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田仿佛要下床,又犹豫着不敢靠近,终究还是坐在被中,却蓦然把脸朝床里别过去,双手往颊上摁了摁。她松手的一霎,齐奢看得真,她手中的书是《阿弥陀经》。他心头好一阵酸楚,却提声笑起来,“瞧你气色不错。”
青田回过脸来,双眼红红的,也笑了。同样将他端详了一番,目光细微流连,“三爷,你的心意青田领了,只是此地委实不祥,不宜久留,三爷这便去吧。”
齐奢一脸的笑意拳拳,“不碍事儿,我命硬得很,打小就百病不侵。那时候鞑靼的军队也闹疫病,成百成百的死人,我就在军中,一点儿事情也没有。”
“我知道三爷体气壮,可性命攸关,毕竟不是闹着玩儿的。等我好了你再来,咱们惬惬意意地说话岂不好?偏凑着这会子做什么?快走吧,啊。”
“我来都来了,自不会走,你就省些口舌吧。”
“你在这儿,我心中不踏实,求你了,还是出去吧。”
“啧,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啰嗦起来?蝎蝎螫螫的。”
“你只想想你回头真有什么事儿,我心里怎么过得去?”
“知道就好。你真有事儿,我走了心里一样过不去。你这么说是只顾着自己,却将我置于何地?”
“三爷,你没看见暮云也待在外头,就连在御我都叫人把它抱走了,你这——”
齐奢大为不耐烦地手一挥,“行了,我的脾气你也清楚,说一不二。但话得分两头说,你若不是疫,陪着我谈天说地有什么打紧?你若真是疫,这就可能是你我间最后一次坐而论道,大家都是博古通今、舌灿莲花之人,难道你就打算把这你推我让的无味言辞说上一夜,以作绝唱?”
青田破颜而笑,两眼更加红得厉害,隔一炉香烟睇来,如山花隔水一脉,“三爷这张嘴死人也要说活了,我这病人说不过你。”
“嗳,听话就对了。”齐奢与她四目相投,两人都是笑着的,却又有些欢喜之外的什么在这笑意中静静地流淌。
青田抬起一手,手上没戴护甲,露着小指上寸长的一根红指甲向外摇了摇,“那你再离远些,咱们就这么说说话。”
齐奢含笑望她,眼底有大深沉,“我只遗憾从未离你离得够近,哪肯再远一些?”


第102章 点绛唇(8)

香炉上镶满了红宝石和绿祖母,青田的视线中就有无数梦魅明粲的光点在烁动,一闪一闪地坠在她眼睫上,是一片近可摘撷的星天。可还不待她说什么,齐奢的声调又已一变,惫赖而浮夸:“你瞧,这样说话才有意思,爷一张口就是自个都料不到的漂亮情话,哪怕曹子建、李义山再世,谈情说爱也不过如此了。只可惜没个书记官在册,把爷的生花妙句一一笔录下来。”
青田又笑了,他是从不肯正正经经流露深情的,那些有损于男子气概的、甜到发腻的情话,总得搀着些油腔滑调,这样子也无非如一个怀春少女偏要对情郎嗔眉冷目,是另一种骄傲的、强悍的羞涩。而她,则分外地落落大方,依依笑凝来,“三爷一字一句,青田尽录于心。”
这一回轮到齐奢愣住,在他的印象中,这是青田第一次如此坦然真挚地以言语回应他,如同那一夜,以眼泪。他望着她一览无余的柔情双眸,也想像那一夜一样扎扎实实地拥抱她,但此时此刻,他们间却相隔着生与死的更迭。这一霎他无法再直视她,因此他转过眼望向了一旁桌上的一套古越窑茶具,佯笑一声:“你现在越来越不像话了,爷进门这么半天,连茶都不请爷吃一口。”
青田低眉懒声地一笑,“是了,可不是我疏忽了?那只细线划花的小杯是我常用的,其余的都干净,恕我不能过来伺候了,三爷只管自己招呼自己吧。”
已半凉的茶有更清冷的香,齐奢自斟了半杯,却仅仅抿了一口就放低,手指在如玉似冰的瓷质上摩挲着,忽而扬目笑道:“说了这一会子你也口干了吧?我削只苹果给你,润润口。”说着当真就自桌上的果盘里拣了只苹果,又抓过了盘内的牙柄小刀。
罗帐微垂,青田自烟雾缭绕间注视着他,眼中含着润洁而光彩的笑,“呦,真想不到三爷竟如此多才多艺,还会削苹果呢。”
“开玩笑。”他动作很慢,但一板一眼,认真如天下的头等大事,“不是跟你吹牛,什么粗活儿细活儿爷没干过,样样拿手。”
“爷这一身本领全是在塞外练就的?”
