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士师咳嗽了声,道:“下吏以为,下毒之人应该就在我们当中…”众人“呀”地一声惊呼,各自反应不同,有惊讶,有恐慌,有无法相信,有急忙往旁侧望去。
张士师又道:“要找出凶手,下吏恐怕又要有所冒犯了。”一边说着,一边重重看了陈致雍一眼。众人以为他在暗示陈致雍就是凶手,不由自主又投射去狐疑的目光,陈致雍身旁的侍女吴歌甚至刻意远离了他数步。陈致雍大怒,朱铣忙上前扯住他,道:“不如听听典狱怎么说。”
张士师出了一口恶气,心中颇为得意,这才道:“陈博士其实并无嫌疑,他虽然中途离开,但却是往与厨下相反的茅厕方向而去,之后不久秦家娘子便与小布、石头一起回到厨下取瓜,他并无下毒的机会。要说这嫌疑最大的人嘛…”说到这里,他突然起了孩童心思,想捉弄一下这帮平日高高在上的显宦,便有意顿住。
朱铣最急不可待,催问道:“快说,到底是谁?”张士师道:“正是朱相公你。”朱铣愕然道:“我?”怔得一怔,才问道:“典狱此话怎讲?”态度却比陈致雍要沉稳得多。
张士师道:“朱相公适才不是离开了么?”朱铣道:“那又如何?”张士师环视了一遍众人,问道:“不知道朱相公离开前是否与谁打过招呼?”周文矩犹豫了下,答道:“朱相公说是要出去方便。是也不是,闳中兄?”顾闳中点了点头。
张士师道:“先不说这瓜里面如何成为血水,据下吏推测,那往瓜中下毒之人事先并不知道这瓜是个血西瓜…”一边说着,一边走近肴桌,拿起玉刀,手起刀落,切开了另一个头小一些的西瓜——果见红瓤沙珠,鲜嫩欲滴。再隔汗巾抓起适才试过的银簪一头,将完好一头插入,银簪顿时一片乌黑。
诸人不约而同地“呀”的惊呼一声,舒雅道:“原来两个瓜都有毒!”张士师道:“正是!若是适才老管家刚巧开的不是血西瓜,而是这个瓜,表面丝毫看不出异样,那么,有毒的西瓜便顺理成章地进了各位的肚子。但恰好在开瓜之前,朱相公离开了花厅…”郎粲惊叫道:“哎,还真是!”
第三章
众人心下顿时雪亮——正如张士师所言,若不是西瓜恰好是个血水西瓜,那有毒的西瓜早就被吃进了肚子,只有朱铣和陈致雍可以避过一劫。而陈致雍离开得更早,又有张士师作证他确实去了茅厕。比较起来,朱铣嫌疑最大,他分明是知道西瓜有毒,故意提早离开。
陈致雍更是惊惧难安,他适才从外面进来花厅时,见到朱铣站在花架下,似在等人,特意上前去问,对方神色慌乱,只说花厅里面太热、出来凉快,约他一同入内,他却一再推诿,后来实在拖延不过才随他进来,现在想来,朱铣的确非常可疑。一边想着,一边不由自主地也将怀疑的目光投向朱铣。
却听张士师又道:“下吏适才进来时,凑巧看到朱相公一直在院落内徘徊,似是在等待着什么…”陈致雍忙道:“这点我倒可以作证。本来朱相公还不愿意进来,是我强拉着他进来…”忽又想起了什么,问道,“朱相公,夜宴开场前你捧着肚子出去,果真是去了茅厕么?”
朱铣尚在沉吟中,周压惊叫道:“呀,夜宴开场前我们几个还真在厨下遇到朱相公了!小布,是吧?”小布道:“对呀,当时秦家娘子也在,大胖也在。”秦蒻兰叹了口气,轻轻道:“嗯。”朱铣呆在当场,过了半晌,才慢吞吞地问道:“你…你们怀疑是我下毒?”
