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旁边的一位宫女腰肢半折,沉目而叹,“太后最近是不大对,每每早上起来不是嫌香熏得浓了,就是嫌茶泡得久了,总要寻个由头把谁骂一顿,这一天的气才顺。太医说是肝火太盛导致凤体不豫,我看呐,倒像是犯了俗语里说的‘被头风’。”
“什么?”
“嗐,你打小入宫,不知道这些。民间的寡居妇人半生守节操持门户,好容易儿女长成,苦出了头来,该享一享家道兴隆的福了,却总是提不起精神,反倒无缘无故地乱发脾气,这就叫“被头风”。必是头一天夜里想起那不能跟晚辈、下人诉说的心事,凄清不成眠,所以早起时不时就要无事生非。”
“嘘!”近处走来了一名太监,小声提醒,“什么‘枕头风’、‘被头风’的,你们俩活得不耐烦了吧?”说着,畏怯地向不远处的正殿瞄一瞄。
殿内,几名宫女正围着喜荷团团转,又是捶背按摩,又是进膏滋药,喜荷半睡在美人榻上,病容里含着怒容,脸色难看非常。
大宫女玉茗手捧一只掐丝珐琅的香盒,自内取出两粒紫红色的香饵,投入兽首八珍的镂雕熏炉中。
“太后犯不着为那些蠢奴才动怒,这是太医院特为太后调制的‘宁远香’,极是舒肝平气的,太后深深地吸几口气,很快就觉得舒服了。”
话音初竟,已由院外飘进来一道太监的历嗓:“母后皇太后驾到——”
喜荷颤动了一下眼皮,“刚说舒服,这不舒服的人就来了,迎驾吧。”
自王正浩之乱后,东西两宫的地位早有玄妙的变化。尽管东太后王氏亲临,喜荷也不过只来在殿门口迎一迎,形色敷衍,“不敢劳动姐姐纡尊降贵,亲自视疾。”
第145章 贺新郎(15)
王氏的双手由典雅高贵的玫瑰紫素缎袄中递出,携住了喜荷的手,“我一听妹妹不舒服,心里很是挂念,怎么样,太医瞧过了没有?”
“瞧过了,没什么大碍,姐姐里头坐吧。”
二人坐定之后,王氏先尖着鼻子嗅一嗅,“咦,这是什么香?从前似乎不见妹妹用的。”
喜荷依旧是半歪不正,一脸懒懒的,“就为我最近闹肝气,太医院专门配的,叫什么‘宁远香’,倒是有些用,早起焚上一炉胸膈间就不那么疼了,所以最近总用这个。”
王氏不复一度的尖酸刻薄,很是亲切的模样,“既然好,那就一直用着。妹妹的身子素来强健,一些小小毛病无须放在心上,只要好生静养,定能早沾勿药。”
“借姐姐吉言。”喜荷托了托自长乐髻上垂下的一根红蓝宝石蜘蛛坠,“姐姐也不必叫这个拘住了,只管让吴染把水烟给姐姐点上吧。姐姐惯用的烟丝‘金壶宝’里带着股花香,也是极安神的。”
王氏露出一缕笑,两支流苏坠珠钗轻碰着脸颊,香袅光溢,“既然妹妹这么说,我就吸上两口。这些年也有瘾了,一天离不得。吴染,装烟。”
王氏“噗噜噗噜”地吸了一会儿水烟,随烟雾弥散的,是一些轻飘如烟的闲话:“最近老想起从前的事儿……一晃都过去了这么多年……眼看着皇帝大了……昨儿我又梦到先帝……”
喜荷有一声没一声地应着,正觉略有困意,却被一句话兜头喝醒。其实这句话,王氏问得非常之轻:
“妹妹还记得淑妃吗?”
