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妃山花翠髻、石竹罗衣,一双长方大眼,眼中却含着极尖刻的什么,“王爷想得起听妾妃的歌儿吗?妾妃唱得有什么好,哪比得上人家什么槐花胡同,什么段、青、田?”
风自水面上吹来,“噗”一声,吹熄了一截红烛,浮于齐奢眼眉间的笑意一并熄灭,一张脸又沉又黑。椅子刺耳地“呲啦”一声,人一语不发地掉身就走。萃意同幼烟交一个眼神,也不敢多话,各领着小丫头们疾步随上。詹氏惶色满盈地叫道:“王爷,小顺妹妹她多吃了几杯酒,王爷别计较。王爷!”
满廊的姬妾们珰环如雨,一声起一声落,“恭送王爷。”
榭前小桥的一株桂花树边,齐奢与一干长随的背影冉冉消失。
詹氏转回了身子,一改方才的温和之态,出言厉责:“顺妃,你身为侧妃,怎可如此言语失检?胡说乱道些什么?”
第52章 迎仙客(17)
顺妃幽幽怨怨道:“娘娘,不是妾妃胡说。娘娘没见昨儿十五团圆宴,王爷也不过略坐了一坐,魂不守舍的,近来总这样。今儿妾妃才知道缘故!娘娘只管找人问问看,王爷上个月被刺到底是在府门前,还是在别的什么好地方?”
“我问你,你自在深宅大院中,这话从何听来?又怎知不是谣言?”
“文雪这丫头告诉我的,她的亲哥哥就在镇抚司当值,那夜里刚好赶上处理刺案,说王爷就是在槐花胡同被刺客堵住的。”
“好,好。”詹氏两颊抽搐,一面连连点着头,掣高了声调,“去,传管家孙秀达,叫他领上两人,带铁榔头来见我。”
不一会儿,便见一名满脸憨厚的微胖中年男子,一溜小跑着赶来廊外,“继妃娘娘有何吩咐?”
詹氏伸臂向顺妃座后的一名小鬟一指,“这婢子既然嘴上没有把门,那也就不必白留着一副好牙口了,替我拿下,敲掉她全副牙齿,然后交给老子娘领回去。另外她还有个兄弟在镇抚司的,你转告王爷,那也是个多嘴嚼舌的奴才坯子,留不得了。”
孙秀达一一应下,随后就将手一招,其后的两名太监猱身上前,哪里管那名叫文雪的小婢瘫倒在地下痛哭求饶,只管摁住她撕开嘴,“砰砰”就砸下了铁榔头。文雪刹时间血流如注,昏死在地。
远远近近的姬妇们皆噤若寒蝉,顺妃更是脚一软,也几乎晕过去。詹氏正襟危坐道:“你们都给我听清楚,王爷遇刺一事早有定论,谁也不许造谣生事,‘槐花胡同’这四个字,以后倘有人再敢提起一次,这就是先例!谁在那里喧哗?”
众姬也纷纷张望,不知是哪个有胆子在一片屏气敛声间大呼小叫。詹氏绞紧了眉头,“容、婉二位世妃,你们且代我前去瞧瞧是谁,给我重重地申饬。一离了我的眼,都这样没规没矩起来。”
那容妃和婉妃应下,并肩出了榭亭,直往乱处觅来。沿途一字立满了低等的姬人,次第曲身,似一带红红绿绿的波浪。到了廊尾处,则见一个四五十岁的老妇,额横黑绸纂,正掐着腰鼓胸大叫:“今天所有人都在这里,凭什么不请我们娘娘?我们娘娘是世妃,这么高身份怎么就不能列席?”她身后有一青春少妇,与众女相比,衣衫寒酸,发间也只一头风凉押发,却是不世的一副丽容,往那里一站,满天的明月光就单洒来她一人身上,骨格风华,清美绝俗。
“呦,我当是谁呢?”容妃先住了脚,她长身玉立,又踩在阶上,更显得居高视人,“原来是香寿妹妹。”
“哦,”婉妃的样子纤弱不禁,娇滴滴拿绢子掩着嘴,“我就说看着眼熟,姐姐不提,我都忘了这么个人了。”
香寿盼向她们二人,几柱漆干荷叶灯下,似有一张红纱抛来她面上,满面透红,拿低得听不见的细音叫了两声“姐姐”。倒是前头那老婆子向前一步,扯开了嗓门,带着浓浓的南方口音道:“两位娘娘来得好!昨天晚上八月十五赏月宴就没有我们娘娘的席位,今天是继妃娘娘摆宴,满府女眷都受了邀请,为什么独不请我们娘娘?我们娘娘和二位一样也是世妃的身份,就算不能一起坐在上头,在这廊下也该有一席之地。”
婉妃吃吃地笑在手绢内,又露出粉嘟嘟的一点唇,“照规矩,有份位的侧妃、世妃、王嫔,每日清早都要去继妃娘娘的风月双清阁请安,这位既然也是四世妃之一,怎么倒从没见过她来立规矩?”
