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始终低着眼,迟缓道:“青田,照道理,我该光明正大把你接进王府里,但,怎么说呢?我担心的就是这样的事儿。萃意不过一个小小的丫头,就敢对你如此不敬,而我府里不消说继妃、侧妃、世妃,就连王嫔之中也颇有几位名门显贵之女,个个眼高于顶。而你的出身是不可能得到任何册封的,只能混迹于那些末等姬人。只恐怕我一个看不见,就有人仗着名分上的高低变着法地整治你,再或暗地里给你来些零碎割剐、细作手段,也足够你受的,天天有置不完的窝囊气。就算那些人肯安守本分,仍是有许多三六九等、立不完的规矩,在谁跟前你都得小心做人。你无拘无束惯了,若一下被丢进那地方去,定要抑郁难捱。我想着,倒还真不如在这如园里,随你自由自在,门一关你就是王妃娘娘,谁的脸色也不用看,爱怎么就怎么。可话又说回来,不住进王府,你就只能算是房‘外室’,当真是连个通房大丫头都不如。但我,我思来想去,实在是没办法给你个像样的名分——”
齐奢难以继续下去。他千方百计使青田信任了他的爱,可他轰轰烈烈的爱,到最后竟不过是要她做一个连他家门都摸不着的“外室”。她可以毫无障碍地跨进他心坎,却永远也跨不进墙高十丈的王府的门槛。这般的嘲讽,这般的现实。
但几乎毫无空隙地,如翠竹的摇曳接应微风、清空的碧云接应鸿雁,青田接应了他:“三爷,大凡女子,有谁不想光明正大地嫁做良人之妻?我也不是自甘猥贱,没名没分就愿意托付终身,只是人各有命,强求不得。自幼我就知道我是什么出身,‘名分’之与我,好比净土之与花海,远在彼岸,从不敢有所妄想。我这话你别嫌刺耳,当初我和姓乔的那人在一起时,也从不曾拿‘名分’一说难为过他,今日又岂能来难为你?我所盼所愿本不过是与你为婢,在诸多的贵族侍妾间忍气吞声地和你厮守上几年,已是命中之幸,眼前你给我的,比我想的已是多出了千倍万倍。”
齐奢沉寂了少时,“可你该得的远非如此。”
青田清和一笑,“想必上辈子你真欠了我的,才叫你对我这样一个低微之人如此爱重。”
齐奢也流露出一丝笑意来,“早知撞上你这么个前世冤孽,我又何必流连花丛弄了满身的累赘?只虚位以待等着你,也就是了。”
这一说,倒真令青田笑生双靥,“罢了,说得自个这样克己。”
“倒真不是说说而已。”他拉过她一只手,将下唇在她的指甲上一点,“我这些天回府里,白天总是岁暮酬酢、排日宴会,晚上谁那儿也不曾去,不是独宿,就是歇在继妃那里。想来你也听说过,这位继妃也姓詹,是镇远公詹家的女儿,和我故世的王妃是不出五服的堂姊妹,十年前先王妃去后,老头子指给我的。结果刚放了定,还没等过门就赶上国丧,紧接着我又被圈禁起来。这詹氏倒也刚烈,家人叫她改聘,她却说一女不事二夫,只要替我守这望门寡。我后来解禁时,她已是二十好几的老姑娘了,我便以续弦之礼将她迎娶回府。对先王妃我一直是抱恨含愧,早已立定了心意此生再不册正妃,这詹氏既为继室,也就越性册她作了‘继妃’,这些年府里的事情都交由她一手掌管,她也算治家有方,同我和睦相敬。只詹氏的性子太过端严持重,年纪虽小着我两岁,瞧着却总像个老姐姐似的,让我提不起一点儿兴致。她又睡眠不佳,我怕夜里打鼾吵着她,老早就分床而眠,闺阁之事许久没有过了。”
齐奢见青田撇眼睃着他,不由淡淡地一笑,“以后逢年过节,仪制所限,我也少不得回王府虚应个卯,但我回去只在詹氏那里,你不消担心。”
第130章 醉太平(20)
青田双唇一抿,似未熟的红菱角,略带青酸,“这话怪了,你是回府里过节又不是上战场打仗,我有什么好担心的?”
