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彝讲完经过,又道:“王立确实与命案无关,顶多也就是个知情不报的罪名,不过他若是真报官反倒更令人鄙夷。我已经放了他,让他尽快去山南西道赴任。”空空儿叹道:“少府替人着想,有情有义,当真是个奇男子。”
侯彝笑道:“这可不像是你空空儿说出来的话。律法不外乎人情,王立已经为补官等了两年,我想也不必再为了这一点事尽毁他前程。”又道,“我已经通发告示缉拿王景延。不过她既只是报私仇,肯定不是空兄所说的黑刺,她割下仇人人头,无非是为了带回家乡祭奠,不料郭曙大将军早派人知会各城门卫士,严加盘查,她怕就此败露,不得不回来将人头压在青石下,自己单身逃走。”空空儿道:“我明白少府的意思,王景延既无力处理掉人头,不得不冒险埋在旧宅中,那么肯定也没有化骨粉这等奇药…”侯彝道:“正是此意。”
空空儿也是满腹疑云:那个在翠楼化掉无头尸首的人到底是谁?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他为什么能刚好在空空儿赶去报官的空隙化掉尸首?死者到底是什么身份?既有王景延、罗令则这等非常人的仇家,又有艾雪莹这样身价不菲的乐妓供他玩乐?
侯彝道:“罗令则命案当晚也在虾蟆陵中,又是他买下了王景延的旧宅,之后人头又离奇失踪,很可能他就是王景延的帮凶,那化掉尸首的人会不会就是他?”空空儿道:“决计不是,罗兄买下宅子纯属巧合。”当即说了罗令则也与那无名死者有仇一事。
侯彝道:“如此,罗令则倒也情有可原,甘冒奇险帮助素不相识的人脱罪,仅仅因为对方帮他杀了仇家。”他素来赞赏高义之人,也不愿意为此事再追究罗令则毁坏证据之罪,便道:“这件事就这么算了吧。不过罗令则可愿意说出死者的姓名来历?”空空儿道:“不愿意。”侯彝道:“真是蹊跷。如果死者当真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人物,为何没有苦主来告状?也不见上头有人来招呼,反而是悄无声息地没有任何动静。”
空空儿道:“这件案子不是由京兆尹亲自查办么?万一他将来问起,怕是王立和罗令都难逃罪责。”侯彝道:“空兄放心,京兆尹亲自察案的目的,无非是想弄点名声,可如今既没有尸首,又没有苦主告状,分明是个无头悬案,他早就没有兴致了。”
正说着,一名金吾卫士奔出来叫道:“少府,大将军催你速去见他。”侯彝道:“好。”自与空空儿拱手作别。
空空儿折腾了一天一夜,早就又困又乏,径直回来崇仁坊。却见坊角武候铺的卫士比平常多了一倍,对进出行人也盘问得也极是严格,想来是因为昨晚舒王遇刺的缘故。坊门最显眼处已经贴出了缉捕王翼、刘叉、和王景延的告示,刘叉与王景延的那两张各自带有画像,容貌甚像,三人的悬赏金额分别是万金、千金、十金,想来是因为受害者身份、地位不同的缘故。
进来魏博进奏院,正遇到进奏官曾穆。曾穆笑道:“空巡官当真是个大忙人,什么地方有大事发生,准保少不了空巡官。”他既是魏博放在京城的眼线,肯定手下明探、暗探一大堆,早知道了昨晚舒王在宣阳坊遇刺一事。空空儿也懒得跟他多说,只道:“还请进奏官将那块苍玉还我。”曾穆道:“你是要拿去归还原主么?”空空儿道:“是。”曾穆道:“可这苍玉关系重大,你可别忘了你是魏博的人,答应过要找出害死前任魏帅的凶手。”
空空儿道:“那两人不是凶手。”曾穆道:“你如何知道?”空空儿道:“她们都是女子,才二十岁出头,八年前不过十余岁,还是未通人事的幼稚少女,如何能进入守卫森严的节度使府杀人?”曾穆道:“那好,我将苍玉给你。”从身上掏出那块李辅国故玉,交到了空空儿手中。
空空儿原想要回玉佩极难,哪知道曾穆如此干脆,转念一想以他的足智多谋,定然不会轻易罢手,说不定会派人监视自己,等到自己与那女子见面时再出后招。他生性懒散,虽然明知道会有事发生,也不愿意去多想,当即谢过曾穆,回到房中歇息。
推开房门,刚一脚踏进门槛,心念忽然一动,一种奇特的敏锐感觉使空空儿顿生警觉。刚及转身,门背后黑影一闪,有东西向他头顶砸下,迅伦无比。他百忙之中沉肩后退,避开头顶,但右肩已被什么物事打到,幸好不是什么利刃,只生生作痛。他连退几步,拔出浪剑来,那剑非中原之物,比普通长剑要宽要长,一出鞘便若一泓秋水,寒光凛凛。那躲在门后偷袭之人忍不住喝一声彩,赞道:“好剑!”
