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田掉过脸,掩口轻笑,“果真,我头一次见三爷,就是这样一张脸,绷得这个样子不累吗?”
“不光累!”轰隆一下神殿就塌了个地动山摇,同时有粉碎的尘埃在阳光下绚烂起舞,是被封存的精灵。他这样地笑着,放浪飞扬,“一年到头全这么绷着非出毛病不可,所以才得找个人说说笑笑的不是?你一年笑到头,在我面前也就不用笑了。我不是不想你笑,我的意思是,真开心再笑,不开心就不笑,就跟我耷拉着脸,没事儿,咱都自自在在的才好。”
一时间,青田竟无以继言,忽听得“窸窣”一声,一只小小的宠物自帘内探进了毛绒绒的脑袋。
“在御!”齐奢出声笑起来,拿手拍了拍自个的大腿,“来,过来,到三爷爷这儿来。”
白猫驯顺地走近,一蹦就蹦上了他膝头,齐奢把它抱起在两臂间从头到尾地擦抚着。在御将一蓝一绿的鸳鸯眼慵懒地眨动,露出尖尖的前牙来打了个呵欠。
青田侧头瞧过来,笑容中透出了几分落寞之意,“我几个常年的老客人,在御从来理也不理,一抱就跑,跟三爷却自来熟,回回见了都这样亲热,当真是奇了。”
齐奢只管抚猫,瘦长结实的手指于在御油光水滑的夏毛内出出入入,熟稔而自然,“我最喜欢猫,猫一直都是猫,不像人,经常不是人。瞧,你又多心了不是?我自说我的,你甭牵三挂四。”他斜将眉毛挑高了一边,朝她笑睨着,“咱聊些高兴事儿吧!你几岁被卖进来的?”
青田“嗤”地笑出声,却又略带些嗔怒地望来。他呵呵一笑:“对我来说真是高兴事儿,要不,我也遇不上你不是?”
“都是些鸡毛蒜皮,三爷不会有兴趣听的。”
“没兴趣听,我就不会问。”
她垂视着两手——手上的丹珠戒,“五岁,日子我也记得很牢,头天娘专程给我过了生日,让我记得我是属鼠的,腊月初二生,第二天就把我送到这里来了。”
“小时候的事儿还记得吗?”
她点头,又摇头,“模模糊糊记得些大概,仔细想,却又想不起影儿了。”
“那么家在哪里,姓什么呢?”
“家在苏州,似乎是姓方,也可能是房,或者像黄、王这些字,家乡话里头不分的。如今我连乡音也讲不来了,只倒还记得有个乳名叫‘小囡’。”她说的是苏白。
“小囡。”齐奢笑,好像用手掌爱抚着猫儿一般,用唇舌爱抚着这两个字。
青田的睫毛重重地一振,“爹总这么叫我。我印象里头,爹的个子好高,是插天高的人,一扛就把我扛起在肩膀头上,我就骑着爹的肩膀放风筝。爹给我扎了一个那么大的七彩美人儿风筝,说:‘我们小囡现在是小美人,等长大了,就是这样的大美人。’我不知道爹得的什么病,只记得大夫来来去去的,然后家里就到处都挂起了白幡。我天天哭着闹着找爹爹,后来娘说爹爹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她带我去找。我欢欢喜喜地跟她坐船坐了好久,结果来到了北京……”声音轻得像一帘梦,却又骤地从梦中惊醒,眼睛里仍余有受惊的凄惶。她敛目一笑,“我说不说吧,说了,我伤心,三爷听着也替我难过,多扫兴。”
还好在御紧接着就叫了两声,齐奢忙岔开了话,佯装逗猫,“怎么了在御,嗯?你有什么高见?哦,饿啦。嘿,瞅你一天惦记的这点儿事儿,真够有出息。暮云!”
暮云来在房内,拜两拜,“三爷有什么吩咐?”