便在此时,昏睡的在御猛一灵醒,叫了声,又朝面上乱抓开来。青田赶快抽手去拦,齐奢向这边将身子一错,“我来。”他捞过了在御环进胸前,一行拿手抚拍着,一行拿脸挨着它滚烫的鼻尖与耳朵,嘴里发出些不成文字的模糊低音。
青田的几根手指揿在嘴唇上,手背、手腕密布着红丝,眸子里也丝丝缕缕的,“我来吧,昨儿就闹得你一夜没怎么睡。”
“不碍事。”他一笑,只管那么呢喃着拍哄在御。过了些许辰光,在御就逐渐安静,稚童似地用两只前爪勾住了齐奢的后颈,把头靠着他肩膀,从喉咙底连续发出细微的哼鸣。齐奢举目,朝一直盯着他和猫儿的青田回看了半晌,递一手将她拢过,把她的耳际安放在肩膀的另一边,“咱们俩谁都有过数不清的风花雪月,今儿既在一起,前事不计,只求来日。还是你在怀雅堂那会儿有回同我讲,做生意早就说惯了海誓山盟,说得多听得自然也多,想来早不信这一套了。我呢,细思起来,枕畔也有过不少缠绵之语,只倒真没和任何女人承诺过什么海誓山盟。”
他心萦千言地望住她,却短短地“呵”一声,“也不算什么海誓山盟,就一句话,我待你必定一心一意,总不负你便是。”
一言一词有金与玉的质地,自半空降落在她的头顶——青田闭目一笑——这就是她的名分了,一顶他亲手赐予的、华丽而澄净的爱之冠冕。是如此凡俗的、小女儿的欢喜和虚荣,她是他所有女人中地位最尊崇的那一个,不,除了她,他其实已不再有任何女人了。就如同她耳边那些许多许多男子的天长和地久散尽后,只剩下他一个人的声音,他这一句。
青田什么也不曾答,但他们彼此都知道,她深深地相信了他。
有很长一段时间,她就这样小猫般倒头偎着他,直到旁边一只猫爪用力一搡。青田半惊半笑地瞟向在御,它只把一副胡须在齐奢的颈窝里挨蹭,头也不抬地又伸出爪背向她腮角搡了下。青田驯服地离开了齐奢的怀抱,跟他同时笑出来。齐奢把在御左右地晃着,又开始嘀嘀咕咕。过一刻,他见青田笑着笑着眼际却再一次泛起了潮红,便倾身上前,把那些慰藉负伤的小动物的听不懂的话,一并念给她听。
在御缠着一卷白纱的猫头在一具宽大得不像样的胸膛中轻微地摇动,一只漂亮的独眼眨一下、再眨一下,就把眼中的天蓝色,眨去了天上。
14.
湛蓝的晴天蓝得似一汪水,无波无浪的,生活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猫儿在御在太医的精心调理下很快恢复了健康,青田怜它瞎掉一目,更极尽宠溺之事,亲自从近香堂的小婢中挑出了两人专事照管在御的生活,比照管皇太子还无微不至。而萃意离园后,其空缺便由那更名做“莺枝”的小旦填补,莺枝的年纪虽小,却有些少年老成的做派,十分稳重,很得青田的喜欢,遂把她留在身边,平日里只叫她陪伴在御玩耍,做了个“抱猫丫头”。青田自己也就只管与这些侍女们说笑解闷、习字作画,再或登山游船、听琴观花,待齐奢晚间归来,自与他罗帷私语、良宵好梦,一天天就这样流逝于指缝间。也不知是哪一天的到来,带来了萃意的死讯。
据晓镜说,萃意虽只受了杖刑,但伤势也很重,被赶回家就不大成了,躺在炕上光是说胡话,听见街上的马车响,一会儿哭着说是指配的那个放马的小厮来接她过门,一会儿又笑着说是王爷亲自迎接她回府。到十五元宵节那天突然清醒过来,死活叫父亲去找周敦。父亲第二天回来,跟她摇了摇头,她就不吭气地向里倒下,“还没过十六的晚上人就没了。”晓镜说完,叹了一口气,洒了几滴泪。
站在对面聆听这噩耗的是幼烟,幼烟手里握着对黄杨木槌,怎么握也握不实,仿佛一直要打她手中溜走,似一对太小的、太滑的手。那是她和萃意的手,幼年起就习惯牵在一处,连被窝中都不分开,一面讲夜话,一面分吃一块甜倒牙的玫瑰酥。甚至就在不到半个月前,她还握着萃意那血热的手怒骂:“你这蹄子怎么就不开窍?不怕心比天高,就怕命比纸薄!”——好了萃意,恕我罪愆,一语而中。
幼烟猛一抖,自迷思中清醒,晓镜已连戳了她好几下,“里头叫你呢。”她这才辨出那“抱猫丫头”莺枝的嗓音,慢声慢气的,却脆得落地摔八瓣:“幼烟姐姐,幼烟姐姐!”
