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田和周敦对看了一眼,心已凉了半截,咬了一回牙道:“王爷既是急症,哪来的时间征医举贤?况且两位都是太医院几十年的耄旧、杏林圣手,尚称不能,外头随随便便的大夫叫人如何敢用?你这样说,无非好给自己留下卸责的余地。你们放心,尽管放开手来治,不要顾虑别的,等王爷大安了,自会重重地恩赏你们。”
刘太医也和方太医互换了一个眼色,低首伏俯,“娘娘言已至此,卑职不敢推脱,必定尽心一试。王爷的病,证属重险,若能熬过七天不见逆证,方无大碍。”
“若是有逆证呢?”
“这——,卑职就不敢再往下说了。”
“恕你无罪。”
仿似挣尽了全身气力,刘太医才吐出颤颤悠悠的一句:“实实虚虚,恐有猝变。”
太医陈述贵人的病情历来都有所保留,此时竟如此直白地说出来,可见是病入膏肓。满屋子人都大失颜色,青田只觉猛一阵气涌心促,重新跌坐回椅上,大恸无语。
却是周敦显得异常地冷静,他弯腰对住了两名太医,脸上是一种兵逢绝路的破釜沉舟,“这七天无论如何也不能见逆证,从现在起,二位日夜在这里值宿,片刻不能放松,随时听传请脉,眼前先斟酌着合定出一张方子来。莺枝,你领两位大人去前头,叫厨房开一桌饭来,一边吃饭一边商议。其他人也都下去,封锁整个就花居,王爷发病之事不许走漏出一个字。”
窗外的雪势猛烈起来,已成了雹子,噼噼啪啪击打着檐窗。青田的眼神只定在齐奢身上,他就那样躺着,不言不动,庞然而支离,如被孟姜女哭倒的长城。她茫茫然地伸出手去,仿佛是想把这遍地的断壁残垣一一地重新砌累,还以昔日的气象雄浑。手还在半空,被谁接住了。周敦扶住她,半跪去地下,定目凛凛地瞧上来,“娘娘,国不可一日无主,王爷卧病的消息一旦传出,必然朝局动荡、银价波动,回头等王爷苏醒,若再为国事烦心,而不能摒绝忧烦、静心颐养,于病势又是大为不利。娘娘看呢?”
青田只游目瞟了周敦一瞟,“一切拜托公公安排。”目光就又回到了齐奢身上,再无转移。
夜入三更时,就有两个人分别被从热被窝里拽了起来——“摄政王爷有急事召见,叫大人即刻去北府退轩。”门子这般传话道。于是内阁首辅祝一庆与吏部尚书孟仲先便睡眼朦胧、顶风冒雪地赶往什刹海来,不敢有一丝异议。莫说王爷有急事召见,就是召他们去作画绣花,也没有任何人会有任何异议的。
两位重臣到了退轩,睡意已全消,却不见摄政王,只看太监周敦衣冠整肃地等在书房之内,搓着手招呼了一句:“二位大人好。”作出请安的样子来。
孟仲先连忙上前摁住了,拍了拍周敦的手,“公公可别多礼。不知王爷突然急召,有何要情?”