“可不?小时候住在紫禁城,慢说削苹果,擦屁股都不消自己动手。”
青田双手掩面,狠狠啐一口,“我瞧你讲话愈发粗糙了!”
“原就是个粗人。”
“粗人仔细着些,若不小心削了手,可不兴疼得哭鼻子。”
齐奢耷拉着眼,哼一声:“长这么大,爷只为一件事儿哭过鼻子。不过你不用问,爷和你还没熟到那份儿上,不会告诉你的。”
“三爷?”
帘外有谁轻声呼唤,齐奢的手一顿,“进来。”
随裙幅的微响,暮云打帘而入,声音隔着脸上的罩帕听起来有些发闷,语速却极快,火急火燎的:“对不住三爷,打扰您和姑娘了,只是外头出了点儿事儿。”
“怎么?”
“突然来了一队巡警铺的人,说是那染病的郎中在疠所里把这两天有过接触的人家全部一一交待了,其中就有姑娘。那些官差们又听姑娘发了热,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只一口咬定姑娘定是感染了瘟疫,非说现在就要把人带走押去疠所里隔离,现正跟曹旺儿他们几个护院拉拉扯扯的。没三爷的吩咐,我们也不敢瞎说您在这里,可只怕那伙人真的硬闯进来,倒冒犯了三爷。”
青田已听得绷直了身子,两手在被角上紧抓着。齐奢却不紧不慢,只唇角微微地一掀,“他们办事儿倒挺利索。周敦呢?”
暮云抬手向哪里一指,“才妈妈请了周公公他们去喝茶,想是在前头楼上。”
“呵,还怪会享福。你去告诉周敦,叫他处理。”接着就低下头,把削了一半的苹果接着细致地往下削。果皮一寸寸坠下,欲断不断。
暮云呆了呆,方才“哦”一声,小跑了出去。
7.
刚跑到正院,就见段二姐与周敦和何无为打一间茶厅中疾步而出,暮云喘着气奔上去,一把拉下罩住口鼻的绢帕,“周公公!”
周敦截断了她,“不用说了,我知道了。”一头撩起长衫去腰间摸弄着什么。
暮云素来机灵,见势也忙将环在颈上的手帕解开,拿手心托了。须臾,便见周敦摘下了贴身的一样东西放在那帕上。
“暮云姑娘,请你把这个给他们领头的看一眼。”
暮云向周敦谢一声,将帕子一拢,捧在手里就往大门去。
大门那儿已拥满了一堆脚大手大头大、腿粗腰粗脖子粗的大汉们:一边是怀雅堂的护院,一边是巡警铺的铺兵,正闹得个不可开交。
曹旺儿将两手叉在腰间,横挡门前,但脸上却兜满了笑,“各位差爷,这又何必呢?都是常来常往的,平时还少了孝敬各位的不成?”
铺兵的小头目一脚踩在门槛上,鼻孔朝天地冷笑一声:“你们孝敬的是从前的白档头,我们侯档头可从没得过你们的孝敬。”
“呵,好说好说,这不最近生意不大景气吗?过了这个月自少不了各位的。大哥们给个面儿,好不好?”
“你少啰嗦!我们只要带那个热病的姑娘走,这儿人来人去的,只耽搁一天就不知又要多出多少的病人来,回头疫情闹大了,你担待呀,还是我担待呀?”
曹旺儿这时也把脸一黑,同时嘴里也“嘿”一声,“那敢问这位差爷,这位姐儿是谁,您知道呀,还是不知道呀?”
“不就那他妈的什么段青田嘛!伺候过摄政王爷的不是?”头目手一摆,满脸的不屑,“什么了不起?这胡同里哪位姑娘还没伺候过个把王爷公爷的,伺候过又怎么样,婊子不他妈还是婊子?老子偏看不上她们那个样儿,刚出道时有个三钱五文的就当宝,恨不得去舔客人的屁股眼儿,一旦走红了,嗐,倒要考量起客人的功架,一个个挑肥拣瘦的,看也不正眼看人。俗话说:‘皇帝的女儿状元的妻,叫花子的老婆一样的逼。’老子是堂堂正正吃皇粮的,倒怕一个卖逼的不成?让开!”
“嗳,你们不能进去,不能进去!”曹旺儿带同几个护院拿身子死死地封住门,大牙一咬,“不是我吓唬各位,我们姐儿屋里可有贵客,你们冲撞不起!”
