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画一下直直地噎在那里,“是了,娘娘说的有理。待奴婢去开发了那蠢妇,省得进来给娘娘惹气。”
“慢。”青田举起一手,手已经瘦得筋骨凸现,但手上的龙凤祥云珠玉护甲却不减一分华美,“得势时,我倒不爱见她;今儿失了势,我却想会一会这位世家之女。请她进来。”
“娘娘!”莺枝在后头叫起来,座上的暮云瞟了一眼青田的神情,倒微微地笑了。她探手将自己头上的一件金累丝牡丹分心摘下,为青田戴去发髻上。青田原只随意斜挽着两支镂花流苏长簪,略显得清寒了些,此时叫这金光粲然的饰物一衬,立即凭添了几许贵气。
“莺枝你这小呆子别嚷,等着看好戏吧。”暮云撤身坐稳,青田与之对目一笑,静待来人。
未几,左夫人便与几名侍婢进得门来,因正为祖父戴孝,身着一身缟素,脸上却有隐隐的喜意。面对青田歪歪剌剌地行个礼,“妾身给娘娘请安,”又瞟眼觑了觑暮云,“这位是宝气轩的赵太太吧?以前见过的。”
暮云只皮笑肉不笑地略一抬身了事,青田倒十分客气周道,“夫人请坐。琴素,给夫人端一碗新调的玫瑰露来。”
玫瑰露盛在一只薄如纸的白玉碗里,颜色喜人、芬芳扑鼻,另有几碟点心小吃,色色精致得令人不忍食。
左夫人用素帕垫着一只粉红色的酥油泡螺,捏在手里拿着样儿地品一口,“摄政王爷常年在这里,因而就花居的饮馔精洁是出了名的,现如今王爷虽不大来了,倒也不见逊色,可见娘娘管理有方。”
话中带刺,刺得莺枝似一只鬃毛乱炸的小猫。她身前的青田倒依旧笑颜恬恬道:“我见天闲着,所以也有空照管这些,反倒夫人——我听说冯老公爷宾天,夫人身为嫡亲孙女,还在热孝之中,如何竟有精神来我这里呢?”
青田待左夫人向来不怎么热络,眼下却有些特假辞色之态。左夫人见了,只当对方因失宠势微而谦恭了起来,不由得加倍抖擞,“啧,不就是因为娘娘被王爷从静寄庄赶了出来吗?话说这些时日王爷待娘娘原就大不比从前,娘娘怎地还不知谨慎些,倒在王爷的寿诞当日出言忤逆,结果惹出这么一椿乱子。我们和娘娘这么多年来来往往的,当然为娘娘难过,因此虽身上有孝也顾不得许多,总要来探望探望才好。”
“我竟没什么,感谢夫人一片关心,另外也请恕我不便亲去夫人娘家府上为尊祖父探丧上祭,还请夫人节哀顺变。”
“说到妾身的祖父,”左夫人有意地加重了语气,“好像一度曾是娘娘的‘干爹’,不知可有这个说法没有?”
青田不动声色地笑了笑,“夫人说得原不差,我年少时去冯府出堂唱,冯老夫人还经常赏我些花翠汗巾之类,拿我也当半个女儿了。”
左夫人登时将两手一翻,腕上一对联珍珠素银镯相叩声声,“娘娘不提我都忘了,娘娘那时候还是槐花胡同的花魁呢。这位赵夫人——”她又把暮云连睃上两眼,“就是您的跟班丫头吧。娘娘该是随了王爷后才除去贱籍的,说也惭愧,妾身这些年不知叫了几千几万声‘娘娘’,竟从不知王爷后来到底给娘娘晋的是什么位份?是侧妃,还是世妃、王嫔?”
