莺枝声音干涩地讲完了永莺和秀官的故事,青田不做一声地聆听着,她怎么样也不敢想,上天给了面前这年轻的女孩子如此美丽的一双眼,只为让她早早就看见世上最丑恶的事。几颗大泪珠自青田的双颊直坠而下,她打开了双手,“可怜的孩子,我可怜的孩子……”
莺枝撞进她怀中,闷声哭了好一阵,自己抹干了眼泪,嘴里仿佛含了大大小小的碎石,“娘娘,奴婢不嫁。那少女怀春,多有的是看到戏台上的花前月下、笙歌醉眠,才被引动了心,可奴婢知道但凡脱去一身干干净净、漂漂亮亮的戏服,男和女就是肉案板上的事儿!奴婢宁愿一辈子在台底下看戏,也不想再一次被人脱得光溜溜的放到那案板上。”
青田不知该说些什么,她思索了半日,揩了揩泪,“好孩子,你所受的苦我不敢说全明白,但‘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我明白,我也曾是案板上任人宰割的肉。只是,不总是这样儿的。总有一个人,和他在一起,不是肉案板上的事儿,你在那案板上挨了多少刀,你以为那些伤疤永远都好不了了,他会帮你一一抚平。你会知道,什么是骨肉恩爱。男和女,固然是世上最丑陋的事儿,可也是最美好的事儿。”
“奴婢知道,就像你和王爷。”莺枝眨巴着泪光闪闪的双眼,率直地轻声说,“打小到大,奴婢夜里头坐更也不是一回两回,里头的美满旖旎总听得见一耳朵半耳朵的,可天下间似娘娘和王爷这样的天作佳偶又数得出几对来呢?就算奴婢借着王爷的指婚得配一个如意郎君,像娘娘才说的,家世、人才样样出众,这样的男子娶亲,不说怎样地出色,起码也要是白璧之身,摊上奴婢这么一个,就算碍着王爷的情面不敢说什么,可心里栓着个疙瘩,见了奴婢还能有好心气儿吗?就算人家不嫌弃,奴婢自己也会觉得高攀了这门亲,哪有一时一刻的舒心日子好过?哪怕奴婢真就撞了大运,盖头一揭开就两情相投,那便太平无事了吗?就说娘娘你,和王爷的这一份姻缘算得上是举世难寻了吧,难道娘娘就没有委屈吗?”莺枝伸出手,往青田的小腹上轻轻一摁,“再说府中的继妃娘娘,仪制尊贵无匹,难道也就快活逍遥了吗?奴婢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走路,来来去去的那些贵妇谁没有几篓子苦水?正室有正室的苦,妾室有妾室的苦,这女人呐,只一嫁了人,就没有不苦的。娘娘,奴婢不嫁。自从奴婢的身子叫那畜生也不如的继父给玷污了,奴婢就对男女之事早没有一丁点儿渴慕。这许多年在娘娘身边,奴婢也见尽了情海翻波的事,对夫妇之情也看得很淡。说句大实话,在娘娘身边,除了为娘娘的事烦心,奴婢自己是从没有一点儿烦心事的,日子就像在天上一般,到底奴婢做错了什么,非要被贬下凡呢?娘娘,奴婢真的不嫁。奴婢小时候是娘娘的抱猫丫头,如今奴婢给娘娘捧瓶儿,娘娘是观音大士,奴婢一辈子给你捧净瓶儿,谁也不跟,哪儿也不去!”