头目拧起腮上的两块肉狞笑一声:“你当哥儿几个傻呢?那婊子都他妈染了疫了,甭说‘贵客’,只怕是‘钟馗开饭店——鬼都不上门’!”他身后的铺兵们一阵轰然,“钱哥说得好!”笑声未歇,这姓钱的已正正板起脸来,抖了抖腰中的佩刀,“你们这群乌龟给爷听好了,爷现在就要进去拿人,谁若再敢阻挠就是妨害公务,一并带走!”
“且慢!”
正值剑拔弩张之际,忽闻得脆音乍起。姓钱的眯起眼,见一位青春女子飒飒地走来,脸圆而带腮,黑黑的弯眉,单眼皮,称不上美貌,却是十分顺眼白净,眼神炯炯地把他们挨个一扫道:“你们谁是领头的?”
他笑了,“啪啪”拍了两下胸脯,“在下就是。敢问姑娘花名?哥哥改天有空也来给你捧捧场。”
前头他们吵嚷的那些脏话暮云依稀全听在耳内,正是满腔怒火,故意冷冰冰地一笑,“给我捧场,怕你还不配。”
“嘿?”姓钱的眼一瞪,蒲扇大的巴掌就要扇下来。
曹旺儿正待出手拦阻,暮云已纵声断喝:“你敢!”
姓钱的倒真把手生停在离暮云的脸蛋只不到一寸处,暮云的手却向前足伸了有一尺,“自己看看。”
“什么玩意儿?”姓钱的犹犹疑疑,倒也收回手,把暮云手托的帕子四角掀开来。怀雅堂的正门高悬着红灯,端端地照在暗花绢帕间一块篆文书刻的牙白腰牌上,令姓钱的当场就一抖。像他们这些铺兵腰中也挂的有腰牌,不过只是块三寸长一寸宽的红木牌,正面书写隶属部门,反面书写当差姓名。另有一种乌木牌是四品以下的低等宦官“火者”所佩,凡四品以上称“太监”者才可佩戴此等象牙腰牌。牌子是反面翻在那里,上头只刻着两个字,第一个瞧起来很像是个“周”。姓钱的不大识字,脑袋却不傻,一看出这个字,吓得简直尿在裤裆里:北京城姓周的大太监,伺候的主子还有哪一位?!
立时一改恶颜,哆哆嗦嗦挤出个笑脸,冲暮云连连鞠躬,“呵呵,多有得罪,多有得罪,姑娘海涵,姑娘海涵。”又扭脸向后怒斥一嗓子,“都傻着干什么,还不快给姑娘赔罪?”
兵差们错愕相对,却也不得不扶刀哈腰,“姑娘恕罪。”


第103章 点绛唇(9)

姓钱的又朝曹旺儿几个拱了拱手,“嘿嘿,一场误会,哥儿几个别放在心上,回头一道吃酒啊……”嘴里赔着无数的好话,又把那些属下骂骂咧咧的,一溜儿夹起尾巴走掉。
走出一段,后头就嘁嘁喳喳的开始了:“钱哥,怎么回事儿?”“是啊钱哥,那女的什么来头?”“是那个什么段青田吗?也没见像传的那样闭月羞花,什么‘京城第一美人’、什么‘花榜状元’,不过凑合而已。”“你他妈傻吧!人段青田也是咱能见着的?这小婊子我认识,是段青田的丫头。”“丫头?看她穿的比富家小姐还气派些,竟是个丫头?“哎呀你们都瞎吵吵些什么,钱哥,她手里拿的到底是个啥宝贝?”“对啊,莫非真有什么贵客?”……
“别问了!”钱哥威喝一声,又沮丧地叹口气,自言自语着,“妈的,那位天皇祖宗不会真在里头吧?那可就邪透了,难道这就是那些酸诗人说的‘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老远的地方,暮云直望着那一队强兵消失在胡同口,方才慰告了曹旺儿一行几句,即向前转来。段二姐几个还守在原地,侍卫何无为照旧永无一言,周敦倒是絮絮地说着,满面无奈,“大娘话中的道理我们何尝不明白?只是自来只有奴才听主子的,哪有主子听奴才的?我们去劝也只有讨骂的。罢了,就是大娘说的,好和歹全看命吧。呦,暮云姑娘回来了,怎么样,可还顺利?”
“多谢周公公,”暮云掬个礼,将牙牌递还给周敦,“顺利得很,那伙官差一看就乖乖撤了,都放心吧。那妈妈你们在,我回去伺候着了。”
“我们也回去。”周敦拴好了腰牌,向段二姐点点头,“多谢大娘的好茶。”
三人一道又回到了青田的房中,周、何就在堂屋外侍立,暮云一个人进屋,先屏息听一听,才上前隔帘而报:“王爷,没事儿了。”
里头“嗯”了一下,再没有其余的响动。
暮云便重新蹲去了小炉前掀开药锅看一看,一股滚沸的白雾扑面腾出。
8.
