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寿的故事本应到此结束,如每一个沉入了冷宫的女子。齐奢清楚,她之所以还能够再一次出现,无非是因为——“龙袍的事”,他十分诚挚地说,“全多亏了你,我回来这么久还没亲口跟你道谢呢。”
香寿的泪意更重了,只拿两手把腰间的丝绦缓涩地搓弄着,“奴婢不敢居功,都是王爷洪福齐天。”
齐奢略带怜惜地睇着她,保持着微笑,“你为了进小厨房贿赂了那些奴才们多少银子,明儿自个去账房支。”
香寿的两眼惊窘地睁圆了,简直楚楚可怜得动人心魄,却看对头只平常地叹一声:“寿儿,以你我往日的恩情,我能给你的只有衣食富贵,至于再多的你就不用想了,也什么都不用再做。天晚了,早些回去歇着吧。”
他人还没离开,香寿就已看不见他了。视线直被整个地吞噬,有个大浪头拍上来,是她自己的泪,猖獗地在一张昔年宠冠三千的面孔上倾泻着君恩似水,一江春水向东流。
周敦守在厅外,一见齐奢独个走了出来,不知所以地摸耳挠腮,“王爷,今儿——,那个——,不叫寿妃娘娘侍寝啊?”
齐奢睰他一眼,“我不叫她侍寝,你收人家的红包也不用退,急什么?”
周敦臊笑,“嘿呦,爷,您都说得奴才不好意思了。”
第107章 点绛唇(13)
齐奢悠悠一叹,微带着怅然,“你回头盯着,世妃份位上该得的月例银子都按日子发给她,别叫人克扣,跟继妃也交代一声,说我的话,叫照拂着些,不许再给她委屈受。”
“是嘞!爷您瞧,奴才这份红包还是没白拿的。”周敦得意一笑,又放低了声调,“那,晚上侍寝,爷的意思是哪位主子?”
齐奢把头一摇,“不用。”
“那就还叫萃意大姑娘?”
“不用,谁都不用。”
“我的爷,您可连着半个来月都是独寝,盘古开天地再没有的事儿!”
“那又如何?眼珠子瞪那么大,见鬼了?”
周敦滴溜溜的两眼笑得冒精光,“不是见鬼,是见着啥叫神力无边。怀雅堂那位娘娘可真是活观音呐,爷您这就立地成佛啦?”笑不唧唧地头一缩,又在腮帮子上轻拍了两下,“不劳爷动手,奴才自己来,嗳,抽你这张贱嘴巴,贱嘴巴。”
齐奢笑骂一句:“猴崽子。”
呵呵一笑后,周敦赶上前半步,手托着齐奢的前臂步下玉阶,“我的爷您慢着些,对了爷,奴才今儿下午又亲去如园瞧了一趟,整修得差不多了,估计九月就能入住,到时候爷就不用再成天两头跑了……”
人影步步地淡却,夜深了。
11.
接下来的一夜,是一盏小小的镏金铜桌灯,低照云鬟,暗度麝兰。蜡花儿一剪,莹莹的光亮直沁人心。
小巧精致的罗汉床上,青田放下手内的小灯剪。那仿佛纠缠了她一生一世的哀苦都似一只干瘪的茧从她身上片甲不留地蜕却,她背后新生出花纹艳丽的翅膀,全世界的花都为了她开放。她看起来仍是脆弱而单薄的,却是一只蝶的脆弱和单薄,似乎随时会萦风起舞、翩翩动人。身上一件青粉色旧裳,发中几枚玉花钿,长眉弯目地浅笑着,从几上的玛瑙碟里拣过一只无籽贡橘慢慢地剥,柔态在眸而情意盈睫。偶尔抬一抬眼,注视着彼端一幅大煞风景的吹胡子瞪眼。
“所以我昨儿晚上一瞧,气得就直接把折子给摔了。嗳你说,一撮回回作乱,我让他督军入南阳府,又赏他钦差大臣之衔,又赏他专折奏事之权,够对得起他了吧?嘿,结果人家的第一道密折就是跟我陈情,说如果不是本省大吏带兵剿匪就呼应不灵,招兵粮饷都不凑手,非得一实缺封疆不可,明目张胆地跟我讨封。照他这么说,以后我派兵到哪个省,就得先换哪个省的督抚不成?简直岂有此理……”
青田笑得比手中的蜜橘还甜,听齐奢在耳边聒噪着。如今他几乎天天都会来看她,忙得很了,也定会派个人来告诉她,明儿一准儿来,来了什么都同她说,包括这些无聊的军政之事。久经风尘如她,熟悉这小把戏,就跟自己拿美色来卖弄一般,男人爱卖弄的就是这些事。因此她也只似一位观赏着心爱的女子在镜前插金戴银的情郎般,半赞叹半宠溺地,观赏着齐奢用那些字词间比金银更加沉甸甸而富有光彩的权力自然而然地装扮着自己。曾几何时,另一个男人也在长夜里,对着她拿才华来梳妆打扮——呵,谁稀罕想起另一个?当这一个,就在灯火阑珊处。
爱意澎湃叠嶂地涌起,青田但觉眼际已潮了。垂目将橘上的筋丝也一一去除,含着笑送过来。
对面那不解风情的,囫囵吞枣后桌子一拍,“这匪,爷还不用他剿了!”