说着,莺枝便又向地下不住地叩起头来。青田只觉有满腹的话要劝她,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再说。她不是观音,手中没有能洗涤苦难的净瓶甘露,她的那些话只是一滴一滴的蜜,往苦海中撒上几千几万滴,也无法使之稍稍有一点甜。
青田嘴里满是眼泪的涩味,她扶起了莺枝,再一次把她抱进了怀里。


第265章 望吾乡(9)

那么这一桩亲事也只得就此作罢,后来背过了莺枝,青田把个中因由简单和齐奢说了两句,“麻烦爷空忙一场,我这个小呆子是死活不肯嫁了。”
齐奢听后默默了半晌,不觉恻然,“我只说你是个薄命的,谁想这小丫头更甚。”
天正下着雨,二人闲坐在花园里一座叠石小山上的绮阁内。阁外有芭蕉翠竹、老梅虬曲,皆半隐半现在一缕缕细雾后,雾气就从山石里涌出,又隔着道道的雨帘,托着阁楼如悬系半空。阁前楼窗大开,窗下摆着张洋漆小圆桌,桌上一碗冰湃莲子,青田就把莲子一粒粒地剥出了莲心,放进嘴里细细咀嚼。
“好在莺枝自个还想得开,她倒喜欢现在这样子,说一辈子自己一个挺好的,女人嫁了人只有吃不完的苦。”
齐奢也偶尔拣一粒,却是囫囵吃下,齿间就不免余下淡淡的苦香,“你呢?”
“什么?”
“女人嫁了人都苦,你苦不苦?”
“我?”青田抬起脸,她头挽慵妆髻,只戴一支全绿的翡翠押发,两颊和眼皮上擦了些胭脂,一对黑眸子里水汪汪地含着笑,“自打跟了三爷爷,我是醒着也笑,做梦也笑,日子啊,就跟这一样——”她用指甲将嫩绿的莲心一挑,把莲子往嘴里一扔,“压根不知道苦是什么滋味儿。”
齐奢笑起来,似有所思地垂下了眼目,他手中握着柄乌骨金箔折扇,将手指自扇骨上一节节拂过,“你那回说,巴不得我只是个普通人。青田,若我真只是个普通人,打渔卖菜的,你会不会比现在开心些?”
青田立即把两眼圆睁,“打渔卖菜的?你打的是鲸鱼、卖的是金菜,养得起姑奶奶我?”
这一回齐奢哈哈大笑,扇子一收就往青田的头顶敲一下,“你千万就住在钱眼儿里,一辈子甭出来。”
青田嘻嘻一笑,“要我说,小富即安,现在这份天下无二的排场是大可不必,你只做个清闲乡绅,家资也不必如何豪阔,能宽宽裕裕地过生活,不用受奔波劳碌的辛苦,就顶好。”
齐奢也笑着将下颌一扬,“呦,还挺会给爷分派,‘清闲乡绅’?看来你早发过这白日梦,细说来我听听。”
“既是白日梦,有什么说的,说了也白说。”
“说了也白说,才要说,若不然还说什么,直接去做不就完了?”
她抿嘴一乐,“我不说,日子已经够好的了,再多说什么都是人心不足,就叫你听着也寒心。”
齐奢把手里的扇子一抛,上身向前一俯,夹着肩,满面笑容,“当了皇帝还想当神仙呢,当了神仙还‘嫦娥应悔偷灵药’呢,这人心原就是一山望着一山高,你一样,我也一样。再说我又不是不知道你,你向来不是那等指东说西的女人,你也不是不知道我,我又何曾是小肚鸡肠的男人?不过听你说说,我也跟着你发发梦,图个乐呵。说吧,忸怩个什么?说吧,快说,小囡说嘛,你瞧爷都和你发嗲了,你就说吧!”
青田“噗嗤”一下笑得趴去了桌上,“罢罢,你这满脸黑胡子的和我发嗲,我可禁不起。”
“那你就说嘛。”
“我说啊,”她把头一歪,索性就枕住了自个的手臂,压得眼角斜斜上飞,不知飞到了几重白云外,“我说,你没有这些身份的羁绊,就是个富贵闲人,能大大方方地和我做一对世俗夫妻,两个人套一辆车,想走就走,想停就停,遍游五岳四海,选一处江南的水乡安度晚年。等老掉了牙,天天为你要把秦淮河上最红的倌人买回家当妾打得个鸡飞狗跳,那才是人生无上的际遇呢!”
