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圆过了几轮再缺几轮,就由深秋来到了冬至。
慈宁宫的偏殿,菱花窗筛落了晴光,光芒在西太后喜荷耳下的一对琥珀重珠耳坠上流转,瑰丽而深邃。她面带慈爱的笑容,望向炕案另一边的儿子。
齐宏又长高了几寸,一身柿蒂龙袍蕴藉丰仪,正高谈阔论着:“天子父天母地,所以一年有两次大祀。冬至南郊祭天坛,夏至北郊祭地坛,便是“冬祭圜丘”和“夏祭方泽”。以往由于朕年幼,都是由皇叔代为祭祀,昨儿个皇叔说,朕大婚亲政在即,为了‘以严对越、而昭敬诚’,今年要朕亲祀。”
有什么闯入了喜荷的心间,却又转瞬远遁。她拿过案上的一盏红糖姜茶抿一口,口舌里微微的甜和辣。“这是你皇叔为你建树天子的威仪,很该这样的。只是依照仪节,祭祀需九城断屠,阖宫斋戒;致祭者更要素食禁酒,不张宴乐,独宿斋宫整三日。这三日的清心寡欲、无所事事,你可受得住?”
齐宏微有些支吾:“正是为了这个要跟母后说呢,儿臣想在斋期前去南苑行猎几天,恳请母后答允。”
第187章 喜江南(16)
喜荷笑起来,眼角又添了新痕,“我就晓得你在打这个主意,从小就被你皇叔给教的,日日在宫里头骑马操弓还不够,就想着出去撒野,一年不到南苑几回你就心痒痒。”
齐宏见母亲语气缓和,也就嘻嘻笑着,“母后是最心疼儿臣的,儿臣一年到头苦读诗书,学习政事,如今年底了,且准儿臣玩上两天吧。”
喜荷拈起炕边的一柄金嵌珊瑚如意,在手间轻抚一抚,“去就去吧,只是打猎动刀动箭的,母后总不大放心。一会子你去乾清宫见到你皇叔,嘱咐他一起跟着。”
“那自然,”齐宏笑容可掬,下炕来折腰一礼,“儿臣多谢母后成全。”
“瞧把你乐的,都是快要大婚亲政的人了,还这么孩子气。”喜荷爱怜一声,却又紧接着蹙眉一叹。
齐宏也跟着收起了笑容,“母后这是怎么了,又有什么不顺心的地方?”
喜荷掷开了手里的如意,扶了扶髻顶的王母驾鸾金挑心,“说来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你也知道,你另一位母后和她的好娘家从前可没少难为过咱们母子,如今纲纪重归于正,早已无须仰人鼻息,我却还要时时以慈庆宫的那位为尊。近来一想到你大婚次日,皇后竟要先去她宫里头参谒,再来见我这个正经婆婆,而你亲政时,群臣的贺表也会把她先排在前头,我就直堵得肝疼。想母后我一辈子要强,偏偏在公开的名分上这样无端端矮人一截,被人在背后‘西边’、‘西边’的叫着,还要和东边那位天天见面,毕生相处,又不是当年形势所迫,总是不甘心。”
齐宏怅然重叹:“儿臣又何尝甘心?只是东边到底是父皇的中宫皇后,别说现在王家余势犹存,就算有朝一日合族倾覆,也把那一位奈何不得分毫。唉,母后只好自己多宽宽心,别又闹起病来。对了,玉茗说太医院所制的‘宁远香’平伏肝气药效甚好,母后还一直用着吗?”
“一直都用着,这不,炉里焚着的就是。皇帝也是‘久居兰室’,竟闻不出来了。”喜荷略带黯然地笑起来,将手臂向立在炕沿的玉茗一抬,“得了,我就是没事儿叨叨几句,皇帝别往心里去。十几年都屈居人下,母后也早惯了。说了这一早上话,倒有些犯困,我进去眯一会子,叫他们伺候你吃些点心吧。金砂,把昨儿专差进奉的小吃端上来。”
那边玉茗便扶起了喜荷,双双往后殿去了。剩下几位宫女就献上了十来只捧盒,盒中是豆沙卷、翠玉糕、水红姜、杂丝梅饼等零食。
“皇上请用。”
齐宏斜身在炕上,两眼单单瞅着正中间的一名宫女,把手朝某只盒内一指,“金砂,那个、还有那个是什么?”
