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四人中有两人年纪稍大,均是三十岁出头,一人仪表伟岸,风度翩翩,另一人容貌丑陋,面目可憎。余下两人则是十四五岁的少年,一人剑眉朗目,英气冷傲,另一人则一副老实笨拙的样子,露出几分怯生生的稚气来。
任文心中揣度,两名年纪大些的郎官当是以才学显名的贤良之士,而那两名少年年纪轻轻得任郎官,一定是名宦显贵之后,有心询问四人姓名,好上前参见,只是见小李将军脸色不善,最终未敢开口。
李敢挥手斥退任文和众戍卒,领先来到城墙垛口,指着北方道:“东方大夫、几位郎中君请看,那边就是匈奴左贤王的驻牧地了。”
东方大夫正是那外貌风姿出众之人。他复姓东方,单名朔,字曼倩,平原厌次[15]人氏,父母早逝,由兄嫂抚养长大,成人后发奋读书,学识渊博。当今天子即位后征召天下文学贤良之士,东方朔应诏上书,称自己文武双全,具备各种才干和美德,文辞不逊,高自称誉,因而得了“狂人”的称号。皇帝刘彻花了近两个月才读完这份多达三千片木简的上书,不怪反喜,十分赞赏他的气概。汉代制度,天下上章、四方贡献均由公车司马令掌管,凡上书合皇帝之意者,均会被召到京师,养以俸禄,称为待诏公车。然而公车署中俸绿不多,东方朔也一直没有机会进见皇帝。不久,他去找几名同样待诏公车的侏儒,恐吓道:“你们还不知道么?你们的死期要到了!像你们这样矮小的人,活在世上无益,力不能耕作,也不能做官治理百姓,更不要说拿兵器到前方去作战。像你们这样的人,无益于国家,只是活在世上糟蹋粮食,所以皇上打算杀掉你们。”侏儒们大惊失色,吓得啼哭起来。东方朔假意安慰道:“暂时不要哭,皇上马上就要来了,你们赶快去叩头谢罪。”不一会儿,刘彻果然乘辇经过。侏儒们奔过来跪伏在地,号哭不止,连连磕头。刘彻觉着奇怪,问是怎么回事。侏儒回答道:“东方朔说陛下要杀掉我们这些身材矮小的人。”刘彻大为惊讶,立即召来东方朔,问他为何要借皇帝之名吓唬侏儒。东方朔回答道:“侏儒身长不过三尺许,他们一月能得到一袋口粮,还有二百四十钱俸金,撑饱了还有剩余。我身高九尺三,每月也是一袋口粮、二百四十钱俸金,食不饱肚,衣不蔽体,这实在是有欠公平。如果陛下认为我是可用之才,就应给予优厚待遇。如果认为我是平庸无用之辈,就该及早遣散回家。不然我就要沦为长安城中的乞丐了。”刘彻闻言哈哈大笑,非但没有责备东方朔,反而命他待诏司马门[16],成为供皇帝随时征召咨询的官员。不久,东方朔便因为擅长射覆晋升为常侍郎,得侍天子身边。其人聪明伶俐,滑稽诙谐,经常直言讽谏,天子爱他能言善辩,幽默风趣,也不怪罪。
而今这位狂人已被拜为太中大夫加给事中。太中大夫是本官,跟郎官一样隶属于郎中令,官秩比一千石,卫青任将军前即任此职。给事中则是加官。汉初相权极重,且丞相全部由功臣宿将出任,在朝政中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当今天子刘彻好大权独揽,亲政后采取措施来抑制、削弱相权,授予一些亲信侍从及有才干的文人侍中、给事中等头衔,让他们参与处理朝政。这些官职带“中”的官员均可以出入宫禁,能在宫中办公,因而被称为“内朝”,虽然官小职微,却因为代表天子,得以与以丞相为首的外朝官员分庭抗礼。加给事中者给事宫禁中,常侍天子左右,备顾问应对,每日上朝谒见,分平尚书奏事,负责实际政务,为内朝要职,多以名儒国亲充任。东方朔得加此衔,任意出入禁中,已是天子身边的亲信宠臣。