“唉。”周敦摇首叹息,愁绪见于面上,“孟大人、祝大人,事情很糟糕,段娘娘病危。”
“什么?”这是祝、孟二人再想不到的,莫不吃惊。定了定神,接着听周敦下头的话——
“是急病,上半夜突然发作,王爷闻讯马上就赶来了,太医说病势危重,能不能够见起色就是这几天的事。二位都知道,多年来王爷对段娘娘可谓是宠萃一身,就是头先略冷落了些,到底旧情仍在,不免多加垂怜。这几天,王爷说要寸步不离地陪着娘娘,国事是暂无心理会了,一切政务就交予二位,非遇有至危至急的大事,不用再当面请示,请二位协商着全权处置。那么,这些天就辛苦二位大人了。”
生死难舍自乃人之常情,祝一庆和孟仲先没有起一点疑心,皆郑重应承:“遵王爷的谕,卑职必刻刻用心。”“请王爷不必太过忧心,娘娘吉人神佑,必能安然无事。”
周敦这头消除了前朝的隐忧,又向就花居里里外外诸人三令五申,对外面只准说太医留守是给段娘娘医病。一番安排完毕,才又进得卧房来。
只见外头套间的炕上,莺枝和琴盟一起蜷身睡着,段娘娘一人守在里头的病榻旁。听到他进房,向这边望过来,“公公回来了。”
周敦也走去床边探头瞧了瞧,目光转回到青田的面上,长叹了一声,“娘娘歇着去吧,奴才看着王爷。”
青田鬓发蓬乱,散散地垂在两颊,阴影中的脸容更显得瘦怯,“公公忙了一整夜了,你去睡吧,这里有我。”
“坐更之事哪能劳动娘娘?娘娘快去歇着,有事儿奴才叫您就是。”周敦说着就来动手搀扶。怎知青田一把挡开了他的手,霎时间容色已变,一颗接一颗的泪珠涔涔滚落。
“公公,王爷这副样子全是我害的!他生日当天,我竟咒他横死,方才也是我,是我故意对他说了好些个刻毒无比的话,他是被我给气倒的。我不知道他身子不好,我真的不知道……”青田拿手蒙住了脸,自十指的缝隙间不断地迸出声声撕心裂肺的呜咽。
但只短短的片刻后她就收住了饮泣,把两颊的余泪一蹭,深吸了一口气,“这几天我来伺候王爷,王爷若好了,是大家的造化,若不好,我也是不能活了。”语气中的平静淡定像是在诉说一件再家常不过的琐事。随后她就拧回身,继续枯守在这一张寂寂的床边。
周敦无语地望一望,就退去到床脚,盘腿坐下,把头斜靠住床帮。耳朵里听见了罡风四起,从窗外,一直吹进人心里。
11.
接下来几日,两位太医尽展平生所学,开方调治。齐奢却只是昏昏沉沉,偶然睁开眼,目光从眼前的人与物上不着力地滑过,又闭起;那样子就像是个困倦已极之人,除了睡眠,深不见底的睡眠之外,什么都不需要。
而青田则正好相反,仿佛在这世上她最不需要的就是睡眠。她成日成夜地睁着眼,替齐奢喂药、喂饭、擦脸、按摩、翻身、剃须……或仅仅是一眨不眨地守着他。吃饭的时间,她也就在床边草草地拨两筷子白饭、喝一口参汤,几乎是粒米不进、滴水不沾。不管谁劝她好好地歇一歇,她一概不应声,最多转过两只黑洞洞的大眼睛,眼神直接看到人背后去,“哪儿歇不一样?我就在这儿。”抱臂在病床边趴一会儿,随病人最微小的一个动作或稍重一些的呼吸即时惊醒。
第三天的凌晨,青田忽一下从迷迷蒙蒙中坐直,把上身倾进床里去,“三爷,三爷你怎么了?三爷!”
周敦也立即从床尾惊跳起,展眼一张,见齐奢依旧人事不知,头却在枕上使劲地向后仰去,嘴大张,喉咙里发出极滞重的吁吁的喘声,浑身抽动。周敦一看,由不得心惊胆战,“爷,爷您这是怎么了?太医!太医!”
