字,再加一个‘狠’字。”他带我去淋浴,用冷水猛冲后腰,我说:“这也是热胀冷缩?”他:“对,这是强肾的秘诀。”我问:“把身体搞得这么强干吗?”这时,司机两眼无光地走入淋浴室,根本没看到我俩,到最里面的喷头下冲洗,在水中一阵哆嗦。
风湿遥指司机,说:“为了成为他这样。”
风湿走到司机身后,猛拍一下,司机吓得转身。风湿笑嘻嘻地说:“你又去按摩了?”司机:“俺是个俗人。”风湿走回我处,说:“花花世界,不管你有多强,都会迅速地由强转弱。”司机说王总平时对他管得很严,带客人来洗澡,就让他在门口等着,只有当王总不在时,他才能进来陪洗,他也很苦。
我们三人穿上浴袍,出了澡堂,到中心的后厅休息。后厅有自助餐,还可以打牌下棋,坐满穿浴袍的青年男女。风湿带我找空位坐下后,司机端来三扎啤酒,我问风湿:“你能喝酒?”风湿笑笑:“我是严格守戒的。他两扎,你一扎。”我略感欣慰,却见风湿掏出一根烟,点上后,喷了一口。我:“你怎么抽烟?”风湿:“烟草从美洲传过来,是十四世纪的事了。佛祖在世时,没见过这个,所以我们没有对烟的戒律。”他抽了两口,很快捻灭,说:“虽然没有,但烟刺激生理,还是尽量少吸。这个身体最可怕,它一乱来,人就成动物了。祖宗们进化成人,不容易,我们要懂得珍惜。”司机点头称是,态度十分虔诚。
邻桌女子们发出一阵尖叫声,她们玩牌有了结果,三个女人被罚钻桌子。司机看到她们翘起的臀部,不由得呆了,小声嘀咕:“贼公贼婆的孩子,就是性感。”我问:“小偷的孩子?”风湿:“小偷挣的是辛苦钱,到这消费不起。大盗的孩子。”我:“抢银行的?”风湿:“批条子的。”我一脸迷惑,风湿:“……你悟性太差。”后来,风湿带我和司机去吸氧,吸氧室中放的是佛教音乐。他得意地说:“我的主意!这就是我跟王总交往的成果。”我们三人躺在躺椅里,侍者给我们戴上氧气罩、盖上毛巾被。司机闭上眼睛后,就像一只可爱的大熊。侍者说:“吸氧十五分钟,吸完,你们可以在这睡会儿。”输氧气垫鼓动的声音沉缓有力,仿佛生命之初的节奏,我们都很快睡着了。
【十三】
回到寺庙时,已是凌晨两点。风湿敲大门,门内值班的是个六十岁的老人,他嗓门洪亮地喊:“我在这庙看门二十年了,没见过你这种师傅。”风湿和他对吵起来,他就是不开门。
司机听了一会,把风湿拉到墙角,问:“要不要把他作了?”风湿:“造孽!”司机连忙两手合十,念起“阿弥陀佛”。
我:“那你怎么办,要不到我家过夜吧?”