青田一手弄着裙上的如意结,好整以暇,“夫人这岂不是明知故问?我虽除了籍,可到底是倌人出身,又怎能跻身于宗室贵妇之列?既然这许多年我一直在摄政王府外另居,自然也只能算是房‘外室’而已。”
殿外有流莺乱飞,掠过槎枒的老树。左夫人暗叹这女人端的是皮糙肉厚,如此不登大雅之堂的身份居然能面不改色地脱口而出。当下,眼角就蔓出凉凉的笑意,“哎呀,这下可难办了。就是个摄政王府里堂堂正正的姬人、丫头,那也生是王爷的人,死是王爷的鬼。这‘外室’不三不四的,是个什么名头呢?岂不好似那没庙的孤佛,受不上半炉好香火?今日王爷动了气,能把娘娘逐出静寄庄,难保来日就不会把娘娘再逐出北府,到那时娘娘还上哪儿去?总不成再回槐花胡同里吧!”
这一下连坐在一边的暮云也好似发威的母猫,若嘴上生着两把须,必要根根直立。青田含笑向她投过一瞥,又转目于左夫人,将头微歪着,有意无意间,指尖掠过头顶的赤金牡丹,“嗐,大不了再剃了头当姑子去呗。那年我才还俗,头上戴不得金银头面,王爷就叫把这左近辟出了桃坞、梨院、杏村、梅崦、菊畦、兰径、桂岭……上百样的花卉供我插戴,就花居这名儿就是这么来的。我原是龙宫月殿翻过身来的人,烟花地绿云红妆,古佛堂光头净面,在我都不过平常。不比夫人,这顶上一头好发自出娘胞儿就没动过,难怪不晓得什么叫做‘春风吹又生’。”
她半弯唇角盯住了左夫人,亦是一只猫,一只慵懒、深沉的波斯猫,眯着鸳鸯眼伏在阴角里,仿佛随时会打起呵欠,然后自呵欠间呵出一根带血的金丝雀毛。
左夫人呆瞪住青田,没错,这女人可是被摄政王爷亲手捉奸在床、送进佛寺出家的!但区区一年后,就又被迎回这北府中捧得掌上明珠一般,天知道这妖孽对付男人有怎样一套!万一这一次她又重博恩宠,自己因今天的这番寻衅而见罪于她,那可是大大的不上算。
一股寒流袭来,左夫人的五官通通瑟缩,当即改换了颜色,“那个、呵,娘娘,娘娘多虑了,那一年娘娘被王爷送去了扬州,不也安然无事吗?今儿不过是从静寄庄送回京城,哪里又当得什么大事?凭娘娘与王爷多年的情分,必定宠眷无移。”
“是吗?”青田还那般半低着头,欲笑不笑地掀了掀眼帘,“怎么我听夫人方才的意思,好像是说赶明儿王爷一回京,就会把我这个‘不三不四’的‘外室’撵回槐花胡同做生意去了?”
左夫人见青田语态傲慢,断定她必已对挽回恩宠成竹在胸,愈发心惊肉跳了起来,忙不迭地解释:“娘娘误会,娘娘误会了!唉,娘娘从一开始就知道,妾身因出身世家,从小有些被骄纵坏了,说话直来直去的,心中所想到了口里往往就成了另一种意思,所谓‘词不达意’是也。妾身心里头只愿娘娘安康长乐,与王爷磐石无转移。可若说出的言辞里有哪句不中娘娘的耳,还望娘娘念在妾身的一片初心,切莫怪罪。”
青田气定神闲,将眉尖一挑,“我不过开个玩笑,夫人就急了。正是夫人那话呢,尊祖父冯老公爷以前是认我做过闺女的,讲起辈分来,夫人倒要叫我一声‘妈’,哪个当妈的会同自个的儿女计较,夫人说是不是?”
