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晓英笑道:“放心,眼下小娥治病需要钱,我不会再那么冒失了。”当即上楼来,将刘娥放在楼梯口的储酒间里,交给酒厮丁大,自己领着庞丽华来到楼上八号阁子。
那阁子里只有三人,西首正中案前席坐着一名黑脸少年,旁侧坐着名四十余岁的中年文士。另有一名小厮正陪着笑脸站在一旁奉承,却是个熟脸,小名呆子,人其实一点也不呆。跟庞丽华一样,呆子并不是樊楼的人,只每日晚上拿些果子香药混进来叫卖,也帮酒客跑腿,做些买物命妓、取送钱物的杂事,因模样俊秀,口齿伶俐,善于迎合,很得客人欢喜。
那黑脸少年见有人进来,问道:“这位绛衣娘子就是丽娘么?”庞丽华忙上前道:“丽娘见过二位官人。不知道二位官人如何称呼?”
那少年甚是爽直,指着一旁一只脚凳道:“我姓李,这位是张先生。丽娘只管坐下,将最拿手的故事一一说出来。”
一旁呆子笑道:“丽娘今日可算是遇到贵人了。小的刚刚给李官人随意讲了讲汴京的来历,就得了两吊赏钱呢。”
那中年文士张先生先站起身来,取出一串金珠,递到庞丽华手中,笑道:“我家主人最爱听故事,烦劳娘子今晚多说一些给他听。”
庞丽华见那金珠颗颗有蚕豆般大小,总共是十来颗,给女儿治病是绰绰有余,不由得喜出望外,连声道:“多谢官人。”
一旁唐晓英瞧在眼中,既为庞丽华高兴,又不禁暗暗称奇,心道:“久闻江南富庶,民风糜软,这二人虽出手大方,却完全不似江南人。尤其那黑衣黑脸的少年鼻梁高挺,眼窝深陷,头发带着褐色,莫非…是党项人?”
又听见张先生笑道:“说得好了,我家主人还有重赏。不过最好是说些跟本朝有关的故事。”庞丽华道:“是。”坐到一旁,选了一段本朝名将王全斌、曹彬率六万大军平定后蜀的故事,鼓起精神,晃了两下鼗鼓,说唱了起来。
唐晓英本待留在阁子中,忽见那张先生挥了挥手,只得退了出来。刚出来廊中,便见隔壁六号阁子绣帘一掀,香气漾开,旋即伸出一张白皙如玉的美人脸来,粉红樱唇一张,娇滴滴地叫道:“喂,快些给这里再送两瓶酒来。”。
唐晓英认得她,她名叫蔡奴,是小姐中的行首,妓女中的楚翘,也算是樊楼常客,当然从来不是她独自前来,总是那些权贵们带着她来。几年前,曾经有位沈姓富豪为了讨好追求她,来到樊楼后当场以蔡奴的名义付下在座所有酒客数千人的酒钱,成为震动京师的艳闻盛事。轰动之程度,只有十年前后蜀国主孟昶与他那位倾国倾城的妃子花蕊夫人被押进京师献俘时才能相比。从此,蔡奴成为汴京第一名妓,每日赶往鸡儿巷求见者络绎不绝,但蔡小姐却有自己的眼光和底线,能入其门者少之又少。
唐晓英应了一声,匆忙奔到楼梯口的储酒间,见刘娥正乖乖地坐在一旁,一动不动,便向管帐的酒厮丁大领了两瓶酒,出来时正撞见楼主李员外的心腹小厮阿图领着三名男子上来。
阿图陡然见到唐晓英,颇为惊讶,问道:“英娘如何来了西楼?”唐晓英道:“嗯,这个…”阿图不及询问更多,只道:“这几位是员外的贵客,可要好生招待了。”唐晓英道:“是。”
阿图回头向三名男子陪笑道:“三位郎君请随英娘到阁子入座,酒菜立即奉上。小的还要去看看我家员外回来没有,先行告退。”