啊,淑妃,怎么忘得了!秾丽的腰身,妖艳的笑靥,六宫粉黛无颜色。自从她入宫,除了她的寝宫与炼丹的丹房外,没有人在别处看见过皇帝,以至于皇后王氏指名道姓地称她为“狐媚子”。后来,狐媚子怀孕了,更加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常说腹中的孩子将会被立为储君,而自己会晋封为皇贵妃,飞扬得意时,连对王皇后也出言不恭。然而还没等腹部骄傲地显出形状来,皇帝就驾崩了——光着身子死在她身上。积怨终于暴发。淑妃带着她刚满四个月的身孕被下令生殉,据说死状惨烈。
这是后宫中最腥艳的一笔,单单想起来,也会令喜荷心肝颤动。她坐正了上身,撩眼望去,王氏却只管在炕几另一头吸烟,好半天方接道:“唉,毕竟是亲哥俩。你瞧瞧三爷,也这么不知道爱惜自己的身子,据说没黑没白地只和那小班倌人混在一处,溺于女色。”
王氏一向对齐奢敬而远之地称“摄政王”,骤然用起长嫂的关切口吻,更叫喜荷拿不准该如何答话。
似有所洞察,王氏别过脸正目她解释:“改革风生水起,都靠三爷掌舵,三爷好,国家才能好。”
喜荷疑虑而警惕,略带踟蹰地说:“只怕三爷的好坏,姐姐和我鞭长莫及。”
“那就找个近水楼台之人替咱们管上一管,”王氏吐出烟嘴,意态幽邈垂下了双眼,“或许就好了。”
如狭小的瓶口钻出一只海妖来,自她精致的鼻孔内,喷出了一股阴蓝色的烟。
很快就是正月十五。申时末,由金水桥至午门,一乘八抬大轿长驱而入,停在五凤楼前。轿落,步出礼服大装的摄政王齐奢,身上的杏黄色蟒袍前后各绣有五爪正龙一团,两肩抗着五爪行龙,下摆是五福捧寿、富贵不断头等花样和海水江崖,头上的通天冠加金博山,附蝉,施珠翠。神姿高彻,明峻若神。
他疾行直上城楼,一进殿,立即跪倒自责:“太后、皇上万安,恕臣迟来之罪。”
西太后喜荷同少帝齐宏一左一右地分坐御榻两端,喜荷毫不以为忤,反连连地笑道:“年下杂事甚多,哪一件不要三爷料理?再说三爷也没迟,原是我和皇上到早了些。”
佛堂反目后,齐奢早已心生悔意。正月初一、初三,近支宗亲入宫贺年,他三番两次找机会欲向喜荷道歉,喜荷却只摆出一张笑涡的假面。他清楚以她的个性绝不会就此甘休,故尔现在每当望着这张笑脸,总有些忐忑不安之感。当即,只将语气放得加倍恭谦:
“多谢太后体谅,臣下还有一事要请太后、皇上恕罪。如今财政改革已步入正轨,但想要彻底扭转多年来入不敷出的拮据之象,除了整改税制以增加财路,也要紧缩开支以杜绝靡费。每年的宫中灯会耗资甚巨,因而不得不缩小规制,略一应景而已。盛会取消,百官自可去东华门外的灯市与民同乐,只是委屈了太后、皇上。”
喜荷依旧是一笑以应:“灯火璀璨不过是眼前之乐,国库充裕才是长远之福。三爷一意为国谋福,何过之有?”
“就是,”少帝齐宏着簇新的一身通袖龙襕袍,衬着又拔高了一截的个头,更显得眉清目秀,罕有地放肆嬉笑着,“往年看灯,那些个皇亲国戚阁老翰林挤着一屋子,害朕连口大气也不敢多出,今儿这样多好,就母后同皇叔陪着朕,自在极了,以后每年都该这么办。”
喜荷以袖掩口而笑,她头顶戴着凤凰展翅八宝冠,脑后是吉鸾点翠满冠,脸面的大妆红是红白是白,灯景补子蟒衣遍勾彩丝,看起来整个是一团喜气。随后她移开了衣袖,笑眯眯地朝地下的齐奢舀一舀手,“三爷快起来,坐,今天过节,咱们不叙国礼,只叙家礼。三爷从外头赶来冷得很吧?应习,去把刚那汤圆进一碗来,给三爷暖暖身子。”
她眼睇着齐奢在铺有皮坐褥的太师椅坐下,自个才端过了案上的茶盏抿一口,软饧饧地说:“本来母后皇太后也打算一道来观灯的,不过姐姐她今儿个本就有些凤体抱恙,只怕来楼上更受了风,三爷就明儿再找个时间去一趟慈庆宫,亲自向姐姐谢恩吧。”
在喜荷的预料之中,齐奢露出了诧异不解的表情,“谢恩?”
“哦,是这么回事儿。”喜荷的笑面深沉却流畅,如一道九曲十八弯的险河,“近来有一则传言甚嚣尘上,说是三爷竟不顾朝廷尊严,同歌娼艺妓之流勾缠不清。本来这种恶意造谣不去理它也就是了,不过当此多事之秋,难免给一些别有用心之人以可乘之机。所谓无风不起浪,究其根源,还是因为三爷缺少一位正妃掌管中馈。府里的世妃香寿我曾见过几次,觉得很好,唯一的缺憾就是出身不足。可巧母后皇太后听说,特意给了恩典,将她抬籍收为小妹,名入王家族谱。有了这个身份,再加上寿妃的端丽贤淑,大堪扶做正妃。我们两宫商量过了,由我们姐俩替新娘子备嫁妆,皇帝亲自指婚,今年就风风光光地把喜事办了。王府里有了名正言顺的王妃娘娘,那些个空穴来风之语不就不攻自破了?”