这一招以彼之道还彼之身,令左夫人的面孔整个地向下一垮,又不敢强辩,不得不违心咕哝一句:“倘若娘娘不嫌,就认妾身做个女儿也没什么不行的,改日等妾身满服,再备下礼物上门正式向娘娘拜认。”
青田婉转动人地一笑,“拣日不如撞日,夫人这次若不是‘词不达意’,只在嘴里头说说,而当真想认下我这个‘妈’,照我看,竟也不必大费周章备什么礼物,只现在这里纳八个头,也就算礼数足具了。”
暮云和莺枝已掌不住笑起来,左夫人的面色则一下白过了身上的丧服。几番挣扎后,心知不向这女人重重地赔礼她是决不肯干休的。尽管满腹愤懑,毕竟也移下座来,撩起粗麻裙就地跪倒,口称:“母亲大人在上,受女儿四双八拜。”胡乱叩上几个头,便算交账。


第236章 剔银灯(3)

青田噙着笑,将头上的金牡丹分心取下,“原不知你今儿有这份孝心,也不曾备什么,这本是你赵家太太的,我瞧着好看就借来戴戴,东西也还算拿得出手,只当给你这个干女儿的见面礼吧。你也谢谢赵家太太,哦,她与我是姐妹,你也该拜一拜,叫声‘姨妈’的。”
左夫人气得手足冰凉,霎时就要发作,转念一想若翻了脸,先前那八个头就算是白磕了!只得又勉强向暮云拜过几拜,倒真有些丧气满面了。
青田叫琴素把牡丹分心交去到左夫人手里,俨然是慈母的口吻:“今儿立秋,不独天有些凉了,我瞧着竟有些要下雨的意思,你且先回吧,省得路上不便,改日咱娘俩再叙。”
左夫人巴不得一声,带着下人飞也般地辞去了。
满殿的丫鬟都笑个不住,暮云更笑得前仰后合,“姑娘好痛快,我可有年头没见过姑娘放出当年槐花胡同的尖牙利口来整治人了。该!谁叫她奚落姑娘是倌人出身?她倒是世家女,可做什么一把年纪还要给倌人磕头,连倌人的丫鬟也得尊一声姨妈呢?”
莺枝扶着桌边的一只古铜壶,笑得壶中的竹箭也簌簌乱抖,“天,奴婢服侍娘娘这么久,浑不知娘娘这样会刻薄人。瞧左夫人到后来都快哭出来了,也只得吃了这个哑巴亏。”
青田也觑着二人笑几声,“趋炎附势之徒,哪个不是见风使舵?逢人得势则巧言令色,甘为走狗而不辞;逢人失势则投井下石,竟效恶犬之反噬。在狗前头,最忌讳的就是露出潦倒相来,只要外头还撑得风风光光,它就非但不会冲你叫,还会来舔你的鞋,谁管你实际上穷得叮当响来着?就像我,不过是虚张声势,哪里真有什么法子能使王爷回心转意呢?”
话音一落,笑声就稀稀拉拉地停止了,却有细细的雨,开始自檐上一滴滴飘坠。
雨越来越大,青田不断地催促暮云早归,又叫莺枝亲自持伞相送。二人快走到仪门时,暮云忽握住莺枝的手,摒退了四下,悄声相问:“莺枝,娘娘这些日子到底如何?你同我实说。”
开言前,莺枝先沉叹了一声,叹息流散在半黑的天地与细雨间。“回京后,娘娘仍只是习字作画、诵经读书,每天里也照旧装扮得齐齐整整,开梳头匣子、用首饰箱,插什么簪子、戴什么戒指,精心不苟,瞧着仿佛和王爷在府里时没什么两样,可实际上精神总是恍恍惚惚的,夜里头也爱惊梦。暮云姐姐你是最清楚的,娘娘有个胃痛的病根,原已不怎么犯了,近来倒又一天闹一回。人吃得本来就不多,这一下更是茶饭减半,瘦得不成个样儿,经血都停了,这回就来了沥沥淅淅那么一点儿,吃多少阿胶、当归都不管用,晚上洗了脸,脸白得一丝血色都不见。而且,我疑心娘娘是染上了酗酒的毛病。后厢的酒柜里原放着好几瓶俄罗斯国的酒,一下子全没影儿了,九琴通不晓得,我也不敢问娘娘。还有娘娘养的那只鹦鹉‘飞卿’最是有灵性的,因这几个月王爷和娘娘总不大好,屋子里再没个笑声,大家伙也没人敢逗它说话,现如今这细羽家禽就像掉了魂似的,一句诗也不念,还自己把一身的毛都啄秃了,有天我撞见娘娘一个人对着它哭。可一旦到了人前,娘娘就什么也不露,一句苦也不诉,有时候我大着胆子劝她两句,她只是和我笑笑,若无其事似的。”
“娘娘自来是这个性子,你劝也劝不动。只是王爷对娘娘一向疼爱有加,两个人多少年连脸都没红过,怎么会一下子就成了这样?”