那三名男子正是张咏、寇准和潘阆。他们进城后被阿图径自领来汴阳坊的空宅中安置,王嗣宗则去投奔在汴阳坊当坊正的族叔王仓。沐浴更衣、歇息一番后,阿图先领着三人步行来到汴河正中的州桥,等着看河灯夜景。
州桥是一座石桥,桥柱均是青石筑成,上面雕镌海马水兽飞云形状,栩栩如生。桥拱低平,禁止舟船通过。桥西两岸还各立有巨干铁枪数条,正有禁军军士将连接铁枪的铁索横绞上水面,这是为了防止失火舟船顺流而下,损毁州桥桥墩及州桥正对的大内御街。
所谓御街,顾名思义,就是专供皇帝出巡用的街道。这条街道宽二百余步,长七、八里——北起皇宫正南的宣德门,笔直向南,经景灵宫、大晟府、太常寺、都进奏院、都亭驿、开封府等重要官署后,到达州桥。再经过鳞次栉比的店铺后,到达内城朱雀门。出了内城继续往南,经过延真观、太学、五岳观、看街亭,到达外城正门南薰门,御街主干道才算结束。因为正对大内的缘故,南薰门不准寻常百姓殡葬车舆出入,但却规定民间运抵京师的猪羊必须由此门进京。因京师人口庞大,每日从早都有人赶着猪群出入南薰门,多则万只,少也有数千只,只有十数人驱逐,从无有乱行者,可谓汴京一大奇景之一。御街正道两侧挖有御沟。御沟中尽植莲花,两旁一边栽种柳树,一边种满桃李杏梨,杨柳依依似绦,杂花相间怒放,望去宛如锦绣。御沟外侧则是御廊,允许市民商贩在这里做买卖。
张咏等来到州桥时,才明白阿图为何一定急着先带他们来游御街了。原来御街正道平时只对一定品衔的权贵开放,新科进士唱名赐宴后也可以享受一次“御街驰骤”的待遇,寻常普通百姓要想到正道上走一走、跑一跑,就只有等寒食、新年以及皇帝生辰这样重大的节日了。
但见御街上有成千上万人争相来回往来,只为能多在御道上走上几步。虽然这种情形在张咏等人看来有些可笑,甚至有点疯狂,但那些士民个个满面红光,写满了兴奋与快乐的真实。御街两边歌舞百戏,鳞鳞相切,乐声嘈杂十余里。州桥东北侧的大相国寺前有大象表演,更是游人嬉集,观者溢道。
天色渐暗时,游人依然没有丝毫要散去的迹象。无数盏灯骤然点着,京师重新亮堂了起来,灯山上彩,金碧相射,仿若天汉降临人间,铺天盖地,锦绣交辉,难怪州桥又被称为天汉桥了。那一刻的震撼和感动,只有身临其境的人才能体验。
开封御道无以伦比的美景确实令寇准等印象深刻,以致一路北来樊楼时,不断走走停停,流连领略夜市的风情,短短几里路,竟走了两个多时辰。到达目的地樊楼时,其规模和气派也着实令几人吃了一惊,入夜已深,竟还是人满为患,大多人竟似预备在这里畅饮通宵。难怪那李稍能成为开封第一首富,所结交的尽是权贵人物,拥有这样一个日进斗金的赚钱酒楼,怕是他做不到的事也不多。
阿图将张咏等带上西楼便即离去。这一层楼天井走廊两边总共五十来个阁子:东面单号,房间稍小,窗户正对中楼;西面双号,窗外即是巍峨的宫阙。号码越小的阁子,不但越远离中心楼梯,且越靠近大内腹心之地,因而素来是贵客的首选。今日是寒食,大约是因为官员们忙着祭祖扫墓、不及应酬的缘故,西楼上的贵客并不多,还有不少双号阁子都空置着,二、四、六、八、十号阁子已经有人,唐晓英便领着三人进来十二号阁子。
一进来不等坐下,寇准便深深吸了口气,道:“好酒!”先伸手取了一瓶酒,拔开泥封便往嘴里倒。
唐代沽酒惯用升斗,宋代却是使用酒瓶,一瓶最少也有一升。唐晓英见他年纪最小,却如此贪杯,忍不住问道:“小郎君是不是从家中偷跑出来的?”