老妇面目凶恶,悍泼非常,“不是咱们不去立规矩,是继妃娘娘不许。”
“知道不许就好。”一枚双雁衔芦的银华胜在容妃的额际垂下两穗翠羽,软软摇摆,愈发衬出她脸色的强硬来,“也不想想自己为什么身居世妃之位,却连与姬人同席的资格都没有?我竟奉劝你别在这里讨人嫌,趁早遮羞避世、守己度日罢了!走!”
婉妃跟着旋过身,牢骚一声:“自己不要脸,就怪不得别人。”
老妇待要争辩,却已被后头一把扯住。“奶妈,别说了,走吧,求你了,走吧。”晶莹的手与腕微微颤动着,似一弯水中月。
老妇一回头,神色尽改,一团杀气化作了满面怜惜,“娘娘,别哭,走,咱们走,不同这些势利小人说话。呸!不请我们,我们还不稀罕来呢!……”咄咄骂着,折身走开。
近处所坐的一群均是王府中身份最低的侍妾,三三两两,品头论足:“真不长眼,正赶在继妃娘娘的气头上撞来。”
“哼,谁不知她想什么?还不是想来见上王爷一面。王爷哪儿还记得起她这么号人?”
“就是,不自量力。”
“你别看她那样儿,也不是省油的灯,狐媚谄道得厉害。”
“我也隐约听过,说她原是宫里的大太监从南边买来当礼物送给王爷的。”
“是,说出来能吓死人,她呀,是‘扬州瘦马’。”
“对!她就是‘瘦马’出身的,一点儿不错。”
“姐姐,什么是‘瘦马’?”
“哎呀,你可真笨,瘦马都不知道。就是那些从小被人伢子买了去教习各种媚人之术,养到十几岁再卖给人当小婆子的下贱女人,比妓女也强不了多少。”
“如此说来,这位娘娘的出身如此卑贱,还被晋封为‘世妃’,从前也该很得王爷的宠爱吧?”
“什么‘娘娘’!以为顶着个‘世妃’的头衔就能自欺欺人?别说容妃娘娘她们,就咱们,谁把她当个世妃,见着她有人行一个半个礼没有?
“她到底叫什么名字来着?”
“呦,你没见过她吗?”
“没有,我来府里一年多了,第一回见。”
“香寿,就是从前的‘寿妃’,名号虽然没废,可比个三等丫头都不如。还有她那个姚奶妈,跳梁小丑!以后你若见着她们主仆俩,远着些。”
……
人言可畏处,被姚奶妈搀在手内的香寿纤腰约素、一步一韵,把自己走成了一首诗:昔日芙蓉花,今成断根草。诗里头,蕴藉着一段烟云往事的欲说还休。
11.
而另有一种欲说还休,强悍的、暴躁的,则在隔花隔水的和道堂。
齐奢数次张口,出来的却只一句:“撤掉。”
萃意和幼烟默然不语,又将满桌的菜肴原封不动地一一端走,人也无息走开。
室内只剩了周敦一人相陪,只看他眼睛骨碌碌转一圈,自书案上的一只黑漆小圆盘内抓一颗麻皮核桃,又取过了银把铁钳“卡啦”一下,仔细地去了皮,剥出果肉来,“爷,晚饭不吃,吃点儿桃仁吧。桃仁补气养血,去燥化痰,温肺润肠,固肾生精,益命门,处三焦,乌须发,愈石淋……”
齐奢早就绷不住笑开,“你这狗东西才石淋呢!”手却接过了核桃肉扔进嘴里,把头朝椅背上一仰,悠悠吸了一鼻子气,“方才当真失态,嗳,我这算不算——恼羞成怒?”
周敦只管捏着钳子开核桃,眼角浮起了一层笑,“爷恼的是顺妃娘娘,还是段姑娘?”
齐奢并不答,眼皮子微微一颤,如被拨动的琴弦,有不尽余响。“‘她’——最近怎么样?”
“还老样子,身边人来人往的,不是金马客,就是翰林才,莫不以一临妆阁、一睹颜色为荣。哦,倒有一桩新闻,王爷听没听过‘茶壶钱罐’的名头?”
“呃,御史裘谨器的老婆?”