“咱们原也猜不出,可今儿无意间听到了别人的一番话,倒好似有些道理。暮云姐姐,我的本行是唱戏,打小我瞧着王爷和娘娘就是戏文里才有的神仙眷侣,可是王爷不愿意当天上神仙,想做地下皇帝。有那杀头的话,说王爷要登基称帝,故此才嫌弃娘娘的出身,变了心。不怕姐姐笑我呆,我早就想好了,终身不嫁,只跟在娘娘身边做个小丫头就是我一辈子的福分。可现在,我深恨自己怎么只是个丫头,什么也做不得主,非但不能使王爷和娘娘像从前一般,连替娘娘稍解忧怀也办不到。”莺枝眼里的泪珠儿溅开来,似剥落的晶石。
暮云的眼也红了,她默默地发了一会子怔,蓦地将手揿住莺枝的肩,“小呆子你别哭,我也只是娘娘的丫头,可龙有龙道、虾有虾路,丫头自有丫头的法子。我过几天再来,你等着吧。”
伞外的雨一直在下,下个不停,幽鸣欲泣。
3.
这场雨一落,便是凉生枕簟、露冷屏风,暑气逐日消解,到了秋扇见捐的季节。
暮云是在过了七天之后又上门来的,抽出系在胁下通枝莲钮扣上的绢子掩住嘴,咳嗽了一声,“姑娘,我有话要私下同你说。”
而当暮云把那只檀雕小盒打开时,青田就明白,为什么她的话得“私下”说了。
盒子里装着两件物事,一件是木刻的一对小小人形,用丝线扎在一处,另一件是一张黄色的道符。
青田半惊半疑地瞅着盒子,暮云则切切地望向她,“姑娘还记得令我受孕的那位道婆吗?这是我向她求来的。这对柳木刻的男女她已做过法了,女偶身上我替姑娘写好了你的生辰八字,回头姑娘只需在这男偶身上以朱砂填上王爷的生辰八字即可。男偶的眼上蒙了红纱、心口塞了艾、手上钉了钉、足上粘了胶,是要使王爷眼中见你娇艳、爱你到心、守得死、走不开,这七七四十九根月老红绳把你们捆在一块,终身不分。等王爷再来时,姑娘就把这一对偶人塞去枕头里,把这张符化了灰混在茶水里给王爷喝了,上床行事,保你与王爷云雨团圆,恩爱一生。”
暮云凝注着青田脸上每一分表情的变化,低低地一叹:“我晓得姑娘不信这个,我原也不信的,可姑娘你瞧,我十年未能受孕,只吃了这道婆的一道符立即就怀上了。而且——,我实话说了吧,姑娘以为我贴身的丫头坠儿去哪儿了?呵呵,你再想不到的,我怀身子四个月的时候,小赵跑来同我说要把坠儿开脸做姨娘!我这才知道,原来他们俩早就暗度陈仓。近些年小赵屡屡说我不能养,因此要纳几个小的,都被我生摁住了,好容易怀上以为能松口气,谁知还有这一出儿在后头等着我。我没肚子的时候都不容丈夫纳妾,如今大了肚子倒能容?哼,我对小赵说要考虑考虑,偷偷就找了这道婆来替我做了法。姑娘你说奇不奇?第二天,小赵就一下多嫌着坠儿那丫头似的,不是打就是骂,不出半个月就叫个人伢子把她给卖了,且自那之后,对我再没有过二心,竟跟小时候做穷伙计似的,服服帖帖。”


第237章 剔银灯(4)

