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奢的心境激越而混乱,因此直至此时,他才意识到事有不妙——“拦住她!!”他烈声急呼。
照花拔下了头上的一支钗全力向喉管插去,她的手是这样快,快到像一件幼玉的跌坠,瞬目间已是满地零落。她向前倒过去,暮云尖叫着抱住她,抖着手想要做什么,却什么也做不了。钗子整个地没入照花的咽喉,仅余钗头在外,是黄水晶镶嵌的一对豆蔻。血过了好久方才洇出,染红了一整片白纱。照花把手抵在喉下,嘴巴一张一合,却没有声音发出。
齐奢、何无为、孙秀达,三人一步步走近,围拢而来。暮云声泪俱下,别过头祈望着,“三爷,三爷您救救照花姑娘,您救救她!”
齐奢全无任何动作,只注视着照花缓慢地眨一眨,闭上了她那对又弯又长的秀目。如挥一挥翅,飞走了一只尘世的迷蝶。
13.
从照花闭目的一刻起,孙秀达就知道,他今夜是合不了眼了。
他先花了小半个晚上观看了一场血肉淋漓的酷刑,又花了小半刻誊写了一张笔墨清楚的供书,然后他就向这里走过来。
幼烟倚在屋角,全身已没有一块完整的皮肉,鼻骨被生生挖掉了一块,露出不成形的烂肉,整个下巴与颈子上全是鲜血。她双目半闭,浑浊而黏稠地喘息着:“孙管家,该交待的我全交待了,赏我一个痛快吧。”
孙秀达蹲去了地下,两腮的肉因怜悯而微微颤抖,“幼烟姑娘,你是个聪明人,怎么能做出勾结外人出卖主子的糊涂事?段娘娘可待你不薄哇。”
“待我不薄?”幼烟昏昏的两眼里阒然放射出冷厉的光芒,浑令人肌肤生寒,“孙官家指的是,她给我吃给我喝、对我不打不骂、高兴了就把她穿烦戴腻的小玩意儿赏我,是吗?那孙管家有没有见过,她怎么待她的那只猫?我告诉你,近香堂里专有两个婢子从早到晚地伺候那畜生,一个打理它的皮毛脚爪,一个照管它的饮食起居,还有个抱猫丫头莺枝什么也不用干,就陪着那只猫解闷戏耍,‘段娘娘’说了:‘你可好好地陪它,让这小可怜高高兴兴的。’”
幼烟咳出一口血,发出了几丝哭笑不分的动静,“我每天忙里忙外的时候,就看见那只猫从它的金丝猫窝里懒洋洋地爬起身,悠然自得地逛来逛去,好几个丫头跟在它屁股后头追着它梳毛发、剪指甲。每当这种时候我就想起萃意,我想着我那可怜的妹子正躺在六尺深的地下,谁给她梳一梳头发、剪一剪指甲,谁把她浑身的蛆虫老鼠给她赶一赶?我看着那只猫吃着薄荷叶煮的鹌鹑蛋、拌着猪脆骨的鸡肉馅饼、一根根剔去了刺的鱼肉丸子、剁得碎碎的清蒸海参……它早上喝从玉泉山运来的新鲜泉水,晚上喝文火温炖一夜的牛乳燕窝,而我妹子在那一边饿了、渴了,孤魂野鬼餐风露宿,谁给她敬香烧纸、供茶奠饭?那只猫脖子底下挂着专为它打造的金铃铛,铃铛上还刻着它的名儿,数不清的大臣诰命争相送它翠玉的小鱼儿、银丝的皮球……玩具多得堆了一屋子,我妹子恼了闷了,又有什么可替她排遣、谁陪着她说说话?元月十六那一天,如园整夜里张宴作乐,所有人都笑呀笑呀,我只好跟着他们一块笑,可那天是我妹子的周年,我心里只想给她堂堂正正地化点儿元宝纸钱,对着她坟头痛痛快快地哭一场,但我连这么点儿自由也没有!