寇准愕然道:“娘子何出此言?还有,为何偏要在郎君前加个小字?”唐晓英道:“你小小年纪,当然是小郎君了。你这般迫不及待,连同伴都不顾,虽然可以说得上是不拘小节,可一定是被父母大人管束得严,许久不敢饮酒了。”
寇准心道:“你不过是个焌糟,卖酒才是正事,对酒客指手画脚,实在是太多事。”不再理睬,只仰头贪婪地饮酒,仿若饥渴了很久。
唐晓英见他瞬间如喝水般饮干一瓶一升装的眉寿,又伸手去取另一瓶,慌忙劝道,“小郎君还是少喝一点好,这一瓶酒足足六十八文钱呢。钱还是小事,万一喝醉了,你瞒着大人偷偷出来喝酒的事可就瞒不住了。”
潘阆笑道:“这位小娘子说得真有趣。不过如果真来拼酒的话,我敢说就算你们樊楼所有的人都醉倒了,这位小郎君也不会罪。”
唐晓英“扑哧”一笑,道:“郎君好大的口气!这里可是樊楼!我们这里的酒妓个个是海量,我这就去喊几个来跟这位小郎君拼酒,看谁先倒下。”
她当然不是开玩笑,说到就要做到。她做过酒妓的营生,知道酒妓不属于酒楼正式雇工,其收入仅仅来自酒楼所给的酒钱的抽成,或是酒客的打赏,若是没有酒客叫其陪酒,那便没有任何收入,只能白站一晚。适才她见到楼前还站有不少酒妓女郎,穿着薄薄的罗衫,寂寞地站在料峭的春寒中,她就势提出拼酒,也是想帮助那些姐妹。
潘阆居然也不是开玩笑,一拍桌子道:“好,我愿与娘子打赌,我以十贯钱赌寇准赢。”唐晓英道:“郎君身上可带有十贯现钱?”
潘阆哈哈笑道:“谁身上会带一万个铜钱?不过我有这个…”从怀中掏出一颗珍珠来,有如拇指盖般大小,圆整光滑,在灯光下泛着柔和粉嫩的光泽。
唐晓英呆了一呆,问道:“这是产自辽东大海的北珠么?”潘阆道:“正是。想不到你一个焌糟,倒很有些见识。”
唐晓英不悦地道:“郎君可不要门缝里瞧人,焌糟就不该有见识么?樊楼来来往往的人成千上万,我们焌糟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东西没见过?”潘阆笑道:“我说话不中听,却是大实话,见多未必就是识广。不过你这位焌糟倒是很不一样。怎么样,赌还是不赌?”