笑意盈盈地,她直视他。这男人在佛祖前给她的耻辱,喜荷永世不能忘。而齐奢也在直目以望,眉宇间翻滚着电闪雷鸣,“臣府中已有正室詹氏,复立正妃,似乎不妥。”
“这就错了,”喜荷立即反唇相诘,“王爷给詹氏的名位是继妃,不过位同副妻,亲王的正妻只能是王妃。”
“即便如此,晋世妃为正妃,亦无须洞房合卺之礼。”
“更是大错特错,咱们不是‘晋’,而是‘娶’!香寿如今已不是王爷的世妃,而是王家的闺女。迎娶人家的闺女,怎能不像像样样地办一台喜事?”喜荷以一副逗趣的口吻,快意玩赏着那人无计可施、任由播弄的落魄,“怎么,母后皇太后、圣母皇太后,再加上皇帝的三道恩旨,三爷还觉得面子不够大?半天不说话,莫不是打算辜恩抗旨吧?”
“是啊皇叔,”齐宏巴巴地望着,一片天真质朴,“你可别枉费母后同朕的一片苦心啊。”
齐奢面上的雷电泯灭于夜幕,他收起不豫之色,下座而拜,“臣惭愧,有劳太后、皇上为臣的私事费心。臣领旨,谢恩。”
还是个大孩子的齐宏看不出成年人的城府交战,只欢欣地拍手,“恭贺皇叔大喜!皇叔一定暗暗懊悔了吧,早知道今年大婚,就明年再提‘杜绝靡费’一项了,这一下可少赚了一大笔陪嫁,哈哈!”
这厢老监应习已趋身相近,自被擢升为司礼监掌印,他早在宫中的大小貂珰前翘起了脚丫子作威作福,但主子面前却从来是一副指东不往西的奴才相,窝着腰,勾着头,两眼不敢平视,“启禀太后、皇上、王爷,酉时已到。”
“哦,”齐宏尽管兴奋难抑,亦严守着天子的威俄,沉着下令,“那就点灯吧。”
回音一般,城楼前震响了另一名太监的公鸭嗓,“点灯——”
第146章 贺新郎(16)
伴着阵阵的鞭炮钟鸣,黑黢黢的大广场首先有一捧微光,随即就一捧接一捧,亮起了一条游龙形的灯街。龙尾甫现,已见又一条长龙飞兰流翠,熠熠地探出银须与黄爪。一刻间犹似千树星焰、万叠旋玑,自夜河中你穿我插地跃出了整整九尾彩龙。龙身皆由精美的灯盏而攒:鼓灯、宫灯、如意灯、料丝灯、彩漆灯、皮绢灯、堆墨灯、麦秸灯……倚在门楼前的齐宏如登天市、踩银河,兴高采烈地说不停。喜荷一边对爱子的评论含笑颔首,一边向身后的齐奢偏过脸道:“今年的灯会人气冷清、花灯稀少,但总觉得分外精彩。你说呢,三爷?”