青田轻敛了笑,爱色却敛不住,细声慢语道:“撤了他,再换个人就是了,刀枪无眼,何必非得亲自上阵?”
但瞧其缱绻饧然之相,齐奢心一酥,这次没用手去接青田递上的橘瓣,而是用牙齿;果肉一破在嘴里,难免口甜舌滑,“跟你交个底儿,自打那天晚上咱俩和衣而眠,到现在爷就盼着什么时候脱了衣裳一块睡觉,再没碰过其他女人。偏你这小病秧子,害得爷一身劲儿没处使,再不许出去打场仗疏散疏散,非得憋出人命不可。”说得此般露骨可恶,肯定就只能换来一声啐。他笑着攥过了她的手,“说正经的,再过一阵子的确有场恶仗要打,正好趁这回用几个小毛贼先练练手。呦,怎么了这是,嗯?”
在他暖热的掌心中,青田摇一摇头,尝试用嘴边的笑来赶走眼底的泪红。耳下奶白的珍珠坠,温光素素。
齐奢只道她恨别,带笑相慰道:“多则两个月,少则一个月,我肯定凯旋归来。你好好地安心将养,我一回来就来瞧你。”
“后天走德胜门出城?”
“嗯。”
“我去送你。”
“甭了,大军出城,怕是少不了看热闹的老百姓,挤得人山人海的,我也瞧不见你。”
“我早早去,立在顶前面,你一定瞧得见我。”
齐奢笑了,探身在青田的额心一吻。
趁前一段政局动荡,河南地界的回子们纠集甘陕同族屠杀汉人、抢掠作乱,中央应激迅疾,由摄政王亲出讨逆。举兵之日,京师九城夹道围观,连同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女们都三求四请地央得家人带出来,只为一睹这位传奇人物的风采。但见军容如火如荼,赤红流苏、明黄镶边的大纛旗足有两丈多高,四面金鼓旗、翠华旗、销金旗、金锁、卧瓜、立瓜、锁斧……正中的大元帅韵度岿伟,矫然不群,一身紧束银甲,大红色的盔缨腾跃如蛟龙,飒飒飘扬在风中。
风穿越了人群,吹过一尾红裙,将裙间的细褶一一拨过,拨动了其间一坠坠小银铃,翻飞了一身的乐声清扬。金线密匝,堆珠漫撒。这醒目得几乎刺目的大红盛装,令青田在一整座黑沉沉的人海中像破雾的艳阳那样清晰。齐奢的目光觅到她,他只隐约看见她举起手朝他摆了摆,但却万分清晰地感到一根丝,就在她指尖,随每一细微的动作缠绕着他的心。齐奢知道她无法看见,可还是对青田笑着点一点眼睑,甘之如饴地把这根丝的另一端,在自己的心头系成一个羁绊。
离人终于去远,告别的指尖一根根收蜷,有如合起了花瓣的睡莲。青田将手放低,满面的珠泪无线可收,人却有捆有缚,往来不自由。
登香车,返绣阁。暮云扶了青田入房,一厢为其换妆,一厢为其缠绵别离的泪态而偷哂。可不虞一转眼,却见青田的双眸仍隐隐泛红,目光却已冻绝。
“去请冯公爷来。”
手里还捏着才脱下的华服,暮云僵在那里,“冯公爷?”
青田自己解去了项上的一串金珠链,卸掉了头上的五彩额冠,“怎么,不认识了不成?听说老头子做了新科的花榜状元——雨花楼的鲍六娘,常在那里住局,你去雨花楼堵堵门,八成就能堵到。”
“可请他做什么?”