绣帘内亦是烟雾迷细,略带着苦涩的草药香萦绕着鼻端,似一段避不开、挥不去的忧悒。
齐奢却始终是笑着的,已将一个苹果削得整齐干净,又片做一片片的盛在一只银碗内。这碗是他从前赠给青田的,卷云纹,碗底刻着梵文的六字真言。
青田笑指住床前的一张莲花小几,“放在这儿就成。”
齐奢将碗放去几上,抽身正坐,抓了桌上的小洋巾抹一抹手,“吃吧,苹果苹果,平安结果。”
青田将碗掂在手间,垂视着碗中一捧晶莹的果肉,捏一片放进了嘴里,“这苹果好甜!”她笑着低垂了双目,温婉如许,“才三爷来之前,我坐在这里一面读经一面想——想自己这一辈子:无知幼年被生身母亲出卖,青春年华被终身所托出卖,连我自个也一样在这枇杷门下出卖着自个,今儿卖与这个,明儿卖与那个,卖身的钱够盖一座皇宫,可我却永远是最卑贱的贱民。唯一无忧无虑、清清白白的日子,就是小时候在家乡的日子,可那些日子我已全记不起了。这样的一辈子就此得以终了,该是求之不得,但我心中竟是舍不得——舍不得一个人,想着若能在此时再见上这个人一面,破落一生亦算圆满,只可笑到底是自己的痴心妄想罢了。怎知一抬眼,就看见了三爷。平安固然是福,身处险地却有知己不避恶难而以身相伴,是更大的福报,众生亿万,也少有一二得享此报,我从没想过我这样一个人,此生会有这样的福气。这全都拜三爷所赐,假如——”她稍一踟蹰,没说下去,只清悦地一笑,“那么我只有来世再报恩德。”
轻烟与烛光下,青田凝眸相望而来,素净的容颜之上有血潮的红晕在洇涌弥漫,是金风中的最后一朵荼蘼花,贞静、艳烈。这一刹,这花,在齐奢的胸口永远扎下了根,刺得他一腔子腥甜。他满腔都是要对她讲的话,可这些话他一个字也不敢讲,只要一个字,他就会滚滚泪下。而他太清楚如何应对这样的时刻,笑,几乎是耍浑地笑,“我以前大抵没同你说过,我觉得这世上有两句话最不要脸,一句是‘改日请你吃饭’,还一句就是‘来世再报恩德’,你们这是明摆着赖账。爷的恩德,你必须这辈子给爷报喽。”
青田笑着又把一块苹果送入口中,将他曲折的心意细细品味。而后她抬起头,两腮轻轻地一咬,“请三爷出去帮我瞧瞧,试真汤可煎好了?”
齐奢去了短短半刻,回来时手中就多了一只莹白流霞的小药盅。他空站一站,就还把这盅子放去青田床前的小几上,在原位坐下来。
两人间,眼下横亘着一碗稠黑的汤药,人间鬼途的一局豪赌。
有那么一瞬间,齐奢正似赌红了两眼一般,倒是青田自己笑得两眼黑绒绒的,默默取过了药盅。她先深啜一口,又倒吐了半口出来,把牙关和眉头一起锁紧,“苦,苦透了!加蜜。”
齐奢笑了笑,“哪有往药里加蜜的?”
青田已将药盅放回了几上,嬉皮笑脸地,“我天不怕地不怕,连皇叔父摄政王也不怕,独独就怕苦,从来吃药都得给兑两勺蜜。喏,在那儿。”
她这样子近乎撒娇了,齐奢的心间涌起千般滋味,却也不再说什么,只从小几的底屉上觅到一只酱黄色的蜜罐,添了些蜂蜜在药里,缓缓地搅动几下。随后他扔开了手里的长柄勺,神思恍然地低首欲尝。
“三爷!!”一只手飞来扣住了整只药盏,只看青田自床里长长地扑出半个身子,魂飞魄散,惊恐万状,“三爷你忘了,要喝下这药才知道我是热还是疫!原本我就不想让你待在这里,偏你死活不听劝,这会子又这么顾前不顾后的——”因喘得厉害,她忙扯出了襟边的帕子掩住口鼻,向后缩躲着匀了匀气息道:“这药我才沾过了,你可千万别碰,会过人的,不要命啦?!”
