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有,”庄大夫不住地哈着腰,“前天晚上我出诊归来在路上碰到赵公公,他同几个泼皮起了争执,头上受了一点儿小伤,我就把他带回我这里医治来着,到昨夜里亥初才走,一直都在我这儿,对,在我这儿。”
龅牙立时和几名同伴交换了一个眼色,“你说你出诊回来碰到赵胜,请问你之前诊治的病人姓甚名谁,所居何处?”
“这——”庄大夫举袖往脸面上擦动着,仿佛哪里有看不见的汗水在滴落。


第200章 集贤宾(8)

“既是‘一点儿小伤’,治疗时间何须长达一夜一天?”
庄大夫打了个激灵,猛地抬起了脸来,“我没有说谎!老爷不信,我们家的家仆和赵公公家的长随大刘都能作证,你可以问他们!我真的没有说谎!”
龅牙一见对方的反应,更冷冷地向四方环顾一番,“我不用问他们,该问的人我已经问过了。你在鹤年医馆每月的薪银是十七两,而你这栋大宅所值最少不低于三千两。一个月前,你突然大手笔将其买下,且添置仆婢十数人,光这客厅里的摆设就看起来件件价值不菲,那一座金玉西洋自鸣钟好歹也得千儿八百两吧?我想请问你,你的钱从哪儿来?”
庄大夫瞪圆了两眼呼哧呼哧乱喘,紧接着就“噗通”一声跪下来,拼了命地磕头,“老爷饶命!老爷饶命!”
龅牙把两臂交抱在身前,声调铿然有力:“庄大夫,我实实在在地告诉你,赵胜犯了一起大案,现已把你供出来了。你若肯讲出实情,还可算将功折罪,若仍假辞包庇,少不得办你一个同谋大罪。”
庄大夫趴在那儿蒙着头,浑身乱抖,声气也呜呜咽咽的:“老爷饶了我,我真的什么也不知道。赵公公给了我八千两银子,说他某日某时某刻会在胡同口受伤,让我届时装作巧遇,邀他来家中急救。前夜他确实受了一点儿皮外伤,随我到家中包扎后就从后门离开了,走之前叮嘱我如将来有人问起,就说他一直在我这儿待到昨夜亥初。我真的只知道这么多了,赵公公去了哪儿、干了什么,我全不知情啊老爷,真的一点儿都不知情,老爷明鉴啊……”
龅牙一伙人不等庄大夫哭诉完,早已扬长而去。庄大夫从地下爬起身,脸上的懦弱惊惶一分分退去,末了,奸笑数声,笑容高深而莫测。
雨意渐浓渐重,天明了。
清冷的雨光穿过摄政王府的层层重门,正中的王道,王者归来。
“王爷已经从燕郊赶回,刚去了和道堂,大人也进去吧。”一道花格长窗下,周敦扑掸着一身行尘,向镇抚司指挥使唐宁点了点头。
唐宁穿过了雨中的丛丛竹与梅,来到和道堂的书斋内。齐奢连衣裳也未曾换过,就在正中坐等。
唐宁见过礼后,即一一地急述起来:“卑职已按王爷吩咐前去慈庆、慈宁二宫,王爷所料不虚,猎犬在慈庆宫全无异状,却反在慈宁宫狂性大发。由此可见,绑匪衣角上的残香的的确确就是慈宁宫的‘宁远香’。此外,那纸扎人的出处现也已查到。这种关节能够活动的纸人是京中一家老纸扎铺子的祖传绝活儿,前一阵有一位客人单单订购了一只彩扎童女,据铺子老板的描述,那位客人自称得了风寒,紧紧地包着脸,看不见长相,但他进店时曾不注意碰倒了两块寿材板子,一举手就放回了架上,力气十分了得,足见是个练家子,就是声音‘尖细得古怪’。卑职记得,三河会馆的店伴也曾特别提及绑匪的嗓音阴柔,其时大家都以为那与其面上的烂疮一样不过是个障眼法,而今想来,疮是假,声音却是真。根据种种迹象,可以断定:第一,绑匪深受慈宁宫‘宁远香’的熏染,因而衣角上留有余味;第二,常日出入慈宁宫的男子,声音又很细,无疑是太监;第三,这太监身负武功,且膂力过人。符合这三个特征的,只有一人。”