“做花头。”
暮云登时惊骇交加,“姑娘,这是打哪儿想起来的?一年多没开张了,三爷这一走,你更该杜门绝客才是。”
“今日杜门绝客,”淡笑着,青田摘去了发间的最后一支红玛瑙双喜簪,“昨日的我,就不再是娼妓了吗?去吧。”
一知半解的暮云把手内的红衣攒弄着抱做一束,想了又想,到底是心一横,转头出去了。
12.
两刻钟之后,外头就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响,来的却并不是冯公爷。原来暮云留了个心眼,并不曾往雨花楼去,而是先悄悄摸去了段二姐的房中,这般一说。
二姐听了,直接就冲来青田的房间,一条狮子滚绣球的宽襕裙气鼓鼓的,大波大浪的起伏不定。
“我的小祖宗,妈妈到底是啥地方对你不住,你死要同我做对头?以前打着骂着才肯拉下脸请一次客人,如今生意也不做了,却突然把这份心肠给热起来?你也不想想,回头再叫摄政王爷知道了可怎么好?伤了那位的面子,掉的只怕是妈妈的脑袋!”
第108章 点绛唇(14)
“这有什么,妈妈就急成了这样?”青田吊儿郎当地歪攲着身子,拿起长长的一根香箸伸进青绿彝炉里头拨香,“我自有我的道理。叫外头人说起来,咱们这行当必是窑姐儿命苦、老鸨子心黑,可谁又知道当鸨母的难处?妈妈把我们买进来时,不过都是些七八岁的黄毛丫头,不说请人教书授艺,就是吃的穿的用的戴的也得一笔,养到十几岁才能开门做生意,又不是个个都是吃这一碗饭的料。就说我们那一拨子,也就我和惜珠妹妹还算争气,蝶仙她们几个总是好不好坏不坏的,也就勉勉强强能支持着开销罢了。小一点儿的里头,照花倒上路,偏又摊上这一阵清算乱党,吓得她几个大客都不敢上门。妈妈新买的这三个小丫头怎么着也还得几年才能出道,这阵子养在这里却是白白多了三张嘴,只出不进的。我虽说生意不做了,可人还在这院子待着,青红皂白全看在眼里。自打去年惜珠妹妹过身,情形就大不如前,我又白白歇手了这许久,这一年的进账连往年的零头也赶不上。《蕊珠仙榜》就不用提了,这一节的《十二花神谱》可有段家班一个名字没有?原本咱们的生意是数一数二的,现今就不是倒数也所差不远。妈妈镇日里还要摆架子、撑排场,就说东花厅新打的那一套花梨家具得多少钱?我前一晌又闹了病,天天把人参、燕窝当饭吃,不也是妈妈打自己牙缝里抠出来的?来来去去,还不都是淘腾老底子。巡警铺的档头又换了新人,馋狼猛虎的,看三爷登了咱们的门,倒以为他贴了多少东西给咱们似的,份子钱抽得更勤更狠。算起来这些个女儿里数我是个大的,这样的艰难时节哪儿能不替妈妈分忧?”
段二姐把青田这话听在耳内、感于心头,唏嘘不已地嗟叹:“好女儿,要不说你懂事,就你是妈妈的心头肉。你这份心妈妈领了,这件事可万万做不得。当初是三爷亲自在我这儿开的口不叫你接客,你背着他兜了人来——先莫说人敢不敢来——赶明儿三爷找上门,你妈妈的老八字儿可就不大靠得住了!”
青田满不在乎地笑笑,“三爷当初开口,其实是我那阵子不想做生意,怕妈妈不肯,央他帮了个忙,并不是他自己的意思。妈妈想想,他若当真稀罕我,早把我赎出去了,还留我在这不干不净的地方做什么?不过就是没见过窑子里的浪荡风光,图个新鲜罢了,哪就肯真为了我这样的人捻酸动气?”
她一头说着,把铜箸往炉口上磕一磕,那声音冷硬坚实,如心如肠。“再说了,他又不算做我的生意,既没摆过一回酒,也没摆过一场牌,回回来之前还要清场,倒耽搁了多少正经主顾。虽也出手帮衬些,可不过是杯水车薪,给多给少谁还敢争不成?再退一步讲,就是三爷哪天正正经经做了我,妈妈还找这位讨局账去?”
“嘶,这——”
“妈妈你且听我的,说三爷是笔赔本买卖,倒也是,倒也不是。那苏浙酒肆他吃过一回,一夜间还翻了三倍价呢,慢说他混了一年的女人了。这女人的身价高低原不在美丑妍媸,只看睡她的男人是谁。说句村话,我现在在外人眼里头可是‘禁脔’,哪个不心痒垂涎?一准儿个个赌命吃河豚!趁三爷这一段不在,妈妈你但管悄悄把冯公爷请来,他老人家最是个挥手千金的,你要往常十倍的价码,这个回头客他也当定了。到时候只在我屋子里偷摆上一台私席,别往外声张,三爷远在疆场前线哪里就得知了?就算得知也不一定当回事儿,就算当回事儿问起来,我也有话回他。”
一席丝丝入扣之谈,顿把段二姐撩得心痒不已,“呦,这,怕是不妥吧。那要三爷真问起,乖孩子你可怎么答他?”