唐晓英心道:“这少年郎君连饮两瓶酒都面不改色,他同伴又敢如此托大,看来酒量不浅。不过这颗珠子价值千贯,我若能赢过来交给丽华姊姊,她不但能还清相国寺长生库的巨债,还有多余的路费带着小娥回去蜀中老家了。”当即点头道,“好,我跟你赌,我来跟这位小郎君喝。”
潘阆道:“你?你不是焌糟么?”唐晓英道:“我以前也当过酒妓,而且我比她们更需要那颗珠子。”
张咏一直默不作声,只站在窗口朝大内凝视,闻言转过身来笑道:“娘子倒是老实人。”唐晓英傲然道:“那是当然。不过话先说清楚了,我可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当作赌注。”
潘阆道:“就赌你的人如何?你赢了,珠子自然归你。你输了,珠子一样归你,不过你得给寇准当一年女使。”寇准惊讶地抬起头来,不及推让,唐晓英已摇头道:“这可不行。”
潘阆道:“当一年女使,难道不值一颗珍珠么?”唐晓英道:“当然是值得的,当十年女使都值得的。只是我有很要紧的事要办,不能离开樊楼。”
张咏、潘阆都觉得这焌糟不但性情爽快,而且古怪有趣,一时起了好奇之心,齐声问道:“什么要紧的事?”唐晓英道:“这是我的私事,不能告诉你们。”
忽停得廊间有女子尖声叫道:“酒呢?快些来上酒!”唐晓英这才想起蔡奴所在的六号阁子要的两瓶酒还没有送去,忙道:“几位郎君稍候,我去去就来。”
匆匆出来,到储酒间重新领了两瓶酒,又让丁大记了两瓶酒在十二号阁子账上,这才送酒来六号阁子。经过八号阁子时,刻意停了一下,驻足细听,里面庞丽华正说到后蜀国主孟昶出降、花蕊夫人写下“十四万人齐解甲,宁无一个是男儿”的诗句,似乎一切顺利,这才放下心来。
进来六号阁子时,一名五、六十岁的老者正坐在上首。蔡奴香肩半露,倚靠在他胸前,媚态横生。
唐晓英刚揭起帘子,老者便森然问道:“为何这么久才送来?”唐晓英道:“抱歉得紧,适才有点事情耽搁了。”将酒瓶放下摆好,斟好两杯酒,又问道,“相公还需要添些酒菜么?”
她见那眼界极高的蔡奴对这老者极尽谄媚奉承之能事,料来他身份非同一般,是以用上了专门称呼高级官员的“相公”,而不常用的“官人”。
老者道:“酒菜就不需要了。你去叫隔壁那家说书的不要说了,敲敲打打,叽叽咕咕,说个不停,叫老夫如何饮得下酒?”唐晓英迟疑道:“这个怕是…”忽见那老者双眼精光暴射,露出瘆人的凌厉来,吓了一跳,忙道,“是。相公请稍候,我这就去请他们挪到别的阁子中去。”
这樊楼虽建造装饰得富丽堂皇,却是木质结构,虽然墙壁上也糊了一层泥浆,但紧邻阁子间的隔音确实不怎么好。但来樊楼的都是来饮酒作乐的人,兴之所至,情之所至,又有谁会在意隔壁的人在做什么?
唐晓英不得已,只得进来八号阁子中。呆子居然还死赖在这里,忙前忙后地斟酒夹菜,大约是见到此阁酒客出手阔绰大方,还想多混些赏钱。
庞丽华正说到后蜀国主孟昶病死、花蕊夫人被当今官家纳入宫中为宠妃一段。黑脸少年忽插口问道:“那孟昶真的是病死么?他为何早不病、晚不病,到开封没几日就撒手归西了?”庞丽华道:“也许是水土不服的缘故。”
中年文士张先生笑道:“也许不是。我曾听人说是灭掉后蜀的宋军主帅王全斌派人暗杀了孟昶。”
王全斌、花蕊夫人这些当事人均还在世,甚至孟昶的两个儿子投降后也在朝中担任高官。庞丽华不敢接口,只垂首道:“丽娘可不知道真实情形如何。”
中年文士道:“嗯,我听说事情的经过是:王全斌擅自屠杀已经投降的三万蜀兵,残暴行为令人发指,蜀人对这屠夫切齿痛恨。而孟昶到京师后受到当今圣上的优待,封秦国公,任开府仪同三司,检校太师兼中书令,王全斌怕孟昶日后报复,所以先下手为强…”
他摇头晃脑,语调抑扬顿挫,声音也越来越高亢。唐晓英生怕他惊扰隔壁那凶狠老者,可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劝阻。正干着急之时,忽有人一把扯掉门帘闯了进去,却是隔壁六号阁子的老者,二话不说,先扬了唐晓英一巴掌。
唐晓英道:“你…”只觉得左脸火辣辣作疼,似乎半边脸都肿了起来。庞丽华惊叫一声,扔掉鼗鼓,赶过来查看,却被老者一把推到墙上,“砰”的一声,正撞在额头上,登时血流如注。
唐晓英扶住庞丽华,见她已撞晕了过去,忙道:“呆子,快去叫人来。”呆子见到庞丽华血流满面,好好一个女子,转瞬变成了大相国寺十八层地狱壁画中的女鬼模样,早吓得傻了,茫然退到墙角,动也不敢动。
那黑脸少年霍地站起来,喝道:“你做什么?”那老者冷笑道:“做什么?告诉你,老夫就是你所称的屠夫王全斌!”