不明不朗的雨色下,齐奢的神情暧昧不定,只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唐宁犹疑了一瞬,便决然而郑重地说道:“王爷,请恕卑职多嘴,这人只是个奴才,并不敢擅专,定是西太后在背后主使。西太后向来城府极深,知人处事有一套不易测度的手腕。此次之事,乍看出于意料之外,细思却在情理之中。东西二宫一向面和心不和,西太后身为天子生母,名位却在东宫母后皇太后之下,心中不满已久,此其一。其二,早年诛除王正浩乱党时,西太后虽曾与王爷有过同舟共济之义,但王爷数年来集军政大权于一身,早已有功高震主之嫌,西太后免不了心存忌惮,这一计便是一石二鸟。倘或王爷当真落入圈套,认为绑架段娘娘乃东宫所为,或段娘娘不敌酷刑而亲笔眷抄了诬陷之辞,那西太后就不仅可借刀杀人,藉由王爷之手暗中铲除东宫,更可人不知鬼不觉地将这密信作为杀手锏。若王爷肯安分还政则已,一旦发觉王爷稍有异念,便可出示此信,令天下共击之。想王爷自摄政以来,内除权奸、外戡边乱、夙夜忧心、恪矢公忠,甚至廷臣们屡屡上表恳求王爷延长训政之期,也被王爷一一弹压。如此忠心,天日可鉴,竟还要遭人背后放暗箭,连‘杯酒释兵权’亦不可得。就是卑职想起来,也不禁替王爷毛骨悚然!”
恍若是忽起了一股阴风,齐奢的全部思维都如战旗般在风中卷动着。他的双唇紧闭了一刻,然后缓之又缓道:“最近两天赵胜人在何处?”
“前天夜里,赵胜在药王庙胡同无端与路人发生殴斗,头部受了伤,胡同里鹤年医馆的一位医生恰巧路过,便将赵胜带走施救。直至昨日深夜,赵胜方才回到家中,据赵家家人说,是一直滞留在那医生处。即是说,整整十二个时辰,赵胜都没有公开露面,而能够证明其行踪的只有贴身长随和那位医生。鉴于长随是赵胜的自己人,他的话并无多少可取之处。而今日一早,卑职已派人讯问过鹤年医馆的那位医生,他很快就承认赵胜以重金贿赂于他,要他捏造在场证词,其实赵胜早就从他家中离开。而赵胜不知所踪的这一段时间,正就是案发时间。”唐宁顿一顿,语调沉重异常,“王爷,赵胜到底是西太后的心腹,是否要处置?”
齐奢向后靠去了雕椅椅背,眼前又一次闪现过青田的恐惧、伤痛与血泪。两条森然的法令纹在他鼻翼两侧拉开,仿似拉开一出大戏的序幕。
7.
幕启,天色已过午,豪雨正如注。
一派静谧的慈宁宫迎来了冒雨造访的慈庆宫太后王氏,步韵姗然地走下软轿,登上正殿,“听说早上镇抚司也到妹妹这里来了?”
喜荷将佩着双龙盘日金护甲的手搁在胸前九凤穿花的项圈前,彩光参差下,更显出手掌苍苍的白色。“是,说是有什么大盗潜入宫中,闹腾了一阵,却也没搜到什么人。”
王氏笑一声,腰间金耍孩儿倒垂莲的裙铃也随之一震,“什么大盗?还是吴染这奴才打听到的,我悄悄告诉给妹妹你听。原是摄政王那姓段的外室从扬州回京,结果临进京前遭人劫掳,就为这个,摄政王昨儿还亲自跑到燕郊去大动干戈地查问了一场。人倒是救回了,却叫劫匪给溜了,不过说掉了样什么东西,像是宫里头太监的,这才有今儿早上那一出。说是为擒贼,实则是把咱们姐俩宫里的人当贼。呵,摄政王的胆子可愈发肥了,居然为一个妓女,查到了两宫太后的头上!”