空空儿见对方一身青衣,甚是普通,一张脸却是死板没有生气,说话时脸上肌肉不动,没有任何表情,如同僵尸一般,似是一张假人的脸,当即凝招不发,问道:“你是…兀鹰王翼?”
那人很是惊奇,问道:“你怎么知道是我?”空空儿道:“我仇人不多,你不但武艺高强,而且刚才一下想要我的命,我最近得罪过得人,想来想去,应该只有你了。”王翼道:“不错,正是我。空空儿,你虽在魏博为武官,却是半官半隐,实际上还是江湖人物,该知道向官府告密是犯了江湖大忌。”
空空儿心下歉疚,道:“抱歉,确实是我泄露了你的名号,你要杀了我报仇,这就来吧,我绝不会还手。”一边说着,一边将浪剑收入鞘中,满室光华顿时为之一敛。
王翼道:“好。”将手中黑棒一按,那棒头中间弹出一根尖锥一样的东西,长约五寸,闪闪发亮,似是精钢铸就。他抢过来将尖锥逼近空空儿颈间,空空儿果然丝毫不加反抗。
王翼道:“为什么?”空空儿道:“实在是抱歉,我也是逼不得已,不得不说出你的名字来。”王翼道:“我是问你为什么丝毫不将生死放在心上?”空空儿道:“何必放在心上,生即是死,死即是生,生死又有何不同?”
王翼冷笑道:“别跟我打什么机锋哑谜!你是不是想说,你活着难受,死了反而是解脱?”空空儿道:“嗯,也可以这么说。”
王翼见他豁达坦然,倒也十分意外,沉默片刻,一按黑棒机关,将尖锥收了进去,道:“我不杀你,杀了你没有钱收。况且如果不是你,我哪里能不知道自己的项上人头值得官府悬赏万金。一万金,嘿嘿,我得杀多少人才能赚到这么多。”不再理会空空儿,旁若无人地走出房去,也不知道大白天的他如何能在戒备森严的进奏院来去自如。
空空儿原以为以兀鹰心狠手辣之名头,今日必死无疑,哪知道他竟放过自己,摸了摸肩头,触手即疼,脱下衣服一看,肩头紫肿了一大块,当即穿好衣服出来,到柜坊支取了几吊钱,问小吏道:“长安哪里有卖外伤药的?”小吏道:“多得很,不过最有名最好的要数西市宋清药铺。巡官要买药么?不如趁机去西市逛逛,那里可是比咱们这边繁华多了,有钱的富商都住那里呢。”又多递给空空儿几吊钱。空空儿道:“多谢。”
西市位于皇城西南,距离崇仁坊有五、六个坊区,距离不近,空空儿向进奏院的卫士要了匹马,骑上径直往西而来。哪知道才到光德坊,便见无数人争相往西赶去,还有人高声嚷道:“杀人了!杀人了!快去看!”