比东方朔年纪略小的郎中名叫徐乐,右北平无终[17]人氏,虽然外表奇丑,却是才华横溢。他本是无名之辈,八年前赴阙上书,称“天下之患,在于土崩,不在瓦解”,以陈胜、吴广起义比拟土崩,以吴楚七国之乱比拟瓦解,指明国安的关键在于民安——当民困多怨时,陈胜这样无千乘之尊、无尺土之地的穷苦百姓一声呼唤,天下也纷纷响应;反之,当民安其处时,就连吴王刘濞、楚王刘戊这样的万乘之君举兵造反,带甲数十万,威足以严其境内,财足以劝其士民,却也不能西攘尺寸之地。刘彻阅书后即拍案而起,立即召见徐乐,大有相见恨晚之慨,当场拜为郎中,给事左右。但其人外貌欠佳,为人行事不似东方朔那般张狂,名气亦远远不及。他这次来到右北平郡,是奉皇帝之命犒赏边郡太守及戍军。
两名少年郎中一人名叫霍去病,是当今皇后卫子夫和关内侯卫青的外甥。另一人名韩说,是弓高侯韩颓当的庶孙,其同产兄长即是一度与皇帝刘彻亲密到同起同卧程度的韩嫣。
李敢官任郡都尉,佩二千石银印,比四人中官秩最高的东方朔犹要高出一倍,只因四人既是朝廷使者,又是天子近臣,虽然心中不喜,亦不得不俯首充任向导,一路陪同游山玩水。
东方朔转头笑道:“右北平郡是徐卿故里,此次重游故地,不知有何感想?”徐乐只“嗯”了一声,凝神注视眼前的美景,似有无穷心事。
此处长城地势极高,自垛口凭高远眺,视野极其开阔,大有羽化飞升、君临环宇之感。空旷的大地覆盖着皑皑白雪,在阴沉的天幕下闪烁着银辉,宁静而神秘,寂寥又迷离。观景者也被满眼的清亮晶莹挟裹了起来,烦嚣尽涤,神清气爽,似乎就此脱离尘世,达到了荣辱皆忘的境界。
霍去病忽道:“我想出塞看看,还请都尉君通融。”
李敢本不大情愿,可眼前这少年是皇亲国戚,将来说不定跟其舅卫青一样拜将封侯,自己少不得也会成为其下属,微一迟疑,还是满口应承道:“郎中君有此雅兴,李敢怎么敢不相陪?”
东方朔却不肯吃苦,只愿意与徐乐留在城墙上欣赏醉人美景。
韩说亦有所迟疑,支支吾吾地道:“我…我还是留下来,跟徐使君、东方大夫一起。”霍去病道:“那好,你跟东方大夫他们一起留在这里赏雪,我一个人去。”
扈从使者一行的卫队长韩延年闻言忙道:“臣也想跟随霍君出塞看看。”
李敢便领着霍去病、韩延年二人下来长城,带上随从士卒,策马来到关口,解下腰间青绶银印出示。把守城门的军侯不敢怠慢,急命士卒打开关口。
一行十余人踏雪出关,积雪刚好没过马蹄,踩之即实,行走还不算太艰难。唯独塞外风大,冷风似刀,刮在脸上生生作疼,对于头一次来到塞外的人,是个不小的考验,难以吃消。李敢本以为霍去病一介翩翩贵公子,不过少年好奇心性,想到长城外随意看看,哪知道他竟不避严寒,坚持要走得远一些。
往北驰出几十里,霍去病指着前面一座石砌的高堡问道:“那就是亭燧么?”李敢道:“不错。这是第一座,往北还有五座,均有燧长带领燧卒驻守,多是熟悉地形的本郡人氏。若有敌人来袭,白日举烟,夜间举火,遥相呼应,传递示警。不过自家父到右北平郡上任,亭燧上的烽火台再也没有点燃过。”语气中又是骄傲,又是遗憾。
大汉虽然广赐爵位,但要封高爵如关内侯、列侯等仍需要卓著的军功。李广虽然仅凭飞将军之名就能拒敌于长城之外,但像他这样不善言辞、不懂做官的人,无仗可打,就没有任何封侯拜相的希望,声名反而成了他建功立业的绊脚石。
霍去病年纪虽小,居然也立即明白了李敢的言外之意,点头道:“飞将军的威名的确是双刃剑…”忽然住了口,直直盯着前方,露出警惕的神情来,问道:“军中近来可有兵力调动?”李敢不明所以,答道:“没有,亭燧的燧卒才刚刚更换过一轮…”陡然也感觉到什么,驻马举目,朝北眺望。
空旷的天地间有轻微的马蹄声、呼喝声传来。过得片刻,声音渐大,北方天际处陡然出现了一群人马。
李敢一望见便惊叫道:“呀,是匈奴人!”