不明就里地,喜荷但觉王氏这一席话在她心中激起了一阵古怪的寒意,几乎令她打了个寒噤。
侧手边,王氏早摇了摇头上的大胡珠金凤,“吴染,点烟。”她低头抽了两口水烟,忽地瞭目一望,“咦,妹妹,今儿怎么不见赵胜在你身边伺候?”
话音刚落,院外乍传来一声惨叫,随即是乱作一片的哭嚷。侍立在喜荷身畔的玉茗将膝一曲,便急转向外,“奴婢出去瞧瞧。”
谁知还没走出多远,就见宫女珠环扑进来,“太后,太后!大事不好!”
玉茗弓腰去扯她,“什么事,慢慢说,仔细惊着了太后。”
从头发到牙齿,珠环抖动个不住,“赵胜公公他……”
喜荷不由地立起身来,“说。”
珠环把一手向后指出,“他、他、他、赵胜公公他、他、他……”
“滚出去!叫能说得清的人来说!”喜荷将手一挥,甲套就在珠环额前刮出一道血丝来。
珠环哭起来,捂着头撞出去,一闪间,就见同样一脸惊恐的全福蹭进来,跪地磕了一个头,“奴才全福叩见两宫太后。”
喜荷仍强自抑制着语气中的慌乱,面色却已发青发白,“到底出了什么事?”
全福仿佛被抽去了骨头,伏在那儿簌簌乱颤,“师父、师父他,师父他死啦,被、被人砍了头……”
凤榻上的王氏先“哎呦”一声向一旁软去,吴染慌忙丢开了烟袋,声声地唤“主子”。喜荷一手抓住了玉茗的手臂,另一手紧捏着裙幅,“你再说一遍。”


第201章 集贤宾(9)

碍于礼数,全福拼命地压下了痛哭,身体也就抖得倍加凶猛,“镇抚司的人走后,师父说去值房眯一觉,让奴才等太后起了床再去叫他。奴才去叫师父的时候,发现他睡熟了,便想着师父受了伤,让他多歇一会子养养精神好了,就来向太后回禀,太后也说那就让师父睡着吧。后来奴才瞧着都过了午师父还不起,就又去看了一眼。怎知就看见床上全是血,师父他人还好好地躺在原处,脑袋却不见了,枕上搁了一个纸人的头,就是烧给死人的纸扎人!”全福再也忍不住,“哇哇”地大哭了起来。
殿内的侍从全听得缩脖子瞪眼,东太后王氏也捧心而悸,“呕”一声吐起了酸水,吴染忙抖开了袖筒去接。喜荷由头到脚地一阵战栗,却一声一顿道:
“带我去瞧。”
玉茗早就吓得个半死,如此一听,更一身冷汗淋漓,“太后!这,不、不,这可,主子,这不……”口齿打架,不知所云。
倒是全福还有几分清醒,鼻涕眼泪地又往地下碰了两个头,“恕奴才不敢从命。师父的遗体血污腌臜,且骇人非常,岂能污主子的眼?”