空空儿早听说西市独柳树是长安的法定刑场,估计这些都是赶去看行刑的人,也不以为意,只是看热闹的人太多,生怕撞到了人,只得下马,夹在人流中往西市而去。到西市东门打听宋清药铺,守门的卫士一指北面一家店铺,道:“那里便是。”
进来药铺,只有名五十多岁的老者坐在角落的小凳子上,慢吞吞地往石槽中碾药草,听见有人进来,叫道:“郑注,有客!”却是无人应声,那老者这才抬起头来,四下看了看,嘀咕道:“准是跑去看热闹了,杀个人有什么好瞧的!这一场大旱,关中死的人还少么?”放下手中石碾,问道:“客官是看病还是买药?”空空儿道:“买药,想要一瓶化淤去肿的药酒。”老者道:“有专治跌打的药酒,一千文一瓶。”空空儿吃了一惊,道:“什么药酒这么贵?”老者态度甚是从容,道:“嫌贵就别买。郎君不见今年米价更贵呢。”
恰在此时,一名披着白色羃羃的女子跨进店中,叫道:“宋老公,再要一瓶金创药,一瓶药酒。”空空儿见到她,不禁微微一愣,那女子不是旁人,正是昨晚弹筝的女子清娘。清娘却是看也不看他一眼,仿佛根本就不认识他这个人。
那老者正是店主宋清,闻声应道:“一瓶金创药十文钱,一瓶药酒十文钱,一共是两十文。”清娘便掏出两串铜钱交付,取了药酒出去。
空空儿大奇,问道:“为何那位娘子只收十文钱一瓶,我却要收一千文?”宋清不紧不慢地问道:“阁下是吃官家饭的吧?”空空儿道:“这个…”宋清道:“既是官家人,就得这么贵。小店祖传规矩:‘穷汉子吃药,富汉子打钱。’”空空儿道:“原来如此。不过我身上没有这么多钱,这里大概有一百个铜钱,可以吗?”宋清道:“不行,一千文,一个子儿都不能少。”
空空儿见他一脸严肃,丝毫不肯退让,当真哭笑不得,可也钦佩对方变相“劫富济贫”的行径,只好道:“那我将马留下,总可以了吧?”一匹马的价值远过一千文。宋清道:“那倒是可以。”当即递过来一瓶药酒。空空儿忙收入怀中,赶出来寻那清娘,却早不见了人影,倒是有个熟悉的身影正在不远处的胡饼店买饼。
空空儿微一凝思,便走过去问道:“隐娘,你这是在监视我么?”聂隐娘为人爽朗,见已被对方识破,索性取下头上帷帽,笑道:“我也是奉命行事,空郎莫要见怪。”空空儿道:“当然不会。尊夫君人呢?怎么一直不见他?”聂隐娘道:“存约正跟随侯从事办事。”
存约姓赵,是聂隐娘夫君,原本只是个街市上的磨镜少年,形貌猥琐,一日到聂家打磨铜镜,不知道怎么为聂隐娘看上,非要嫁他为妻。聂父聂锋不敢阻拦,只好准备了丰盛的嫁妆给女儿女婿,赵存约由此一步登天。
空空儿道:“尊夫君右肩的伤好些了么?”聂隐娘知道他性格淡漠,断然不会婆婆妈妈去关注自己丈夫的陈年肩伤,问道:“你已经猜到了?”
空空儿点点头,道:“尊夫君的身姿很是特别,昨晚一见到那人影,我就认出了他。”聂隐娘叹道:“他那是长年磨镜生涯造成的僵硬残疾,好不了了。空郎该知道,昨晚若不是你意外出现在那里,我和存约不敢公然露面,我们早就得手了。”空空儿道:“我知道。不过,似乎兵马使和进奏官并不知道这件事。”聂隐娘笑道:“王翼若是杀了你,倒是省事多了。”空空儿道:“老实说,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放过了我。”
聂隐娘沉吟片刻,道:“那好,你归还玉佩给原主的事,我不再插手,曾穆那边由我去应付。可我们的事你也别管。说到底,你还是魏博的人,我们大家同坐一条船,一损俱损,一荣俱荣。”空空儿道:“好。”
聂隐娘走出几步,又想起了什么,回头叮嘱道:“空郎,你这次回去峨眉后,就不要再回魏博了,呆在一个你厌恶的地方,整天靠饮酒麻醉自己度日,这对你身子不好。”眉目间露出了几许慈爱之色,倒像是大姊姊在关爱小弟弟一般。
空空儿叹了口气,道:“我答应了我义母,要为魏博效力十年,现在还剩五年。”聂隐娘道:“你看不出来么?田夫人收你为养子,不过是要利用你保护她的爱子。”空空儿道:“我知道,可我答应了义母,况且义兄也是真心待我。”

第4章 倏忽风雨