众人一时沉默不语,朱铣位居中枢,名高位重,若非有逼不得已的理由,他绝不会这么做。而当此局势微妙之际,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没有人敢去多揣测。
张士师却是对政治一窍不通,他所关注的仅仅是案情本身,哪知道旁人的玲珑心思,暗忖道:“毒药药人是死罪,按律当绞,朱铣位居高官,又与韩熙载交好,实在想不出他能有什么动机冒险下毒。”想了想,又道:“朱相公嫌疑最大,不过他并不是唯一的嫌疑人。”
陈致雍问道:“难道还有别人么?”言下之意已经认定朱铣就是下毒的凶犯。张士师道:“当然,凡是有机会接触到西瓜的人都有嫌疑。宾客中以朱相公嫌疑最大…”又一指舒雅道:“也包括这位公子…”
他已经大略猜到对方即是韩熙载门生舒雅。之前他离开韩府时,曾经见过舒雅在石桥上徘徊,可见他比其他宾客都要早到,因而也有机会到厨下落毒。
舒雅惊讶道:“我?怎么会?正如典狱所言,适才若不是血西瓜的话,我自己也已经吃了有毒的瓜了呀。我怎么会下毒害自己?”张士师道:“我们尚不能肯定,若不是血西瓜,也许会有人故意找借口不吃毒西瓜,跟朱相公提前离开花厅一样,也可以避祸。”舒雅当即涨红了脸,嘴唇蠕动了几下,期期艾艾地道:“韩相公是我恩师,我怎么会…”
周文矩忙道:“典狱没说一定就是舒公子下毒,只是说舒公子有嫌疑。”又问道:“典狱,还有哪些人有嫌疑?”一旁顾闳中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似乎有些怪他不该这么多问。
张士师道:“这可就很多了。西瓜由我本人黄昏时送到韩府,从那个时候起,到刚才切瓜,凡是能到厨下接触到西瓜的人——也就是说,韩府中人个个都有嫌疑,当然也包括下吏自己。韩老公,请你将府中所有人都叫来,我们要找出下毒的人。”
老管家环视了一眼,道:“除了石头,都已经在这里了。”张士师点头道:“那好…”
秦蒻兰突然打断了话头,问道:“典狱君适才说韩府中人个个都有嫌疑,也包括我家相公吗?”张士师一时愣住,不明白她为什么问这句没头没脑的话,呆了片刻才答道:“是的。”
韩熙载依旧沉着脸,似并不以为意。朱铣立刻想起他与秦蒻兰在厨下附近交谈时那躲在花架后的黑影,又想起夜宴开场后他回到花厅时正见韩熙载从屏风后转出,似是外出新回。正踌躇要不要这一节讲出来时,听见张士师又道,“韩府人中,王屋山娘子肯定是没有嫌疑的,可以首先排除。”
众人大感意外,一齐望向王屋山,王屋山莫名其妙地道:“我?”李家明忍不住问道:“为什么单单就王屋山没有嫌疑?”王屋山听他似乎还不服气,有心将自己卷入,当即恼怒地瞪了他一眼。
张士师当即说了曾在御街撞上王屋山一事,王屋山这才认出张士师就是白日在御街撞到自己之人,道:“原来是你!”张士师道:“王家娘子关心自己的衣裳鞋子胜过自己的身体,可见她不但爱美,而且非常在意这些琐碎之事。像她这样的娘子,绝对不会进入厨下那种地方的。”王屋山大喜,拍手道:“典狱真是聪明的紧,我这辈子都没有踏进厨下半步呢!”
众人面面相觑,直到此刻,才各各有了要对张士师刮目相看的意思。
舒雅道:“那么依典狱看来,到底是谁下毒要害恩师?”语气甚是穷蹙,一是确实关怀韩熙载,二来也想急于摆脱自身嫌疑。张士师道:“下毒要害的对象未必就是韩相公。”
诸人顿时一片哗然,李家明茫然问道:“不是要害韩相公?那到底要害谁?”张士师道:“这个…下吏暂时还不知道。还要请各位帮忙好好想想,下毒者的目标本来是谁?譬如我本人,是临时来送瓜的,肯定不是目标人物,可以首先排除。老管家、仆人、侍女、乐伎也都可以排除,因为他们基本没有机会吃到这个大瓜。剩下的各位,你们认为自己谁会是凶犯的目标?”