晚上轮值的是方太医,就在外间待命,一听到呼叫就推门赶入。见到这景象也是大为惊骇,忙跪去地下,扯住了齐奢的一手切起脉来。
“王爷的脉象,关脉尚有后力,但是寸脉尺脉不实——”
“这关口你吊什么医书!”周敦大怒,连连地跌脚,“只说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第249章 剔银灯(16)

“命门之火不能发散,痰壅气塞上涌咽喉,王爷重病之际体气过弱,吐之不出、咽之不入。”方太医加快了语速,手也跟着抽开了医箱,“卑职马上为王爷施针,刺天突、内关,豁痰开窍。”
一番施救之后却不见好转,反见齐奢抬起了双臂,软弱无力地在胸前又抓又挠,似乎想把胸口扯开。青田与周敦在一边愣眼瞅着,心急如焚,眼看随时间的流逝,齐奢的呼吸越来越浅促,脸色由潮红变成了一种发青的深白色。青田再也忍不住,扑倒在他身前痛哭出声:“三爷!三爷!”
齐奢的胸膛激烈地起伏着,人竟一下子打开了双眼,眼底是茫茫的震怖与黑暗,直勾勾地正对着青田,一瞬不瞬。青田一把紧握住他的手,双唇乱颤,“奢……”
下人们全听见动静疾趋而入,许多杂乱的脚步里,仍可以清楚地捕捉到齐奢嗓子里的喘声,就似是一条湍急非常的河流被挡在一扇门背后。外间的自鸣钟“叮当叮当”地敲起来,每一下都漫长无比。齐奢的动作开始渐趋停止,喉间的那条激流缓下去、沉下去,青田眼睁睁地看着淤泥填塞住他的眼。太医阵脚大乱,哭叫从四面断断续续地升起,青田死攥着齐奢的手,陡地打了个冷战,调目睇住了还在捏着毫针乱插乱转的方太医,“是不是痰吐出了就没事了?”
方太医一脸的蜡黄,“嗯?”
“是不是?!”青田的声音似乎是从丈高的地方直接砸落在地,震得人脚底都发颤。
“是!是——”
第二个“是”字还未收尾,便见青田扎猛子一样俯过去,两手捧住了齐奢的脸与他双唇相贴,极力地嘬吸。恰在此际,刘太医也冠帽不整地冲了进来,一把就将齐奢抽推着坐直,在他背后拍打推拿。
很快,就有“咔”的一声。青田的头向后倒了一下,拧过了脸来,一手扣着咽喉连连地咳嗽,咳出了一口浊痰。那扇门被撞开,河水流动了起来。齐奢的呼吸声畅通了,脸上也涌起了血色,他重重地长吸了几口气,瞳仁昏蒙地左右晃动几下,就又失去了知觉。刘太医轻扶着他重新躺下,方太医已是汗湿重衣。周敦一手扶着床柱,一手摁在腹部,像挨了一记老拳似地半弓着腰,不住地念着“阿弥陀佛、阿弥陀佛”。莺枝含泪在目,捧上了茶杯和漱盂。青田吐掉漱口水,一手掩嘴望向床上的齐奢。
她的神情并不像刚刚救了他的命,反而像一个即将在风浪中殒命的人抓着海面上的最后一根浮草。她就这么用眼神死死地抓着他,一刻也不放。
经过这一次,大家更是片刻也不敢掉以轻心,随时都有好几双眼睛监视着齐奢的一举一动。平平顺顺到了第五天中午,青田又是只在床边喝了一小碗米粥就算午饭,却叫周敦、莺枝和琴盟几个下去吃饭,“你们不要急,慢慢吃,吃过了眯上一会子,叫琴语她们进来换你们守着就是。”
琴语、琴素、琴画三个进得屋来,新往炉中添了些香料,便各自默坐。暖香混杂着药气,沁得人眼目酸热。青田把发红发肿的双眼用力地眨两眨,又伸手在两颊拍一拍,探身将齐奢胸前的被子掖紧,随后,她的手就定在了团福密绣的锦被上。大雪是前夜里才停的,仍没有化尽,伴着檐头滴滴答答的融雪声,她听见齐奢在说话——梦话,但这仍是整整几天几夜里他第一次开口说话,低低地呢喃着两个字,反反复复。婢女们皆紧张得微微发颤,青田的心也砰砰狂跳着,她闭住了呼吸贴近耳去,全神贯注地聆听。最后她听清了,齐奢唤的是一个人的名字,一个女人:“永媛”。他在唤永媛——他已故二十年的妻。