就因为我是奴婢之身,什么都得看主子的脸色,什么都得听主子的命令,主子让你去死,你就高高兴兴地去死,哪怕你的主子是一只猫、是个卖肉陪笑的窑姐儿!孙管家,我妹子生前骂那只猫,说要戳瞎它剩下的那只眼,要剥了它的皮,我也想这么干,每一回我不得不忍着恶心抚摸它、假惺惺地和其他人一起说着什么‘在御真可爱、在御真可怜’的时候,我就尤其想这么干,我不仅想剥掉它那一张猫皮,连它那窑姐儿主子的一张人皮我都想活活地剥下来,好替我妹子出了这一口恶气!我没一天不想,每时每刻都想,可我只是个奴婢,我做什么都不能随自己的心意,我空有这份心,却没有这个胆。”
“姚妈给了你这个胆。”孙秀达的语气里已不余丝毫的疑惑,只有难堪与惋惜。
幼烟的声音重新变得虚弱无比,深不见底的绝望爬上她已失去人形的一张血淋淋的脸庞,“姚妈说此计万无一失,何况有王妃襄助,你怕什么?呵呵,怎料居然连王妃也斗不过那个婊子,我区区一介奴婢,何足道哉!孙管家,叫他们动手吧。”
孙秀达叹口气,“幼烟姑娘,你得再忍一忍,我还剩一个人要查问,等所有人的供词全对上,就给你个利索解脱。”他站起身走出去,走入了无穷的夜。
夜的酣畅,被某一条街巷里的铜门环生生打破。叩门声又高又急,引出了深宅大院的狗吠,接着就冲出了几名家丁,正待喝骂,却看眼前竟站着一伙凶神恶煞的持刀差人,个个都头戴圆帽,身着十二纽圆领,是镇抚司的番役。
家丁全吓呆了,这时一个富态的中年人自番役中负手而出,一脸亲切地表明来意。骚乱了一阵后,大宅的内院就灯起烛明,主人反穿着外衣,畏畏葸葸地带了个丫鬟来到客厅。
“官爷,就是她,几个月前才买的,伺候我闺女,一直好吃好喝、不打不骂,是不是莺枝?你自己跟大人说。”
丫鬟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里满滚着泪水,哭喊着扑去那中年人脚下,“孙管家!”
第169章 搅筝琶(17)
不到两个时辰,天已大亮。孙秀达急如星火地赶到了王府的箭圃,面色凝重而语调沉肃,“禀王爷,事情都弄清楚了。就是姚妈跟幼烟两个,她们头天晚上因听到了王爷同段娘娘的争吵,就商量着议定了此计。第二天上午,先由姚妈去如园谎说王妃有话要代传,让幼烟领着进屋,俩人拿浸过蒙汗药的手巾合伙迷晕了段娘娘,脱光了——啃!——脱光了衣裳搁去床里,只说是娘娘睡午觉,吩咐不许人惊扰。随后幼烟就私自取了王爷的手牌给听差的,说是娘娘的话,让他们去户部值房请乔大——乔运则那王八羔子!王爷从这边府里动身前,姚妈先派人去如园递了信,幼烟就把一直候着的那王八羔子直接带进了娘娘的卧房,又跟其他丫头们交待说娘娘要跟客人私谈,任何人不得擅入。那之前,她已经给昏迷不醒的娘娘灌过了春药,而且把、把被子也揭开了。那姓乔的进去一看,就——,啃!是小的亲自审的,每个人的供词都丝毫无差。自始至终,晓镜、月魄、红蕖、紫薇,还有那个抱猫丫头莺枝,她们谁也没见过段娘娘的人,全是幼烟在假传圣旨。还有那药,幼烟说是姚妈给的,她也不知姚妈打哪儿弄来的。幼烟现在已经——”手一横,在颈项间比划一下,“至于姚妈,没王爷发话,小的不敢去王妃那儿拿人。”