第26章 锁南枝(7)

“你把猫食儿给在御拌上,这肚子都咕咕叫了。还有你姑娘素日里爱吃哪个馆子,或爱吃什么菜,你告诉了他们,让他们叫了来,别怕多,多多益善。”
“嗳!”
齐奢把鼻尖与白猫贴了贴,扭过脸笑睐着青田,“留爷吃顿饭吧。”
日头落了西山,却余有浓艳的晚霞铺卷在天地之间,似一副长长的织锦画。霞光中的人儿也是画上的,眉目俊美,衣装华贵,中间隔着浅浅的暧昧,与一场浓郁盛宴。
一式的银盘银碗盛有数十道菜品面点:江阴炙鲚、金华火腿、平桥豆腐、大煮干丝、淮安汤包、开洋蒲菜、奶汤燕窝、葱烧海参、红扒鱼翅、玉带虾仁、神仙蛎黄、油爆双脆……
一眼尽扫后,齐奢笑,“你喜欢吃淮扬菜。”
同桌而坐的青田也清浅地笑一笑,“三爷喜欢吃鲁菜。”她轻扦袖口,露出腕上的一只金红石镯,手举银箸搛了几样菜放进齐奢的食碟中。
齐奢欣然一笑,也拈了筷子。吃过几口后,却看青田只是不住地替他添菜,不由地笑让:“你自己也吃啊。”
青田云淡风轻地说:“哪有还没伺候着客人吃完,自己先吃起来的礼数?三爷只管吃,您吃完了我再吃。”
齐奢这才回过味来,一等小班中的妓女凡事都有规矩,陪客人入席时自己是断不能动筷子的,必是等客人吃饱后再潦草扒一些剩饭了事。嘴里的珍馐忽变得有些不是滋味,他爽朗的笑容有一丝凝滞,“早说过,在我跟前没那么多讲究。吃吧,特意叫的你爱吃的,陪我一块吃点儿。”
青田手间的筷箸犹犹豫豫地悬在半空,终了还是放落在银龙筷架上。“三爷吃吧,我晚些再吃,我不饿。”
倒是一边的暮云看出些所以然来,她审视着青田的脸色,不无担心地问:“姑娘,敢是又犯了胃疼了?”
“怎么?”齐奢眉一拧,“你常犯胃疼?”
“老毛病了,”暮云快人快语,身一旋就向外走,“最近倒又犯得勤了些。我现在去把药煎上。”
“站住,”青田面含隐怒,“越来越没规矩了。三爷还在这儿,让药味儿冲了怎么好?”她转视齐奢,宁和自若地一笑,“不用理她,她惯会蝎蝎螫螫的。我没事儿,三爷慢慢吃,我也陪您吃点儿。”
她又擎起了筷子,却听“啪”一下,筷身被另一双筷头空架住。
穿牗的霞光有细微的变幻,从青田的侧颊拂过。齐奢望着她,能感到她纤毫的喜怒哀乐全在他心头,像莲花在佛陀的手。她眼里有一片黄金的流沙,他合身沦陷,不可自拔,而他唇间则为她含着永恒的应许之地,流淌着蜜与奶。
但齐奢一字不吐,他懂得,在重重历难之前,他们哪里也去不了。他盯了青田一盯,放开了手间的银筷。
“你歇着吧,我先走了。”
他说走就走,拔地而起,尔后又回过头,隔一段瞧向一大桌子银华璨然的食器,“这套东西你没用,回头我派人来取。至于人心是红是黑,确有一物可验:时间。”
青田手足无措地望向齐奢,望见从远空而来的一道热风拂过了檐头的铁马,叮叮当当,仿如在他的背影后骤然地落下一场大雨。
6.