与聂隐娘分手后,空空儿一路走回崇仁坊,进奏院的卫士见他骑马出去、步行回来,不由得十分惊异,也不敢多问。空空儿回到房中,脱下衣服,将那药酒擦在肩头,片刻后如火炙般发热,肿胀立消,紫黑的淤伤也淡了许多,当真灵验无比。他略略躺下休息了大半个时辰,听到市鼓声响时,便又起床往虾蟆陵去喝清酒。
进来郎官清酒肆,却见已有不少人,坐在正中一桌的仍是当日见过的白居易、元稹、李绅三人,各有忧愤伤痛之色。店主刘太白一见空空儿,忙上前握了他的手,引他到角落一桌坐下,低声道:“郎君可知道,今日那位刘叉郎君又来过了。”
空空儿吃了一惊,他早知侯彝已暗中放纵刘叉逃走,可如今侯臧来了京师,满大街都贴着缉拿刘叉的告示,他为何冒着生命危险潜回长安,竟然还来到郎官清酒肆这样人多眼杂的地方?不过刘叉为人嫉恶如仇,好胜心重,回来报复当日喝到假酒之仇也在情理之中。忙问道:“他来做什么?是回来报复么?”刘太白道:“惭愧,当日确实是犬子大郎往酒中兑了水,原是小店的不是,刘郎回来,是特意来赔不是的。”
空空儿更是惊讶,道:“当真?”难以相信刘叉仅仅是为了句道歉又冒险回到长安。刘太白道:“是。他说他在武功得知今年关中大旱,谷物失收,京畿乏食,不但酒税繁重,而且米价比往年贵了十数倍,这才知道酒肆的难处,所以特意回来为当日的鲁莽赔礼。”空空儿道:“他不知道现在通缉他的告示到处都是么?”刘太白道:“是是,这个我也看到了,不过刘郎本人似乎并不在意。”
空空儿道:“他现在人去了何处?”刘太白摇了摇头,迟疑片刻,又问道:“刘郎当真杀了人么?被杀的是什么人?”空空儿叹了口气,道:“一个该死的人。”刘太白喜道:“我就知道…”
忽听得中间那桌李绅重重一拍桌子,怒道:“这还有天理么?”一旁白居易忙一拉他,道:“小点声。”
空空儿道:“又出了什么事?”刘太白黯然道:“郎君不知道么?教坊都知成辅端今日被京兆尹当众在西市杖死了。”空空儿忙问道:“是因为什么事?”刘太白道:“还能是什么事,不过是因为成都知编了一支《三间堂屋》的曲子,嘲讽京兆尹瞒天过海,明明天旱,颗粒无收,却还对圣上说什么‘禾苗甚美’。”
空空儿这才知道他去西市买药时人们蜂拥去看行刑,被杀的人就是成辅端,眼前顿时浮现出那日在翠楼中成辅端唱歌的情形来,不禁喃喃道:“秦地城池二百年,何期如此贱田园?一顷麦苗五硕米,三间堂屋二个钱。”刘太白忙“嘘”了一声,道:“郎君也知道这曲子,可不能再念了,不然被京兆尹安个诽谤朝政的罪名,可就要落个跟成都知一样的下场,活活被打死不说,还要身首异处,割下首级挂在杆上示众…”
正说到要紧之处时,刘大郎端了酒出来,重重往桌上一顿,倒吓了人一跳。刘太白喝道:“你做死么?上个酒也那么重,吓着了客人。”
那刘大郎一脸木然,被父亲当众呵斥,也不以为意。刘太白又慌忙向空空儿道歉,空空儿道:“不要紧。”又如往常一般,陷入了他自己沉默的孤独的世界,只一意饮酒,心中却有千万条毛毛虫在蠕动咬啮,难受得厉害。
因为成辅端之死而难受的当然不只空空儿一人。实际上,《三间堂屋》的曲子已经在长安广为传唱,这才是京兆尹李实勃然大怒的原因,派人逮捕成辅端,以“诽谤朝政”之罪上奏。德宗皇帝年青时饱经战祸之苦,老年后刻薄寡恩,好猜忌臣民,一听到“诽谤朝政”四个字,立即下令由李实处置,李实便将成辅端押到西市,当众乱棒打死。又抓来了十多个欠租的平民,一样当场杖死,以此来警戒那些欠朝廷租赋不交的人。
成辅端一死,长安大街上没有人敢再唱《三间堂屋》。然而他和那十几个平民的惨死并非毫无意义,终于激发了一些朝中大臣的胸中正气,不过最先站出来的正是靠写肉麻文章吹捧讨好李实得官的监察御史韩愈,倒是让人大跌眼镜。韩愈连夜作《御史台上论天旱人饥状》,与同僚张署、李方叔联名上书,其中道:“臣伏以今年以来,京畿诸县,夏逢亢旱,秋又早霜,田种所收,十不存一。…至闻有弃子逐妻已求口食,拆屋伐木以纳税钱。寒馁道途,毙踣沟壑,有者皆已纳输,无者徒被征迫,臣愚以为,此皆群臣之所未言,陛下之所未知者也。”详细描述了关中大旱、人们穷困到拆除房屋来交纳官税的实情。又以“京畿百姓穷困”为由,请求皇帝暂缓征收今年的税钱以及草秧、谷物等,等到明年蚕成麦熟时节再补收也不迟。