喜荷松开了玉茗,徒手空立,摇摇欲坠,“领路。”
“太后,这可不——”
“领路!!”声调陡然间狰狞,满堂只剩其头上垂珠多宝钿的余响。
干净小巧的值房内,床上,赵胜的尸首直挺挺躺着,甚至还好好地盖着条薄被,从被头露出一截被斩断的脖颈,断面整整齐齐,筋肉脂肪红的红黄的黄,周围是一大片已凝固的暗黑色血迹,一只纸扎童男的人头摆放在原本应该是头颅的地方,眉目如生的面庞带有着诡异的腮红与笑容,两只墨点的眼珠子圆滚滚地望向门前诸人。
接连“咕咚”、“咕咚”几声,数名太监、宫女倒地晕厥。玉茗也瘫倒在地面,哆哆嗦嗦,“太、太后,这是、这是怎么,是谁……”
喜荷如同被施了咒一般,无法将眼光自这床上移开,她居然想起了闺中女儿时常与姐姐永媛玩耍的“七巧板”:几块彩漆斫木,一会儿排成个什么字,一会儿又排成一枝花。眼前的床、被、尸体、血、纸人人首……就活像是一堆散乱的七巧板,假若恐怖具有形状,这就是恐怖的形状。然而就在几个时辰前,这一床恐怖还是个最可亲的人,眉眼勃勃、两肩壮硕,是这宫中最像个男人的阉人。当那些真正的男人一个个全都离开她时,唯有这个阉人朝夕不离地守着她,她的临危落难、她的心事难遣,她海一样朝朝起、朝朝落的寂寞——唯有这个人。
似乎只一刹,遍身上下的冰冷都在胃部凝成了一团。有谁,把她最熟悉的日常肢解成这样一床碰也不能碰、想也不能想的恐怖。有谁,像盗贼一样闯入她的生命,一样样夺走她所剩无几的一切。
那团冰冷发起烫来了,仿若是吃下了一个消化不了的炭块,从食道直烧上咽喉。就用这炙人的声音,喜荷咬牙切齿地说:
“传叔父摄政王入宫觐见。”
8.
让喜荷没想到的是,齐奢相当痛快,当日傍晚就来到了慈宁宫。
他踏入宫门的一刻,暴雨忽歇,一轮残日拨开了乌云,射出万丈晴光来。
只隔着一樘珠帘,喜荷将齐奢看得一清二楚。他头戴碧玺金冠,身着大呢蟒褂,金钮璀璨,玉带雪清,愈显得气雄而神秀。这简直令喜荷难以置信,即便在她对他如此生气的时候,这男人在她眼里依然英俊无比,然而这也只有叫她加倍生他的气。
但她的面容却看不出一丝丝走样,只是官方的、和悦的,“摄政王别来无恙?”
齐奢的态貌同样谦恭有加,“仰赖太后的洪福,臣一切好。”
“今日传召,原是有一件事要请问王爷。”
“太后有所垂询,臣当知无不言。”
喜荷先朝左右一睇,“给摄政王搬把椅子,然后你们就都退吧。”
宫人散去,宫殿就愈显得幽谧。在串串珍珠织就的广帘后,喜荷的嗓音恰如珍珠般平滑而饱满:“今日早晨,王爷遣镇抚司前来搜宫,午后,我慈宁宫的管事牌子赵胜就遭人毒手,不知王爷对此有何看法?”
齐奢在黄缎套椅上端坐,表情是一以贯之的平平无奇,“此事臣亦刚刚得知,深感惊恐不安。本因有一名犯人潜逃入宫,臣才一早遣镇抚司搜查,谁知竟叫贼子漏网,在宫中犯下此等骇行。请太后再宽限半日,今夜,镇抚司定将这贼子捉拿归案。”
喜荷从鼻子里笑一声,笑声闪烁着清冷的光泽,“是贼,还是贼喊捉贼,王爷胸中有数。赵胜不过是区区奴才,万无资格与王爷为敌,王爷何用劳心费力,必除之而后快?”
齐奢也笑了一笑,长达数年的时光,他总是逃避着喜荷逼人的目光,但此刻他却双目高抬,直直迎向那躲在幕后的眼睛,“既然太后开门见山,臣也有一事要向太后请教。段氏一介民女,葑菲下材,太后岂肯纡尊降贵,加以荼毒?”