“爷好记性。前几天,裘奶奶带着一票家人去怀雅堂大闹,说段姑娘敷衍生意,让她赔钱,结果却被段姑娘三言两语逼得当场脱了金梁冠。官场上都说,‘茶壶钱罐’酿了一肚子金元宝,碰见爆炭,也只得化作金水一吐为快。”
“不会吧,听说这裘奶奶风头很健,是有名的悍妇,怎肯就范?”
“段姑娘吓唬人家,说要让龟奴把御史奶奶给强办喽!”
齐奢哈哈大笑,展臂从周敦的手内拈一只钳开一半的核桃,自己挖出果仁来吃,“也就她干得出。御史奶奶呢,总不成这么善罢甘休,没把这场子找回来?”
“御史奶奶倒没怎么,当天夜里裘御史自个上门,动手打了段姑娘——”
“喀嚓”一下,令周敦收声,他提目相觑,见齐奢手内的核桃已被其连壳带肉的捏了个粉碎,人的两眉间亦蹙起了核桃大的一个疙瘩。周敦忙自怀中摸出一方帕子,跪低了替齐奢抹拭手掌,“爷心疼啦?”
“轮得着我心疼嘛。”盯着掌心的一塌糊涂,有许多细密的碎屑滞留不肯去,“接着说。”
第53章 迎仙客(18)
周敦窥一窥齐奢的面色,续道:“打得鼻青脸肿的,两三天没开门做生意。昨儿出了祝一庆大人一趟堂唱,张延书大人也在,还带着新女婿,当着一桌子人问段姑娘,究竟她和状元郎之间有无瓜葛——呦,扎破了,渗血呢。”
齐奢垂望着被擦净的掌心中一滴血慢慢地鼓出,似一颗掌纹结出的红豆。“别管它,”他咬了一下牙,“说你的。”
周敦抖了抖手里的雪帕,拿一角摁住出血,“段姑娘一口否认,说辞圆融,一顿饭伺候了祝大人和状元郎两个局,宾主尽欢。”
“成了。”齐奢抽出手,手掌里攥着个细小的伤口,唇齿间攥着无际沉默。
倒是周敦,将帕子叠起了掖入袖中,慢吞吞地吁口气道:“王爷十七岁从鞑靼回国,那年奴才十四,自那时起,就一直日夜不离地跟在王爷身边,到今天十一年了。王爷心里的想法,奴才不敢说全能猜透,可总也八九不离十。只有这段姑娘,叫奴才想不通。先王妃就不去提了,现今府里的娘娘主子们虽多,有几位是王爷为拉拢世族的联姻,剩下的不过是因为王爷头先被先皇关了好几年,见不着一丝荤,蛟龙脱锁、猛虎下山,再加上一天同王家角力争逐,劳心劳神之下,弄出支脂粉队伍来消遣消遣也平常得紧。说句大不敬之言,好些个姬人小主同帘子胡同里那些陪王爷取乐的小龙阳们也不过半斤八两。王爷向来壮志凌云,从不在声色上用心,奴才印象里,好像只以前的寿妃娘娘王爷正经迷恋过一阵,后来出了那事儿也就丢开了。说起这段姑娘,才貌自也是一等一的,可王爷什么样的没见过,一样才貌的闺中千金也视若等闲,为何却对这样一个楼头卖笑之人倾倒不已、逆来顺受?直到最近这两天,奴才仿佛才明白了一点儿。”
窗下有灯花轻爆,齐奢的眼底迸出了星星点点的笑意,“公公倒是本王的知心人。”
“这话可折杀奴才了!”周敦往地下磕了个响头,又把后脑勺抓一抓,“奴才这些年跟着王爷也学了不少文绉绉的漂亮说话,有一句叫‘千金易得,知己难求’,王爷的红颜知己只怕最后还真落在这位段姑娘身上——柔而不卷,刚而不折,情真思慧,意净心明。”
齐奢笑着朝前虚踢一脚,“你倒别在这文绉绉上用心,我且问你,我叫你同武师新学的那套长刀怎么样了?”