青田飞眉而笑,伸足踢了踢脚边的一只银痰盂,“嗐,自小妈妈教我的,倒要反过来问我?无非就是装装狐媚子、扮扮可怜儿,平常是没缘由张口的,刚好趁这机会表白表白。三爷若眷着我,以后自会叫妈妈的手头宽裕些,若恼了我就此翻脸不来,我也好敞开门做生意,光明正大地赚钱,老这么不明不白地跟他耗着,倒算是怎么回事儿呢?反正我全是为院子着想,妈妈若不同意就罢了,我也省得吃力不讨好。只是前儿我看小赵坐在外头替他们掌柜的等首饰账,妈妈不知怎么东拼西凑,老半天才打发了他去。再这么坐吃山空,怕连这个中秋也难过。”
段二姐终是不敌诱惑,拳一捏脚一跺,髻边的一枚骆驼献宝鎏银分心坐卧有势,峰回路转。“好,就照我乖女儿说的办!只是这事儿还须做得神不知鬼不觉才好。呵呵,仔细想想竟也不妨,莫说三爷且回不来,就他回来,每次到咱们这儿之前也有人通报,哪怕你屋里真坐着人,快快请走了就是,万不至于面对面撞见。三爷事后万一要听见什么闲言碎语,乖女儿你就放出手段,照你才说的好好哄他一哄,也就混过去了。”
“正是妈妈这话,我哄男人有多在行,妈妈你还不知道?放一万个心。”青田媚仄仄一笑,把手内的铜箸往炉里一块被烧得黑中透红的香饼狠命戳去,戳个烂碎。
她的心是乌黑的,她的心是火红的;她的心,是粉碎粉碎的。
13.
该夜,冯公爷就接到了青田的秘邀,似一条闻到肉香的狗,直接抛下了怀内的鲍六娘,屁颠屁颠赶了来。坊间传得绘形绘影,他自是早晓得旧相好跟摄政王的艳闻,因而得以再度接手,更觉着是光宗耀祖门楣生辉,日日只在怀雅堂寻欢作乐,花在青田身上的费用,全槐花胡同的婊子们加起来也望尘莫及。
青田虽陪在冯公爷的身边,心思却如一片翻飞的叶,全不为这朽木一般的老迈之躯稍作停留,只一刻不停地想着另一个男人——不是齐奢,是乔运则。纵然热恋时分,青田也不曾如此地想过乔运则,确切些,是“思考”过乔运则。她甚而已冰释前嫌地原宥了他,缘于她从未似今日一般,透彻地理解他。
是啊,比如一段青春黯然地老去,或正盛时辉煌落幕;比如放一具尸身被虫鼠啃蛀,或在烈火里炼出舍利。孰残忍孰仁慈,一目了然。为何非得眼看着一件美好褪色、枯萎,当明明有法子可以阻止这一切的发生呢?