那叫做金砂的宫女与同伴一样,都穿着上等女官的官服,其上钉有冬至的“阳生”补子,图案是童子骑羊——童子骑在一只绵羊上,肩扛梅枝,枝头挑着一只鸟笼。而金砂其人也正是一张微微有肉的娃娃脸,羊一样温柔的大眼睛,梅花似挺拔俊俏的身段,一张口,声音悦人如金丝鸟:
“回皇上,这是糖霜玉蜂儿,那是珑缠果子,皇上可是要这两样?”
“嗯,你拿上来吧。”
金砂便用两根长箸从盒里分别搛起了几块点心放入一只白瓷碟中,送到齐宏手前。
齐宏伸手过来,不知是存心或无意,手指一滑就将碟子折翻了,点心全扣在桌上。他“哎呀”一声,就自己动手去捡。
“皇上快放着。”宫女们忙一起伸过好几双手来,似一尾尾窈窕的金鱼。齐宏趁势就在金砂的手上摸了一把,自己先心跳耳热,绕起眼来回看,生怕别的宫女注意到他的动作。金砂更是脸腮上直涌起两片珊瑚色的晕潮来,低着头两手忙乱。她这幅模样惹得齐宏回思不尽,只是眼前有人,屋内、廊下全是人,他只得收了手,唤另一名宫女道:“不吃这两样了,珠环,你把荔枝蓼花给朕端过来吧。”
珠环的眼神隐秘而锐利,早就将齐宏和金砂的作态尽收眼底,却只恍然无事地甜声一应:“是,皇上。”
齐宏吃了两块蜜饯,洗了手,就往乾清宫去了。慈宁宫的宫女们收拾桌案碟盘,只有珠环一人悄然潜入了太后的寝殿,“玉茗姐姐?”
玉茗听了珠环低低的几句话,就点点头走去里间。喜荷睡在一张横榻上,两眼半闭。她听了玉茗低低的几句话,就把眼完完全全地闭住了。
12.
两天后,齐宏借“巡视”之名,在皇叔齐奢的陪同下,率御林军离开禁宫来到永定门外二十里的南苑。南苑在元朝称为“飞放泊”,本就是游猎之地。驻跸为期两天,头一天有神机营的操练、军官的演武、侍卫的较射……叫难得出宫的齐宏乐不思蜀,第二日,更挎上了明黄色的弯弓亲自上阵。
齐奢随侍左右,与齐宏的御马错后半尺并鞍而行,一路闲谈:“《说苑》有载:楚庄王好猎,大夫谏曰,‘晋楚敌国也,楚不谋晋,晋必谋楚,今王无乃耽于乐乎?’王曰,‘吾猎将以求士也,其榛藂刺虎豹者,吾是以知其勇也;其攫犀搏兕者,吾是以知其劲有力也;罢田而分所得,吾是以知其仁也。因是道也而得三士焉,楚国以安。’——当中的道理皇上可明白?”