他常年在边塞,曾向俘虏学习匈奴之法,望尘知马步多少,嗅地知军远近。然而今日地面落雪,尘土不扬,无法判知对方实际人数,但似乎来犯敌人数目不多。一时不及思虑这队匈奴骑兵如何能避过汉军亭燧,转头命士卒道:“快!你们几个护送二位郎官君回关塞,其余人随我断后。”拈弓搭箭,自箭箙中取出一支鸣镝[18]向南射出。那鸣镝发出清脆响亮的声音,呼啸着朝南飞去。
霍去病非但不肯勒转马头,反而请战道:“都尉君,关塞甚远,鸣镝信号难以抵达。敌人数量应该不过百人,又是远道而来,锋锐尽去,不如就近召集亭燧燧卒拦截。我与韩延年愿意追随都尉君身后,与匈奴人决一死战。”
大汉豪迈开放,习武成风,尤其当今天子酷好武艺,因而即便是官宦子弟也多精于骑射,少有娇弱之徒。列侯权贵的子弟更是从小要在北军中学习骑马射箭之术,成绩优异者可以顺利进入皇宫当郎官侍卫。但霍去病不过一少年,第一次来到塞外,遭遇到十倍于己的敌人,即主张迎战,这份胆识豪气还是极少见。正因为这份罕见的沉着冷静,他的提议在旁人眼中反而成了不知天高地厚的冒失。
李敢心道:“你一个小孩子懂什么,当这里是上林苑[19]的狩猎场么?哪有百名匈奴骑兵入寇长城的道理,那不等于白白送死?”
李敢本是勇猛果决之人,承袭了其父飞将军李广好战的天性,其两位兄长又均是在与匈奴作战中战死,胸中早憋着一股复仇之气,换作平时一定径直冲上前厮杀,绝不会顾及己方人多人少,然而眼下却不得不优先考虑霍去病和韩延年的安危,这二位毕竟是朝廷使者的身份,万一有所差池,不但他会受到军法处置,还会牵连一大堆地方官吏。见霍去病跃跃欲试,忙道:“鲁莽不得!这百骑人马肯定是前锋,一定还有大队敌人在后面!”