周敦跪在那儿把两边的袖口推一推,顺手替齐奢捶起了腿来,“承蒙爷看得起,奴才哪儿敢不用心?早学成了。昨儿还跟何无为过了两手,那家伙说凭奴才现在的身手,近身相搏,以一当十也不在话下。”
“呵,挺给爷争气。”
“那可不是说着玩的!众所周知,圣母皇太后跟前的赵胜入宫前是练家子,有功夫傍身的,奴才在拳脚上虽比不得他,可要论箭法骑术,内宦中奴才称第二,就没人敢称第一。想当年王爷被幽禁的时候,奴才就天天陪着王爷一起开铁弓,这么多年,只要不在爷跟前当值,一定自己埋头苦练。并不是奴才夸口,能将十石大弓挽满之人,怕中军将士里也挑不出多少。”周敦骄傲地仰起脸,脸庞干净而青春洋溢,像个大孩子。
齐奢却叹一声,注目里满是惋惜,“你呀,为人浑厚,处世精明,又有长性,又不怕吃苦,倘若不是这么个刑余之身,放到哪儿怕不是个铁铮铮的好男儿?”
周敦的眼睛闪动了两下,眼里勃动着洋洋英气,“爷忘了?四年前同鞑靼打那一场恶仗,奴才想随爷一起上战场,所有的将官都笑话奴才,说打仗是站着撒尿的人的事儿。爷力排众议,亲赐给奴才一套银甲胄,跟奴才说:‘好好干,证明自己是个爷们儿的地方,不在茅房,在沙场。’那一天,奴才血染战衣,手刃敌军三十八人,从此后大家伙见到奴才,都会拍着膀子称奴才一句:‘周兄弟!’”周敦用明黑的双眸笔直地凝向齐奢,“奴才虽是个六根不全的身子,可奴才心里从不把自己当一个废人看待,就是因为王爷从不把奴才当一个废人看待。”
一阵静寂到来,静寂里是战场上的鼓号杀喊,振聋发聩的同生与共死。主仆俩一起笑了,齐奢伸手摸摸周敦的脑袋,“起来,外头走走,今儿月亮好。”
周敦马上爬起身,双手承托,“爷最喜欢星天,一向不喜欢月亮,说把星星全遮没了,怎么忽有了赏月的兴致?”
“废话,那星星不在怎么办呐,爷还不兴瞧瞧月亮?总不成给自个闷死?”
“奴才顺着这话往下接一句,爷听听,能不能说到爷心坎里?心上人不在,床上人也得有一个,温席暖枕,聊胜于无。”
齐奢一臂甩开了搀扶,闷声而乐。
周敦也笑得嘿嘿的,“爷,您倒是吩咐奴才一句,今儿晚上侍寝是哪位主子呐?奴才也好早些派人准备。”
“随便,都好。”
“得嘞,那奴才就替爷安排了。”
齐奢将手一摆,示意他自去,另一手则往前一展,自己推开了后门。
院内一爿圆月,当头就泼下一盆子银光。他举头望月望了许久,低头时就有了甜蜜的苦笑。不管他如何日复一日地借着无休止的忙碌想要摆脱那个念头,它却把他日复一日地抓得更牢。每当他置身于夜空下,星或月,或深深的黑暗,这念头总是第一个蹦出来——他想她。而他想也不用想,就知道她此际所经历的一切:被不知谁搂在怀内,颊上贴过张臭气熏天的嘴;绣帐牙床,陌生的手和熟悉的贪婪,血淋淋给一只动物剥皮那样,把她剥光。
齐奢不知道,如果他用其他男人对待她的方式,或用自己待其他女人的方式,事情会不会简单扼要些。他只知道,他做不到忘记她——他做到了从一个被废的皇子爬上帝国权力的顶峰,但却做不到忘记一个人。没错,这个人仅仅是一名卑贱的娼妓,可难道她不曾令他的大地震动、神魂失所?难道她没有令他眼前的满月变作缺口?自那里,窥得见另一边另一个不可思议的世界,那是彼岸的洪光,照来他脸上。
齐奢默默地沉思着,而后终于决意,既然她是他在冥冥中所见的唯一神迹,那么他就该像爱神一样来爱她:接受一切最为艰苦的试炼,大庄严,大无畏。
身后响起了履舄纷陈,有人轻声说:“王爷,姬人小主已经到了,洗漱安歇吧。”
他回过脸,点了下头。
卧房的被衾里已等着多情温热的女人,容他卸掉男人的繁重疲惫,就如同他每日凌晨同摔角手们所进行的喘息流汗、结结实实的肉搏一样,只是这样。床,与床前明月光,这两者间是无任何关联的。
肉体的满足令睡意迅速来袭,恍惚间,他感到身边的女人被扶走,接下来会有人替她推拿穴位、喂一盅草药。齐奢听见自己打起了鼻鼾,女人大约也以为他睡沉了,悄声在那里问:“崔妈妈,王爷为什么总不许我们留孕、不要孩子?”
“嘘……”
再之后,就没有任何声息了,抑或,是他睡了。
12.