齐奢的笑脸清漠侵骨,“太后觉得精彩,无非是因为花灯虽少,‘花样’却多。可惜转眼将至十八,当下的万般花样等时辰一到,也不免灯黑火瞎,一场虚空。”
喜荷轻滑瞳眸,眺望着禁苑的如梦光影,“正因为时辰有限,所以更应该趁着灯火通明时及早看清出路,以免灯黑火瞎之日,困顿网罗,无路无门。”
“母后、皇叔,”齐宏从一旁抻过头来,“光在这高处瞧着也没什么趣,陪朕一块到灯街里去猜灯谜吧。”
于是太监宫女众星拱月地簇拥着太后、皇帝、摄政王三人下楼行入灯市。一则则或以黄绫,或以黄纸贴于百灯上的谜,被天赋聪慧的齐宏三下五除二地猜出。但最难猜、也最应猜的却被他忽略:漫步于灯丛中的那对红男绿女彼此交换着笑容的人面,是谜面,说的话也全都是谜语。
灯火浮荡之中,穿越过紫禁城的光艳,一扑一朔地,显出了东宫太后王氏的容颜:雕饰尽去,出水芙蓉。夜来的寝殿,其余宫人都远远地候在丹墀下,唯独管事牌子吴染挨在旁边,正拉着一根细棉线为王氏绞面。
“恕奴才愚钝,还是不大明白。”
“这是三哥想的主意。他说初一朝贺时,眼见西边对跛子三的态度大不似前,就知二人必然已生芥蒂。西边为人狠决刚毅,倘若发觉跛子三只为一勾栏女子就可以对她不理不问,那么又焉知来日,他不会为更好的什么,对她做出些更坏的什么?比方,把从我们王家手中夺走的政权,再从她儿子手里夺走?所以,西边一定会倒行逆施,接受我们的求助——或者说援手。我将摄政王那瘦马出身的世妃收为义妹,那么摄政王就不仅有个已故的王门母后,还将会多出个在世的王门妻子,母族与妻族之亲,虽欲斩草除根,但于情于理障碍重重。而我父亲与三哥,也会因作为摄政王王妃之父兄的加恩晋封而得以保全在内阁中摇摇欲坠的地位,婚礼的拨银筹款、勒派各省的报效传办,也会恢复我们王家的人脉和元气。西边把我们从悬崖上拉回,她自己也会在跛子三那儿多一注自保的筹码。所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我们王门一族,复兴有望。”
“只是万一摄政王拒不从命,那该如何?”
“王公儿女婚嫁,无一例外皆由太后或皇帝代为抉择指配,正大光明,他凭什么拒不从命?再说,跛子三所施行的财政改革乃是为民谋利,所触动的全是戚畹大户的利益,之所以得以推行,全仰赖于皇室的支持。如若他有胆子违抗三道圣谕,与两宫太后与皇帝公然决裂,他呕心沥血的新政多半会险阻难行。跛子三是个精明人,懂得投鼠忌器的道理,这桩指婚他当然不情愿,但一定会妥协。”
听毕,吴染叽叽一笑,“三老爷果然锦囊妙计。也就是说,西边从此与主子化敌为友?”
镜内的王氏将蝶翅一样的眼睫轻轻地合一下,再轻轻地张,就这样掀起了影响将波及数年外的,一场飓风。
10.
正月十六日,齐奢回到了如园。青田一见他,喜得红上春风之面,抱着个小小的平金手炉缠坐他身边,咭咭咯咯笑说个不住:上门贺节的都有哪一家贵族姬妾,怎样地装腔作势;养母段二姐和几名昔时姊妹进园厮见,怎样地百感交集;暮云和夫婿小赵说起自家首饰铺子的生意兴隆,又怎样对王爷千恩万谢;一人独处时,又写就了几张得意的劈窠大字、练就了几首失传的古谣。谈兴所致,当下就取了张饰玉漆绘的琵琶,合弦按调地唱与齐奢听。
齐奢拊掌称赞,末了,执起青田的手,淡然中见一丝萧索,“我有件事同你说。”
青田不虞有他,容光飞舞地,“你说!”
齐奢删繁就简一句:“两宫太后与皇上指婚,要我迎娶世妃香寿为正妃。”
仿若有什么骤然投入了青田澄澈的目光,使得那一泓秋水黯淡了下来。“指婚原属平常,以示恩酬。只是府中已有继妃娘娘身为正室,再娶王妃,将她如何安置?”
“差就差在‘继’字上头,方才使人有隙可寻、大作文章。无可如何,只能将她算作是平妻,屈居正妃之下。”
“这么说来你答允了?”
齐奢欠身向前坐了坐,“东西太后一向水火不容,你瞧她们却为了我的婚姻大事突然冰释前嫌、共同进退,就该知道,此事没有余地容我不允。”
“为了什么?”
“权力角逐,利益纠葛,总之一言难尽。”齐奢缩肩坐在那儿,牵住了青田腰下的一块双衡比目玫瑰佩,以拇指摩挲着,“我该怎么和你解释——”双唇一冰,被两根纤指轻揿住。
青田向着他低眸一笑,笑面平淡,“算了,不用解释,这世上谁不是各有掣肘?怀雅堂有怀雅堂的难处,紫禁城自然也有紫禁城的难处。你从没嫌我是怀雅堂的人,我又怎能嫌你是紫禁城的人?吉期定了吗?”
停了一停后,齐奢坦然而告:“今年年末,十月十九。”
青田望望他,就扣住了他的手,额头抵着他的额头,“好了,别这样子。恩旨赐婚之荣,花烛好合之喜,要娶的又不是无盐谟母,我早听说过你那位寿妃娘娘绝世独立、倾国姿容,这是好事,脸拉这么长做什么?你瞧我,半路杀出这么一位又美貌、又青春、又尊贵的正妃二女夺夫,眼下新欢还没过门呢,爷就已经冲我这旧爱丧眉搭眼的,我不也好好的?”
