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8章 搅筝琶(6)
谯楼上钟鸣漏尽,画角将吹,眼看夜已过半。如园的宜两轩中,几台羊角宫灯依然是明辉湛湛,又有一件精工细刻的盛唐侍女烛奴,手持双烛面带浅笑,白玉质地的面庞上一双似睁非睁的眼,眼底镶嵌着两颗烟晶石,流转生波,睨向夺门之人。
齐奢大喘着粗气,满头满衣湿漉漉的雪片,人在门口就定住了,怔目而望:青田坐在只绣墩上,腿上搁了只锦垫,眼神木木的,一如垫上的那尾白猫。他咬了咬牙,踉跄着上前半蹲下,去摸已冷的在御,手还在空中,被阻止。
“你别碰它。”她说。
齐奢微微抬了头,见青田脸面干干的无一丝泪迹,眼周一层黑晕,憔悴不堪。他转手向上递出,贴住她脸,好费力才唤出:“青田……”
她却又嘴唇翕动,冷冽一句:“你别碰我。”
许久的痛默后,齐奢方辩解起来,却怎样都觉得百口莫辩。
“真对不住,回来晚了。你知道,最近事情实在太多,全赶一块了,好几个地方大员都耽搁在京里,我一晚上净跟他们周旋了,还——”
“不必编了。”
齐奢一惊,细觑上方,“这话什么意思?”
青田的口吻麻木不仁:“王妃是你正妻,何需砌词掩饰?”
芜杂的乱念翻转而过,齐奢心头发虚,口内却只强撑到底:“这可莫名其妙,怎么扯出王妃来了?说话,青田,说句话。”
“我说过了,你别碰我。”
依旧是深垂着视线,声音微弱但意态决绝。齐奢不得不再次收回了手掌,五内纠结,不知所措。接下来,只好絮絮地宽解、释疑、安慰:“青田,我就去王妃那儿把复选的名单交给她,说了几句话,其他什么事儿也没有……”“你别这样,我知道在御去了你难受,可你也不该胡思乱想啊……”“我心里也惦记在御,可你说一个封疆大吏在那儿,我总不能张张嘴就给人打发走……”“两广总督前脚刚走,漕运总督和河道总督后脚又来了……”“一连见完这几个人,我是真有些累了,就在书房里打了个盹,谁想一下就睡过去了……”“没见上在御最后一面,我心里也一样难受,你就别再叫我加倍难受了好不好……”“青田,对不起,你怎么责怪我都好,别这么一声不吭的,说句话,嗯?说话……”
青田的衣裳上绣满了凤、竹、兰、菊、梅,题意扣着“凤鸣春晓”。但听凭对方口舌费尽,她却寒若三冬,一字不吐,只把两手定定地围拢着在御,偶尔眼珠子动一动,斜瞄自己的肩或膝,也仅仅为了示意他拿走一时忘情又挨上来的手。
又冰又沉的雪水一分分消融,渗入了肌髓。齐奢的耐心终随词竭而告罄,他退了两步站起,“你说句话,说句话成不成?!”他只听到自己焦灼的气息声,恍若旋走于楼檐的冬风,有种无处可依的狂躁。
“段青田你休要欺人太甚!甭说原就是子虚乌有,我就真在王妃那儿又怎么样?哪位王侯亲贵没个三妻四妾?你自个说的,王妃是我的正室,我跟正室那儿过一夜,我触犯什么天条了我!这么大雪,天寒地冻三更半夜的,我车轿也不用急急慌慌地自己骑马赶回来,哪怕就为了赶回来骗你,你也得领这份情!说话,你说句话!你他妈的给我一句话成不成,啊?说话!!”
青田所在之地,浑似一个吞噬声音的黑洞,齐奢只觉腔子里的一颗心也给吞了去——人便没有心了。
“行、行,”他恶狠狠又冷冰冰地,向她点了点头,“你若真非如此不可,那这么办好了——明儿我把你那冯公爷、乔状元也请来,让你春宵一度,咱俩就算扯平了,成吗?”