生死一线,魂牵梦萦,原来是这个人,居然是这个人!青田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除每年例行的祭奠外,她从没听过齐奢在任何时间提起过这个人。眼下,她听他一声接一声地唤着,她甚至能看到他那青春早逝的、永远美丽动人的爱妻怀抱他们夭折的幼子立在他梦境的出口,恬然微笑着向他招手。与此同时,有一股疯狂的恐惧攫住了青田,在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之前,她已一把狠拽住齐奢的手,仿佛要把他从其他人手里夺回来、抢回来。
他并没有醒,但浑身都震动了一下,手掌开始一分分蜷曲,带着些潮热的力气也握紧了她,下一刻,眼泪就从他紧闭的双眼中汩汩流出,似绵延的思念无尽无绝。“对不起,”他的声音有多微弱,其间所饱含的情感就有多么汹涌澎湃,“对不起,永媛,对不起。”
青田就这样任他攥着自个的手、叫别人的名,她明白,其实连她的手也只是别人的。他掌心火烫,她心底却涌起了寒凉的刺痛。青田熟悉这感觉,那些日子,每当她想起那个桃儿时就是这种感觉,每当她想起自己十年的朝朝暮暮敌不过另一个女人的二八年华时,而今,终归也败给了另一个女人的十年生死两茫茫。那么她这心血凝结的十年,究竟去哪儿了呢?
她咬住牙,等待心底的剧痛一点点散去,那大概用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因为等她能够再一次正视齐奢时,他已又陷入了沉沉的昏迷,但攥住她的手仍紧得筋络偾张,刚硬的面容上两道若隐若现的泪光,是幽魂来过的足迹。青田细细地望住他,在这闪熠着微妙光芒的一刻,不再是一个女人与她的疯狂、嫉妒、偏执、伤痛一起凝视着这男人,凝视着他的,是医者、是父母。当她看到他这样无助而衰弱地静躺在这里,当他壮健如不朽的身躯竟会如腐尸一般凋败,多么崇高的荣誉与权力也无法挽救一分时,他曾爱过谁、他将爱上谁、他身边是谁、心底有谁,统统无所谓。最重要的,也是唯一重要的——青田的嘴角向上卷动了一下,把手从齐奢的掌心里徐徐抽开——就是他活着,以最冷酷而强悍的生命力,来好好地折磨她、侮辱她、伤害她,好好地,活下去。
她将手放去他满是凉汗的额头上轻轻爱抚过,转回了身。
琴语她们因离着稍远些,什么也没听清,正待相询,却见周敦推了门进来。琴语忙搬过一张小杌,“公公怎么就吃完了?”
“随便吃两口,垫垫就得了。”周敦径直往里走过来,朝床里张看,“王爷怎么样?”
“王爷方才发呓语了,”青田从胁下抽出手帕在鼻尖摁了摁,“叫太医进来吧,看一看要不要紧。”
守在外头的是刘太医,进来拿了一回脉,激动得胡须都高高翘起,“自今日,王爷就可以大为进补了。”
青田听过,一下将手帕咬在了齿间。周敦则立时间红光焕发,“岐黄一道素有‘虚不受补’一说,能够大补,是不是好征兆?”
刘太医响亮地往地下叩了一个头,“诸症皆去,不出三天必能‘报大安’!”
周敦把两肩往后仰了一下,还没说出什么来,却听得丫鬟们在身后同时尖叫了起来:“娘娘——!”
如同一根折断的琴弦,青田委地,晕倒了过去。
12.