齐宏微微地拧过头来,青春洋溢的面庞在一袭轻裘猎装的映衬下,亦是风骨棱棱。“楚庄王的意思是,狩猎所为并非玩乐,而在择士。榛丛中能刺死虎豹的便知其勇武,能和犀牛一较高下的便知其力大,田猎之后分其所得便知其是否仁厚。不过朕今日行围却什么也不为,就专为开心!喏,是皇叔说今年要朕亲自大祀圜丘,斋期前可不得容朕痛痛快快地玩一场?但陪着朕尽兴就是了,可别学那些个大学士师傅,什么都要拉扯上治国之道来啰嗦朕。”
但听此言,齐奢仰天大笑,“是臣不好,扫了皇上的兴,皇上勿怪。皇上只管亲御弓矢,臣来替皇上飞鹰放犬。”说毕,就举高了一只手。短垣所围的大猎场中,几路手持刀枪剑戟的武士们登时鸦雀无闻,直直盯向寰宇中央那几根修长的指尖。指尖下落的同时,隆隆的鼓声与撼地的狗吠四面彻响,把蕃息苑中的野兽惊起,赶向御前。
打过了不少狍獐麋鹿,齐宏意犹不足,缠着叫齐奢“放大虫”。齐奢略有些犹豫,齐宏已声辩起来:“皇叔忘了?你去年就领着朕射杀过两头,怎么今年倒不放心了?”齐奢也一笑,即欣然允诺。
南苑向来圈养着十几头老虎,当即便命人开了围栏闸门,将一只猛虎赶到了山谷的死角下。齐宏抽箭上弦,一行扯弓,一行在嘴角扯起个微笑,“皇叔,朕要送你一张漂漂亮亮的虎皮褥子。”眼见御弓已满,虎却低嘶一声,调尾就朝山坳里蹿去。齐宏双腿一夹,纵马的同一刻高声下令:“谁也不许帮忙!”
余者无人敢抗命,皆在原地旁观。齐奢却面色大紧,掣马紧随其后,“陛下不可!”
原来那老虎竟也会调虎离山这一招,一旦将主射引开,便即掉身一纵,后腿一蹬就跃出了丈把。速度同样惊人的千里马上,齐宏哪里有功夫放箭,本能反应地头一缩,已被一股重击掀翻,由马背上滚出横跌在地。仰面就见着一张急剧扩张的血盆大口罩顶而来,此情此境,他已不再是御宇的真龙,而只是条因惊恐而瘫痪的可怜虫。
取代死神之口的,是一双手。齐宏感到了另一股从天而降的外力再一次把他卷走、放飞——是齐奢由鞍鞯上飞落,一把抛开了他。晕眩中,齐宏瞧见皇叔匍匐在两步外,其臂膀正欲撑起,却被恶虎的利爪拍上了背脊。
千钧一发之际,骤见一支铁箭裹携厉风直贯而来,一箭就洞穿了百兽之王额心的“王”字,撞得它好一个地堂滚。随即就是投枪与长矛,蜂拥而至的“护驾!护驾!”的呐喊。
虎已陷入了人海的包围,侍卫何无为抛开手中空空的弓,冷峻的五官扭曲失形,活像刚刚目睹了末日的降临。他由马背上一纵而下,飞扑向齐奢,“爷没事儿吧?”齐奢却把他朝旁拨开,移了下身子蹭出几尺,鹦鹉学舌一般道:“皇上没事儿吧?”
第188章 喜江南(17)
先是薰貂袖端中递出的两只手,然后就是整件表紫貂的大衣、衣下的整个人都投了进来。这是齐宏第一回钻入齐奢的怀抱,却并未感到星点的陌生。险象环生的成长中,他的精神一直都在叔父的怀里头钻着。这依靠迅速就给予人强有力的安全感,齐宏也就一如既往地埋首汲取着对方慷慨的能量。
齐奢刚开始还有几分异然的尴尬,但当他觉出这大孩子烈烈的抖簌时,就向已聚满在周身的侍卫们挥了挥手,安坐在地围护着齐宏,如同父亲慰藉跌跤的爱子,轻抚、拍打。等后者终于由他怀内退开,他就用一个眼神示意其起立。齐宏却不动,但也用一个眼神道明了缘由。齐奢顺目一望,就见子侄的裤裆处已湿了一大片,微泛着腥臊。他稍一愣,即刻严厉地提高了嗓子:“都傻站着干什么?还不快拿碗热茶来给皇上压惊!”