顾闳中和周文矩交换了一下眼色,迟疑道:“我二人本来也不在宾客的名单上,应该也不是凶犯的目标。”
张士师点了点头:“那么还剩下韩相公、陈博士、朱相公、李官人、舒公子、状元公、王家娘子、秦家娘子…”李家明忙道:“还要算上我妹子李云如。”张士师道:“嗯。这位长老…”韩熙载道:“德明长老也是临时受邀而来,并非夜宴常客。”张士师道:“还剩九个人…”
舒雅道:“会不会我们这九个人都是目标?我们这九个人恰好是最常在韩府参加宴会的。噢,状元公郎粲除外,他今日是第一次来。”张士师道:“如果九个人都是下毒对象的话,那么凶手就是…”回身一指一旁的老管家、小布与大胖:“他们三个当中的一个。”
三人一时呆住,露出了不可思议的表情。好半晌后,大胖才跳了出来嚷道:“什么…我们三个怎么可能下毒?我看最有可能下毒的就是典狱君你了。”张士师道:“凡是投毒…”
忽听秦蒻兰道:“他们三个绝对不可能下毒。”她的声音轻柔,却甚是坚强有力。张士师道:“下吏信娘子的话。反过来说,他们三个不可能下毒的话,目标就不可能同时是你们九个人。”
秦蒻兰正欲开言,朱铣忽侧过头来重重看了她一眼,她登时想起朱铣在松林中所言国主派了细作到韩府的话来,还有什么比收买家人更好的法子呢?再看老管家等几人时,目光也开始变得惊疑不定起来。
陈致雍道:“适才典狱承认自己也有嫌疑,为何总是回避不肯深谈?”张士师道:“下吏正要提到我本人为何嫌疑最小。凡投毒案件,均是预谋杀人,事先经过周密策划。敢问陈博士,下毒药害人,最重要的是什么?”“陈致雍道:“那还用问,当然是毒药了。”张士师摇头道:“不对,投毒最重要的不是毒药,而是耐心。下吏今日偶然来到韩府,根本没有时间和机会来筹划这件事情。”
李家明道:“典狱是说今晚这西瓜是一场精心策划的有预谋的谋杀?”张士师道:“正是,投毒者有备而来。如果不是因为这个西瓜莫名其妙地变成了血水,估计各位现下都已经横尸当场了。”
堂内立时陷入了沉寂。
忽见得珠帘外有黑影一晃,张士师喝道:“是谁在哪里?”众人惊然回头,那黑影却已经消失不见。张士师忙追了出去,只见一条人影正快步跑出院落,忙疾奔数步,在月门处将那人右臂一把抓住,反拧到背后。那人痛哼一声,回头忿恨地瞪着张士师——正是他一直搜寻未果的阿曜,也就是韩熙载的幼子韩曜。
张士师不敢再用大力,将他拉扯进花厅便即放手。韩熙载垂首沉思,对幼子视若未见。尤其韩曜进来后也不上前拜见父亲,只站在一边,昂首向上,神色甚是桀骜,如此公然藐视尊长,亦是骇人听闻了。在场众人大多知道他父子不和,不敢轻易开口相劝。
过了好半天,韩熙载才道:“典狱可是已经有了定论?”张士师摇头道:“此案十分难解。不说这西瓜内瓤为何是一泡血水,单说往西瓜中注毒便甚是不可思议。此人若有心杀人,为何不下在菜肴点心或是酒水中,而要选择西瓜呢?”舒雅道:“城北老圃西瓜是恩师所钟爱之物。”张士师道:“如此说来,凶犯目标便是韩相公了。可他是如何做到往瓜中注毒却能事先不被觉察呢?”
众人一齐朝肴桌望去,只见玉盘中绿皮、黑纹、红水互相映衬,在灯烛下甚是诡异。而旁边另一个瓜黑籽红瓤,娇艳欲滴,谁又能想到这瓜中被人下了剧毒?此时此刻,大多人心中均是一般的想法:“若早先开的是这个瓜,只怕我已然横尸当场了。”更有人忖道:“今日大伙儿命不当绝,侥幸逃过了一劫。说不得正是因为德明长老到来,才得佛祖暗中庇护。哎,起初我还不大瞧得起他,真是该打,该打。”
正又心悸又庆幸时,朱铣忽听到背后有什么动静,回头惊望——一身天水碧衣的李云如正跌跌撞撞从屏风后走了出来,那张脸本来重新修饰过,此刻却因为痛楚而扭曲得变了形。朱铣不禁一愣,问道:“李家娘子,你怎么了?”
第一章
却见李云如口中发出含糊不清的“啊、啊”声。朱铣有心上前扶住,又见她目睛突起,耽耽可畏,不免心下又有所犹豫。众人闻声回头,尚不明所以之时,李云如已似一滩烂泥般怏怏软倒在屏风前。
除了朱铣外,韩熙载便是站得离李云如最近的人,他却如同朱铣一般,若木鸡般愣在原地。还是李家明一个箭步冲了过来,蹲身抱起李云如,叫道:“妹子!妹子!你怎么了?”