一默后,似有什么撼动了喜荷,她却并未形诸颜色,“眼看就是清明祭陵,王爷却在此重要时节忽然抛开国事漏夜离京,其间的内幕我只是略有风闻,至于详情却一概不知。王爷既无证据,便如此信口雌黄,是否有失大体?”
假如说齐奢还略存有一丁点儿疑虑的话,至此,业已全部消除。
“此事事发突然,除了臣的近身侍从与镇抚司密探外,无一人知晓。太后身处深宫,竟在一夜间就能‘略有风闻’,实在令人浮想联翩。”
从目睹赵胜的尸体起就一直卡在喜荷喉间的炭块“啪”地裂开了,有火苗腾出,就在这一刹那,她洞若观火,许多事猛然连成了一片。但暂时,她什么也不愿说,只愿听他怎么说。
他说:“不过太后切勿误会,臣并无胆量,亦无打算指凶问罪,只是有些私底下的话要当面向太后陈情。太后与臣相识算来已十载有五,从被冷落的贤妃、被软禁的废王,到以天下养的皇太后、位极人臣的摄政王,其间种种的艰辛苦楚不足为外人道也。而今四海清平,且不久后,皇上亦将亲裁庶务、躬理万机,臣这些年代摄国事不过是免力而赴,终于能卸却一肩重担,实在是大感轻松,只一心唯吾皇之命是从,绝不敢有恃功而骄、蔑礼不臣之念。只是臣年复一年忙碌惯了,他日无所事事,不免失落,唯一可告慰之处,就是想到还有位红颜知己能陪伴在身边吟风弄月、莳花养鱼,臣也就可安心地退居藩邸、归还大政。”
如每一次接见外臣一样,喜荷的妆面厚重结实,涂满了水粉的脸面甫因这番话的前半段闪出一丝微不可见的温情,猩红的唇就因后半段而划出一道嘲弄的冷弧,“好一番‘谦敬’之言!这是居功呢,还是要挟?摄政王的意思难道是说,倘若那段氏真有个三长两短,你就打算拒不还政?”
齐奢垂低了眼睑,盯住自个袍襟上立卧三江的蟒水,“太后无须大动肝火,相反,该当庆幸才是。段氏此次虽横遭刑虐,所幸性命无伤。可惜太后宫中的管事牌子赵胜虽身在守卫森严的慈宁宫,又值煌煌正午,居然毫无声息便为人所害,且手段惨绝人寰。想赵胜所在,不过离太后只一墙之隔,真叫臣不敢细思。比起此等要事,拒不还政都还是小事一桩。在臣看来,无论何时都应以太后的安危为上。不过请太后放心,臣说过,今夜一定擒住那凶徒,绝不令惨剧重演。”
这是下不为例的警告,是明目张胆的恫吓,但齐奢自觉已克制得不像样了。假如元凶不是喜荷,他根本不会废这么一篇话,而是直接执行公平的复仇。因为每每想到青田所遭受的一切,他就愤怒得直发疯。
而他的这一番言辞无疑也引燃了喜荷的愤怒——怒极无言,因而就出现了久久的缄默。缄默已长到了令人发指,才在一个略带嘶哑的女声下终止。
“姐夫,”喜荷的双唇分分合合,瞪直的两眼几欲刺透虚无,“正如你所说,你我交情匪浅。在你看来,喜荷一定毒如蛇蝎,其实,蛇蝎也不及我。你只知道你的妻子、你的孩子死在我手上,可你不知道,谁也不知道,死在我手上的还有一个人——一个男人。呵,你顶好坐稳些,因为我接下来要说的事,会让你从椅子上跳起来。”


第202章 集贤宾(10)