黑脸少年道:“原来你就是王全斌!怎么,你坏事做尽,还想堵住天下悠悠众人之口么?”
王全斌是本朝开国功臣,深受皇帝赵匡胤宠信,所以才在十年前被任命为讨伐后蜀的主帅。然而他攻下成都后纵兵掳掠,残杀无辜,一度激起了蜀中军民的剧烈反抗。他也因为屠杀太重为朝廷所斥,被贬到偏远之任,直到最近才被召回京师。明明为国家社稷立下盖世奇功,却因为多杀了几个人而遭贬斥,且落下千夫所指的屠夫骂名,这正是他生平最恨之事。如今他重新被召回京师,正要东山再起,却被人当着京师第一名妓的面揭开了伤疤,如何叫他不怒?他本就不是好脾性的人,以往杀人掠地只在点头之间,见那黑脸少年听到他名头后非但不畏惧,而且厉声指责,不由得杀气大盛,二话不说,转身就奔回六号阁子,拔出佩剑来。
蔡奴惊问道:“相公要做什么?”
王全斌也不理睬,奔到走廊,正遇到一名焌糟正领着三名男子朝北里走来,预备进去三号阁子。那三人均是十六、七岁年纪的少年郎君,衣服鲜亮华丽,腰间环佩叮当,一望便是权贵子弟。见到王全斌执着宝剑冲出来,那焌糟立时吓得呆在那里,浑然忘记了闪避。一名红脸公子抢上前将她推到一边,喝问道:“你是谁?要做什么?”
王全斌也不理睬,擦过这几人,正欲闯进八号阁子,里面的中年文士张先生已赶出来查看究竟,见王全斌杀气腾腾地亮出了兵刃,立即大叫道:“杀人啦!”居然不躲避,直朝王全斌冲过来。
王全斌久在外地,相当多的新任京官都不认识,不过他也知道能上西楼饮酒的人都很有些来头。他回去取出兵刃确实是暴怒下的忿恨之举,但长剑拔出来后已然冷静许多,不过是想要继续吓唬一下,逼得对方服软道歉。忽见那中年文士毫不惧死,径自朝向自己冲来,一副死缠烂打的泼妇架势,一时呆住,不知道是该一剑刺下还是该避开。
电光火石间,中年文士已到面前。王全斌微一踌躇,即收剑闪身避开。中年文士却只是虚招,顺势抱住王全斌腰间往前一冲,二人一齐扑倒在红脸公子身上。走廊本不宽敞,那公子“哎哟”一声,仰天便倒,又撞上了身后的两名同伴,几人滚作一团。却听见楼梯间砰砰作响,王全斌的随从已经和人动了起来,西楼一片大乱。
王全斌心道:“虽不知道那黑脸少年是什么人,反正梁子已经结下,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杀了他再说。反正官家正要任命我为统帅,大战在即,他也不会在意我杀了几个纨绔子弟。”
他既下定决心,便将剑一挥,正戳在那中年文士小腿上。那文士吃痛之下,本能地松开了手。王全斌用力将他推开,起身将剑尖对准他胸口,正待刺下,斜地里伸过来一柄长剑,寒光湛湛,宛如一泓秋水,好一把宝剑!不但挑开了他的兵刃,还在他的剑锋上割出了一个大大的豁口。王全斌那宝剑也是一柄利器,见状又惊又怒,回头一看,一名青年男子正站在身后。
那及时出剑救了中年文士的男子正是张咏,他见走廊人多,几个阁子里的酒客均拥出来看热闹,生怕动起手来伤及无辜,忙将那柄锋锐之极的宝剑收到肘后,喝问道:“你怎能下手杀一个手无寸铁的人?”