茶很快就取了来,齐奢接过了转交齐宏,中途却手一晃,半盏茶都泼在了龙袍上,湿透其上的团龙和华虫。齐奢膝退两步,额触黄土,“臣余悸未平,手脚不稳,臣没用。”
望了望已被茶迹所掩饰的尿迹,齐宏便也用毫发无伤的九五至尊掩盖了九天惊魂,虚脱地手一虚托,“皇叔救驾有功,朕回头要重赏。起来,扶朕也起来。”
闻言,何无为先奔过来搀起了齐奢,“王爷,您的背——”所说未尽,已在主子的一瞪下住了嘴,默默盯着那一领被虎爪撕裂的裘裳缓缓渗出了殷殷鲜血。
由于这起意外事故,南苑巡幸被提前结束。甫回皇城,少帝齐宏就遭到了母后喜荷的当头重斥:“天子安危关乎社稷,怎可以身犯险?自此而后禁止行猎!”大发了一顿脾气后,便叫他由乾清宫搬去东面的斋宫,为几日后的祭祀做准备。
清露冷浸银兔影,天地色相和。
如此幽静的夜,齐宏却满胸都是难言的乱绪,坐卧不宁。就见贴身的老监应习缓步而上,“启禀皇上,圣母皇太后派人来瞧皇上。”
齐宏估摸着又是母后叫太监来训导他,虽则不爱听,也只得垂头丧气地答应道:“传。”
人被传进来,齐宏的死样活气却笔锋一转,“啃,这里不用伺候了,都给朕退下。”等一等,两个大步就冲了下来,“金砂姐姐!”
金砂仍是那一身宫装,耳下却添了挂碎猫眼葡萄坠,润光如许,很有别样的清致妩媚。
“嘘,皇上别这么‘姐姐’、‘姐姐’的瞎叫,让人听见可了不得,是杀头的大罪。”
齐宏乐而忘形,“怕什么?这里又没人。母后怎么叫姐姐一人来了?”
金砂打从怀内掏出个小点心盒来,揭开盖子,“不是太后叫我来的,今儿太后歇得早,我趁宫门还没下钥自己偷溜出来的。皇上受了这一场惊,又被太后那么狠狠地训了一顿,心里一定不舒服,正该好好进补才是,偏又赶上这几日动不得荤腥。呐,皇上爱吃的鱼馅饺,闻闻,多香!”
“这可不成,”齐宏接过金龙盒,却又反手放去了御案上,“这是朕第一次主持祭天,须得心敬意诚,哪能为了贪嘴就做出欺瞒神明之举?”
金砂嘴一撇,撇出了满满的娇宠,“这么看来,都是奴婢多事,坏了皇上的大义。皇上恕罪,奴婢不打扰皇上清修了,这就告退。”
“嗳——”齐宏忙唤住她,眼对眼地盯紧了金砂,想知道她艳艳的双颊上拍的是胭脂,抑或是红墙间的夜风?“难为姐姐想着朕,大冷天的还跑一趟,冻坏了吧?朕给你暖暖。”说着就两手把金砂的手握起在嘴跟前,慢吞吞地哈出一口气。
金砂倒反而冷得更厉害似的,遍体僵挺地杵在那儿,“我还以为这一遭皇上吓破了胆呢,谁知胆子倒更大了……”
齐宏浅尝辄止地,上唇往她手背上的皮肤挨了挨,“朕是胆子大了,因为有件事儿朕没告诉母后,谁也没告诉,就留着讲给你听的。姐姐,那老虎扑过来的时候,朕吓得把眼睛给闭上了,眼一闭,就瞧见了你。”
极热的一些什么,在青春少艾的四只眼睛里激荡。金砂轻颤着双唇,动情呢喃,“陛下……”
斋期中的齐宏当真犯起了嘴馋,是种很怪异的食欲,逼着人不得不吃;而那奇珍美味,则是他这坐拥世间荣华的帝王也从未享用过的、一根女子之舌。