齐奢仍是有些神魂不属的,点头一笑,把碗送还给青田,自个站起身走到屋角的面盆边,拿盆里的剩水洗了洗手腕上被溅到的药汁。回到床畔时,青田已饮光了药汤,空空地一手端着碗,另一手抵在唇边,兑了蜜,依然是苦得蹙眉咧嘴。
仿似是有一霎绝对的静止,使齐奢可以毫厘不差、闲庭信步地看清面前这女子的一切:她眉间的皱痕,发青的眼袋,凹陷的两腮,干涩至蜕皮的唇——憔悴到叫人不敢相信她曾是那么地艳光四射。一如在那么艳光四射时,叫人不敢相信她曾只是个被懵懂地牵入花街柳巷、面带菜色的小女孩。绵长的岁月与短暂的青春给予这小女孩的,只有人间的万种丑恶,却压榨、盘剥、掠夺着从她身上生出的每一滴青春美好的血肉,可她却依旧出落得挺拔正直、有血有肉,一双眼巧笑而善睐、柔艳而刚强,刚强到就这么嗲声嗲气地讨两勺蜜,仿佛自己一向是个饱受娇惯的、连一碗苦药都吃不下的命运的宠儿,当她分明早已眼都不眨地吞落了这世上的一切苦楚,正在和死亡的大苦面对面。
齐奢难以想象这巨大的力量来源于何处,既然从第一天起,她就立在噩梦中的荒原被等不来的母亲一遍遍抛弃,惊恐地流着泪,看天黑去。一直是一个人。这感觉糟糕透了,他很了解,因他也有自己的一片荒原要站。
一念之生灭间,十数年的忍辱谋策、雄图壮志均已如浮光掠影般擦身而去。既生在个有情皆孽、无人不苦的尘世里,只要想,总可以穿过烈火与冰窟,在夜枭独眼的注视下,找到一个赤手空拳的小姑娘,平息她长久以来的恐惧和等待,告诉她:从今后,不再是一个人了。
万物重新开始了流动,齐奢看到青田向他笑了笑,用手背抹去了嘴角的药痕。
青田首先感到的是他的手,他的手来接她手中的药盏,下一刻她的眼泪就自己砸将下来,人狂乱地呜咽着,却无法挣脱还沾染着药味的唇舌已被另一副唇舌不容抵抗地抓住,其坚定,仿佛一只手抓住另一只手。就在齐奢翻天覆地倾山倒海的吻里头,她终于臣服地阖起了双眼。
试真汤的小瓷碗从他们的手间滑落,摔碎在地面,是骄傲地摔碎一只由命运坐庄的赌盅。


第104章 点绛唇(10)

久久久久后,自静寂的焚烧中,齐奢一分分抽离。这是同恋慕已久的爱人甜蜜的初吻,却苦得他鼻根一皱。旋即,又淳淳地笑了,眼光澄明而安详,“苦,我陪你;死,我陪你。别怕。”可他手里的、胸前的她,却只昏天暗地地哭着,哭得气堵声噎、瑟瑟不已,活像是受了世上最大的委屈一般。齐奢愈发地笑起来,用手指把青田一脸的泪刮两刮,“我说,爷都这么够义气了,你是不是再给多亲两下?”
青田破涕为笑,但只笑了一声就又没完没了地哭下去。她曾是沙漠中焦渴至死的徙徒,但而今她已跌入了绿洲,从最深的地底涌出甘泉,她自己就是泉,让人整个地掬在手心里,喝她、吮她、啜饮她……青田这一次不再躲避,任由齐奢缠绞着她的双唇,他们闭上眼,携手站在同一片波澜壮阔杳无人迹的黑暗中,在眼睑——这生命的幕布后。
时间流逝在烛光间、铜漏里,人却只一成不变地亲吻、交谈,仿佛生命并不是为了走向死亡,而只是为了在路上的亲吻与交谈。和衣相卧,拥抱厮磨,身体一分分地沉陷再沉陷。青田伏在齐奢的身边,以指尖拂过他的睫,“困啦?瞧你眼里全是血丝。”
他迷糊着“嗯”一声,“最近事情太多,昨儿又一宿没合眼。”
“那就睡吧。”
“不睡,已有一个时辰了吧,再等两个时辰你就该出疹子了。”
床畔的蜡烛久不曾剪,烛芯被烧出了长长一截,似一颗外露的、焦灼的心。“万一——”青田的笑容悄然瑟缩,“万一我不出疹子,你后悔吗?”
由半闭的双目中,齐奢笑笑地仰着她,“说老实话,可能会有那么一丁点儿一丁点儿,不过陪着你,还是开心得紧。”接着他就两手一箍把她揽进了胸口,鼻尖自她的发端上扫过,“我说臭小囡,多少天不洗澡了?桂花油也味味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