齐奢攥拳抵住了鼻尖,笑,“玩话且放一边,你认真想回江南去?”
“是啊,我虽记不得家在苏州哪里,可我总记得家门前那一条小河、那几座桥。那时候爹爹常领着我打这座桥过到对岸,再打那座桥穿回来,我一嚷累,爹爹马上就把我抱起来,我坐在他手臂上,把自个的手伸得长长的去抹桥栏杆,上头刻着的一排小人儿我现在还能梦得到呢,在梦里,连爹爹的样子也清清楚楚,只一醒就什么也记不起了。可我想,若能够再亲眼看见那地方,我多半认得出的。我想回去找一找,我想知道我到底是谁。你得陪着我,等我一掉泪,转身就能靠在你怀里。”
“还有呢?”
“还有,我希望肚子里的娃娃白白胖胖,吃起奶来像个小强盗。我才不要奶妈子,我自个喂他,就是成年到头睡不上个整觉也不叫他吃别人的奶水。咱们好好地疼爱他,教导他长大成人,若是个男孩儿,就给他留一份像样的家业,若是个女孩儿,就给她备一份体面的嫁妆。嫁娶的那天,我要同你一道并坐在堂上受新人的礼,哦,还得穿一条大红色的百褶裙。”青田吃吃地笑了,把脸合进了两手的手心,“哎呀,真这么老着脸皮说出来,自己听着都觉得没羞没臊。”
齐奢不明白青田有什么可没羞没臊的,诚然,大红色,那是新嫁娘的颜色,是正妻的颜色,是卑贱之人永不可僭越的颜色,但他从没见过第二个女子能把大红色穿得比青田还要明媚喜人。他的心肺间像是有锐器戳入,但他的笑容却比任何时候都显得没心没肺,“啧,小脸皮真薄,爷还见天儿念叨着你有俩孪生妹子呢,你看爷脸红过吗?”
“去!”青田飞过手来朝他肩头一拍,另一手掩着腮,腮上旧红未腿、又添新妍,层层地晕染着,令她的人仿佛只是水中的倒影、镜里的飞花。
齐奢睇着她,将手递过来牵住她的手,渐渐敛去了笑意,“青田,你再好好地往窗外看看,云蒸霞蔚、仙气缭绕,仿似令人身在九天。但这儿并不是九天,这儿是北府的合契阁,阁楼下的假山里埋的有炉甘石,遇雨生烟。透过这烟雾,你还能隐隐望见那头的水晶暖厅、三层戏楼。而我相信即使你闭上眼,也一样能看见咱们就花居外的千本名株、百种珍禽,还有你每日里餐桌上的龙肝凤髓、妆台上的奇珍异宝……所有你习以为常的一切,可都不是一个‘小富即安’能办到的。你真心愿意舍弃现在你身上和黄金一样贵重的衣料,去换一身平淡无奇的大红裙?”
青田撩起了眼皮向阁外的雨滴与淡雾静凝片刻,又回视于齐奢,意自凿凿,“‘良田万顷日食一升,大厦千丈夜眠七尺。’我才已说了,我对生活所求就是不必为吃穿行住犯难,手里头有几个闲钱,同家人和和美美地在一处。最凡俗的烟火红尘便是我的神仙日子,何须这万金堆砌的空中楼阁?”
“这可是你的真心话?我认真问你,你千万不要诓骗我。”
“你认真问我,我也是老实同你答。自古鱼和熊掌不可兼得,在我看来,没什么比心中的宁静还珍贵。你别瞧着我平日里爱好华靡,就以为我舍不下这些个身外之物。这样说吧,那冬夜里头两个人挤在一小床棉被里,可比一个人的八尺大床、锦衾绣被来得暖和。去年您老人家另结新欢,把我独自抛在这儿,我每天一个人照样吃几十道大菜,睡在上百间房里,戴着一身一头的珠宝,你当我是什么感受?——满桌子珍馐只让我想吐,一进又一进的大院子,可我只需要一个最小的角落躲起来,而那些珠宝,呵,每次摸到它们,我都觉得自己像个快饿死的人,但手边只有金子,成堆成堆啃不动、咽不下的金子。王庭贵地固然好,可在我,只应了那句‘齐大非偶’。”她斜睇一眼,眼中满是撕旧怨作千金一笑,“倘若脱下这一身华服,就得以和你夫妇相称,携手去过生养儿女、平安恩爱的小日子,你会看到我脱衣服脱得比爷在那十五岁少女的床前还要快呢!”