暮云干涩地笑一声,两只眼似盛满了碎玻璃,“姑娘你别这么看着我,我也想不到有一天,居然要用这些见不得人的压镇巫术去对付枕边人。可有什么法子呢?我都不知道那个年轻时又正直、又可爱的小赵去哪里了,这男人一上年纪,心性变得比咱们女人的容貌还快,什么子嗣为重、无后为大,他其实就是想睡年轻的女人!我这么大年纪才拼死怀上头一胎,那也简直就是妄图拿一车的烂杏抵消人家想啃一口鲜桃的心。姑娘,你老说我命好,其实身为女人哪里有命好的?就说坠儿那丫头,也不是勾鬼使就能勾了小赵的魂儿去,分明是小赵自个不争气,可我能拿小赵怎么办?到头来倒霉的不还是坠儿?我呢,就只当吞了口苍蝇,这挺着个大肚子,日子还得往下过呀。可姑娘,你和我不一样。我是小赵的妻房,他就是再在外头作天作地,我在家里也稳稳当当的。姑娘你跟了王爷十来年,他府里的继妃詹娘娘为什么对你不管不问?就是拿得准王爷连个‘通房丫头’的名分也给不了你,你永远也进不了他家门。你一房外室,若一朝真被扫地以尽,那就是无家可归,跟过摄政王的女人,哪个男人还敢接手?姑娘你难不成真再去槐花胡同开张?那天左夫人说的话咱们嫌难听,可细想想,当真难听得在理。姑娘你听我说,假若王爷能始终像当年一样待你痴心长情,就是给他做一辈子外室,那也值得。可一辈子那么长,谁又能说得准呢?等姑娘老到鸡皮鹤发的,还能保得住王爷不变卦?何况眼跟前,王爷就已经明摆着对姑娘心生厌倦。姑娘,我也身为人妇这么些年,夫妇之间两心相悦自然最好,互相算计也是中策,下策就是对方有算计,而你没有,到头来满盘皆输。你不能不早作筹谋。”
这洋洋洒洒的一番话令青田的心也洋洋洒洒,东一片、西一片,左右摇摆不定,但她的手却已定定地触着这小盒——盒盖上凸起的七窍连云纹。
暮云又把盒子往前递了递,“姑娘,我知道你对王爷真情一片、不悔不怨,可不悔不怨,就能够不痛吗?你好好想一想当初和那姓乔的,这一回,可不会再有一位英俊多情的王爷使姑娘忘掉遭受爱人遗弃的痛苦了。”暮云的嘴唇柔软而坚定,最后轻嘘了一声,“姑娘只管放心,这种法儿只是令三爷爱你如初,不会对他有一点儿危害的。”
青田终于接过了盒子,暝色四围时,她将它偷偷地藏起。就在那一瞬,她突然想起了多年前怀雅堂艳阁中的那一只抽屉、抽屉里的那一包砒霜。
她人生中最大的希冀和恐惧,全在这里了。
并没过多久,八月十四那一天,就传来了齐奢启程返京的消息。其时青田正在吃晚饭,她放下了双箸,唇上额前忽渗出一层凉汗。
“琴盟,把饭菜撤了。莺枝,你把和胃丸给我拿来,然后也下去吧。都下去。”
莺枝替青田取了药,心里有话,又在嘴边咽下,回身再偷觑一眼,放下了水晶帘。
空屋中,青田独自攥着瓷瓶倒出了一粒药丸,正欲往口边送,却又神思一转,起身到了屋角的小四件柜边,伸手从柜底掏出一只不大不小的玻璃瓶。瓶子只半满,盛着透明透亮的液体,瓶身上贴着张黄纸签。
青田拔开瓶塞直对着嘴灌下,用手抹净了嘴角,长吁一口辛辣的酒气,烈嗽起来。嗽声方止,乍闻得一角有沥沥之响,是金丝架上的鹦鹉飞卿在扯动着足环的细链。她投目一望,就拎着酒瓶虚飘飘地向它走来,摩挲着声声相唤:“飞卿?飞卿?”