第二天就下起了雨,还是在与头一天差不多的时间,周敦来了。那一套银餐具青田早令人清洗过,还按原样装回了提盒中。周敦接过来,交给了等候在帘外的小信子,又取过一只描金大漆盒托在手内道:“段姑娘,这盒子里有太医院配的两份药。装在瓷瓶里的丸药是治胃疼的,什么时候犯了,白水送服一丸即可。纸包里的是安神药,王爷说看着姑娘眼底下发青,必是晚上睡不好,叫睡前把这药熬上喝了,养心助眠。王爷近些日子忙,怕有阵子来不了了,叫段姑娘自个多保重。”
自来妓女的花名是随人乱叫的,从没人称呼过青田为“段姑娘”,仿佛她是个闺阁小姐似的。青田有些发窘,忙使暮云接了盒子,又叫人取一锭十两重的小元宝,亲手递来了周敦手前,“多谢王爷费心,也劳烦公公雨天里还跑这么一趟。”
周敦把元宝一推,笑着低了低脑袋,“王爷说了,倘若奴才敢拿段姑娘的赏钱,就剁了奴才这双手。姑娘您在,奴才不多扰了。”
一如来时,周敦一行离开得迅速而安静,只有雨在外头噼里啪啦的。暮云手捧着药盒待要说话,楼板却被一阵杂沓的乱步震响,有人尖亮地喊着:“姐姐,姐姐!青田姐姐!”——是照花。
青田三步并作两步出了屋,才来到廊上,就看照花打头里跌跌绊绊地奔来,对霞、蝶仙和凤琴在后头追,对霞手里还擎了盏小灯,咯咯乱笑。照花却是一脸的惊惶,似乎马上要哭出来似地,一头就栽进她怀内,“姐姐,姐姐,她们烧我的眉毛!”
青田一手揽过了照花,厉色道:“你们又干什么?”
初见青田出来,几人已变得颇不自在。对霞把手内的一盏青瓷雁足灯“噗”地吹灭,满脸的不以为然,“妈让我们带着照花学抹雀儿牌,没个输赢干玩也没意思。她又没钱,我们说好了,输了就罚她一罚,真罚起来她倒不干了,乱跑乱叫的。我们又不是真烧,就是唬她玩玩。”
青田把扑在她肩头的照花托起脸来瞧了瞧,廊上几盏灯笼柔红色的光线里,但见那小脸上长齐眉边的覆发被烧缺了一块,其下一对微微的八字眉,左边眉尖结了一大片蜡油,仿佛伤痕的渗血一样。暮云才自后头跟上来,脱口就“呦”一声。青田把照花起伏不定的背抚两抚,眼向前一抬,精光慑慑,“玩是玩闹是闹,也该有个轻重,真把照花弄破了相,看妈饶得过你们哪个?”
“姐你干嘛老护着她?”蝶仙两臂交叠,翻了个白眼。
对霞也眼白微露,拿指尖在灯芯上腾起的灰线上缠一缠,“就是。”
青田更来气,直接就拿指尖把三人挨个点过,“当初你裙子被惜珠扔到马桶里去,我没护着你?你把银水烟筒给了那唱戏的叫妈绑起来打,我没护着你?十八九的人了欺负个新来的小女娃儿,你们俩不害臊吗?还有你啊凤琴,你也老大不小了,不长脑子?她们干什么你就跟着干什么?”
凤琴被呵得低头不语,蝶仙却不服,嘟囔着:“姐姐最近派头可大得很,动不动就竖起两只眼睛来骂人,多大的事儿,也值得发这么一通脾气。”
对霞斜戳着丰壮的身躯,把尖削的脸盘直直一扬,“不就是挂搭上了摄政王爷吗?摆什么娘娘款儿,何苦来?”
青田但觉得两边的太阳穴突突乱跳,颈上直迸起一溜青筋,她干干地笑半声道:“说到骂,我真该好好地骂骂你们几个。我是挂搭上了摄政王爷,你们挂搭上谁了?从四月起,你们酒摆了几台、局出了几趟、做了几两银子的花头?我今儿是身上不爽快没接客,你们个个活蹦乱跳的在这儿又打又闹,倒是请客人来呀,都这个点儿了没一个客上门,怀雅堂几时这么冷清过?合着就是我一个人做生意养活你们这班大小姐,供你们呼奴使婢、消遣姘头,上下通透了再来给我惹气?有气力骂,我今儿就活活地骂死你们!他妈的赔钱货!”