这样迅猛酣实的睡眠,对有些人来说,是最大的奢侈。
青田已开始习惯了无眠,有时也能睡过去,可一睡过去就做梦。梦里,她站在雾霭霭的荒原上,四面空寂,天在黑,黑天像一块棺材板一样一分分地从她头顶扣下来,她拿手臂去顶,手臂寸寸断折,直到整个人被碾作了血末。或者直接就被埋在棺材里,把指甲挠得一根根剥落,越来越喘不上气,地面上有好多人在走过来走过去,可谁也听不见她。要不然就是光身露体地躺着,从锁骨到下腹裂开了一道又深又长的豁口,乔运则就趴在那儿,拿嘴把她的五脏心肝一件件拽出来吃掉,他满脸都是血地俯视着她笑,而她疼啊,疼得撕心裂肺。那么真实的疼痛,真实得触手可及。总是猛地惊坐起,一把一把地掉头发,一身一身地出冷汗,胃部绞痛,长痛至黄昏。
然而黄昏后她却是另一幅样子,盛宴间迎眉送眼、浅唱低觞,自己却知道但凡稍一低头,势必泪涌如崩。最眼拙的人也发现她瘦了,却只赞好看,夸她从前是“荷粉露垂”,如今却是“翠袖惊风”。她撩一撩眼波,笑一句:“‘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你这可是‘捧杀’。”大家哈哈笑。天南地北的客人个个宾至如归,有一位旧客也闻讯归来。
第54章 迎仙客(19)
裘谨器是在九月初上门的,他做了青田四五年生意,一直恩深情浓,狂怒下动了手,自家也追悔莫及。可究竟要面子,口中只说来结算局账,要当面和青田做个了断。谁知见了面,青田只是哭,哭得如雨打梨花、风吹菡萏一般,顿令裘谨器老大不忍,连赔了好些软话。青田方边哭边说:“若是别家的家主婆上门骂我,我非但不恼,还要高兴,只拿这件事能敲那客人多少竹杠?可是你的奶奶我就恼。她和你名正言顺、双宿双栖还不足意,还要上门来糟蹋我,你没听见她当着人说我说得有多难听。咱们这么些年,我什么时候为难过你一次?只这回受辱不过才对你撒撒小性,你连这样也不肯稍微担待,反倒过来说我是看上了别人才冷淡你,可见我平日在你身上的一片心全是白费。我原是薄命之人,指望着你能体恤我、怜惜我,你倒跟你家里的一块欺负我,上午才挨了她的骂,晚上就挨你的打!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当天夜里我连汗巾子都挂到了床栏上,要不是妈妈发现,今儿你哪儿还能见着我的面?我的命原不值钱,七爷的钱才值钱,您只管把局钱放下走人,您的生意我是再也不敢做了。”
裘谨器听了这一篇话,简直心如刀割,也落下泪来,“我又怎么不是一番真心待你呢?我只当你招呼过摄政王就变了心,再看不上我了,一时情急自己都不知干下些什么。”哭着抱过了青田,又哄又求。青田却再也不肯理,只绿怨红愁地不住悲泣着,急得裘谨器最后活活跪去了地上连抽自个的大耳光,又扯着她裙子千声不是、万般告饶,青田才回颜一笑,重归于好。
即夜,刘郎再到,倩女还家。一番温存后,裘谨器骨软筋酥,倒头睡去。
半拢半撒的斗帐中,青田涩涩地张着眼,等了约有一刻钟,估摸着男人睡熟了,就抬开他搂住自己的胳膊,慢慢滑下床。她软在脚踏上,在深秋的寒凉中抱起双膝,顷刻间就有滚热的泪顺着她赤裸的小腿一路淌下去。青田越来越紧地蜷缩着,宛若一个子宫内的婴儿;她唯有的希望,就是自己从不曾出生。
但生活总在一天天地继续着,成群的豪客手捧金银,撒钱像洒水,全都是抓心挠肝地盼着一登花床。青田在场面上把这些人巴结得极好,扳不出一丝错,散了局就催人送客。客人们虽有花花肠子,轻易也不敢透露出那一层意思,怕显出猴急的模样反为不美,只能一次次俄延到三更半夜巴望着神女开口留宿,又一次次灰溜溜地独去。
独独有一位珣大爷王珣,摆过几回局,就要蹬鼻子上脸起来。论起这王珣,就出身于外戚王家的本支,年纪虽还不满三十,但按辈分来算却是王却钊的堂弟,其父是大学士,他自己也担着个二品官,向来只有倌人奉迎他,再没有他去俯就倌人的。只为晓得青田非比寻常,破例在她身上花费了许多金钱心思,已然耐不住性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