一半真一半假的,惹出了齐奢满脸的苦笑,“不说这个了,你只需要知道,这桩婚事只是一桩交易,不会对你我间有任何影响,咱俩还是像现在一样,嗯?”
青田笑应:“嗯。”
齐奢抽出一手,拂过青田的颈与肩,“才你和我讲了许多新闻,这一段我倒也听了一则新闻。”他略一停,即语气平缓地分明道来,“说是京中一名妓,除籍随了一位富豪,却仍有许多昔年的相好时不时撩拨于她。其中有一位当世名士托人送了她一柄扇,据说是早年这名妓赠与他的,这扇上本画着一株柳,名士在旁加题了一首韩致光的《咏柳》:‘裹风拖雨不自持,全身无力向人垂。玉纤折得遥相赠,便似观音手里时。’那名妓收到画扇,也在旁和诗一首,送还给名士,诗曰:‘昔日章台舞细腰,任君攀折嫩枝条。从今写入丹青里,不许东风再动摇。’名士看后感概万分,便传于一干挚友观赏,已成九城佳话。”
只听了头两句,青田已是面色不定,待听得齐奢说完,她的一张粉面早涨得通红,支支吾吾起来:“你、你,三哥,你别生气。”
齐奢笑了,“你哪只眼睛瞧见我生气了?”
第147章 贺新郎(17)
青田朝他面上细觑一番,搓着两手垂下头,一段脖颈如柳条纤弱,“你既知道得这样详细,定知这人是谁。说起这潘鹤苒,脾气本就狷介,这几年在南边成了清议领袖,更加狂妄不羁。前年他北上,一到京就去怀雅堂找我,这才得知我被你接进如园的消息。我和他也算是旧相识,他是我第一位客人,那时我还是清倌,他做了我将近两年,从不像别的客人动手动脚猥亵于我,反教了我不少诗书之义、为人之理。后来他下江南开坛讲学,临行前跟我说,待我来日长成,他亦有所成就,一定娶我回家。我心中实是无意于他,只是经年所历的客人,只有这个潘鹤苒以君子之礼待我,又曾在许多难事上有恩于我,我一直把他看做兄长一般,心存感激。实话说,我虽跟了你,的确也有那孟浪之辈不死心的,可我从不加以理会,他们一次两次没了趣儿,也就不敢了。可偏偏潘鹤苒是个不怕死的,竟多次想方设法让人传递些旧物给我。那柄扇上的柳就是他教我画的,他那题诗虽借古人之口,意思可也彰明较著、十分露骨。我心中害怕再这样下去,终有一日他做出什么过分的举动来让你知晓,惹出一场祸事,便想着干脆给他一句回复,叫他绝了这个念头。几曾想这个人这几年闲云野鹤,愈发没了道理,竟把这东西拿给外人传看!真是对不起,反害你丢了颜面。”
齐奢的眼角已笑出两条轻浅的纹路,“你又哪只耳朵听见我丢了颜面?”他的指尖触到青田身上的碧蓝色提花明绸小袄,分明的经纬似起落交织的流丽生涯,“倌人从良复又下堂重堕风尘者,多如过江之鲫,就是因南来北往的放荡惯了,只把失节看得家常便饭一般,一旦独守闺中、寂寞难耐,由不得就要做出些事情来。所以一早就有那搬弄是非的,说你身为第一红人,门前向来是车马杂沓、冠盖如云,陡被拘进了深宅里怎能熬得住?迟早要闹出丑闻来,送我一顶大大的绿帽。如今见你跟了我这些时候,竟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已是惊诧万分,再见这首和诗,更是人人赞颂不已,都说你的这份气节和才情‘殆非风尘中人也’。”
青田两边颊上的红晕越泛越浓,“你这话当真?”
“还不止这个呢。除了赞你的诗,好些个风雅之士还公开赞你的字卓绝群伦,有《黄庭》笔意,找你的旧客搜寻墨宝。现在棋盘街上,‘段娘娘’早年的一张小字也能卖到上千两,洛阳纸贵。你只多写几幅,赶明儿爷若闹饥荒,只指着变卖你的字过活了。”
“你就会笑话我。”
“不是笑话,你的字这两年真是精进不休,竟把我的比得像狗爬一般了。不过话又说回来,我白天总不在,叫你自己去外头转转你也不去,天天就关在屋子里戏墨弄翰,我都怕你闷出病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