微微眯起的两眼一直瞄着前方的箭靶,齐奢淡淡地答一句:“知道了。”而后就搭弓扣弦,继续被打断的射击。一声厉风响过,箭垛剧烈地嗡嗡振颤着,一支铁箭,直穿鹄心。
王府的另一端,日射纱窗,雕窗上六合同春的花样被日光印在西番草打底的地砖上。巳初之时,王妃香寿已用完了早饭,正与几位嫔妾们谈天闲聊。齐奢进来时大家全吃了一惊,纷纷屈膝见礼。齐奢点点头,把婢女送上的茶盘推开,“你们都下去,我有话同王妃说。”
山雨欲来风满楼,但香寿却未察端倪,反而还满怀害羞的喜悦目送着微含醋意的众姬,又亲斟了一杯冰镇酸梅汤,袅袅地捧上前,“怎么这阵子还在府里,没去大内办公?出了什么要紧事?边喝边说,外头晒得很,解解暑。”
入夏以来,香寿的房中就不再焚香,只每以新汲的井水在海缸中湃些香橼、佛手之果物。如此清纯沁甜的空气,却叫齐奢嗤之以鼻,接过了缅玉杯把酸梅汤往地下一泼,“我出门时,餐器茶具皆由专人携带,现在看来,在自个府里这套规矩也省不得。”
香寿的头上有一支横斜的响铃簪,铃儿簌簌一震,人垂目望向地下的一滩水迹,勉强笑了笑,“王爷这话怎么不明不白?”
用一个轻简的手势,齐奢撂开了手中的杯,“那我就往明白里说。姚妈在如园做下的事,你知不知道?”
“什、什么事?”
“香寿,我只给你一次实话实说的机会。姚妈在如园做下的事,你知道,还是不知道?”
似曾相识地,香寿望向眼前这一张平静到无任何表情的面孔,就在背后感到了飞速运转的漩涡,要将她卷回时光的彼端。她沉沉地向前一扑,抱柱般死抱住齐奢的腿,语无伦次地呼喊道:“王爷!我、我劝过姚妈,可她不听我的!那件、那件事,如园,我也是后来才知道。我、我不敢告诉王爷,我——,王爷别走,求求你听我说完,王爷!”
齐奢俯瞰着黏在他腿上的女人,看她将他的祥云八宝软缎长衣捏出丑恶的褶皱,双目充满了厌憎之情,“放手。”
香寿不敢放,漩涡已直吃到她脖子下。水面上仅留有一张绝色而绝望的面孔,仰望她生命中唯一的男人,求他施以援手,“三爷!!”
齐奢给香寿的,是脚。银灰色贡缎靴狠狠一脚直踹在她胸口,脱身即走。帘一掀,叫外间的几个丫鬟瞅见,全吓得个脸黄。晚晚冲上前挡住,领头跪下,“不管什么事儿,求王爷好歹息怒,娘娘还怀着身子呢,万一像那晚上一样一个想不开——”一听又是这寻死觅活的威胁,齐奢立即冷笑着截断,“让她死。”衣襟一撩,便绕开了晚晚。
他没看到那真实存在的白茫茫的转轮,一瞬间就已将一个渺小的,以及寄居于其中一个更渺小的生命,吞没得无影无踪。
晚晚同众婢进房来搀扶香寿,香寿却只坐在地下,把脸藏在手掌里哭。哭过了一刻,忽地摁了摁双颊,站起来展颜一笑,“没事儿,不过是同王爷拌了两句嘴,等他晚上回来就好了。你们忙去吧,我一个人待会儿。”