霍去病道:“果真有大队敌人来袭的话,一定避不过外围亭燧的监视,早该有烽烟燃起。”李敢尚在犹豫之中,霍去病却甚是坚定,决然道:“临阵对敌,事不宜迟,请都尉君立即持印章去召燧卒。”俨然是以主将的身份下令,随即拔出长剑,朝匈奴人迎去。韩延年微一迟疑,也拔出兵器,策马跟上。
李敢见二人势难劝回,只得解下都尉银印,交给一名心腹士卒,命他速去亭燧点燃烽烟、召集燧卒,自己带领余人去追霍去病、韩延年二人。
急驰出几里地,与敌方人马渐渐接近,终于可以勉强分辨敌情——原来是数十名全副武装的匈奴骑兵在追赶三男两女。五人尽是匈奴人打扮,其中一男一女已受了箭伤,半伏在马背上,身后犹自箭矢如雨,情形十分危急。
边塞偶尔也会有被匈奴掳走的汉民不堪虐待,思念故乡,冒险从胡地逃归,但匈奴派骑兵入塞追杀逃人之事却绝少发生。李敢常年屯驻边塞,都是头一回遇见,心道:“父亲大人曾被匈奴人俘虏,押送途中趁敌人不备才夺马逃回。这五人一定也是我大汉子民,匈奴人不惜舍弃数十人之性命入塞追杀,说不定内中有什么了不得的关键人物。”一念及此,忙大声下令道:“前面五人是自己人,让过他们再放箭。”
他自己却轻舒猿臂,自背上取下大弓,又向一旁士卒要过一张单弓,同时挽起两弓,拈箭上弦。李家箭法世代相传,独步天下,急驰中一只羽箭呼啸而出,登时将追兵领头的匈奴百夫长射下马来。
其时,匈奴骑兵之箭力尚不能追及奔逃的五人,而距离更远的李敢却能力挽双弓,将箭射到匈奴阵中,登时引来一阵惊呼,有匈奴人叫道:“飞将军!”
李敢高声叫道:“飞将军在这里!”手上毫不停顿,接连射出三支羽箭,又有三名匈奴骑兵应声掉下马来。
匈奴人骇然而惊,尽皆勒马顿住——令他们停住的并非孤军深入汉地的巨大危险,而是那有百步穿杨神技的飞将军大名。
迟疑片刻,离得最近的亭燧的烽火台冒出一道浓烟,在寒风中瑟瑟缩缩,疲软无力地升向空中。
亭燧备有积薪,其实就是巨大的柴草堆,白天点燃观其浓烟,夜间则熊熊大火,日夜兼用,几十里外相望不绝。《烽火品约》[20]规定:敌五十人至五百人入侵燔一积薪;五百人至千燔二积薪;三千人以上入塞,或攻克亭障特急者燔三或四积薪;万人以上入塞燔五积薪。按照目前入塞的匈奴兵人数,只到点燃一积薪的程度。驻守亭燧的汉军燧卒亦大声鼓噪,尽数涌出亭燧,手执弩机和兵器,赶来增援。
匈奴骑兵见五名逃亡者已与前面的小队汉军接上,便纷纷勒转马头,往北退却。匈奴民族生性好利,利则进聚,不利则作鸟兽散,从不认为逃跑是一件羞耻的事情。就像麻雀一样,有食来聚,遇危险各自飞走,连踪影都难找到。不像中原人,据地死守,以败退为耻,因而自古以来防备和追击匈奴都甚为困难。
那奔逃的五人连日亡命,本已精疲力竭,山穷水尽,满以为会被射死在长城脚下,忽得大援到来,顿时松了一口气,马速也慢了下来,受箭伤最重的男子更是掉下马来。
李敢见匈奴兵退走,因己方骑兵少,便不命追击,跃下马来,扶起那受伤的男子,待看清他面孔,不由地吃了一惊,道:“你不是张骞张卿么?”