“来啦。”忙将眼一抹,向晓镜叮咛,“萃意的事儿别告诉娘娘。”
“我晓得。”晓镜也擦了擦眼,眼擦干,也便擦掉了眼里的人。
幼烟分帘而入,就只见照花捏着块手绢,把嘴掩在当中嘻嘻笑,“要不是叫莺枝拿她这把亮嗓子喊你,你还聋着听不见呢。”
莺枝在另一边早已是衣饰一新,身穿秋葵绿小棉袄,松绿绫棉裙,当头插一对细巧银簪,歪戴一朵绢花,一副豪庭美婢的模样。她两手把白猫在御圈在胸前,向着幼烟盈盈一笑。
幼烟也不过对她笑笑,就坐低在一张小杌上,举起了手中捶腿的木槌。
铺着砌花锦边褥子的大炕上,青田斜歪着身子,羊皮金沿边挑线裙半垂在炕角,裙边叠出柔软的锯齿。她信手从花瓶里拣了根孔雀翎往照花的额间一扫,“你呀,净欺负幼烟嘴拙敦厚。”嘴里头说着,心中却另有一番考量:幼烟“嘴拙”是真,“敦厚”可就有待甄别。在一座人口众多、下人间也等级森严的王府内,能一直稳居一等大丫鬟的位置,绝不可小觑。何况幼烟又和萃意情谊深厚,萃意被逐,在她定是手足之痛,难保不会心怀怨怼。青田心念急转,指间的翎毛却只悠悠闲闲地伸向在御的鼻尖撩弄几下。在御立即从莺枝的怀里蹦出,追赶着翎毛在大炕上扑抓,两只后爪一蹬,直冲着炕沿就滑下来。
炕下的幼烟吓得一下停了手,有一刹跟在御的独眼眈眈相对:一只冰蓝的、森然的玻璃珠。她长抽一口气,又连连地发喘。
莺枝手快,从旁一把兜住了猫咪,抚了抚它仍卷着绷带的头,“小家伙,总是闹不清方向。”
照花哼一声:“还不都怪萃意那贱人!”
青田瞬时就扫向幼烟的脸,似乎很不经意地问:“幼烟,你有萃意的消息没有?”
幼烟已恢复了常态,颌首低眉,双环髻上的一对白羽华胜弱态惹怜。“只听说头两天王爷叫人赐了一万银子算她的陪送,再就没听见什么消息。娘娘也不必惦记着她了,就是娘娘说的,各人有各人的缘法。”
青田俯视着幼烟,将其面上闪现的戚然及强做的淡然尽收眼底。罢罢,即使是强做的也罢,她自己当初不也要在人前强做风情妙趣?不过同样是个讨生活的女子,从不敢越雷池半步,她又何必步步紧逼?意动之间,青田决定留下幼烟,用时间和诚意消弭她们间无声的芥蒂。她拨了下翎羽,引着在御回到手边。
座下的幼烟也重举木槌,一下下敲打着,力道精准轻巧。挖空的槌头填着银铃,声动悠然,炉中的百合香袅袅成烟,竹坳修舍、清溪粉垣间,映音亭上丝弦又起,伶人的歌声穿过了后窗的几丛细竹,随梅香飘入。
这是美好而太平的一天,如此的太平中,一切都应该被原宥、被遗忘。
注释:
“砌末”即戏曲舞台上所用的布景与道具。
“满池娇”是一种描绘池塘中花鸟风景的图样。
(唐)卢照邻《长安古意》:“长安大道连狭斜,青牛白马七香车。玉辇纵横过主第,金鞭络绎向侯家。……借问吹箫向紫烟,曾经学舞度芳年。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
一种酒令游戏,将瓜子、莲子或棋子等藏在掌中,让人猜单双数或颜色。
达明一派《石头记》(词)陈少琪:“丝丝点点计算,偏偏相差太远,兜兜转转,化作段段尘缘。纷纷扰扰作嫁,春宵恋恋变卦,真真假假,悉悲欢恩怨原是诈。”
南北朝梁朝的周兴嗣编纂,由一千个汉字组成的韵文,全文二百五十句,每四字一句,无一字重复。
佛教将世间分为欲界、色界、无色界三界,欲界的众生又分为六道,分别是:天道、阿修罗道、人道、畜生道、饿鬼道、地狱道。
第131章 贺新郎(1)
1.