隔在他们间的那只冰碗轻轻一震,冰块是清脆的,莲子是清香的,而齐奢的开怀大笑是动心而悦耳的,“得,算我嘴欠,非引得你又把这笔陈账翻出来。”
青田鼓起腮像含着口水似的,微微忍着笑,“唉,说这些有什么用呢?你生在帝王家,注定是不能有凡夫俗子的尘缘的,只多谢你肯花这一场功夫,来听我这些想入非非的话。”
齐奢抖一抖画扇轻衫,扬眉而笑,“别别,你别谢我,我谢谢你,‘那件事’咱以后能不能不提了?你摸摸,爷这老脸都滚烫滚烫的。”
“干嘛不能提?你自己做的事情为什么不让人提?不提也成,拿三千两现银的封口来,我今年就不提。”
“你也忒狮子大张口了,一年就三千,那一辈子得多少钱啊?”


第266章 望吾乡(10)

“舍不得掏钱,那就只有赌债肉偿。”青田一头说着,一头就将一对波光飞舞的眼睛顺着对方贴身的漏地皱纱直裰、驼黄京绢的衬衣一路往下,定定地停在了某处,努着嘴儿笑。齐奢再一次爆发出爽朗的大笑,向着她摆摆手。她长长地在桌面上滑出双臂,像一只猫那样拱着背,眼睛又深又湿地睨着他,“已经三个月了。”
齐奢仍只是不住地摇手,“不行不行。”
“医书上头说行。”
“哪本医书会说这种鬼事?”
“真的行的,来嘛。”
“你怀着身子呢,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没关系的,你轻点儿就好。”
“就在这儿?”
“嗯,里间不就有床吗?”
“那也——,下人都在外头,半山上,窗子还大敞着……”
“这阵子你学会怕羞了?年年静寄庄逼着我躺在荼蘼架下、芍药圃间、淇水之畔的可不知是谁?”
“你那阵不也不愿意吗?”
“那我最后不都从了你吗?你也从我一次,奢三爷,行行好。”
“不行,说不行就不行,少跟这儿歪缠。”
青田把整个身子向后一撤,抱臂靠住了椅背,下巴直抵住胸口,垂目不快。
齐奢瞅着她这样子暗笑不已,终于倾过了身去,贴着她耳鬓说了几个字,然后问:“好吗?”
青田没答话,只是满眼里笑意蔓延,咬着下嘴唇一个劲儿点头。齐奢将手背一撩,“里头床上去吧——你慢着点儿!”
凌云画阁外烟雨仍蒙蒙不断,阁内珍簟新铺,锦帏不卷;帷幕之后,蝙蝠已在它的洞穴中,青鸟已在它的蓝天上。
5.