张骞非但伤重无力,更是神志不失,问道:“你…你是…”李敢急道:“我是李敢呀,飞将军第三子,我两位兄长李当户、李椒曾与你同为郎官。”张骞道:“啊,原来你是阿敢!十几年不见,你完全变了样子!”喜见昔日好友之弟,激动之下,竟然晕了过去。
李敢忙命士卒抱他上马,带回军营救治。又招手叫过那名满脸络腮胡须的匈奴人,问明几人姓名来历——络腮胡名甘父,当真是匈奴人,景帝在位时入侵汉关被汉军俘虏,赐给堂邑侯陈午为奴,所以又称堂邑父,后因熟悉匈奴地形、箭法精良,被举荐为张骞的侍从,跟随其出使西域。那名二十七八岁的男子是汉民,名叫赵破奴,太原人氏,幼年时被匈奴人入侵中原掳走,一直沦落在胡地为奴,这次匈奴内乱,是他最先向张骞通风报信,几人约好一起逃回汉地。中箭受伤的女子名叫王寄,原是长乐宫宫女,十多年前作为陪嫁侍女跟随孙公主出嫁匈奴,这次也是趁乱跟赵破奴逃走。另一名匈奴女子乳名阿月,是张骞在胡地为奴时娶的妻子。
李敢听说匈奴发生内乱,又惊又喜,忙追问究竟。甘父汉话说得不好,于政事更一窍不通,支支吾吾也说不明白,倒是那赵破奴从旁叙述,这才将事情经过说清楚。原来匈奴军臣单于新近病死,他生前已经立爱子於单[21]为太子,按理该由太子继位。然而军臣之弟伊稚斜封左谷蠡王,野心勃勃,一直暗中窥测单于王位,在军臣宠臣中行说的支持下自立为单于。於单自然不甘心就此失位,兴兵讨伐伊稚斜。叔侄二人便各领人马,真刀真枪地打了起来。几乎所有的王公贵族都卷入了这场争夺单于之位的大战,匈奴境内一片大乱,张骞几人这才有机会摆脱看守监视,夺马逃往汉地。匈奴与汉地交接的边境漫长,大致为右贤王驻牧的河西、楼烦王白羊王驻牧的河南以及左贤王驻牧的东方。两年前汉将军卫青奉命率四万骑兵反击匈奴,大获全胜,迫使匈奴楼烦王、白羊王率部逃遁,一举收复了黄河以南所有地区,现下正与游击将军苏建一道率领军民修筑朔方城,以巩固边塞。匈奴有意重新夺回河南地,在那一带缘边布有重兵,逃往汉地者难以通过。而右贤王驻牧的河西与西域相连,距离汉地太远。张骞几人只剩下唯一的选择,只能取道左贤王驻牧的东方。几人在匈奴也屡屡听说飞将军李广的大名,得知匈奴人畏之如虎,不敢轻易冒犯,便一路逃往李广驻守的右北平郡。不想在距离燕长城两百多里的地方被追兵发现,一路穷赶猛追,张骞和王寄均受了箭伤,若不是凑巧遇到霍去病、李敢出长城游玩,怕是难以活着回到汉地了。
李敢闻言大喜道:“匈奴内乱,正是我大汉扬威的最佳时机。”
此时长城内汉军望见烽火,已赶出大队骑兵出塞增援。校尉仆多亲自领队,简略问了几句,便率领轻骑前去追击逃走的匈奴骑兵,李敢等人则护送昏迷不醒的张骞回来关塞军营救治。
东方朔早年在宫中与张骞同为郎官,时常一道持戟宿卫未央宫,颇为熟稔,一见面就认了出来,大为意外。
徐乐也特意叮嘱道:“张骞是皇帝亲自挑选派去西域联络大月氏共击匈奴的特使,多年来念念不忘。想不到时隔十二年,他还活在人间。匈奴人不惜冒险入塞追杀,可见他身怀重大机密,务必要救活他。”
军医闻言深感为难,反而不敢下手救治,道:“箭入张君背心甚深,不拔出来,总还能维持一口气在,一定要强取的话,后果实在难以预料。依小臣看,这箭暂时还是不要拔的好。”
李敢只好道:“那么先回平刚城再说,城里或许能觅得良医。”徐乐叹了口气,道:“不用寻了,郡府中即有良医。”
李敢愣了一愣,才应道:“郡府掾史暴利长倒是懂得一些医术,可他的能力远远不及军医。”东方朔道:“徐卿指的不是郡府官吏,而是暂住在那里的贵客。”