晚晚按王妃的吩咐放下了金碧山水的顾绣帘,将门也掩闭。香寿立在房间正中,眼睛里蒙着水,四面皆是水。她在光阴之漩的深水底,摇摇荡荡地把手放去小腹,爱抚着盘金间绣褙子上瓜瓞连绵的图样。多年前当她第一次这样抚摸着隆起的小腹时,所想的是正妃的地位和荣耀,多年后,她每一次抚它,想到的都是丈夫的笑容——他从产婆手中接过一件扭动的金襁褓,其中会探出一只小到不能再小的小拳头,整只拳头握住他的一根手指,他望进襁褓内,满脸都是初为人父的喜悦和感动——多好啊。这个地方,是不会再有这样的好了,这个地方只会有一切的重演,堕胎药和永巷。她的孩子会变成一滩融化的血水,她的丈夫会变成一尊遥不可及的冷漠雕像。但总会有另一个地方,一定会有另一个地方,丈夫会接过那襁褓深深地微笑,他们的孩子会一天天长大,唤爹爹、妈妈,他的爹爹把他抗起在肩头,在窗外那株满开着一咕噜一咕噜粉花的桃树下,一起朝她笑望着。她的家人,都在等着她。
香寿笑着仰起头,涨满了她周身的洪水越涌越高,渐渐地,把她浮起到最高的高处;高得她一伸手,就触上了头顶的藻井天花。
府内诸人开始隐隐觉出有大事发生,这敏锐的触觉在姚奶妈身上得到了验证。许多人亲眼见到往日高视阔步的姚奶妈此刻似一头狼狈的斗犬,被一群太监从庭院追逐到内室,边满地乱窜地晃动着四肢,边大口大口地啐唾沫,“我看你们谁敢碰我?谁敢?哪个不要命的碰我一下试试?我要面见娘娘!娘娘,娘娘,有人不把你放在眼里,竟要拿绳子来捆你的妈妈呐!娘娘,开门呐娘娘!”
王妃卧房的门被闩上了,里面久久没有一丝响动。一个胆大的,两三下将门生撞开来。门前的姚奶妈直愣着两只眼,发出了一声凄厉的惨叫,瘫倒在地。直到摄政王本人也闻讯赶来,她这才一个鲤鱼打挺,扑上去死死地抓住其衣摆,穷凶极恶地捶打哭骂:“你个天杀的,你凭什么?娘娘她什么也没干,都是我一个人!是我给你那妖精下的药,都是我老太婆一个人干的!娘娘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没干啊!我的娘娘就干了一件事,她保住了你那妖精的一条命!你个天杀的你凭什么?我的娘娘哪里对不住你?我的娘娘从十四岁就跟着你,她肚子里还有你的骨肉啊!她哪里对不住你?你赔我的娘娘,你赔我……”
几个太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方才把这劲头大得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老婆子从王爷的身上硬拽下来,疯狂的哭嚎被渐拖渐远,齐奢却一步不挪地钉在原地。他终于也看见了,这吞噬了香寿的、逆转的涡轮,就由大开的两扇门冲天覆地地朝他袭来。穿越过年年月月的雾翳,他又一次望向刻骨铭心的十七岁:十七岁的半空是一双浅帮花鞋,十七岁的地面,一片投缳之人的、失禁的尿渍。
至于那张脸——耀耀的灯烛下,香寿被停尸于床,齐奢默坐在床侧,眼一合就重见她生前的美艳。她是那么美,那么爱美,他喜欢点着灯行事,而她到不行时必然要拿手牢捂住那张小小的脸,无论如何也不给他看,因为她觉得那时候的自己不美。但眼前——他又打开了双目:一张紫苍僵硬的脸容,暗粉的舌尖顶出口齿,又恐怖又丑陋。
第170章 搅筝琶(18)