李云如喉中发出痰响声,却始终说不出话来,腰腿蜷曲,不停地抽搐抖动。张士师赶上前来,见她面色发青、嘴角有白沫流出,忙道:“她是中了毒。”李家明一呆,茫然道:“中毒?”
却见李云如眼睛耸出,口、鼻、耳中开始有道道血丝流出,蓦地大力紧抓住张士师的手臂,猛握了一下,忽而松开,头绵软垂下,就此死去,只是双目犹自圆睁,样子十分骇人。
张士师伸手试探鼻息,见已无呼吸,微微摇了摇头。李家明怔了片刻,这才反应过来,紧抱住尸首哭叫道:“妹子!妹子!”德明轻叹一声,双手合什道:“阿弥陀佛!”
王屋山本一直缩在一旁,此刻不免好奇这个生平劲敌如何会突然死掉,挤过人群,只瞧了一眼,即被李云如七窍流血的惨状吓得魂气飞越天外,尖叫一声,连退数步,一屁股顿坐在椅子上。郎粲忙跟过去,关切地道:“娘子要紧么?”王屋山脸色煞白,只道:“她…她…她…”
郎粲四下看了一眼,见无人留意这边,当即弯下身子,附到王屋山耳边道:“你别怕,等天一亮,我就带你离开这里。”王屋山牙齿“格格”直响,不停打颤,始终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堂内不乏高官显宦,然均是文人雅士,适才血西瓜已经令众人大开眼界,不知道该如何处理,更哪里见过眼前这种场面,早都骇异得呆了。
张士师虽从来没有独立办过人命案子,但毕竟是长年吃公门饭,年少时又经常跟随父亲到现场办案,见得多了,对官府处理命案的流程极为熟悉,立刻让周压回城到江宁县报官,请当值夜班的县吏派差役、仵作、书吏前来检尸立案。
周压像个稻草人般立在原地不动,张士师又说了一遍,他才回过神来,结结巴巴地问道:“为…为何是我去?”张士师道:“你和我一样,不过是偶然送酒到此,与韩府无关,其他人多少都有干系,不得擅自离开。”周压道:“可现下是夜禁,城门未开…”张士师道:“这是人命攸关的大事,你只须向城门卫士说明情由,他们自会放你进城。”周压想了想,又问道:“那我不用再回来吧?”张士师道:“这个当然。”周压喜出望外,道:“那我去了。”拔脚便走。老管家忙叫道:“周小哥儿,大门我已经闩上,你出去后记得掩好门。”周压道:“晓得。”话音落时,人已经飞奔出厅,显是不愿意在此地再多留半刻。
老管家无可奈何地摊了下手,想了想,吩咐小布去大门守着,等待官府公差到来。小布却是不愿意一个人去,要拉上大胖。老管家知他心里害怕,也只好同意。等二人出去,才转问张士师道:“典狱君,你看现下如何是好?”
张士师道:“先让大伙儿都呆在花厅,哪里也别去。”到得此时,他愈发能肯定那下毒的凶犯还在韩府之中,更有九成的可能就在他眼前,这就是为何他只让众人留在花厅,就是怕有人再遭毒手。一念及此,便上前劝李家明放下李云如尸首,以最大限度的保护物证。
李家明听了,立即转悲为怒道:“难道典狱想让我任凭我妹子躺在这里不予理睬么?”张士师道:“官人若想找出害你妹妹的真凶,便只能如此。”
这话虽然简洁,却十分有力,李家明心头顿时一凛,想道:“典狱说得有理。反正妹子已经死了,也不在乎多这一刻,现下找出凶犯要紧。”当即小心翼翼地放下李云如尸首,举袖抹了抹眼泪,起身问道:“我妹子适才回房去换衣服,一直不在这里,怎么会中毒?”
此节张士师早已经想过,一时也难以想通其中关节。李家明忽然问道:“韩曜人呢?”
大家这才发觉韩曜人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见了。李家明痛惜妹子惨死,再也顾不得韩熙载颜面,咬牙切齿道:“要是让我抓到这小子…”
诸人见他似已认定是韩曜所为,不免莫名惊诧。张士师更是心想:“韩曜母亲出身江东名门大族,李云如虽辈分上是韩曜庶母,但毕竟只是个出身教坊的女子,二者在地位上无论如何都不能相提并论。韩曜以嫡子身份,杀死年纪相仿的庶母,未免太过匪夷所思。但李家明不避嫌疑,当着韩熙载的面都这样说,或者他知道什么隐情。”一念及此,便问道:“李官人何以如此肯定是韩曜所为?”