而第二天午后,齐奢就醒来了,完完全全、彻彻底底的清醒。两位太医合诊后,吃了一小碗煮得烂烂的鸭肉粥,又服过一帖药,倚在床里养神。
周敦陪在一边,一会儿替主子拉拉靠枕,一会儿替主子理理衣边,乐得不知怎么才好。齐奢把手抵在嘴前嗽了两声,几番欲言又止,终究是问出口,带着些许迟疑:“呃,就是你吗?我病中恍惚,只觉得好像,她、她也在。”
周敦正正地盯过来,又低下头去,到一旁摸了茶壶,边冲茶边叹了一口气,“可不是?这几天几夜,娘娘就没离开过爷半步。头两天爷的牙关紧,娘娘就把那些豆腐、蛋羹叫人碾得碎碎的,一小勺一小勺地拿温水送着喂,一顿饭就得喂小半个时辰。爷吃了药发过汗,娘娘说汗水要洇着皮肤,替您蒙着被子拿烧得滚热的水一点点擦身,擦得自己回回一身大汗。每隔小半个时辰就替您翻一回身,夜里头也一样。又怕您头上痒,篦头就篦了两回。那天爷被痰壅了,差点儿上不来气,是娘娘口对口替您把痰给吸出来的。就连伺候大小解都不假他人之手,和奴才一起,屎尿亲涤。”他朝盖盅里吹了吹,把茶捧来床边,“药苦,爷吃盅茶过过口。”
齐奢的两眉间隆起了一座跨不过的山丘,他举起手将茶盅搪开在一边,“她人呢?”


第250章 剔银灯(17)

周敦把手往回收了一寸,“爷好了,娘娘倒病倒了。太医看过,说是积郁构疾,再加上几天没合眼,也没好好吃东西,又为了爷的病焦忧难安,致使气血两亏且心神悸怯,得细加医药调养才是,现就在后头抱素阁里养病呢。”
抱素阁是就花居后殿中的一间小耳房,紧挨着书斋,平日里供午间小憩之用。小小结构,布置得极精致,几毯门幕皆用素色捻银线的纱绸,两边墙上糊着白花绫,一边是两架博古橱,一边挂着仇十洲的美人,东首一张檀雕小床,床帏半掩。床下的踏凳上莺枝抱膝蜷坐,低声和谁说着话,余光扫在这边,遽然惊起,“王爷!您、您下床啦?”
齐奢向她点点头,又将手肘向身后一掠,“你出去吧,周敦也出去。”
莺枝掉头向床上瞧去,青田靠着丝棉靠垫半歪在床头,长发拿一支犀玉簪绾起在颈后,身上披了件蜜色小褂,清瘦而单薄。她眼里带着些饧倦,向莺枝点点头,而后就回目望向了齐奢。
他该是刻意打理过衣容,整个人干净利落,连一副胡须都剃得四六不错,只到底经历了九死一生,依旧是病骨难支,右手里拄着根龙头杖,跛行的姿态比先前愈加明显。青田望着他吃力地一步一顿地向她走近,从死亡向她走回来,走到了床前拂衣浅坐,每一步都像是一个巨大的神恩,叫她感激得泪水盈眶。
她别开了双眼,自一片酸热的水光里垂望他搁在床边的手杖。
“跛了半辈子也没用过这劳什子,回头等痊愈了,马上一把火烧了它。”齐奢并不向那手杖一顾,深陷在眼窝中的两眼始终深凝着青田,专注得似扎在清泉里的一头鹿。
青田的眼目再一次泛红湿润——仅仅是听到他声音里一如既往的低沉与淡然。须臾,她卷眸相望,眸子里恢闪着清光点点,“三爷的精神极好,真叫人开心。”
齐奢猛地低下头,仿佛是在躲闪凭空而来的一击;随即他抬起脸直面她,“辛苦你了。”
“照顾你是我应当应分,何谈‘辛苦’?”青田拽了拽塌在腿上的绣被,微微笑起来,“突然间都这么客客气气的,倒还有些不惯。”
积雪已化尽,透过窗,许多的鸟儿在群噪弄晴。晴光扑在齐奢的脸上,他整张脸都变得瘦削而虚弱,但那种大权独揽的自若神气一分也没有变,这种神气让人看得越久、琢磨得越多,也就了解得越少。