从头到尾都不曾瞥他一瞥的青田终于举目,跟他四目相投,齐奢说不准那是什么眼神,但他一辈子再也不希望她用这种眼神看他。万种恼羞成怒陡然间软化,可未容他搜刮出半个和解之词,青田的双眼却又一跳,瞄向他身后。齐奢回头,半开的门中,只见幼烟领着个婆子,却是王妃香寿的姚奶妈,两人显然听到了他与青田的争执,表情都有一霎难堪的静止。
幼烟善于应变,忙装作掸雪的样子,扑一扑身上的芦花暗纹披袄,若无其事道:“王爷,姚妈妈说出了大事,奴婢就直接带她进来了,还请王爷——”姚奶妈早已扑上前,两手向大腿上重重一拍,“了不得了王爷,王妃娘娘寻短见了,您快回去吧!”
齐奢大为惊诧,“什么?”
“快走吧王爷,府里都乱成一锅粥了!走啊,走!……”
姚奶妈连架带劝,一厢还支使着几个丫鬟递衣取伞的,一阵风地就给齐奢撺掇走了。青田置身事外地收回了注视,重新垂望膝面。她一生也忘不了,在御的蓝眼睛是如何就在她怀内一丝一息地沉入了永恒的寂暗。她没法接受在御已死去了,她手腕上还留着它临终前抓出的一片红痕,还新鲜得很。不,她的在御没死,它顽皮的小爪子正挠着呢,就在她五脏六腑间,一直挠,一刻不间断地挠。
5.
直等回到王府,齐奢才弄清了姚奶妈故意的语焉不详。原来王妃香寿因丈夫风高雪深也要从自己的床上回如园过夜,自觉羞愤难当,哭闹着寻死,被一群丫头摁在那里劝解着。齐奢本就窝了一肚子火,看见这场面,劈头盖脸每个人都赏了一顿骂,骂得众人灰头土脸,各自躲开。
此时已近黎明时分,这一日是初三,向例有皇极门坐朝。齐奢随意抹了一把脸,就准备更衣出门。
王妃的侍婢晚晚捧上只果盒,里头盛有木樨藕、穰荔枝等蜜饯,又接二连三地端上好几碟豆皮包子、奶油松瓤卷酥等细巧咸甜糕饼,再将只小瓷碗直杵到齐奢的鼻子下,“王爷不吃早饭,怎么也垫补点儿,吃几口点心,喝几口参汤,空着肚子哪得了?”兜得齐奢正欲再度发火,眼皮却一跳,盯住了晚晚还留在瓷碗上的手。手上一只蓝桂玉戒指,戒面极大,色泽极纯。他抬头朝她眼睛里一睃,干咳一声道:“你留下服侍我用饭,其他人下去吧。”
避开耳目,只用了不到十句话,晚晚就道出了前情后由。齐奢却听得一脑袋闷账,“哪儿?”