无师自通地,一切开始发生。齐宏把金砂捧在手心里热吻着,指尖碰触到她耳坠的碎宝石,发出如饥似渴、心醉神迷的微响。这响动在体内敲振着他,带来一阵又一阵浩浩滚滚的小战栗,再之后是一个大的,一个非常非常大的战栗——由于一声轻轻的冷咳。
齐宏松开了嘴里的金砂,抬高眼。他瞧见了门前的太监赵胜和宫女玉茗,二人中间矗立着神像一般的母后,其冰白的面容上布满了遭到人类欺诈和亵渎的、炎炎的神怒。
这,正是喜荷一生中最为恚怒的时刻之一。她往里走两步,目光从御案上敞开的点心盒扫向已软跪在地的金砂,盯住她。
“从中秋拜月,我就对皇帝的举止暗生疑窦,今日果叫我拿住了证据。怎么,大典之前,拿畜生的肉还不够,还要拿自己的一身肉去勾引皇帝?好好的圣明天子,全叫你这种小娼妇教坏了!赵胜,把金砂叉出去杖责五十,然后贬去浣衣局,不,贬去打扫厕行。”
“太后饶——”
“母后!”还没等金砂求饶,齐宏已跟着趋跄跪拜,“禀母后,不关她的事,是儿臣强迫她的,母后要教训就教训儿臣吧。”
喜荷直气得肝气上涌,牵得连眼皮子都跳,“你翅膀长硬了是不是?嫌我这个老太婆碍事,要活活地气死我是不是?”
“母后息怒,是儿臣错了,儿臣再不敢顶嘴了。”
“我瞧你是忘了,咱们娘俩是怎么一步一步才捱到今天的,你那时候说,等长大了一定做个勤政的好皇帝,一定好好孝敬为娘的。这就是你的勤政?这就是你的孝心?”
“母后这么说,儿臣当不起。母后别生气,总之全是儿臣的错,母后尽管责罚就是,只求母后千万别生气,气伤了身子,更增儿臣的咎戾了,母后!”齐宏连往地下磕过几个头,举首见母亲的眼中已闪现出泪光,便也一声一哽道,“千错万错都是儿臣的错,还求母后饶过姐姐。”
一语未竟,齐宏已大悔不迭,那“姐姐”原是他与金砂在避人处偷偷摸摸的昵称,这时失口说出来,恐怕更是火上浇油。果然见母后的表情已腾一下被激得简直发出“滋啦啦”的厉响,声音却改换做一种冷诮而阴凉的语调:“‘姐姐’?我怎么不知道这皇宫大院里竟还有这么一位皇姊公主?”喜荷长长地伸直了手臂,嵌着密密麻麻朱蓝石粒的金护甲精光耀然,对准了金砂,“来呀!把这狐媚谄道不知尊卑的东西给我拉下去,着实打,打成肉酱完事儿!”
金砂五雷轰顶,在两个上前拖拽的太监手内热虾般挣动,“太后饶命!太后饶命!皇上,皇上救我!皇上——”
齐宏泪如雨下,一把扑住了喜荷朱罗命服的下摆,“母后饶命!母后饶命!母后若打死了她,儿臣也不能活了!”
喜荷怒不可遏,满额上筋络乱暴,高高地扬起了右手,用尽毕身的、毕生的气力,朝儿子挥落,“我欠你什么了?我欠你什么了?我熬油似地在这宫里熬了这么些年,好容易把你拉扯大,就等到你这么一句话?堂堂的一国之主,就为了这么个不要脸的娼妇——好,好得很,你不活,你就去死,你就去陪着你那小娼妇一块死!”
赵胜和玉茗围上前拦劝,乾清宫管事牌子应习也领着一帮小监闻风而入,个个叩首如捣蒜,“太后别动怒,万岁爷还小呢。万岁爷,快给太后赔个不是,快说句话!”