日难留,时易损。六月一到,就似一个大火球从天上直砸进北京城,烧焦了赤地。今年简直热得反常,就连水波环绕、重阴密树的南台岛亦是燠热难捱,偶有一星儿风,带来的不过是灼人的滚烫。道边的树叶被晒得蔫蔫巴巴,蝉嘶枯燥而干涩,一切都令人昏昏欲睡。
唤醒这一场瞌睡的,是黄绫帐外悄而又悄的一声:
“启禀皇上,叔父摄政王求见。”
齐宏一下由龙床上弹起,他打个了寒噤,揭开床帏。垂立在外的太监甚至能看到一粒粒霜花结起在皇帝的发角眉边,看到皇帝的嘴唇变得青紫僵硬,数次尝试后,才极其艰难地吐出一个字:“请。”
齐奢是一个人进来的,他一进殿,殿内的太监就都退出了。他面对倚床而坐的齐宏先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这才抬起头望过来。面前的年轻人又重新是一个年轻人的样子了:面若敷粉,唇若涂脂,整齐的黑发束在金冠里,九龙纱袍下的身体清瘦但结实,全身上下仅剩的病态与虚弱就是其眼神,活像被逼到死角的动物,满屋子乱窜地寻找着藏身之地。
“皇、皇叔不必如此,起来,快起来。”齐宏始终缺乏正视齐奢的勇气,他勾着头,空伸着两手,三番两次想把叔父从地上拉起来,却连其衣角也不敢碰一碰。
地下的齐奢只顾向侄儿凝神而望,露出了一丝欣慰的神色,“太医报说圣恙大有起色,虽时序入夏阳气上升,略有些妨碍,不过只要皇上纳食不减、忧烦不增,一到秋凉必能够康复如初,真乃天下臣民之喜。”
口吻真挚而且温和,但齐宏眼中的惊惶却有增无减,几粒汗珠沿着他额角滴答直下,人猛然间记起了什么似的,“皇叔等朕一下,朕有东西给你。”
片刻,就见齐宏手捧着一卷黄纸疾步而回,小心翼翼地将它递到双膝跪地的齐奢手中,“皇叔……”
齐奢迟疑了一下,接过来展开。他只略扫了一眼,眼神就改变,同一刻,少帝齐宏已面向他屈膝跪倒。
“皇叔,这禅位诏书是朕亲笔撰写,还请皇叔代为转交给内阁立即明发,自此而后,皇叔无须跪拜侄儿,该是侄儿向您三跪九叩,该是侄儿称您一声皇——”
“皇上!”齐奢抢在齐宏之前将这一声“皇上”唤出了口,千百种表情一齐涌现,但只短短一霎,这些表情就像是一把鸟食似的飞了个精光,他的脸只恍如一只空空如也的掌心,什么也不剩地摊开着。
“《尚书》有云:‘皇天后土,改阙元子。’天子受命于天,除却皇天后土,无人能够改易国主。”齐奢平举着那封诏书,长久地等待着,直到对方颤抖着将其收回,方才徐徐将双臂垂放于身侧,姿态无比地驯顺,却更叫人心中惊动,“臣明白,皇上对臣依旧心存惧意,臣今日就是特来向皇上陈明,皇上没有任何理由畏惧臣,相反,臣畏您惧您,就像任何一名凛于天威、诚惶诚恐的子民匍匐在其君主的脚下。臣的话要说很久,请皇上上座,您坐着听,臣跪着说。”
只这一会儿工夫,被齐宏攥在手内的诏书已吃饱了汗,变得又塌又软,齐宏觉得自个的舌头也一样,他一点儿声音也发不出,只能扶着膝盖抖索着起立。命令他站起来的是一个跪着的人,但他绝无胆量违拗这个人半个字。
齐奢的话的确说了很久,久到天地失色、变幻人间,久到他跪在砖地上的双腿已完全失去了知觉。而在他能够强撑着重新站起身之前,座上的齐宏已扑下地,一头撞进他怀里。他把头埋在他肩头,嚎啕大哭着:“皇叔!皇叔……”
齐奢的泪水业已泫然在眶,他死咬着牙关,在齐宏精瘦的脊梁上重重地拍一下,又拍了一下。
他四十一岁,他二十五岁,终于,他们不再是成人与少年,他们是男人和男人。像男人那样为权力而搏杀,像男人那样赢,像男人那样输,像男人那样惩罚,像男人那样接受惩罚,现在他们像男人那样地抱拥,仇敌抱拥着仇敌,血亲抱拥着血亲,如同折断的长矛抱拥破败的铠甲,坍塌的高墙抱拥干涸的孤岛。假若你对此仍有疑问,不妨去看看,镜子,如何抱拥镜子里你自己的脸。