“在西配院中路还往北,舡坞后头,王爷哪里到过那儿?姚妈妈就逼我领开了幼烟,给人段姑娘哄在那湖边的大通廊子里干冻了半个多时辰。我瞧段姑娘手里还抱了个小盖篮,怕是什么要紧物事急等着呈给王爷。该说的奴婢都说了,王爷可千万替奴婢担待着些,叫姚妈妈知道,奴婢的日子可就难过了。这是段姑娘的,王爷代奴婢还给她吧。”晚晚撸下了手上的蓝宝戒指,曲颈奉上。
“她给你的,你就拿着吧。”齐奢相当疲惫地做了个笑,手一挥,示意晚晚退下。
晚晚福一福,心里头对自己的聪明得意极了。王妃香寿是个美人灯,事不干己不张口,可她身边的姚奶妈却是个狗仗人势狐假虎威的老东西,把谁也不放在眼里,连她们这些一等大丫鬟也被她成日价捏来搓去的,上下腹诽重重。别人治不了,王爷还治不了吗?晚晚打帘出了屋,将手里的戒指高高抛起,又迎着雪晴,接住这一捧湛蓝的光。
屋内,独余齐奢和他的愧痛;仿佛是昨夜在暴雪中策马狂奔,一身的锦衣重裘亦无法抵御满天满地的冰冷刺痛。他从来都明白青田把在御当做她的孩子——它就是她的孩子,当她的孩子被他一个狂妄的侍婢戳瞎眼睛时,她未曾对他有过一丝埋怨,然而当她抱着一分分断气的孩子守在寒雪中,本应陪护在侧的父亲却在另一张床上拨云弄雨时,她仍该没有一丝埋怨吗?齐奢摊开双掌的掌心,把脸埋进去。当他再见到青田,不管她将怎么对自己不理不睬,或口出恶语,他也绝不回一个字,他会任由她责罚,把心掏出来向她致歉。决意一定,反而神清气朗,上轿往紫禁城而去。一整天该办的事有条有理地一一办妥,到黄昏,坐了车就直出东华门。
地下的浅雪已做花泥,苍松红墙,风送晚钟。车子经由木鞍桥滚过,驶入如园二门。齐奢下了车,从仆从那儿取过一只贴有着黄签的果脯小坛,亲自拿着进了院。一打眼看见丫鬟们聚在游廊下闲聊,便虎起脸来申斥:“不好好伺候娘娘,全躲在这儿偷懒。”
常日和顺的幼烟一反常态地顶起嘴来:“王爷可别冤枉人,不是奴婢们偷懒,是娘娘正在接见客人,不叫进去伺候。”
“客人?”齐奢在门前立足,“哪家夫人这阵子还没走?”
第159章 搅筝琶(7)
幼烟略一犹疑,“不是哪家夫人,是位男客。”
齐奢的心猛一沉,这近香堂中除了他,自来从无第二个男人踏足。当下就隐觉不安,不管不顾地把门一推,直闯内室。才走近宜两轩,他就听到了一种怪异的动静:是一个男人的声音,混杂着极其低细的、青田自己的声音。而她的这种声音,理应只属于他。
齐奢掀开了卧室的五彩线络盘花帘。
毫无因由地,他第一个念头竟是要把手里的果脯坛找个地方放。靠门的墙下就有张半月几,所以他直接胳膊一抬,愣着眼就往上搁。坛子倒放稳了,本摆在几上的一樽香炉却连着铜座“嘭”一声全砸去了地面,屋子里重重一震。前头碧纱橱内的——确切来说——青田身上的男人,举头望过来。
对该人,齐奢甚至都不屑投目以顾,一双眼全死死地盯住了青田。她鸦鬓不整,薄汗淋漓,横陈的玉体上布满了红潮,大腿根湿色闪渍,正扑扇着睫翼由陶醉中清醒——脸对脸地,齐奢俯视着这一切。怎样一步步捱到床沿,过程于他已全成空白,连同那滚在床下口里喃喃着穿衣系裤的男子也不过是空白一团。齐奢仅有的兴趣只在于,鉴赏一具曾令他如痴如狂、爱不释手的美丽胴体在失掉了其间他所珍视的那颗心之后,活活崩解做腐尸的场面。这令人恶心的行尸自一地的衣裳坟、坟头上阴白的猫骸间,向他大睁开一对仍因兴奋而涣散的瞳,迷蒙又昏聩地眨动着,徐缓地举起一只手,拿炼狱的烧灼触碰他的袖沿。
齐奢抡圆了手臂挥出,他看到那女人向一张宽得没有尽头的红木大床里跌去,顿得片刻,她拧过脸,有血迹自其鼻孔、嘴角蜿蜒地淌出。齐奢一瞬不瞬,噬心刻骨地低哑诅咒:“婊子。”
后头又做一阵乱响,是幼烟入内奉茶,陡见这一幕跌碎了茶盘。齐奢回身,一手就把婢女给拨开,一气不停地走到垂花门外,叫过几名亲兵简短地交待了两句,即登车而去。
一向缓歌慢舞凝丝竹的如园,闪眼间,便有了渔阳鼙鼓动地来的、滚滚的灾乱。
镇抚司的番役们两刻钟后就到了,一批把守如园各门,另一批就乌央央地散往园子各处,查的查、封的封。
近香堂的数十名使婢均被赶出,倒见姚奶妈气焰冲天地率着十来家人,四方步踩到独坐一隅的青田身前,亢声高斥:“还当自己是娘娘主子呢?起来!滚蛋!”