喜荷笑了,笑容幽深得即使抛进去一整块巨岩也不会听到一丝回响,“还要从那一夜说起。那一夜,先帝将那件染了天花的百衲衣拿给我时,对我说:‘把这个给你姐姐、给老三的王妃送去,一旦我得登大宝,就立你为皇后,立咱们的宏儿为太子。’可后来穿上皇后的翟衣的,却是王家的女儿。‘为了顾全大局,’先帝和我解释,‘以后总是要立宏儿为太子的。’可我催了又催、等了又等,等到我的耐心都磨得光秃秃的,却等来了那个狐媚子淑妃。她把手放在肚子上,说皇上要封她的小杂种做太子。我当面质问先帝,要他给我一个说法,先帝是这么回答我的:‘淑妃怀的也不一定是男孩儿。’嘶——,先帝答错了,大错特错。他走后,我在自己的宫里来来回回走了整整一夜、想了整整一夜。你猜我在想什么?我在想你,姐夫,我在想你。我在想一个在皇位之争中一败涂地的皇子,一个被圈禁在累累高墙后、直至老死的失败者。我对自己说,我欠这个人两条命,这两条命是为了让我和我儿子坐上皇后和太子的宝座,不是为了让我当一个不痛不痒的‘贤妃’,每日在坤宁宫外跪拜王家高贵的大小姐,让我儿子当一个不痛不痒的‘瑞王’、‘豫王’,或随便什么,将来去跪一个下贱狐媚子的杂种。甚至我儿子假如有一丝一毫的不乐意,那小杂种就会把他也关进一道高墙里,直关到老死。就是这样想着你,姐夫,我才下定了决心。世间万事,最大的事就是决心,剩下的全是小事,小到只有一盒小小的朱砂粉和一盒小小的催情香。所有人都知道,先帝最少不了的东西是道士进献的丹药,最少不了的人是淑妃,那么用药过量死在淑妃身上,不过是‘善泳者溺于水’,没有人怀疑。淑妃和她肚子里那个一起被王皇后下令生殉,我的宏儿继位。就这样,一共三个,你的妻子、你的儿子,还有你的兄长,全是我干的,一共三个。可这三个人,也同样是我的亲姐姐、我的亲侄儿、我詹喜荷自个的亲夫君!”
喜荷的嗓音喑哑而刺耳,犹如尖利的指甲在墙壁上刮擦,直刮到断折,留下斑斑的血痕。“大概是投胎的时候,阎王爷拿了颗石头塞进我胸口,我的心硬得不得了,宫廷朝堂,明争暗斗,天塌下来也不会哼一声。可是,我这石头做的心,一看到你呀,就又软、又疼,疼得我直想在地下打滚。姐夫,我嫉妒,我嫉妒那女人。天朝上国之母,尊荣无以复加,却嫉妒一个万人唾弃、天下贱之的妓女。一想到我只有偶尔在白天隔着层层的黄幔望你几眼,她却每一个长夜都和你睡在同一条被铺;我背过人辗转反侧、以泪洗面,她却在人前飞扬跋扈、玉笑珠香;我纵使横身祭台、摇尾乞怜,你也不见得稍假辞色,却肯为了她上天入地、不离不弃;一想到你对我有多绝情,或对她有多深情,我就嫉妒得不能吃、不能睡。一碰到嘴,佳肴就会变作痛苦,一挨着身,龙床就会变作痛苦,这么多年,我只是一堆活生生的痛苦。可我宁愿日日夜夜煎熬忍耐,也不曾动过你那女人一下,别忘了,我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毒妇,我不是不敢,只是不忍,我不忍心让你痛失所爱,让你活得跟我一样。但我换来的是什么?为一桩莫须有之事,你居然威胁要杀我?杀了我,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对付宏儿呢,嗯?有你这样一位翻脸不认人的好叔父,我的宏儿怎么能没有母亲的保护?姐夫,这一次,你真的过分了。就是把这颗石头心砸个粉碎,我也不许你伤害我的宏儿,不许你存有哪怕一丝丝、伤害他的可能。”
缕缕的珠泪决堤冲下,冲去了喜荷面上的宫粉,露出本来面目。她极狠地、又极轻地说:“姐夫,你这狠心短命的,打今儿起,詹喜荷跟你的十年恩情,恩——断——情——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