在她,这就是生命里的最美好了。她所爱的人也真挚地爱恋着她,以心印心,还不及接触她早已腐坏的肉体,不及在俯上她的一霎联想起很多曾在过去这么做的男人。接下来,就是猜忌、争执、厌恶、抛弃,这是一场无可更改的、铰上了齿轮的败局。永别的一天是个预言,他在万人瞩目中高不可攀,而她,仅是依靠着一身艳装才可在尘埃般的人群中吸引他注意的尘中尘。路人们在背后窃窃私语着:“瞧啊,仗着貌美穿得这么扎眼,难道以为摄政王会看见她选去做王妃吗?”——当一个人期望让另一个人看见都会被认为是痴心妄想,那么他们间怎么可能有什么?但青田自觉有的已足够了,因为他在人群中独独看见了她——她可以确定,也可以想象出自己当时有多美:滚滚人海上的一粒红,宛若一位被放逐在海面上、用以祭神的新娘。
他不会知道她有多么地感激他,他让一则烂泥里的生命怒放出如斯璀璨的光华,当下,该她报偿他了。命运从不曾予以她的女子的贞洁,她会用死亡来还给他。
泪湿鸳枕,青田在被一刀一刀地杀害着。不,是她在杀,学习她睿智的旧爱,在一切都变质之前,杀死新欢。青田不奢望齐奢会懂,但这千真万确是爱,她是这么深沉地爱着他们间的爱,以至于,需要亲手杀死它。就这样,以压迫在身上的这具汗腻、油臭、沉重如现实的一堆皮骨作证,一切都结束了。尘归尘,土归土,烂泥里来的,躺回到烂泥里去。
夜暗如晦,鼾声响起了,赛过了隆隆的炮火。青田披衣下床来在外间的书桌前,借着油灯的一拢暗光,一遍遍一张张地反复书写着同一个字:安。每一张纸都被泪雨点点地打湿,但那泪眼中,却始终蕴着和煦而温柔的笑容。有生以来,青田第一次留意到,原来“安”,只因着屋檐下,有个为他而守候的女人。
全胜的消息传来,是八月底。摄政王亲军所至如履平地,数十名匪酋被生擒,整个关中地区的大规模回乱被彻底剿治平服。班师回朝已至九月初,朝廷少不了大排筵席、劳军庆功,内外欢腾一片,只有身为主角的齐奢满怀心事。
第109章 点绛唇(15)
早就有细作向他告密,说是他走后的当夜,怀雅堂的青田姑娘就开怀纳客,这两个月更是行为不检,常有留人宿夜之举。齐奢开始还只当是谣言,笑而不信,可接二连三传来同样的消息,由不得他三人成虎。这虎在他的心头辗转翻腾,是被撕噬的剧痛,亦是噬人的狂怒。直到回京后的第四天,他才鼓定了决心当面对质,便也不使人通传,直如突袭敌营,神出鬼没地杀奔而去。
多年来,齐奢早已对少时留下的残障习以为常,从不觉有甚不便,可今夜他却对那迟钝的右腿分外敏感,只恨它拖累着他不能够再快一些,但又盼望它拖着他再慢些。战场的烽火与硝烟中,他每晚每晚孤身躺在冰凉的帐内,都用一颗火烫的心无数遍描摹着与青田再会的场景:她将喜出望外地接迎?或冷若冰霜地惩罚他的迟到?那也没关系,他会好好地哄她,惜字如金的嘴巴说出一打一打甜蜜的傻话来。他是这样心甘情愿在她跟前当一个傻子,却不可以接受,她真把他当傻子。
齐奢终于步履沉重地踏入怀雅堂,守门的几名护院一见到他的表现将其最后一线微弱的希望也彻底打破。在何无为的号令下,侍卫们迅速而无声地包围了青田的房间,封锁住所有入口,不许任何人通传消息,周敦伸手推开了房门。堂屋里,暮云正领着两个小丫头做针线,手一抖,竹绷子就掉下地,半个字未叫出,已被几名太监拖出了屋去。齐奢目无表情,排闼直入。
里间没人,只散着台吃剩的酒饭。进间的卧室门帘低垂,帘边挂了只夜来香编的新鲜花篮,浓甜的香气熏得人头昏脑胀。一缕低低的歌声从帘缝里漏出,唱的是什么“罗衫袖”、“身子瘦”……齐奢就站在帘前,一动不动地听着,听着那令他为之魂牵梦萦的声音把一段悱恻哀婉的调子唱得轻佻不堪,不时还夹杂着咯咯的笑声。随后就有一个男人的嗓音响起,又衰老又粗鄙的嗓音:“摄政王已经回朝好几天了,约莫也就是这两日就该来你这儿了,等你一见他,怕也就把爹爹丢到脑后去了,唉……”
接下来齐奢的心猛一跳——她说话了;她说,又腻又涩地说:“爹爹这叫什么话,我是那样没良心的人吗?我跟着爹爹多久,跟他又多久,能有什么情意呢?不过那人的地位放在那儿,不得不聊作敷衍罢了。嗐,说这个干什么,好日子也不多了,咱们得乐一夜且乐一夜吧。爹爹吃了这杯,我给爹爹再唱支新曲儿。”说完,小曲就一抑一扬地飘出来,字字清玲:“望江楼儿,观不尽的风和荡,咿喂子哟一片汪洋。九尽寒退,二月里春光,咿喂子哟萌芽上长。三月里来清明节,桃花开来杏花放,咿喂子哟又开春海棠,掩绣户,玉人儿娇模样,咿喂子哟美貌女红妆。夏日天长,庆赏端阳,咿喂子哟暑热难当。八月十五敬月光,姑娘二人把香降,咿喂子哟桂花阵阵香……”
唱到冬来飘雪时,齐奢动手掀开了门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