青田的半边脸面高高地肿起,上下嘴唇都劈裂了,神态却非常从容而冷淡。她拿乌森森的眸子直瞪了姚奶妈一刻,就划回了眼珠,立起身。但脚还未踏出,胸前却“唰”地横过了一只手臂。
“手上的、头上的,都给我卸喽!”
青田依旧是不置一词,干净利落地卸去了手上的菱花金甲套、发髻中唯一的一枚千叶攒金牡丹步摇,接着摘掉了颈间的青金石链子,抹去了戒指,褪了腕镯,全放去手旁的小圆桌上。灯下金银凌冽的一堆,似传奇中废弃的宝山。
“慢着!”姚奶妈腆出牙肉一喝,手一撩,迅若闪电地将一对彤珠坠由青田的耳垂生扯而下。粉嫩的皮肉立即豁开了血口,血滴断续着垂落。青田狠狠地鼓起了腮角,但却仍没有发出半丝声气。她走一步上前,俯身抱起了椅上在御的尸身。姚奶妈手一扎,揿住她的肩,“放下。”青田的喉管缩紧了,人在原地立定,闭住眼短促地呼吸了两声,“它是我的。”“嗬,你的?除了你自个这身骚哄哄的臭皮囊,这园子里再没什么是你的了。放下。”青田偏过脸,第二次同姚奶妈对视,眼神里充满了雍容的憎恶,“它是我的。”言毕,即调目前行。后头的姚奶妈呆一呆,哇啦喊起来:“拿住!夺下她手里的东西,一根毫毛也不许她带走!”候命的几名婆子早就撩衣备战,这一下如闻纶音,群扑上前,撕臂的撕臂,扯发的扯发。青田咬着牙,满面血红,额角绷出了两排横筋,死命护紧了在御。但终不敌夹攻的蛮力,弓腰坐倒,两弯细肩被朝后反架住,眼张张地看着个婆子倒提起已僵直的在御的尾,一把抡去了墙沿。猫儿的脑壳摔裂,酱黑色的凝血一点点一片片,随一阵金铃的碎响,污了一尘不染的白毫。残月半勾,勾前有几痕苍枝撇捺。枝头骤一阵宿鸟乍飞,统统被窗内所传出的撼动心魄的女人的哭喊惊上了远天。扑碌碌一阵,不知是同一群,还是另一群鸟儿栖落在拂檐的松枝上。檐下的灯火光芒寂寂,似一些窥探的眼,闪烁着凝望王妃香寿。今夜她不用哭、不用闹、不用要生要死,她的夫君已自己乖乖回到了府邸,一声不响地在房间静坐了整整半个时辰。香寿忖度再三,终归是推门而入,门开的一霎,她明显观察到齐奢的整个人都震动了一下。屋中宝鸭不温、银釭无焰。香寿拜一拜,走去他所坐的青金瑞兽雕椅前,“王爷,奴婢斗胆,替您处置了段氏。”齐奢勾着头窝着肩,两手垂在膝空处缩坐着,听了这话,慢悠悠地抬起脸,脸上已是一大片的惨无人色,鼻翼两边的肌肉向下牵掣着,瞪直的眼中有后缩的怔怖和前逼的盛怒逆向而行,更显慑人。
香寿控制住惊呵的战抖,清了清嗓子道:“王爷已下令惩治了奸夫,却对段氏只字不提。她身罹重罪,照规矩该当施以剜除子宫的幽闭之刑,再行处死,即便王爷格外加恩,也不脱悬梁、服毒两条路。但奴婢想,王爷对段氏的恩宠是没有过先例的,就算段氏人糊涂,有负王爷的一片苦心,王爷也必不忍依律严办。可不办,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搁在那里,毕竟不是个法子。既然这件事总是因奴婢留宿王爷而起,就当是奴婢替段氏分担罪过,法外开恩,逾例保全。奴婢已命人将她秘密送往扬州梳月庵,自后青灯古佛一了残生罢了。”香寿双膝跪地,往地上碰了个头,“奴婢自作主张,请王爷责罚。”