“青田,我有话和你说。”
好似就等着他这句话一般,青田即刻接道:“我也有话和你说,我先说吧。”她旁视一刻,目光重回到齐奢脸上时,他以为她要流泪了,但自她眼中溢出的只是一点静秀的笑意,“我之前和你说的那些话是我有意气你的,全是瞎说,你不要介怀。我从前去香山的白玉寺烧过几回香,认识那儿的老师太,我会投奔她,只求三顿素斋、一张禅床。她若怕沾惹是非不肯收留,我就去东直门附近找一所房子,那儿杂人少,地段也算干净,有一间小院,再买上一个侍婢、一个十来岁的小厮,女的做些灶下杂事,男的看守中门、传递买办,我自在房中针黹营生、清静修行,也与在佛寺无异了。这些年我也攒下了几个体己,粗茶淡饭,一辈子足够,只打算带些四时衣裳,还有几件首饰,都是些过时的老样子,还是从前在怀雅堂的时候你亲手送我的,我留着做个纪念。等我病一好就从这里搬走了,回头你在,自和你另行告别,不在,今儿也就算打了招呼,大家彼此保重。”
有很长时间,齐奢一言不发,而后他自索自解地点点头,“你要走——还是要走,这么说来,你对我是彻底死了心了?”
青田迟疑了一下,把腿面上的两手一起翻开,带着笑,盯着一无所有的手心,“如果不是你,我的心多年前早已入土,你于我有重生之恩、再造之德,如今这颗心为你而死,乃是应有之理,甘之如饴。”她用一手覆住另一手,轻轻地收紧,自己握住了自己,“从八月暮云去世,我便深觉了无生趣,就像肝肠深处总有凄怆辘辘而鸣,一刻不休。直到做五七的那一天,那个——,你那个桃儿,她跑到灵堂来大闹了一场。我同小赵说,没人能这么对待我段青田的姐妹。自那以后我又有了活下去的意念,活着,就为了要那女人死。后来听到她被处死的消息,我却半点儿也高兴不起来,我忽然间明白,我恨她,不是为了暮云,而是为我自个,我恨她把你从我这儿抢走,可其实我知道根本与她无关。只是,没有她的时候,我还有一线希望,那也是我最绝望的时候。整个白天,我几乎什么都做不下去,看不进去书、写不了字,只呆在镜子前把眉描一遍又一遍、衣裳换一套又一套,就等你晚上回来。今夜装扮得清丽素雅,明夜艳浪无俦,缠着你陪我谈天说地、听我鼓琴唱曲……你该也记得那一段。”
青田笑起来,眼里含满了碎光,这光一点点地黯淡,仿佛有人用脚在上头碾似的,“为了留住你,我可以出尽百宝,变成十个女人、一百个女人,可从看见那个桃儿的第一眼我就知道,我永远再不可能变得像她那么年轻,而你需要的也许只是年轻,既然在那女孩子身上,除了年轻,我什么也没看出来。其实早在那一夜,当你伏在我身上——待在我身子里睡着的时候,我已经明白,什么都结束了。‘出其东门,有女如云’,世间的新鲜佳人任你予取予求,何必苦守着芳华渐逝、红颜凋落?我也听见过有人说,你将登基称帝,嫌我的出身不登大雅之堂,又或者你另有千百条理由不为我所知,但我知道,每一条,都会令我在每一天醒来自怨自艾、自惭形秽。三爷,我尽力了,我真的已经倾尽全力,我、我杀了人。年轻时,我做过不少见不得人的坏事,可亲手促成一桩谋杀……那桃儿是又蠢又恶没错,但再蠢再恶,也只是个无知的孩子,我要了一个孩子的命,没有一点儿仁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