李敢大奇道:“贵客?难道是夷安公主么?”东方朔摇了摇头,道:“不是公主本人,而是公主的主傅义姁,她曾经是太后的御医,是天下最好的医师。”
黑色山脊向前伸延着,强劲的北风呼啸而过,拂动着燕山的山峦。几道河流都结了冰,河面犹自带着北国土地冷峻的肤色。
平刚城位于燕山北口的峡谷之中,正当青龙河、瀑河、老哈河南北分流的隘口,东西两面均是大山,山势险峻,森林密茂,地势峥嵘,是筑城的天然绝险之地。既是一郡治所,又是控扼东北五郡的中心,理所当然地成为边关重地。城邑周遭十余里,城墙外挖有壕沟。城内不但驻有大量兵力,也聚居了许多平民客商,繁密程度虽远远不及京师长安,却也是边郡第一大城。
郡府[22]位于城池的正中心,是一处方形的宅院,四周墙垣围绕,一座大栅栏门开于北墙西侧。宅子分东西两院,两院间以长廊相隔。东院为两进,前堂后院,屋宇宏敞,为郡太守办公居住之所。西院楼舍齐备,是郡地方官吏办公所在,院西北角有望楼,西南有监狱。
郡太守李广正坐在堂中,心不在焉地检阅案牍。虽说政平讼理是太守的职责,可他更多的是一名军人,总觉得自己应该待在战场上,或是军营里,而不是白白在这些琐碎的文书上消耗光阴。
也难怪李广闷闷不乐,自三年前遭逢雁门大战,他就此跌入了人生的低谷——雁门大战是他一生中最惨重的失败,损失了全部人马,长子李当户和次子李椒均在此战中力竭战死,他自己也差点被俘虏到匈奴王庭。虽然赎罪削职后又被皇帝重新起用为边郡太守,可偏偏匈奴人畏惧他飞将军之名,对右北平秋毫无犯,他已然三年没有打过仗了,哪怕是一场小小的追逐战。一年前,天子决意反击匈奴,他上书请求领兵出战被拒,天子只任命其内弟卫青为将军,率领四万骑兵出击。那骑奴出身的卫青当真是运气好,首上战场便因直捣匈奴单于祭天的龙城而封关内侯,这一仗又完全收复了河南地,全甲兵而还,开创大汉立国以来对匈奴作战的最大胜利。因立下大功,卫青被封为长平侯,食邑三千八百户。之前许多看不起卫青的人也由此对其刮目相看——虽有椒戚之名,却有实实在在的战功。而他李广虽有赫赫威名,却无尺寸之功——马邑之谋无功而返尚情有可原,雁门之战一败涂地再也无法推脱。此时此刻,卫青正率领十万军民在河南大筑朔方城,那一带水草肥美,形势险要,势必将成为汉匈双方下一轮争夺的焦点,建功立业指日可待。比照之下,右北平平静得像一潭死水,他如何能安坐郡太守之位呢?
正郁郁寡欢之时,忽有门下掾进来禀报道:“将军,无终人氏管敢又来到府门外敲击桴鼓,指名要找将军告状。”
桴鼓又称“建鼓”、“植鼓”,是悬挂在郡府、县廷等地方官署门前的大鼓,往往作为召集号令之用。汉承秦制,地方实行行政与司法合一体制。民间若发生案情,也可击鼓报警。所谓“桴鼓不绝”,即整日报警鼓声不断。
李广正嫌地方政务繁琐,哪里有心思听取讼诉,皱眉道:“他是不是昨日来过?老夫不是说过么,既是无终人氏,将案子发回,命无终县令决断便是。”门下掾道:“小臣也这般告诉苦主了,可那少年管敢坚持称其父留有遗命,有讼事一定要来郡府,且不要掾史决狱,一定要找郡太守本人。”
李广心念一动,问道:“苦主是个少年?名字也叫敢?”门下掾道:“是,正好跟小李将军同名,才十五岁。被告是他同父异母的姊姊,名叫管媚,与她夫君阳安一道在府门外。依小臣的看法,被告若不是心里有鬼,断然是不会一路跟着苦主来郡府的。”李广想了一想,道:“让他们进来。”又想到自己不习律令,命道:“先去叫军正来。”