齐宏一句话也说不出,从小到大他也未见识过母亲此般雷霆万钧的架势,居然被唬得哭出来,连金砂被拖下殿也顾不得,只光着头任打任骂。
第189章 喜江南(18)
喜荷活活像疯了一样,不停地拿手把侍从抡开,形容可怖地半弓着腰逼在齐宏跟前,跌绊着搧打,后满冠上的十数股子金珠流苏狂响做一片,“死啊,你去死啊!我宁愿你死,也不要看着你为了这么个娼妇顶撞我!我哪点儿对不住你,啊?我为你受了多少罪,一心一意全扑在你身上,你就为了这么个娼妇,你这么对我?你这么对我!你去死,你去死啊!去啊!你怎么不去,啊?你那娼妇已经被拖出去活活打死,你怎么不跟着?你也去啊,你去陪着她一起死!你去,你现在就给我去,你起来,你别跪在我这儿,你不是要陪着她吗?去呀,去,别在我这儿,你去找你那娼妇,起来,你给我起来,去,去死,你去陪着你那娼妇一起死!……”
骂到后来,喜荷已分不清在骂谁:儿子、丈夫,还是那狠心的、一逝不返的绝恋?喜荷只知道,她生命中所有的男人都枉费了她的一颗心,她把心掏出来摆在他们鼻子前,像一个血馒头,他们吃掉这馒头,饱了、有气力了,就走开,走得离她远远的去找另一个女人,用另一个女人来嘲笑她、侮辱她。喜荷丧心病狂地谩骂着,业已失去了最后一点天眷尊仪,活脱脱就是村妇骂街。可她自己觉得痛快极了,越骂越来气,也越骂越高兴,仿佛是终于找到了一个火山口,供她喷发出在腹中烧滚了自己半辈子的、火烫鲜红的熔岩。
“太后!”“母后!”
所有人都慌乱得跳脚,齐宏啕嚎大哭地抢上前搀住喜荷,摸出绢子揩她嘴角的红痕。玉茗张皇不已,却也不忘口出安慰之语:“陛下别怕,太后这是肝疾发作,一下逆了气,血不归经也是有的。太医!快去传太医!”
被太后的一小口咳血而搅翻了天的斋宫中,再无人有空去理会一个在夜色尽头渐至低微的女声,那声音里沾满了成河成海的、惨厉的鲜血。
寒云远树间,冰轮初升,沿宏伟而静默的宫墙,碾破了琉璃千顷。
金砂之死,令齐宏首次祭祀的喜悦全去到了爪哇国,心如槁木死灰。在登天坛的前一天,按规矩,他又移居至成贞门外的斋宫,一入宫就砸翻了饭食,不顾随侍们的求劝,不吃不喝地倒在床上流了一整天的泪。身处宫城中的喜荷早已对当日的冲动行径颇为追悔,听说这景况后更为担忧,却又拉不下脸去宽就儿子。百般为难间,倒是玉茗出了个主意,“不如把事情告诉——,告诉给摄政王爷?请他去说说看?皇上最听王爷的了。”
喜荷明白为何玉茗的口气如此小心翼翼,是唯恐提起了齐奢惹她伤心。可其实这是仅有的、提起他而令她舒心的时刻,他毕竟还算不得十恶不赦,在关于齐宏、关于她儿子的一切难题上,她总是能放心地依靠他。抱在掌心里的紫金手炉传递着些差可告慰的暖,喜荷望向了玉茗,“好。”
傍晚近时,斋宫的齐宏就接到了摄政王入觐的请求。他尽管心懒意殆,却不好驳皇叔的面子,只能宣进来。齐奢问候了几句,便开口劝解:“皇上明年就实打实十六岁了,在民间也正就是少年人拈花惹草的年龄,这件事确实算不上什么错。只是——按说臣议君是大不该——但臣相信,先帝因醇酒妇人才终致沉疴,皇上定早有耳闻,这一直都是圣母皇太后的心结,就怕皇上重蹈覆辙,所以才一直在这男女大防上头,说句难听话,跟防贼似地防着皇上。皇上犯了皇太后的这份忌讳,且又正值祭祀封斋、家国之痛下,太后一时照顾不到皇上的心境,盼皇上能体查太后的苦衷,别存有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