鹦鹉对她不闻不应,只把喙紧埋在胸口。胸前,如遭飓风连根拔起的芦苇塘,雪白浓密的长羽已剥落得东零西落,所剩无几。
青田猛一下捂住脸,“对不起、对不起……”她讷讷地哭起来,俯身跪倒。愈发强烈的胃痛攫住了她,同时,烈酒也自她胃里开始涌入了每一根血管,是一片汪洋在升起。这汪洋并不能使她的痛苦消减一分,但其巨大的浮力足以使一切可怖的沉重变得能够忍受。
她伸手扶住了云雕殿柱,就喘息着倚住柱身,空望向花窗,一面又举起了酒瓶。她知道,如果不在新一天来临之前把这产自于异国的冰天雪地间的烧酒猛灌上一通,她就会一直盯着这漆黑的窗纸,目睹其一点、一点、一点、一点、一点一点再一点……变作苍白。
等被噩梦推出了梦乡,青田就从地下爬起,把酒瓶藏好,把床上的被褥拉开,再叫人进来叠起。她用玫瑰露漱口,用桂花油梳头,描画得月挂双眉、肌凝瑞脂,配上全副的金甲套,甲套上镂空着梵文的“唵”字。
当她做完这一切,就似一尊在众生之苦前始终金身宝幔、华眉净目的庄严神像,静等着这一天如一个劫数般过去时,琴素慌慌张张地闯了来,“娘娘,娘娘不好了,那边的两位世妃娘娘来了!”
青田面显异色,“什么?谁?”一经问出口,她自己就明白了。
紧接着莺枝也进来了,一扫斯文老成之态,碎步小跑着,“摄政王府的容妃和婉妃来了,不知来做什么,下头人不敢拦,眼见已到二门了。”
青田此际反而又稳坐,回身对住了妆镜,打开不久前才合起的金花玉凤胭脂盒,往檀口与双颊点丹砂、飞桃花,将一点素妆添做了盛艳。
红铅拂脸细腰人,步向堂前。
4.
未见人面先闻人声,低而嘈乱。青田绕过了软壁,打眼就见外厅立着数十名丫鬟仆妇,中间是两位珠翠满盈的贵妇人,正插着手说话。一位身段高挑,眉眼醒目,穿着大镶大滚的葡萄纹对襟罗衫、翠盖妆花罗裙;另一位则弱质纤纤,柳叶眉、琼瑶鼻,穿龙胆紫掩襟袄、狐青色螺纹裙,十分的娇姿堪怜。
青田但知这便是齐奢那边府里头的容、婉二妃,当即慢款湘裙,道一个万福,“不知两位娘娘下降,有失远迎。”
厅中忽地静下来,容妃与婉妃提目,抛过了目光细细打量。她们的眼前是一名青春少妇,小小的椭圆蛋脸,双颊晕着淡淡胭脂,额头饱满,下巴圆润小巧,挺秀的鼻峰与极精致的鼻翼,嘴唇丰腴,月眉星目。乌发低低地挽着一个如意髻,髻底垂一只紫金镶猫儿睛的蝴蝶坠角,此外发间只稀疏几点珠钿。一袭碎珍珠点边的浅金缠枝莲纹褙子,黄玛瑙领扣,开襟处露出米色的细绉长裙,一道秋藕色绞丝披帛散散地拖曳在裙边。姿容妍媚,身段袅娜,娉婷几步间,萧疏而华贵。
二妃由头到脚地看了半晌,婉妃先笑一声,“好一个段青田!十年闻名,今日终得一见。容姐姐,你以为如何?”
容妃修长的身子欹在那儿似一苗秀树,于是就仿佛停栖于树梢的不知名的鸟儿,有不知名的幽恨栖在她眉梢,“早听说她是京城第一美人,故尔来此之前我曾无数次暗想,必要当着这女人的面儿扔给她一句:‘不、过、如、此’。可现下,我还是不得不说,真真是个挑不出错儿的娇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