他取过白绫遮住她,一个从头发到脚趾都曾美得无可挑剔的女孩。她前半生被关在一只笼子里,后半生被关在另一只笼子里,幸福的时候唯有半个秋季加半个冬季的孕期,和另外半个春季加半个夏季的孕期,在那时,她所谓的丈夫才会施舍给她一点儿除衣食之外的东西。齐奢不懂香寿为何选择这样一条路,他不再是年轻时,可以那般狠心杀死他们的孩子,将她弃入深寒的遗忘。她会始终是他的王妃,她的孩子会承袭他的爵位,除了爱,他什么都可以给她。他们会变成一对举案齐眉、相敬如宾、老死不相往来的名义上的夫和妻,每一对王和后,不都是这样的夫妻吗?这是多完美的结局,她本应该拥有如此完美的结局,只要他当时对她稍微好一点儿,也许只要一丁点儿,就够了。
齐奢用拇指抚擦着香寿的掌背,将其余四指探入她冷硬的掌心中。他觉得自己是天底下最大的混球,而她——“傻瓜”,对着一方薄如红颜的白绫,他喃喃地重复,“小傻瓜。”
王妃的使女们哭过了一场,至夜深也各自回房。晚晚擦了擦通红的眼,往炕桌上放一碗热腾腾的虾丸鸡丝面,人也跟着爬上炕,“被锁了整整一天,吓坏了吧?来,吃口东西压压惊,没事儿了啊。”
炕头是灰扑扑的莺枝,干抱着两膝,一条裙揉得烂皱,一对大眼睛似开在脸上的深潭,不断有潺潺的水花溅出,“姐姐,我不懂,姚妈妈是为了王妃娘娘,可幼烟她为什么呢?”
晚晚有些出神,头上的一支镏银鸂鶒珠花大约是戴久了,色泽发污,有些混浊不清的。“我能猜着的,或许是为了萃意。”
“可萃意姑娘都死了那么久,再说我们娘娘又待幼烟她那么好……”
晚晚沉沉地叹一声,拿手捉起莺枝未及挽起的发梢,在指尖轻卷着,“幼烟和萃意两个打小一块长大,比亲姐妹还好,后来萃意因为段姑娘的一只猫把命都赔上了,幼烟背地里伤心了好久,也许始终怀恨在心吧。”摇摇头,又一叹,“我也不知道,女人对女人的怨恨常常没道理的。不说了,人也没了,之前还受了那样一场苦刑,作了再大的孽也该偿尽了。还有王妃娘娘——,唉,这场雷滚九天的风波赶紧过去吧!得了,快吃吧,再不吃,面要浸了。”
莺枝乖乖地不再发问,埋下头,把一碗已发浑的细面,就着泪含糊吞下。
14.
隔了一天,摄政王府对外宣布“王妃急病暴毙”。对这桩一尸两命之案,宫中立有上谕,称王妃王香寿“淑顺柔嘉,温恭夙著”,赐恤丧银一万两。王府亦点理了专人查照例案,恭理丧仪。而日夜不断的僧道对坛拜忏打醮、鸣锣奏乐举哀之声也掩不住一则秘密的传闻:这位“瘦马”出身的王妃并非病亡,而是自杀。对此说法最好的佐证,就是在王妃大殓后,摄政王自行上本请去尊号。
手本递进宫的第二日即有宣召,却不在东宫,而在西宫慈宁宫。东太后王氏倒也在场,与喜荷在廊下并坐着赏花,听得齐奢口称“臣请懿旨”,便拿出玩笑的口吻道:“摄政王还要懿旨?您不一向独、断、独、行?”这话不仅是明讥,还是对齐奢腿有伤残的暗讽。故而话一落,周遭色变,吓得一旁侍候的太监吴染忙把手中竹烟袋的翡翠嘴子直塞过来,“主子抽烟”,叫王氏再腾不出口来。
舒肝安神的宁远香从殿内一阵阵飘出,香气浓厚,喜荷仍觉得一阵肝气上涌,怒其不争地剜了王氏一眼,复对齐奢淡淡一笑,笑容中充满了哀其不幸之色,“想数年前,国库枯竭、吏治腐败、法令不行,全都靠王爷审时度势,推行改革,如今野无饿殍、朝有贤臣,一概种种皆是王爷的功劳。而王爷所陈奏的宠监伤人、卖官丑闻,以至于王妃猝疾薨逝,也是王爷至诚至公忙于国事,无暇顾及家事所致,减除尊号一事,我认——,我和姐姐认为,大可不必。”