风湿:“算了,我翻墙进去。”
他的左腿比右腿短了三厘米,小腿有一片凹陷,那是条萎缩的肌肉。但他还是爬上了墙,敏捷程度惊人。他在墙头嘱咐司机送我回家,然后一闪,就不见了。
司机赞道:“学佛之人,真是身心轻灵啊。”
而我知道,这是他的小偷功夫。
司机送我的路上,王总打来手机,说他在吃夜宵,请风湿一块去。
司机说师父已回去,但师父的朋友还在,王总说:“一定请上。”就挂了电话。
我推辞,说要回家睡觉,司机把车猛地停下,一字一顿地说:“王总的话,不能违背。兄弟,你难道想要我死么?”我只好去了。
以为夜宵该在豪华场所,不料却是肮脏小店。店在一条墙根满是垃圾的狭窄胡同中,宝马车开不进去,我和司机只好走入。小店低矮,挂着公共厕所里的低瓦灯泡,有四个八仙桌,没有靠背椅,是长条板凳。
只在最里面一桌坐了人,他的身量比司机大一圈,脸上小破洞比司机多一倍。他穿着高级西装,正在吃一碗卤煮火烧。
司机带我坐在他身旁,他抬起头,眼光并不看我,盯着头顶的灯泡说:“你练武。不要瞒我,我注意到你脚步了。”我只好点头称是。他深笑一声,转头看我,说:“真人面前不说假话,我爷爷是卤仔。”见我一脸困惑,他奇怪地问:“你是石头里蹦出来的?连卤仔都不知道?”他问我父亲是干什么的,我说了,他叹口气,说:“你们这种人,高高在上,对平民百姓的事是不知道。”卤煮火烧是猪的肠肝肺配上面饼一块煮的,他爷爷卤仔的青春期在清朝末年。卤仔上午推小车卖卤煮火烧,下午到天桥表演摔跤,他曾经摔倒过一头水牛,因此成名。
卤仔和地痞争一个叫“杏红”的妓女,被毒瞎双眼。他一直靠体力生活,眼睛瞎了后,智力得到迅猛发展,在两年内成为一个老大,操控了整个南城的猪肉市场,新中国成立后被枪毙。其传奇的一生,为北京市民交口称道。
王总说:“爷爷从一碗卤煮火烧作起,成就了大事业。为了不忘本,他开了这家卤煮店,给自己作个纪念。我的事业不管作得有多大,也会留着这家店,鲍鱼燕窝再金贵,也比不过猪的下水呀!”受他的鼓动,我连吃了两碗卤煮火烧,吃得面红耳赤。王总满意地看着我,说:“怎么样?味道特殊吧?卤煮拼的就是个汤味,我家这锅底老汤是清末的,已经快九十年了!”在某一个艰难时期,他家把老汤封在一个铁皮罐头里,外面包上冰块,再裹上塑料布,埋入地下十五米深。王总感慨道:“那时候,多少惊世的古董都毁了,可我家的老汤保存下来。你今天能尝到这口味道,就知道咱中华的传统没断!”这番话,司机不知听过多少遍了,坐在一旁面部僵硬,丝毫不感兴趣的样子。王总注意到他,严厉地说:“你怎么无精打采?是不是在洗浴中心又消耗了?”司机面色铁青,头上冒出一圈汗。
王总语重心长地说:“跟你说过多少次,女人不能粘,我爷爷就是个教训。我要玩女人,那不跟早晨起来撒泡尿一样容易,可我这么多年,就跟我媳妇一个人。你怎么不学点好的?”司机一脸惭愧,支支吾吾地说:“我改……我改……”王总:“你也别难过了,去盛碗卤煮,补补身体吧。”司机到后堂盛卤煮去了,王总盯着我的眼睛,说:“现在就剩咱哥俩,你不要隐瞒,我知道你是来干什么的。”我:“……我是来干什么的?”王总:“你是来杀我的。”王总认为我和风湿交朋友,是为了能接触上自己。我的武功令他疑心,不管我如何解释,他只是说:“我懂。找个练武的来杀我,比用枪用刀要好,你用内功震坏我的心脏,医院根本检查不出来,顶多给诊断个‘急性心梗塞’,你和你的雇主就逍遥法外了。”当司机端着卤煮坐回来时,王总正说:“我的命你可以拿走,但你要告诉我,雇你的是左彪还是韩六?”司机抬头,看看我看看王总,又看看热气腾腾的卤煮,不知是该吃还是不该吃。