蝶仙与凤琴倒不怎地,对霞却猛把脸涨得通红,眼泪扑碌碌地滚下来,滴在她几乎是硕大无朋的胸乳上,洇湿了衣上的团锦锁子花。
青田余怒未平,重重地斥责:“哭什么哭?少来这套!省着那点子马尿哄你的相好去!”
走马楼的回廊上已聚了几个小丫鬟、老妈子在那里遥观,却谁也不敢上前劝架,只有暮云轻轻出声劝了句:“好了姑娘,身子本来就不好,动这么大气哪里禁得住?”
蝶仙也忸怩了半日,绞着手帕道歉:“姐姐,是我们不好,你不要气了。对霞她也不是有意惹姐姐生气,她这几天心里烦,她家老爷子又去赌了。”
对霞一手还捏着那灯,另一手扯了块绣帕,擦鼻抹眼。
青田定定地瞅了对霞一瞅,眉目间的怒意就倏然淡却。她面向圈在手臂间的照花,抚一抚她眉上的蜡污,“照花,你先回屋里去洗把脸,不要告诉给妈,我晚些来瞧你。”然后抬起头来,声音重新变得柔和而安静:“对霞,你同我进来,我有话跟你说。”
回了屋,令暮云点起灯。雨还在楼外下个没完,天色已尽沉。青田与对霞对面坐低,拉过了她的手,“才我话说得重了,你别往心里去。”
对霞连连把手绢往鼻子上摁着,鼻尖哭到了红得发亮,把头摇一摇。
“你爹到底是怎么回事儿?”青田绞起了双眉问。


第27章 锁南枝(8)

“还能怎么回事儿?连指头也剁了,没一个月瘾又犯了,输了八百两银子!我哪里给他弄这一笔钱填赌账去?气得我老娘倒在床上起不来,抓药的钱也没一文。我几个客人里也就算那三品京堂孙孝才是个富得流油的,可他那性子,虱子背上抽筋、鹭鸶腿上割股、古佛脸上剥金、黑豆皮上刮漆——再没有更精打细算的。做做花头、充充场面,孙大人为着面子还愿意掏几个钱,私底下多一文也不愿意帮贴。更甭提那几个扶不上墙的瘪三,得了风声,一个也不露面了。倒是蝶仙那蹄子二话不说,翻箱倒箧地替我筹钱。可姐你也不是不知道她,手里但凡有一点儿积蓄,全拿去贴在那帮戏子身上。东拼西凑,才凑出了一百来两,不过杯水车薪。我实在是走投无路了,今儿偷偷把大头面当了几件,回头中秋节赎不出来,叫妈发现,我也不用活了。”她一味地低泣着,烛火把她颤抖的身影映在墙头,似被雨水敲打的一片肥腴的芭蕉叶。
青田低低地叹息一声,立起身往里间去了。再出来,手内攥了个又软又薄的白纸包,她把它轻放在对霞的裙面上,“拿去。”
对霞一手擦泪一手将纸包撩开了一角,一看之下,顿将其往青田的手中塞回,“姐我不是那意思,我不要你的钱。”
“小时候裤子也穿一条,分什么你我?拿着。”
对霞犹犹疑疑地,用手在脸上抹两抹,“姐,我问你个事儿。”
“嗯。”
“乔相公不是说好了娶你进门吗,怎么这时还不提帮你赎身的话?必是妈又说什么‘青楼名姝,量珠而聘’,价要得太狠,他凑不够钱!我就更不能要你的钱了。”
青田只觉是“砰”一下被什么给撂翻在地,揿着她往下压、往下碾,直碾入数丈深的黄土中,九寸的楔钉八八六十四根。她盲着眼摸索着头上的棺材盖,摸到了冰而重的、宿命的哭墙。
两眼涌起了欲哭无泪的烧灼,她将手挡去到眼跟前,嗓子却早已嘶哑:“不是钱的事儿。”
“那是为惜珠?我看乔相公从惜珠死后就再没来过,定是姐姐你怪罪他。要我说不是他的错,况且细细想来,姐姐你该庆幸才是。惜珠虽说死得冤,可是她自己送上门的,倒多亏她顶了个包,若不然不是乔相公被那焦遵害死,就是姐姐你——”