廊庑阴处,齐奢坐在只藤条凳上,两手扶膝,庞大而沉重。“太后如此体恤,臣实在感激。只是这大半年来,臣扪心自问不符报称,上劳圣虑,无地自容,求请减除尊号,只望能略安五中。此乃臣肺腑之言,绝无半字的虚假,仰恳两位太后鉴察微衷,予以成全。”
喜荷斟酌了片刻,天鸾髻上一枚金镶宝莲花押发垂挂着两束猫儿睛,娓娓地摇转着,“既然如此,那就将‘皇叔父摄政王’的首字去掉,改为‘叔父摄政王’吧,也是王爷自警之意,并非处罚。此外王爷才说,明儿就要动身前往怀柔九渡河的别苑‘静寄庄’休养,想王妃骤然辞世,王爷哀毁逾恒,是很该避开纷扰一段,待八月份王妃出殡再回京就是。只是这一去三个月,身边没有个得力的人服侍怎么成?周敦的案子不也结了吗?我看就不必在狱里待着了,一块跟着去吧。”温柔一笑,转向王氏征询道:“姐姐,这样好不好?”
第171章 搅筝琶(19)
“自己定都定了,还问我好不好!”伴驾的队伍遥遥而随,王氏带着太监吴染一人在前,沿着长长的红墙根边走边嘟囔。
吴染把左臂前伸着与人做搭台,自个弓腰而行,唯唯小心,“主子忍耐些吧,自当年大老爷闹出谋逆一案,老太爷又病榻缠绵,三老爷之所以还戴得稳这顶乌纱帽,全因为西边的从中斡旋。三老爷自己不都同主子说,眼前凡事多靠着西边,忍一时,争千秋。”
“唉!”王氏扯了扯身上的堆花藕丝罗衣,抑郁一叹,“可我最近怎么总觉得,西边好像对跛子三有点儿旧情复燃的意思?你瞧刚才,还特特地叮嘱把周敦从牢里提出来,‘没有个贴心人伺候怎么行?’”捏起嗓子模仿着喜荷,又不屑地翻了个白眼。
吴染不敢造次妄议,只附和两句:“摄政王之前肯接受指婚,又顺从西边的意思不再对老太爷和三老爷咄咄紧逼,是名分上的忌惮,也是情分上的退让,西边可不能不领。所以奴才也觉得,西边虽说现在是极力保存主子娘家的势力好与摄政王抗衡,可其间总有些摇摆不定。”
“她打的什么主意,我看得透透的。从我当皇后时,她这个贤妃就不服我,我这些年待她又严苛,她心里不知有多憎我厌我。十年河东十年河西,现今我娘家失了权势,我再老着脸皮屈就她,她却未必肯屈就我。明年皇帝大婚亲政,她身为生母,岂肯还容我这个东宫太后居长居尊?再说,我三哥虽说和跛子三一样是‘恭办大婚事宜官’,但谁不清楚,这对我三哥来说可不是什么器重殊荣,而是大婚典礼应备之处甚多,一个小纰漏就可引出弥天大罪,介时跛子三借题发挥,随意可将我三哥或贬或放。我们王家可就剩我兄妹两个了,倘若西边再次和跛子三联手,只怕我和三哥不仅不能重振家声,反而要死无葬身之地。原本还有个瘦马王妃挡在中间,可没两天就叫跛子三给活活逼死了。眼下他和我们王家又是月白风清,谁知接下来会不会有什么动作?”王氏把一嘴白银银的牙齿一咬,“吴染!”
“奴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