这一年春气发动得早,如园一派欣欣向荣,满园的春花竞相开放,燕子飞来衔泥筑巢,而燕子窝下总是徘徊着一条白影,“喵呜——喵呜——”喊个不停。
猫儿在御经过了一冬,不仅有御医的医药调养,又有莺枝领头的三个丫头专人日夜照看,竟比先前还胖出来一大圈,满身的横肉。青田却只仍称它做“小可怜”,原本夜里与齐奢同眠时只叫它睡在床角,现在却天天抱进被窝里,这样几个月,在御再不肯到被外去睡,一定要拱在两人中间。这一天夜来时,点点飘起些雨珠,在御又在庭院中看燕子,跑进来时已淋得白毛贴在身上,被抱猫丫头莺枝亲自摁着洗了澡,用大毛巾包住擦了又擦,临到睡时还是潮哄哄的,也只管往被窝里钻。
齐奢靠在床头读兵书,青田已躺下,就把在御搂进胸前哄着它入睡。在御却兴奋得乱蹦,“哗啦啦”地抖身子,把一身碎水珠全抖在齐奢的书上,又冲他连声叫唤。
齐奢一脸的厌烦,“不许‘喵’了。”
在御把自个的肚皮向上翻起,四脚朝天蹬着,“喵——”
“不许‘喵’了。”
“喵——”
“最后再说一次,不许‘喵’了。”
“喵——”
“‘喵’什么‘喵’?!”齐奢把兵书向在御一抡,几不曾抡出场战事硝烟来,“睡觉!”
在御一下给惊住,滚过身尾巴一垂,趴得低低的,右边的蓝眼睛撑得又圆又大,衬着那已成一条深缝的左眼,更显可怜。
那厢青田早就掀被而起,一把夺过了齐奢手里的书甩开在一旁,“吼什么吼?最讨厌你跟在御吼!”美目横嗔,精光直射出三尺,是河东狮的獠牙。
齐奢望她一望,眨巴了两下眼,又同腿面上的在御对视一番,略带怯色地看回了青田,小心翼翼地,“喵——”
青田一愣,登时笑了个花枝乱颤,“你呀,在外头那些个大臣面前绷着一张脸跟活阎罗似的,一回来倒成了个最会撒娇耍赖的。”
飞扬的双眉下,他的笑眼单纯得一望无际,“我们爷俩你更爱谁?”
青田先拿手掩住了在御的两耳,接着就把红馥馥的笑靥贴去到齐奢耳边。她的低语混入了雨声噼啪里,是悠悠婉婉的一段琵琶。
雨歇,第二夜春风又来,风穿过了迢迢的复道萦纡,回环在琳宫合抱之间。
近香堂的后殿内,青田手握着一柄银丝皮球节节逗引,在御在后头追赶那小球,满室奔转不定。间隙中,青田喘问:“原来去年你到塞外密会二王子苏赫巴鲁,为的就是这个?”
角落放着把禅椅,齐奢端坐其上一动不动,“谙达自小待我恩深义重,难得有所相求,我必鼎力相助。”
“那既是帮二王子夺汗位,该去打鞑靼,怎么反要去打瓦剌?”
“鞑靼谁做汗是鞑靼自己的内政,我若直接干涉,出师无名。正好开春之际瓦剌连犯我边境,出兵征讨,名正言顺。”
青田细汗淋漓,一屁股在斜对头的一把灯挂椅上坐下,夹耸着两肩道:“懂了,不连横,必合纵!你说鞑靼大王子同你有旧怨,他如今是大汗,自不可能依附于你,反顾忌着唇亡齿寒,且欲一雪当年的战败之耻,定会反过来与同为蒙古人的瓦剌联合抵抗,你就可以声东击西——吁!”她手一甩,将小球丢给了在地下又撕又咬的在御,“打算下月底就发兵?”
齐奢英武端肃地“嗯”一声。
“去多久?”
“最多半年。”
“我也去。”
“行军打仗,你一个女人家去做什么?”
青田辞色振振:“妾妇随军古来有之,说得丧气些,你若是像楚霸王一样兵败垓下,身边也得有个自刎尽忠的虞姬不是?”
齐奢一听之下面如土色,半日后幽然而叹:“还真是丧气。”
青田笑着来在他椅边的脚凳上坐了,把下巴搁上他膝头,“求求你了,半年见不着你,我可不成。”
齐奢以一指轻扫她秀长的眉,“我也不成。”
“那你不带人家去?”推搡一下,含娇带嗔。
“同一件事是爷求你,还是你求爷,那就是两码事了。”齐奢微言要义道,“现在是你求着爷爷,死皮赖脸地非要去,那以后路途奔波、吃不好睡不好,你就不好意思跟爷爷抱怨了。”
“你——”
“嗳,本王既然已‘君子坦荡荡’,姑娘就无谓‘小人常戚戚’了。”
“什么君子?”青田一跃即起,指尖尖尖指向前,“你、你就是、你就是——”
齐奢笑笑地双眉一提,“是什么?”