青田摆摆手,抬起头强做一个平静的、如常的微笑,“一言难尽,我回头再慢慢与你细说。这钱你拿走,我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你还有满屋子的弟弟妹妹要养活,别跟我瞎客气了,还得上就还,还不上也不用放在心上。”
她送走了对霞,人在廊外立一刻。雨声渺渺地传来,不大真切,有许多的东西在声嘶力竭地叫喊着,喊的是什么,一个字也听不清。青田沉沉地出了一口气,扬声叫暮云把窗屉子扣好,这便直往照花的房间。照花暂住在楼下,门前守了个老婆子是段二姐贴身的人,一见她忙趋奉着笑起来,“青姐儿来了?”
“妈在里头?”
“啊,同小倌人说话呢,姐儿进去吧。”
青田进了屋,明间没人,东头传来段二姐的声音,一挨近就听得清了,“娼门内与别处不同,要让男人睡在床里,你睡在床外,用手替他做枕头。等他拿手来摸你,你就也要去摸他。对不同的男人,床上也要用不同的法子:那话儿短的用击鼓催花法,长的用金莲双锁法;性急的用大展旗鼓法,性缓的用慢打细敲法;不耐战的用紧拴三跌法,耐战的用左支右持法;调情的用钻心追魂法,贪色的用摄神闪脞法。你先拿着这个,听妈妈把这八法和你一一地道来。拿着呀,这有什么好害臊的?以后呀,这东西你天天得见个百八十回的。拿着,嗳,这就对了。”
青田把帘缝轻拨开一角,见照花与段二姐并膝而坐,二姐喋喋不休,照花则满脸红彤彤地耷首不语,两手间握着硬被塞入的一样东西。那是只黄铜的角先生,因年久,头尾已泛着层模糊的油白。二姐攥着照花的手,将女孩子几根嫩指在雕制逼真的龟棱处来回地擦动,“这儿,这儿就是男人最舒服的地方,不单可以拿手,还可以……”
青田的口内涌起了一股酸液,她放下帘幕默默地走开。外面有无尽的透明的小小雨滴,正在自天空那样高的高处,堕落进无底的黑泥地。
7.
雨在天色将阑时停了,白日放了个大晴,直到日偏西依然有一阵阵的泥土香气扑窗而入,垂挂在窗前的柳枝随着风飘舞,仿似绿海翻波。
临窗的人儿也是一身秾绿的华裳,缠臂的披帛上坠满了璀璨珠络,与之相对的则是一张苍冷而黯淡的脸庞,无色,无神。青田朝穿衣大镜中自己的倒影盯上一盯,无所谓之地调开眼,去到梳妆台的镜前坐下,“李一梳来了没有?”
李一梳是个待诏。待诏就是梳头理发的手艺人,其中有一类专事出入花楼服侍妓女。槐花胡同一带最出名的待诏就是李一梳,真名叫什么也没人知道,人不过二十来岁,不单会梳上百的巧样新髻,而且篦头、取耳、松骨桩桩拿手。怀雅堂的姑娘们常日不过由老练的丫鬟、老妈子篦头梳髻,可一旦遇有重大场合,皆要叫李一梳来做头。
今日是户部尚书的公子柳衙内做寿,在棋盘街扬州会馆包场大宴一干狐朋狗友,京中的名妓十有八九都接到了局票。叫青田出局的正是寿星柳衙内本人,亦是她相交多年的一位客人,故此不得不费心打扮,盛装出席。
听见青田问,暮云捧来一件梳头用的披肩,一面与她搭在肩上一面答道:“早都来了,姑娘那会子还没起,被妈妈叫去照花姑娘房里了。说让李一梳给她梳个漂亮发髻,不能歪歪剌剌地就去了。”
青田略一沉吟,“今儿照花也去?谁叫她的局?这么快她就有名声传出去了?”