中年文士慌忙爬起来,道:“他杀过的无辜的人成千上万,他就是屠夫王全斌!”
王全斌大怒,挺剑再刺,却又被张咏挡开。王全斌怒道:“快些滚开,不然老夫连你也杀了!”张咏道:“这里人多,你要杀我,出楼再说!”王全斌骂道:“蠢货!”正要上前动手,只听见背后有人喝道:“王全斌,你好大胆,还不快些住手!”
王全斌回头见说说话之人是适才被他撞倒的红脸公子,轻蔑一笑,也不理睬,他今日颜面尽失,必须得杀掉那中年文士和黑脸少年方能解心头之恨,长剑一挽,划出一线亮光…
忽从一号阁子中传出一阵琵琶声,音色清亮舒缓,旋律婉转动人。高徊低转间,一条泉水泠泠流淌,涌动着奔腾的快乐。悠扬缠绵时,一朵小花幽幽绽放,温暖着渴望慰藉的心灵。一幅幅美景缓缓展开,伴随着逝去的情怀,美好的回忆。
纷杂的楼廊渐渐平静了下来,人们不再打斗争吵,只静静聆听这妙韵仙乐。曲终之后,人人各有所感,默默回到自己的阁子中。就连王全斌也老老实实收了长剑,转身进去自己的阁子。
张咏叹道:“想不到世间竟有此等圣乐妙手,若是这人在那屠夫屠城杀人时来上这么一曲,兴许就不会有那么多人枉死了。”
潘阆道:“今时不同往日。王全斌是老了,换作当日,一支曲子可阻止不了他杀人。此人秉性残忍,难以改变。”忽见唐晓英自八号阁子中出来,脸庞高肿,满手鲜血,不由得吃了一惊,上前问道:“娘子受伤了么?是谁打了你?”唐晓英朝六号阁子望了一眼,恨恨道:“还能有谁?当然是那屠夫了。”
张咏忙道:“这里有现成的大夫,快些让潘阆给你看看。”唐晓英摇摇头道:“我没事,这不是我的血,是说书的丽华姊姊的,也是拜那屠夫所赐。”
潘阆道:“丽娘人呢?”唐晓英道:“八号阁子的李官人给她包了伤口,她还在里面说书。”心中惦记庞丽华的女儿小娥,不及多说,匆匆往十二阁子里瞟了一眼,道:“几位郎君的酒菜竟还没有送上来?我这就下去催催。不过有一点,只有凉菜,没有热菜。”张咏道:“寒食节,该吃冷食,这也是应节气。有劳。”
三人重新进阁子坐下,寇准一直一言不发,但显然对王全斌大闹樊楼之举也很是气愤。
蓦地帘子一掀,一名美貌妓女进来,娇笑道:“三位官人适才可有受惊?”张咏道:“你是跟王全斌一伙的么?我见到你站在六号阁子门边。”妓女笑道:“奴家姓蔡名奴,是鸡儿巷的上厅行首,跟王相公可不是一伙。”
她自负容貌无双,又名满京华,天下男子见了她无不趋迎奉承,不料张咏三人均没有听过她的名字,只问道:“娘子有何贵干?”蔡奴道:“王相公为适才的鲁莽行为感到抱歉,特派奴家来为几位官人赔酒压惊。”
张咏摆手道:“不必了。你去吧。”蔡奴也不勉强,道:“那好,奴家去隔壁斟酒赔罪了。几位要找我,随时都可以。”嫣然一笑,一扭腰肢,如风摆杨柳,翩然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