青田柔荑一挥,斩钉截铁,“小跛子!”
风在屋外头猛然里“轰”一下,齐奢张目结舌,“你、你、你现在真是胆、大、包、天。”
青田俏生生两手叉腰,右手上一只串镯镶点着密密水钻,闪得人眼花,正配她面上一对灵光耀人的艳秀明眸。“我犯的是渎言忤逆之罪,依律当处凌迟,剐三百六十刀。头一刀,头一刀——?”
齐奢早已被怄得大笑而出,“剜舌。”一伸手就将青田扯过,亲力亲为执行了严格的一个吻,娴熟的手指分开她绡纱软衣的束带,再去解肚兜的金链子,“第二刀……”
遭受酷刑的人犯,在第六刀后终于发出了要命的呻吟。
翌日的暮霭沉沉,妆阁中照旧是绮帷层掩、温椒生香。齐奢手持一份邸报,步履维艰,其后是拽着他金玉腰带步步紧随的青田。她把头抵在男人的背心,嘟囔着:“三哥……”
“嗯?”
“一会儿凌迟我吧。”
齐奢嗤之以鼻,“美得你。”
“为什么不行?”
“凌迟之极法惨无人道,只可非常时期偶一为之。此时乱世已定,国泰民安,岂能滥用?不可不可。”
青田悻悻地撒开手,鼻子一攒,“懒鬼。”
“嘶——”齐奢旋过身,将邸报于腿侧一拍,“我发现现在举凡大不敬等十恶不赦的重罪,你一天不犯上个五六桩,今天就过不去!你才说爷爷什么?”
青田绽齿嘻嘻一笑,“我说三爷爷德配天地、才贯阴阳、纵横四海、威仪八方、文武仁圣、福瑞无疆、龙马精神、仙寿恒昌、普世崇敬、日月同光。”
齐奢绷住了笑脸,“嗯,还有呢?”
“还有,那个,”她踮起了双脚,却将音量越放越低,“骁悍善战、智勇双全……”
齐奢会心地笑起来,俯身吻上她甜蜜的嘴唇。
闺阁中,齐奢只与爱侣梦魂取乐,但一旦离了如园,他所有的精力便花费于盘根错节的国务上,其重中之重便是战事的准备。在完成对宣府、大同等地的防御部署后,他集兵京师,以“扰边犯境”为由,在四月二十八日出兵北上,征讨瓦剌。
四十万大军中,仅有的几名女子就是青田与她的侍女们。这一次,同她去年和齐奢相伴私游的景况极不同,日夜兼程不得安枕,而饮食亦不过是些果腹之物,相比起常日间吃惯的珍馐美味简直难以下咽。但青田果真无一句怨言,反而心疼齐奢日间骑行,夜晚还要和将官们筹策议战,故尔睡前都要为他洗濯按摩,推拿那两条内侧早就被马鞍磨出了厚厚膙子的大腿解乏。齐奢禁不住沾沾自喜道:“军中捎上几个小娘,果然别有滋味,要得,要得!”青田便笑着拿沾满了油膏的手掌去拍他的脸,齐奢一把就攥住,却把她的手摁去自个的腿根,往上,再往上……青田的脸烧烧滚滚,转眼就一片绯红。帐外则有苍黄的飞沙,低啸而过。
苦日难熬,欢时易过,徙军之苦与蜜爱之欢正相抵消,不多不少五十天,大军深入蒙古腹地。六月下旬,前哨初次捕获了瓦剌间谍,据称瓦剌大汗帖木儿果然向鞑靼求援,而鞑靼大王子,也就是新继任的大汗布日固德也已亲率太师、知院等,以东路军统帅的名义率十万人援助瓦剌,蒙古联军加起来亦有二十五万之众。之后接下来的十多日内,前哨接连遭遇了三四拨蒙古骑兵,数目皆不过千。
七月初六,一路追寻敌军的踪迹后,摄政王大军终于来到了蒙古人已为大战选定的战场:康哈里海。
这里是实至名归的北国,不存一丝的细腻精巧,只有苍莽辽荡,峰豁万千的险山与三五棵胡杨。大军至时已天色向晚,便井然有序地安营扎寨。在血金色的野暮中黑压压一片,如蚁如洪。而在数里外,则有一对眼远眺着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