十二个时辰后,一道上谕昭告天下,申明皇帝经过数年的静心调摄已圣躬大安,不日将迁回乾清宫,而被一拖再拖的大婚与亲政也将被重新提上日程。二十四个时辰后,钦天监的官员报说西北出彗星,自古星变皆出于政失,燮理阴阳咎不容辞,遇有灾异,照例该罢免宰辅,紧接着就有科道官以数款大罪参论阁臣祝一庆与孟仲先,二人连向摄政王见面申辩的机会都没有,就被贬去了外省。
凭空里连生巨变,朝野上下无不晕头转向、臆测杂生,只有一家人欢欣鼓舞不已,这家人就是通州闵家。女儿闵氏于十年前被选立为齐宏的皇后,虽仍住在娘家,却已废绝家人之礼,连祖父母见到孙女亦要跪拜,每日三餐由母亲、嫂子们照命妇服侍皇后的礼仪侍立奉菜。同时,家中又布派了宫中的禁卫专责严查门禁,亲属也不许上门,几乎已是六亲皆断。闵老爷闵夫人每每回顾当选时的争荣夸耀之心,再看看这上不上下不下的日子,怕是女儿顶着个皇后的名衔,宫门也未入过,就要做一辈子的活死人,常日老泪纵横。今见否极泰来,抱着头与皇后娘娘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就再一次架起膀子,热火朝天地备嫁妆。
自来天波易谢、寸暑难留,跌跌扑扑的功夫便至七月中。紫禁城慈宁宫,积攒数载的阴霾之气一荡而尽,牡丹亭畔,白鹤双栖,木香棚下,仙禽对舞。长松高柳的夹道内,西太后喜荷守一台小席,深坐花阴。她身上只着简居常衣,一袭鸦青色撒金纹藏青滚边袄,配藏青中衣、黑长裙,头梳高耸的双刀髻,髻上伏金蟾顶簪一对,髻边螺钿华胜,脑后银帘满冠,疏疏落落。一张脸枯槁而清消,一切曾有过的多情俏媚都被岁月的积垢层层掩埋,即使她笑起来——尤其她笑起来,两颊那甜美的梨涡已变成了干瘪的凹陷,令人望之生畏。但她的双眼却是满而又满的,满是喜悦、感动、泪,满是一个人——
齐宏。她的儿、她的命。
齐宏朝母亲投去一瞥,放低了手内的酒杯,“母后,儿臣已迁回宫中,每天都来向你问安,已连着一个多月了,如何还动不动就这般?”
喜荷狠吸了一口气,由玉茗的手中接过条鲛纱帕,往鼻翅下揉两揉,“母后总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母后总怕——”
“不用怕,”齐宏拍了拍母亲的手,“儿臣今天能跟母后坐在这里雅酌观花,就说明皇叔业已彻底原谅儿臣了。”


第267章 望吾乡(11)

“荒谬!三纲之内君为首,你是天子,你所做的一切都是天经地义,何需谁来‘原谅’?”喜荷警惕地扫了扫立在花丛外的宫人们,压低了嗓音,“倒是你皇叔,绝对令人无法原谅。你若当真能亲政,一旦时机——”
“好了母后,你又来了,当年就是因为——”齐宏略显厌烦地头一摆,金缨展翅冠上两根金尾羽颤动不已,亦做难以苟同之态,“算了,儿臣不和母后拌嘴,但儿臣真的不愿意再听到母后对皇叔有丁点儿的诋毁。有些事儿臣本不该说,可不说,母后就难以了解皇叔待儿臣的一片苦心。母后可知道祝一庆与孟仲先为何突然被连贬数级外放?皇叔说,此二人乃肱骨之臣,儿臣日后必有所仰赖,如今由他出面贬斥,待儿臣亲政后再加恩起复,好使二人念儿臣的恩典。皇叔已向朕许诺,最迟不过明年,只待儿臣对政务略为熟悉后,他便彻彻底底地下野隐退,彻、彻、底、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