听毕,齐奢暴色渐敛,进而就庆幸身边有香寿这么个善解人意的好帮手把他从现实的困局中救出,现在,他可以缩回到洞穴里意无二用地舔舐伤口。带有着虚脱的感激,他略略一扬头,“起来。”接着冲香寿抽搐了一下嘴角,“你是王妃的身份,不用老‘奴婢’、‘奴婢’的。我也乏了,想睡会儿,你出去吧。”
“嗳,奴婢——,我替王爷铺床。”香寿三五步就去到床边,又利索、又细整地置好了被褥,再侍候着齐奢解衣就枕,取两块香饼焚上,熄灯灭烛,潜声告退。
齐奢在床内闭起双眼,并希望,永不用再睁开。
待香寿退回自个的寝殿,姚奶妈早已恭候多时。一厢冲茶,一厢大肆抱怨:“娘娘你啥都好,就是太心慈手软。”
香寿狠命一跺脚,“背着我做出这么大事情来,我还没罚你,你倒还敢说嘴?”
“罚我?”姚奶妈咧嘴一笑,捧上茶杯来,“要不是我,王爷能痛痛快快地就打发了那耗子精?依我的想头,就该一不做二不休,斩草除根,免得日后麻烦。”
香寿一捶桌面起立,把手直指来姚奶妈的鼻子上,“我警告你,你不许再碰那段氏!你才没见王爷的脸色,倘若段氏真在我手里出了事,我瞧我也……”她发了一会子怔,终究是摇摇头,重新又软腰坐倒,“奶妈,我劝你安生些吧,你忘了我当年为什么失宠了?”
这一句倒碰到了姚奶妈的痛处,遂服软地瘪起嘴,“好吧,那就让那耗子精平平安安地到扬州当她的姑子去吧,从今后再没人敢欺负我们娘娘了。”
瞅着满眼慈爱的奶妈,香寿无可奈何一叹。她清楚,她已被这婆子绑架着重蹈覆辙,再犯一次她人生中一失足成千古恨的大错。但她甘愿铤而走险,因这绑匪是仅有的爱她的人,其绑架的目的也仅仅是为了令她重获她久已丧失的一份爱。
而无论谁,但凡能亲眼目睹这一张绝美的容颜,就绝不会责备香寿讨要爱的盲目,反而会责备那些不给她爱的人,是天底下最大的盲目。
6.
摄政王擅宠不二的外室段氏在香巢如园与人私通,这桩一等一的丑闻亦是皇室一等一的秘闻。尽管各方均封锁了消息,但不出一个月的时间,仍是有零零星星的闲言碎语传了开去,就连某位系狱的人犯亦有所闻。
周敦牵肠挂肚了好些天,一见到孙秀达,招呼也不打,开脸第一句就是:“王爷怎么样?”
第160章 搅筝琶(8)
孙秀达照样不把自个当外人,一屁股就坐去到人家的床上,两肩往上一耸,“该怎么样还怎么样,往日吃多少还吃多少,往日睡几个时辰还睡几个时辰。”
周敦有些大出所料,亦悲亦喜地点点头,“哦,那就好,这么说倒不必太担心。”
“就是这样才叫人担心,一切照旧,人却一下子——”手张在腮帮子前,嘬着腮往下一拢,“瘦了一大圈。饶是如此,还不知保养身子,最近倒又开始往帘子胡同跑了。”
周敦再次愁容横生,“我听他们传得都走了形了,你跟我说说,这从头到尾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啊?”