李家明道:“适才大家人都在花厅,只有他韩曜和我妹子不在这里,现下我妹子死了,不是他还能是谁?”一边说着,眼泪又禁不住地流了出来。一旁舒雅也暗自垂泪不已。
韩熙载始终缄口不言,不置可否。还是秦蒻兰道:“我不相信阿曜会下这种毒手。”顿了顿,又道,“这里这么多人,他为什么单单要杀云如妹妹?这根本就说不通。”她自己心中再清楚不过,韩曜最恨的人是她——当初韩熙载为她抛家弃子搬到聚宝山时,韩曜还是个小小孩童,从此失去了天伦之乐——如果他真要杀人才能解恨,死的也应该是她。
李家明冷笑道:“娘子还不知道么?我妹子肚里怀了韩相公的骨肉!”
此言一出,众人一派哗然,大约均料不到韩熙载以耳顺之年、长外孙已经娶亲生子,还可以老来得子。据说他在北方之时,已经娶有娇妻,二人成亲之日,约有“誓无异生之子”的誓言,那妻子为他一连生了三个儿子,不料很快因韩熙载父亲卷入政治风波被杀,韩氏一族被灭门,娇妻爱子亦瞬间殒命,只有韩熙载孤身一人逃出。后来他来到江南,虽又娶了名门女子孙氏为妻,并大蓄美妾,却始终子嗣不旺,只与孙氏生有一女一子,长女早已经出嫁,幼子韩曜更是在中年所生。若李云如果真怀了身孕,那韩曜嫉妒之下,说不定真会痛下杀手。
只听见韩熙载长叹一声,蹒跚着走近最靠近李云如尸首的椅子坐下。那一刻,他仿佛老了十岁,与适才判若两人。
忽闻珠帘晃动、脚步轻响,回头惊望,却是石头抱着一坛酒进来。他浑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是默默走到墙角,将酒坛放下。
秦蒻兰素觉亏欠韩曜母子良多,有心为韩曜开脱,便对李家明道:“官人断定是阿曜所为,不过是因为适才他不在堂内,可不在堂内的也不仅仅是阿曜一人…”李家明极是精明,当即会意,哼了一声,道:“娘子是想说这哑巴仆人杀了我妹子么?他多半还不知道我妹子已经死了吧。”
此时石头正要退出花厅,大胖忙上前扯他到堂中,比划了几个手势,又指了指屏风前李云如的尸首。石头大惊失措,“啊啊”连声,一会儿望望老管家,一会儿望望尸首,双手不停地在衣襟上上下摩挲,完全不知所措。
李家明冷笑道:“他这个样子,会是凶手么?”小布也道:“石头怕李家娘子…怕得要命,平时看都不敢看她一眼,怎会有胆杀她?”
秦蒻兰便不再多说,只望着张士师,隐有求助之意。张士师早听出她想说韩曜不是凶手,虽不明白她为什么以德报怨,但料来该是为了讨好韩熙载的缘故。他当然不愿意拂逆她的意思,但照他判断,李云如之死确实以韩曜嫌疑最大,就算石头与李云如真有什么恩怨,平日多的是下手机会,何必要选今晚人多眼杂的时候下手?
他轻轻咳嗽了声,未及开言,李家明已抢着道:“典狱,你是不是该立即回城,带人到凤台里将韩曜抓起来。”韩熙载始终不发一言,只是呆望着李云如的尸首。张士师迟疑道:“这个…如果真是韩曜杀了人,事情已然败露,他该当立即逃逸,还会冒险回家么?”李家明道:“当然会回家,他死也不会离开他母亲的。”朱铣忽插口道:“未必便是韩曜所为。”
李家明不快地问道:“朱相公此话何意?”
朱铣自被怀疑往西瓜中下毒以来,不做任何辩解,一直缄默不语,此刻突然开口,未免令人意外。他亦自觉不妥,只望了陈致雍一眼,迟疑道:“嗯…”最终还是欲言又止。
张士师见秦蒻兰神色颓然沮丧,心中不忍,便道:“我先出去四下查探一下,看看李家娘子到底是在何处中毒。”秦蒻兰忙道:“典狱君头一次来,不大熟悉这里,不如由我领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