我们僵持了五六分钟,司机忍不住了,用筷子从碗里夹出一条大肠,“嗖”一声吸进嘴里。王总大怒,拍桌子吼道:“我都快死了,你还吃!”司机:“他要杀你,也不会留我这个活口。死之前,我不想浪费你爷爷留下的东西。”王总怔住,流出大滴大滴的眼泪,终于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声,拍着司机的脑袋说:“我就你这一个知心人。”司机也哭了,握住王总的手,说:“我要跟你,那就是跟一辈子。”他俩哭完后,王总显得十分疲惫,脑袋枕在胳膊里,点了根烟,“吧嗒吧嗒”地抽了起来。司机将卤煮吃完,掏出手绢,连眼泪带嘴一块擦了,然后说:“王总,这位小哥们也折腾一夜了。要不,我把他送回去?”王总点头,向我友好地一眨眼,说:“累着你了,下次再跟你探讨武功。我爷爷摔过水牛,他的绝活我得了不少。”我和司机从胡同走出,天色渐亮,司机一脸歉意地对我说:“王总这人心地善良,就是总怀疑别人杀他,隔三差五得闹上一次,没想到这次闹到你头上了。唉,只有大师能降伏住他。”我问怎么降伏,司机说每回风湿都劝王总给庙里捐钱,一笔钱花出去,起码能消停半个月。我:“这么神奇?”司机:“王总那是心疼钱,只有他觉得自己吃亏了,才会恢复理智。但他平时总占别人便宜,很快又不行了。所以大师对他很重要。”我想起一事,觉得大为不妥,问:“大师陪他消夜,也吃猪下水?”司机连忙摆手:“大师是有修行的人,他只吃锅里的面饼。”我稍感心安,很快又慌乱,说:“那也是肉汤里的饼呀,渗着肉味呢。”司机:“你外行了不是,禅宗六祖——慧能和猎人生活了十五年,他在肉锅里涮菜叶,名为‘肉边菜’,是千古美谈。大师这是效仿先贤,对付王总这类人,得先顺着他的习惯,否则吃不到一块,哪有机会点化他呢?”我:“哎呀,你懂得真多。”司机:“说实在话,王总要有我一半慧根,早就开悟了。每回大师教诲王总,我在一旁就着急,有什么难的呢?心有灵犀,一点通。”我:“但你好像一直过不了女人这关?”司机眉飞色舞的表情登时暗淡,过了半晌才说话:“我日后非毁在女人手里不可。人生在世,总有一贪,我要不贪图这口,早出家了。”气氛变得压抑。过了很久,我才想出一句聊天的话,问:“王总说的左彪和韩六是怎么回事?”司机:“是九十年前弄瞎他爷爷眼睛的人,他一直觉得这俩人还活着。”
【十四】
五天后,司机开宝马去学校接我见王总,在师生间引起不小的震动。
了解我家庭状况的班主任老师在第二天课间时小心地问我:“你父亲又当官了?”我回答:“哪里,是一哥们。”当天,我走向宝马轿车时,很希望Q能看到这一幕。也许她正站在窗户前向下望?我抬头向上看去,顿觉一阵幸福的晕眩,虽然并没有发现她。
但司机毁了这一切,他殷勤地下车,替我打开车门。他怎么看都不像个高素质的人,我刚被宝马车抬起的身价,又被他的脸给降下去了。
他觉我表情有异,关切地问:“你怎么了?”我:“没什么,不过是一点小小的虚荣心……破灭了。”王总包下一个室内羽毛球场,穿件摔跤的褡裢等着我。这是个小羽毛球场,只有八个网,但室高十六米,顶篷有一排天窗,光线瀑布般泻下,颇具气势。
球场上铺了十几平方米的布垫子,以供摔跤。王总露着胸口的肉,皮肤显得很厚,远超一般人类,是犀牛大象的感觉。他豪迈地说:“我这人最喜欢以武会友,年轻的时候我是没有敌手的。你要不要做做准备活动?”我摇头。他说:“我手黑着呢,把你摔坏了不好,你先压压腿、抻抻腰?”我只好答应。在压腿的时候,他走过来说:“我爷爷要不是给人废了,也是跤坛一代宗师。他把太极拳引进摔跤,提升了摔跤的文化品位。”我顿感好奇,他注意到我的表情,笑道:“学摔跤先学挨摔,先要练倒地时不摔着后脑勺。摔跤的人都脖子粗,就算是后仰倒下,也能挺住脖子,不让后脑勺着地。这是摔跤最重要的基本功。但我爷爷在摔人之前,先用太极拳的巧劲把别人的脖子震松了……”王总向站在场边的司机一指:“你来!”司机快步跑来,王总用手一拍司机的胳膊,司机的脖子就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