奏疏一早递上后,平静无波,连一点浪花都没有兴起。到傍晚的时候,忽然有诏书下达,韩愈、张署、李方叔三人因“诽谤朝政”获罪,均被贬为偏远的南方县令,因是贬官,必须立即离开京师。韩愈回想起来自己多年来仕途坎坷,好不容易在京师安顿下来,这一贬谪又是前途渺漫,一大家子人流落无依,忍不住涕泪纵横。
韩愈任国子监四门博士期间曾大力提携后进,离开长安之际,在京的门生如李绅等均闻风赶来饯别,甚至连之前鄙视他奉承李实的白居易和元稹也冒着得罪当权者的危险,站在送行之列,这实际上已经是一种姿态。传说李实暗中派了人将所有参与送别的官员、士子名字都记了下来,大约是要留待日后报复。
看到韩愈、张署、李方叔三人迅速被贬出京师的结局,人们这才知道当今皇帝未必是真老糊涂了,他很可能早就知道民间大旱实情,不过是想要聚敛更多的财物、佯作不知而已。一种恐惧的麻木、一种死一般的寂然弥漫开去。然而,许多人没有将平静当真,沉默中传达着不祥的隐喻,有远见的人能感到风暴将至。长安城上彤云密布,眼看将要电闪雷鸣,举动稍一不慎,便可能会激起愤怒的骚动。
当夜有黑衣人潜到西市独柳树,预备解下悬挂在旗杆上的成辅端的人头,不料正好被巡夜的坊卒撞见。那坊卒见那黑衣人手中利刃白光闪烁,也不惊慌叫喊,只“扑通”一声跪下,连连磕头道:“贤士,人头万万解不得!小的也知道成都知死得冤枉,可京兆尹新下了连坐之命,一旦人头丢失,不但小的要受杖责,还有这独柳树附近数十家店铺都要连坐罚一百缗。一百缗哪,宫市已经搅得…”忽觉得有所异样,小心翼翼地抬起头来,却早已不见了黑衣人的踪影,竟不知他是何时离开。又慌忙爬起来去看旗杆,那成辅端的人头还在,月光下一双眼睛瞪得老圆,怒气如生,乍看之下,吓得人浑身汗毛倒竖。
次日一早,空空儿径直出了进奏院,不料崇仁坊南门却还是紧紧关闭。空空儿上前问坊卒道:“不是早已经过了夜禁么,为何还不开坊门?”坊卒道:“郎君不知道么?京兆地区干旱数月,滴雨未下,圣上命舒王今日在朱雀街上求雨,所有城邑坊里南门都必须关闭一天。”
原来在古代习俗中,南门是关涉阴晴雨雪之门,五行中以南方为火,关闭南门表示拒绝火气,还要在南门外摆放一大桶谁,表示祈水之意。关上南门的同时要大开北门,北方属水,敞开向北的大门可以壮水气之势。同时还要在北门外放置一头猪,因为猪是亥的生肖,而十二地支中亥属水,方位北。
空空儿听说究竟,叹道:“晴雨是天地自然之理,虽皇室之尊,人心之灵,安能挽回造化。”那坊卒笑道:“郎君说的是,求雨不过尽人事以待天而已,听说是舒王主动向圣上请求的,总比那些什么事都不做的皇亲国戚要好。”空空儿见他一个小小坊卒,竟也有几分见识,不由慨叹到底还是京师之地,人杰地灵。
无奈之下,只好绕道东门,路过一家乐器铺时,正好看到里面一名老乐师正在把弄一面紫檀琵琶,似乎正是当日在翠楼为成辅端所取走的那面,当即进去问道:“这是翠楼莹娘的琵琶么?”老乐师道:“是呀,郎君原来也认识她。唉,琵琶是好,就是音色有点闷,怎么也调不好。要是成都知还在…”重重叹了口气。空空儿一想到成辅端惨死街头,头颅犹挂在西市旗杆上示众,也是郁郁满怀。
忽听得东门一阵喧哗嘈杂声,有人高喊道:“求雨了!快去看求雨!”老乐师不满地道:“求雨求雨,我也想求雨,一求就有雨么?我还想求那些坏人都死掉,好人都活过来,能应验么?”
空空儿一时默然,出来乐铺,来宣阳坊万年县廨找到侯彝,道:“我有件要紧的事要去办,万一回不来,还请少府明日代我去乐游原将这块玉佩归还原主。”侯彝接过玉佩,凝视他半晌,才道:“我知道你想去办什么事,你一定要这么做?”空空儿道:“是。少府这就要拿下我么?”侯彝道:“我怎会拿你?只恨我穿着这身官服,不能跟你一道前去。”又问道,“空兄是魏博的人,万一败露,牵扯出朝廷与藩镇之间的矛盾,岂不麻烦?”空空儿道:“不会,我早有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