孙秀达嗟咨不绝道:“嗐,王爷在新娶的王妃娘娘那儿歇了半宿,如园那位就不乐意了,跟王爷闹起来,闹得王爷急了眼,就说了几句激她的话。谁想这位主儿当真敢你做初一我做十五,第二天就派人把当年窑子里的旧相好正大光明地叫进园中,给王爷在床上逮了个正着!两个人精光赤条地正搂在一处干那事儿呢,再没有什么可辩的。”
周敦愣愣地张大嘴,半天缓不过神来,“真看不出,段娘娘是这样没有心肝没有廉耻的人。”
“什么娘娘,”孙秀达往地下啐了口唾沫,“再抬举,婊子就是婊子。这一下祸害了多少人?你是没看见那天抄园子,除了幼烟几个从府里出来的,剩下那一帮小丫头子全被王妃的人弄得披头散发、人不人鬼不鬼的,一夜间配的配卖的卖,如园也被贴了封,又锁闭起来了。唉,这份香差就算是当到头了,老哥我又做回王府的大管家了。哦对,还有那色胆包天的,好好的状元出身,又是户部张尚书的娇婿,少年得志,大好前途,这一下,得!”
“杀头?”
孙秀达摆摆手,“下‘蚕室’。”
一听这个词,周敦就打了个寒战。再忘不了的,那像养蚕一样密不通风的地窖,人在张怪兮兮的床上四肢被缚,一刀下去,留下条没了命根子的命——
“这么说,那乔运则大人竟成了跟我一样的废人?”
孙秀达把下巴一杵,“罢免官职,贬为最下等的火者,充入禁宫杂役。连带他老丈人张延书也受了牵累,连贬三级调往云南,张家小姐也连惊带痛,一病见了阎王爷。还有那怀雅堂的掌班妈妈,不迟不早,偏也赶这阵子出了事儿,被一个捐班出身的什么余大人给告了,说收了他二十万两银子托养女跟咱们王爷求官,事情没办成又不肯退钱,闹得满城风雨的。唉,总之说来说去,但凡跟这姓段的婊子沾上边就绝没好事儿,‘红颜祸水’,此话不虚。”
周敦抬起手挠了挠脸皮上的疤,“这么多乌七八糟的事儿,还不得叫主子烦心死?”
“是啊!”孙秀达感叹一声,手却又往膝盖上一拍,“嗳,倒是有一椿好事儿来着。”
“好事儿?”
“王妃娘娘有喜了。”
周敦素知主子的怪癖,每逢行房必要嫔妃避孕的,故此禁不住惊愕万状,“什么?!”
“啧,就是下雪那晚上的事儿,当时乱哄哄的谁也没顾上,结果前两天太医给娘娘主子请平安脉,说是已经有两个月的身孕了。”
“那王爷的意思是——”
“留哇。”
周敦一下蹦起来能有两丈高,如一枚蹿天炮仗,“哈!这么说,我们要有位小王爷啦!”喜得来回兜了数圈,却又兜回到忧思重重之中,“这么大的事儿,偏我拘在这里出不去,连想跟主子道个喜都——”
“嗳,你瞧瞧,你瞧瞧你现在待的地方。”孙秀达向四周抖臂指点,只见一间两卷,一应瓶几陈设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墙上还挂有山水字轴,雅气十足。“这哪里是监狱?分明是‘精舍’啊。王爷没舍得让你小子在天牢受俩月的苦就给你挪到刑部火房,到时候等册后的事情一定,必然又有恩诏减罪。叫哥哥说,到不了六月,你就又能大摇大摆地去白云观纵恶行凶啦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