“她有什么名声?”一语未了,已传入段二姐爽快的大笑。只见她一手撩门帘,一手扯着照花就进了屋,“正是要借你的名声提携你这妹子亮个相!今儿虽没人叫照花的局,你只把她带在身边,你这花魁一进场,保险百十双眼睛齐刷刷都在你身上,看见你就不能不看见她。难得京中的贵公子今儿云集一堂,说不准就有哪位金主看中了我们照花,愿意替她点大蜡烛。”
良家女子的初夜都讲究个洞房花烛,而妓女的初夜是没人陪着拜天地祖宗的。下等的土窑子不过多花百来钱,一等小班则须以重金买动掌班,并替雏妓置办家私首饰,这才换得到花烛一对,以做破处之喜,引称为“点大蜡烛”。
青田闻之不觉愕然,拧过脸直瞪段二姐,“怎么这么早就要点大蜡烛?”
“早?不早啦。”段二姐把手于鼻前一扇,“你还当你们那时候呐,十三岁开门做清倌人,拖到十五六才开苞?哼,现在呀,十三岁开苞都算晚的。就旁边的雨花楼,也是新买进的一个小倌人叫什么‘鲍六娘’,才十二岁半,上一节也开了苞,红火得不得了,你见过吧?再说了,自从惜珠——,唉,院子是个啥情形你也看见了。蝶仙和对霞不去讲,凤琴嘛,清倌人做了两年多,至今没有人替她点大蜡烛,像她那样,有人拿一百两银子来我就让她走了,没有人要啊。你照花妹子可不一样,我看得不会错,一准儿是台好生意,人人抢着要。你看看,你看看这个模样,哪个男人会不爱嘛!”嘴里说着,手就把照花推来前头。
青田仰首细观,见照花外披着一件透明软纱的开胸半臂,内里是细白绫直身,以工笔绘着细碎的黄水仙,低低的圆领直露出一点锁骨来,合着领缘,项上压一带拇指粗的双股金索环。头发梳做清清简简的一对双螺,梳法却别致,是以一支支的五色花针绾起了发梢,微一摇首便有清丽的色泽隐现于发间,环髻又束着两缕嫩黄色丝带,直垂在肩后,婆娑扶风。洁净的窄额前洒几缕子垂发,好似直垂入眼睛里,把天生的一段无辜韶华呼之欲出。
青田已能想象出,当她与照花一起入场,所有人都会盯着这二七小佳人窃窃私语:那是谁?——固然,与她丰盛醇厚的美比起来,照花的美仍是生涩而小家子气的,就像一道一层层铺满了鱼翅、鲍鱼、海参、鸡鸭……在文火上煨了几天几夜的一品锅,与一道轻撒了一匙蜂蜜的水豆腐。可对于那些脑满肠肥的饕餮者,兴许,后者的清爽与干净是更诱人的。


第28章 锁南枝(9)

青田的胃里升起一股酸液,是嫉妒,她在嫉妒照花,但即刻间她就暗自苦笑,一盘已被吃掉多半的大菜嫉妒即将被端上桌迎接宰割的甜点?等待着两者的,无非同样是人腑脏深处的饿与恶,还有堆满了动物尸骸的垃圾堆。
她望着装点一新的照花,凄楚翻涌,却只近乎慈爱地笑笑,抬手抚了抚她白里透红的少女面皮,“漂亮,真漂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